那張臉她的確有印象，但又想不起來是在那裡見過。也難怪她一時沒認出來，眼前這個名叫豐壽的年輕工人，就是那個飛在空中的獨眼龍啊。他就是那個張開手臂。輕飄飄地浮在空中的男人啊。萬葉曾在幻影中見過他好幾次。此刻她的感覺既像熟悉，又似哀傷，像是和他相遇，又像失去他；一股前所未有的矛盾情感湧上心頭，萬葉按著胸口，不發一語。

就在豐壽再三叮嚀時，一個工人跑過來。

豐壽年輕的臉龐閃耀著一股驕傲。他揮手向萬葉道別。「再見了，少奶奶。」說完便打開木門，跑進後院。

出了工廠，巨大的熔爐映入眼帘，看到眼前那漆黑或猛的龐然大物，萬葉再次感到敬畏。仔細一看，熔爐外有道供人攀爬的階梯，一直延伸到頂端，就像澡堂的煙囪一樣。萬葉問：「阿豐。可以爬上去嗎？」

當時是一九六三年秋天，戰爭結束沒多久，社會朝氣蓬勃，仍是崇拜力量的時代。

「是啊，……不過鐵匠全是群廢物！」

康幸推了推眼鏡，不可置信地盯著萬葉，想開口又閉上了嘴，一臉挫折地發出呻|吟。

豐壽踩著沾滿黑色鐵屑的帆布鞋，趕緊上山去了。這天山風又吹了，萬葉不禁瞇起眼睛。跑著的豐壽被山風吹亂腳步，一瞬間竟像是飛了起來。當時正值秋末，暗紅色葉片從大宅壯觀的院子、如風雲般落在萬葉身邊，她在心中驚嘆，這簡直就像一場紅色的雪啊。

康幸感到不自在起來，說了聲「交給你了。」便腳步蹣跚地離開了。待廉幸的身影消失，曜司一邊繼續說明手一邊解開萬葉的腰帶。萬葉感到一陣寒冷，淺黑色的皮膚頓時起了雞皮疙瘩。

萬葉也嚇得跳了起來，忙低頭道歉：「對不起，父親……看到裏面沒人，我才進來……」

「二十歲。」

「我不懂，為什麼要把地圓畫在球上呢？」

她突然間想起幾天前男人談話的接待室。今天接待室里似乎沒有人，她走進去，試著坐坐看沙發，入迷地看著桌上的玫瑰花。

說完豐壽指著山坡上的某一點，說自己以後就住在那一帶。萬葉雖不知道他指的是哪裡。還是直點頭。

萬葉瞪大了雙眼看著捧腹大笑的工人，對方年紀和她差不多。笑聲爽朗有朝氣。

「我的養父也是工人。」

萬葉再次正面打量豐壽那張精悍的年輕臉孔。兩隻眼睛都在。

她總覺得這張臉似曾相識。如果是同住在宿舍區的工人，或是年輕夫婦的朋友，她應該會有印象，不過她確信自己並不認識這個男子。明明是初次見面，為什麼會覺得似曾相識呢。萬葉捧著胸口，一直盯著工人的側臉看。

「這不是很奇怪嗎？話說回來，我想只要改良熔爐的送風機就沒問題了，我會趕在明年夏天前完工，請社長全權交給我和其它技|師處理。」

萬葉無法形容剛才看見熔爐時心裏湧出的那股敬畏，只是這麼回答。工人回了聲「是嗎？」然後正視著萬葉。問說：「你叫什麼名字？」

「菲律賓？」

「啊，我、我只是覺得好大啊……」

「沒關係，沒關係。」

幾天後。萬葉又在吹著強風的坡道上和豐壽不期而過，兩人邊走邊話家常，突然一部黑頭車急駛而上，急促的煞車聲劃過耳旁。車子的後門打開，一隻宛如亡靈般蒼白的手臂幽幽地伸了出來。

萬葉望著山下，露出了淺淺的微笑。她想起從前年幼無知的自己，還以為世界是由階梯組成的。

「我老爸在我媽自殺后，就不行了。他本來是風箱煉鐵坊的鐵匠，十歲時拜師學藝。總算出師沒多久。日本開戰了，他好不容易才從戰場上死裡逃生，但我媽卻上弔死了。他雖然回去煉鐵，學的卻是舊技術，根本摸不懂德國的熔爐，還嚷嚷著不屑碰那些新玩意，沒多久就被廠里開除了，從此之後成天滿腹牢騷。我真的很討厭和老爸待在家裡，我喜歡在廠里工作。」

「很久以前見過一次，他們的長相只要看過，就忘不了。」工人的表情突然嚴肅起來，繼續說：「我媽曾被佔領軍的美國兵侵犯，因此得了心病，我還小的時候就自殺死了，那時她被裝進木棺，讓山裡人帶走。我就是那時看到他們的。現在回想起那場葬禮，還是很詭異。我爸說，山裡人長得read.99csw.com跟他被徵召到菲律賓打仗時看到的當地人很像。」

萬葉看著豐壽年輕的臉龐，不禁脫口而出：「小心你的右眼……」

萬葉眨著眼睛，看向山坡下綿延的宿舍。本來的宿舍區全是木造平房，就像古時的大雜院，而現在靠山頂坡段的舊宿舍，已經陸續拆毀開工了。

豐壽連忙看向赤朽葉大宅。

「嗯……我不懂。」

「是嗎……，原來父親大人這麼厲害啊。」

「右眼……？我會的，雖然不知道你為什麼這麼說。」豐壽不解地點點頭。

如果是嫁到村裡其它人家做媳婦，起床后就要忙著燒水、叫醒家人，忙得不可開交。不過紅色大宅里，卻安靜異常，萬葉和曜司手牽著手在大宅里走動，一路上竟沒遇見任何人。走廊擦拭得光滑無比，再加上還有坡度，穿著足袋的萬葉止不住腳，一直跌跤。曜司說：「摔個幾次就會習慣了，家裡的女僕們都是這樣。」一邊攙扶起萬葉。後院里陽光燦屑，河川、籬笆、石燈籠構成一幅美量的景色，兩人來到一間小和室，在漆器的餐盒前對坐用早餐。

萬葉小時候比現在更容易見得到幻影，上課總是恍恍惚惚，幾乎都沒在聽課。「科學」或「物理」這類現代名詞全與她無緣，雖然這情形日後還是沒有改變，至少那天她總算認識了地球的存在。曜司興緻勃勃地坐在沙發上，讓萬葉坐在自己腿上，伸出蛇般的細長手臂摟著她。

原來獨眼龍的名字叫做豐壽，穗積豐壽。

「男人就該是這樣。」豐壽小聲地答道。

「這就是日本。」

昨日的山風彷佛像做夢一般，這天早上空氣輕柔又清新，萬葉在後院散步，走了好一會兒才走到另一側的木門，而門外就是廣大的制鐵廠腹地。工廠是鑿山壁而建，從這裏望下去，整個工廠一覽無遺。一座宛如巴別塔般的巨大黑色熔爐聳立其間。

接著又傳來豐壽壓低的聲音。

康幸焦急地說完，不時扶著眼鏡。雙腿抖個不停。曜司一手撫摸著萬葉的頭髮。另一手則伸得老長撥動著地球儀。他的手停在地球儀上某一點，指著一個細長的圖案。

萬葉迎著風，慢慢走回大宅。經過接待室時，她聽見赤朽葉康幸的聲音，他和豐壽似乎開始討論了。

「這叫地球儀嗎？」萬葉問。

曜司開始向萬葉說明宇宙的誕生、銀河的形狀，甚至是地球的構造。他口沫橫飛地展現自己豐富的學養，興奮得呼吸急促。火紅的夕陽射進接待室里，和燈光混合成一種暗沉的粉紅色，房裡的空氣不可思議地漸漸潮濕起來。

豐壽明知萬葉貴為大房少奶奶之尊，卻像親昵朋友一樣直呼她「阿萬」。在那個時代，工人算是勞動階級中最時髦的行業，即使是赤朽葉制鐵的管理階層，如果希望熔爐正常運作，非得和工人打好關係不可。豐壽因此大出鋒頭，和萬葉說話也亳不顧忌。另一方面，萬葉也逐漸習慣了少奶奶的身份，和出入大宅的人熟悉起來，也忸怩地改口喚豐壽「阿豐」。

萬葉一個人搖搖晃晃地來到後院，到小瀑布下喝水。她站起身來，像夢遊一樣，不辨方位地走個不停。她抬頭望向天空，看見滿天星斗閃耀，這一刻，她第一次感受到自己只屬於一個男人，也就是她的丈夫。她不停地顫抖，覺得很悲傷，同時又為了能找到身為女人的棲身之處而感到安慰。頂上的夜空，也讓萬葉膽怯，她一直以為夜空就像很高很高的天花板，就在自己頭上，萬萬沒想到天空竟然只是個無邊無際的空洞。

「不好意思。我太沒學問了……」萬葉惶恐地說。「雖然我念到中學畢業……但是上課都……」

座位上堆滿書本。看來曜司剛從鎮上買書回來。一直要到很久之後，萬葉才聽曜司提起，那時期的他不太看小說，開始看起經營管理的書。萬葉不識字，當時的她完全不知道那都是些什麼書，只是不可思議地看著成山的書堆。

他們倆就站在「高見」的頂端，望著塵世。吐著黑煙的巨大工廠，黑煙瀰漫，向下延伸的坡道，山腳下的村落，五彩輝映的海港，以及呈現不祥黑灰色的日本海全都盡收眼底。工人指著大海的另一邊，瞇起眼睛看向遠方。從他壓得很低的帽檐下，看九_九_藏_書得到側臉，萬葉忍不住盯著那張年輕，剽悍的臉孔。

「你看過山裡人嗎？」

萬葉向後退了幾步，感到自己似乎說了什麼傻話，但她還是不了解康幸為什麼這麼震驚。

然後她挺著腰，面色凝重地將手擱在萬葉的額頭，看她是不是發燒了。

「萬葉。」

萬葉突然覺得害怕極了。世界根本不是可以一路往上爬的階梯，這是當初只知道日本海、港口、村落和山上的萬葉無法想象的。世界像球一樣圓，因為是圓的，根本沒有上也沒有下，如果真是這樣，真是這樣的話……

一九六三年前後，正值戰後景氣復甦，人民生活日漸富裕，人人都相信日子會越來越好過。這幾年陸續出現「岩戶景氣」、「伊奘諾景氣」，等榮景，經濟成長率大幅提升，勞工收入也改善許多。中產階級意識逐漸成形。大部分國民都自詡為中產階級，而非社會底履，積極投入工作，休親與消費生活。

萬葉大感意外，她沒想到工人竟也能像這樣對社長暢所欲言。不過沒有工人的幫忙，光靠經營高層的力量，工廠的確無法順利運作。她的腦海浮現了年輕工人昂首闊步走在山下宵町大街上的模樣。

「你不知道嗎？」康幸驚訝地瞪大了眼睛。

「啊。是少奶奶啊！」

貌似財神惠比須的婆婆阿辰發現萬葉一個人在哭，走出院子來到她身旁。

接待室是大宅里唯一的西式房間，擺有皮沙發和一張覆有白蕾絲桌布的茶几。玻璃煙灰缸大得簡直像帽子，花瓶里總是插著玫瑰花。

「什麼工程？」

「社長有事要吩咐熔爐班的工人前，都會先找我過來，他得先過我這關，不然工人們是不會動工的。」

「糟糕！都是上山途中遇見你。我完全忘了這回事。」

萬葉走進後院，掬起一把假山瀑布的水送進口中，兩人的交談聲陸續傳進她耳里，他們似乎在爭執什麼。

「可是……總不能把她休了吧。」

沒想到男子竟然「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這真是再好不過了，少奶奶。」

從陽光里走來的男子戴著和制服同色的帽子，帽檐壓得很低。他先是順著萬葉的視線看向熔爐，又將視線轉回萬葉身上。

「少奶奶。剛才你傻傻地看著熔爐，都在想些什麼？」

「阿萬，你知道嗎？村裡的男孩都希望長大以後能當工人呢。當然那些成績優異，考得上大學的人應該會去大城市上班，不過工人這一行，在本地可是很熱門的，再加上又可以住進那些漂亮的水泥房子里，可就更搶手了，是不是？」

「簡直比阿辰還誇張，你怎麼連地球都不知道呢？對了，曜司！曜司！」

「這是多田大叔的女兒，跟少爺結婚的就是她。她也是我們的夥伴，大家要多關照啊。」

兩人的對話到這裏暫告一段落。

「你的媳婦不知道地球是什麼，我不知怎麼跟她說，你負責把她教會吧。」

曜司抱起整疊新書下車。在玄關脫鞋時，他就像捧著過多零食的貪心小孩，書一本一本掉了下來，但曜司卻毫不在意，繼續往前走。萬葉只好跟在後頭，一本一本撿起來。曜司停下腳步，回頭望著抱著一堆書。腳步蹣跚的萬葉，露出微笑。

同時期，需要長年刻苦學習的傳統技藝則以驚人的速度沒落。

萬葉強忍著啜泣，將剛才在接待室里看到了地球儀，以及自己不知道世界是圓的事情告訴了阿辰，只見阿辰驚訝地回說：「地球是什麼？世界是圓的？你是不是做了什麼怪夢啊？」

「父親叫你？哎呀，這可不好了。」

「如果你們休了她，我就娶她。」

從山上往下看，海平面的確呈現弧度，大海證明了地球是圓的https://read.99csw.com。世界是圓的啊。不管大家怎麼跑，或像萬葉曾經夢過的那樣——工人、穿西裝的上班族和戰後歸來的男子，大家相信有光明的未來，渾身是勁地往上跑——可是繞了一大圈后，終究還是回到原點。萬葉想起很久以前黑菱綠的哥哥死後被裝進的木箱，每個人最終還是得回到那隻悲哀的所在啊，難道我們終究哪裡也到不了嗎？

伴隨著知識，宛如赤朽葉家化身的曜司同時進入了萬葉的身體。後院傳來沙沙作響的雨聲，空氣益發潮濕，就連將世界縮成一顆小球的地球儀錶面，也浮現了一顆顆水珠，滴答滴答落下。萬葉終於知道「每天的功課」並不只是女人的義務。感受到那股伴隨而來、有如浪潮般的苦悶快|感。在這段漫長的時間里，世界知識的種種。就從曜司的唇間不斷灌入萬葉此刻一片空白又空洞的腦中。

「曜司，快教她，只要你跟她解釋清楚，這事就有個了斷，這丫頭才能變成認識地球的女人。曜司，快！」

康幸原想離開，卻一時興起想和這個怪媳婦說說話，於是又轉回身來。他歪著頭想話題，低聲問說。「你……喜歡地球儀嗎？」

新婚之夜翌日，天氣晴朗，晨光穿過窗子射進房裡，喚醒了萬葉。萬葉起床整理好儀容，叫醒身旁的曜司。

「沒什麼，哈哈。只是你真的越看越像那些山裡人，一個山丫頭，卻一副少奶奶派頭，穿著這麼漂亮的和服站在這裏，真是太好笑了。這身打扮真不適合你啊。」

「萬葉，怎麼了？」

「那當然。今天我是來找社長討論熔爐夏天產量減少的事，我自己跟社長訂的約，卻把這件事忘得一乾二淨。」

手臂攬住萬葉的腰，將她一把拉進車裡。豐壽驚呼一聲。車子迅速發動，繼續往山上賓士。原來是萬葉的夫婿曜司，他歪頭看著萬葉，黑髮垂在椅背上。萬葉從驚嚇中回神，問曜司說：「你出門了嗎？」

「就在海的那一邊。很遠很遠的地方。」工人說著指向大海。

豐壽突然激動起來，用力踢著腳邊的石子。或許是想到了跟不上時代、沒出息的父親，讓他越想越焦燥。他鐵青著一張臉。又說：「他們的手藝的確很好，卻放不下身段，忘了自己只是受雇於廠里，我們這些工人就不同了。生產商品是我們的工作。不是去當學徒，我們到廠里上班，領公司的薪水。不過說到對熔爐的了解，比起山上那些整天坐辦公桌、領高薪的傢伙，大學畢業的技|師，我們可是更清楚。我們和德國的機器一體同心，技術純熟，簡直就像跟著機器一起升天了。」

面對這個龐然大物，萬葉心中湧起一份敬畏，看得入迷。火紅的晨光中。一個身穿鮮艷葉綠色制服的年輕工人朝她走來。

萬葉抬頭望向天空。

「豐壽……」

「什麼事？喊這麼大聲。」

「水泥？」

階梯有上和下，每個下層的人都想往上爬。這就是戰後日本的縮影。只要努力，就可以過更好的生活，未來將會大放光明。就算是為了子孫們，大家也要拚命往上爬。往上！繼續往上！

「日本是個島國，四周都是海，這就是日本的形狀。」

「你……你……你居然連地球都不知道嗎？」康幸不禁啞然。

萬葉站在原地。一直目送那個高瘦的身影漸漸遠去。

「因為世界也是圓的啊，萬葉。」

「是嗎？我叫豐壽，穗積豐壽。」

「真沒想到我竟然會娶一個連地球都不知道的女孩呢。」

「什麼東西？就是縮小了的地球啊。」

「嗯……，曜司很信任他母親，他是為了討母親歡心，才接受阿辰挑的媳婦吧。」

後照鏡里，豐壽一個人走在坡道上，身形越來越小，小得像顆豆子。這對年輕夫婦沒什麼對話。車裡非常安靜，沒多久，車子駛進了赤朽葉家大門，停在玄關前。

「我也……」萬葉也覺得好笑起來。「我也沒想到會跟個成天看書的人結為夫妻啊，我根本沒見過這麼厚的書。」

她和曜司將書搬進書房裡，窄小的書房裡到處堆滿了書，曜司坐下后拿起書便讀了起來，像被淹沒在書海里一樣。萬葉悄悄起身離開。

「你是說多田大叔吧，我認識他，他工作很賣力，是個很優秀的工人。」

「喂喂喂！大家放輕鬆一點，九*九*藏*書工廠和山上哪來什麼怨靈？都已經是科學時代了，還光說這些！而且她也是工人家的孩子，和我們是一樣的。對不對，阿萬？」

「你騙人！」

後院傳來了叫喚聲，一個初老男子喚著「豐壽啊！」萬葉聽過這個聲音，是萬葉的公公赤朽葉康幸。

終於來到後院的盡頭，萬葉推開木門往外走。夜晚的坡道兩旁，處處可見施工中的四方形水泥塊。從山上到山下，點綴著萬家燈火。就像點了燈的雛偶木台一般。

根據豐壽的講解，制鐵廠的作業流程可分成三階段；一是將鐵礦石送進熔爐的熔解作業，再來是將熔解的鐵漿提煉成鋼的制鋼作業，最後是將鋼鐵加壓成型的壓延作業。他還驕傲地說，自己所屬的熔爐班最危險，最多人放棄。所以工作也特別重要。

「因為我和社長處得來呀。社長不像我爸跟不上時代，他是個了不起的人。當機立斷讓工廠迅速現代化。公司能發展得這麼好，全是社長的功勞。」

赤朽葉家的少奶奶不需做家事，不管是管理女僕或和傭人的應酬，都由阿辰一手包辦。萬葉也注意到，眾人對阿辰總是必恭必敬，沒人敢違背她的指示。等到萬葉習慣少奶奶身份，就必須學著阿辰參加茶會。學習管理仆佣。但她現在的當務之急，是牢記大宅的格局和配置，至少不會在自家迷路。

「少爺說，以後就是水泥房子的天下了，水泥再加上我們工廠製造出來的鋼筋，就能蓋出漂亮又堅固的住家大樓。我們總不能一直住在破木屋裡啊。」

「阿豐，社長到處找你，說你不知道跑到哪去摸魚了。」

「我也聽說了。說到這，昨天的山風未免太誇張了。」

工人們連忙站直了身子。萬葉覺得他們的反應不像是出自對經營者的敬畏，反倒像在看特地前來驅除怨靈的山女孩。

當時家電用品日漸普及，到處都蓋起住家大樓。憑藉著天上貴族赤朽葉家的財力，紅綠村也邁出近代化的腳步。

「是……這到底是什麼東西？」

「你果然不知道，這也難怪，你整天都待在山上啊。聽說那一帶的宿舍要改建成水泥大樓了，這還是少爺的提議呢。」

萬葉將這個名字深深銘記在心裏，像用刀刻劃過一樣，胸口一陣刺痛。不過，此時的豐壽看起來朝氣蓬勃，比幻影中的他年輕，顯得希望無窮。而且……

聽見父親的呼喚，曜司拿著一本厚重的書走進來。

咕嚕咕嚕喝著水的萬葉，一直側耳傾聽兩人對話。聽到小鳥嘰喳鳴叫，回過神來才發現。腳下火焰造型的細沙被自己踩亂了。

「哈哈，開個笑話罷了。」

「真的很辛苦，一路上嘿咻嘿咻的。」

「啊……」萬葉點了點頭，低頭不語。不過工人還是站得老遠，敬畏地看著她。

豐壽見到眾人如此反應，氣得把他們趕開。

豐壽連忙搖頭說：「太危險，太危險了！那是為了萬一熔爐故障時檢查用的。熔爐運作時，可千萬不能靠近。人家常說，如果看到烏鴉停在熔爐上，那天一定會有壞事發生，因為熔爐運作時溫度很高，沒有人可以靠近，有烏鴉停在上頭，就表示景氣不好，工廠停工。不過赤朽葉制鐵生意好得很，廠里還分成三個班，熔爐二十四小時都在運作呢，太靠近的話，會被燙傷的，絕不能靠近喔！」

儘管萬葉住進宛如天堂的赤朽葉家，生活有僕佣服侍，不過因為認識了豐壽這個朋友，還不至於完全不諳世事。一天傍晚，她在坡道上遇見豐壽，他指著山下開心地說：「阿萬。工程已經開始了，你知道嗎？」

他的右眼和左眼一樣是睜開的，閃耀著光芒。他是當地人典型的扁平臉型，但黑眼珠特別大，讓她聯想到鋼鐵的黝黑和堅硬。她想起幻影中那個年紀稍長的豐壽，這給她帶來巨大的衝擊。想到有一天他將失去右眼，發自內心的恐懼讓她失不住顫抖。

「原來你父親是鐵匠啊……」

萬葉納悶地看了一眼豐壽，注意到他剽悍年輕的臉龐有點悶悶不樂。

這個將來不知為何失去一隻眼睛，在空中飛的工人，此刻正像孩子一樣呵呵笑著。

「萬葉。」

「什麼事？」

「夏天之所以意外頻傳，是因為這一帶氣候的緣故。這裡是紅綠村，不是德國，當然可能發生德國不曾有過的意外。社長，您知九_九_藏_書道嗎？山陰地方夏天濕氣特重，濕氣和風一起進入熔爐。雖然我沒念什麼書，但我一直都在熔爐旁邊，我感覺得出來。因為濕氣過高，熔爐發出悲鳴，才會萎縮。爐里的濕氣過重才是夏季產量減少的原因啊，根本不是什麼古代怨靈作祟，這不是娶阿萬進門就能解決的。」

豐壽也目不轉睛盯著萬葉看，她先別過了視線，問說：「豐壽，你幾歲了？」

房裡擺著山貓標本，花瓶看似價值不菲；蓋著蕾絲桌布的茶几上。擺了一個球狀物，上頭畫著奇怪的圖案，球下面還有支架。萬葉碰了碰，發現這球還會轉動。她像貓玩著逗貓棒一樣，轉著這個怪東西玩。這在這時，康幸匆匆忙忙拿著文件走進房裡，正要坐下才發現萬葉，嚇得驚叫一聲。

萬葉開心極了。接連點了好幾下頭說：「他在家也是個好父親唷。」

「是我害的嗎？為什麼父親大人又找你去？他好像常找你？」

「我實在想不到自己娶了個不看書的女孩。別說看書了，你甚至還不識字呢。」

「啊……和我一樣大。」

萬葉訝異地看著來人。問說：「你笑什麼？」

「是啊，剛回來。風很強，所以讓你一起搭車回去。」

「地球？」

「啊，社長在叫我了。剛才早到了，在這裏閑晃，結果遇見了你。」豐壽聳聳肩說。

今天，制鐵廠也不斷冒出陣陣黑煙，天空籠罩在灰黑的雲朵之下。豐壽走進長型的工廠，向萬葉講解制鐵的過程。看到豐壽，同樣穿著黃綠色制服的工人們紛紛舉手致意，靠過來招呼。豐壽親熱地點著頭。介紹萬葉。

「我知道，村人都在談論昨天的婚禮，聽說那個和我同年的新娘被山風吹壞了轎子，只好扛著一身沉重的禮服。自己走上山來。一定很辛苦吧？」

婚後，萬葉和多田家顧慮到彼此，再也沒見過面，她想起養育她的雙親和弟妹，懷念不已。從階梯的頂點，也就是赤朽葉家的大宅，可以俯視整個紅綠村，看得見山間的大工廠、宿舍區，村裡的農地，緊臨從前風箱煉鐵坊的大河，還有綿延的港灣城鎮。再過去則是日本海。

「那當然。雖然阿辰動不動就搬出怨靈或陰魂來，其實大部分的意外用科學原理都解釋得通。這些我都知道。」

「熔爐夏天產量會減少，一定是有科學根據的，社長您應該也知道的！」

萬葉跟著豐壽轉向工廠。豐壽激動地繼續說：「我敢拍胸脯大聲說，我是赤朽葉制鐵的工人，只要是熔爐的問題，全都包在我身上！現在這時代，還有多少人敢這麼說？叫我和熔爐殉情我都願意！」

這一天，萬葉同時認識了「每天的功課」真正的意義，以及地球的形狀是圓的。由於異常興奮的曜司。遲遲不肯將萬葉從每天的功課及地球漫談中放開，等到他們離開接待室時，太陽已經完全下山了。曜司若無其事地踏著輕快的腳步回到書房；而女僕真砂則一如往常地露出大半個身體，躲在柱子後面。

赤朽葉家的「萬里眼夫人」萬葉，畏懼著自己看到的那個虛幻飄渺的世界，一動也不動，流下了和海邊女子不相上下的咸眼淚。

「風大到都快把人卷上天了。」

「我們是戰後的日本人。社長，戰爭已經結束二十年了。我們這一代是戰後才懂事的，是新時代的日本人。我對夫人沒有成見，只是我們不能再迷信了，應該相信科學才對。而且……」，豐壽更小聲地說：「現在流行自由戀愛，我實在不懂怎麼還有人奉家族之命娶親，少爺也真奇怪。」

「真是如此，不過總算是平安抵達，順利嫁進這裏了。」

豐壽邊說邊走上山，萬葉也跟上前去。

萬葉倒抽了一口氣，再次打量工人的臉孔。

「我沒有騙你。」

「如果真是這樣，」萬葉不自覺脫口而出。「我們以為在向上爬，不知道自己其實只是在一個大球上頭，結果跑了一圈，竟又繞回到原點。世界真是這種虛無的形狀嗎？啊！我好想見母親！如果把這件事告訴在山坡上生養了好幾個小孩的母親，她會怎麼說呢？」

萬葉聽到豐壽起身告辭。她喝完水要回到屋裡，才踏出腳步，庭院里吹起一陣風，一片紅葉被吹落在小河裡，像艘小船似的流走，萬葉望著葉片漂去。這時已經聽不見說話聲，康幸和豐壽似乎已經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