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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最後的神話時代 水晶體

第一部 最後的神話時代

水晶體

然後影像突然在某處「啪!」地中斷了。
不過那時期赤朽葉家的人談論的,莫遇于繼承人淚和他妹妹的出生。以及女傭真砂在兩件喜事之間,幾次在大宅裸奔的事。
嘩啦、嘩啦。
「這樣?……我來看看。」
「啊?多生幾個?為什麼?」曜司驚訝地問。
「力道山前一陣子死了,你知道嗎?」凸眼金魚劈頭就說。
豐壽像夢囈般,不斷喊著「阿萬,阿萬」。工人們面面相覬。問說:「大哥是說少奶奶?」
「真是奇怪的緣份啊。」
萬葉當時所處的社會瞬息萬變。無法逆料,世人只能緊緊攀住這個世界,希望不被甩落。
「不,我不知道。我還是最近才知道地球是圓的。」
光看真砂年輕時的照片。還真是個美女。身材矮小,細腰,再加上烏溜溜的大眼睛和長睫毛,五官如洋娃娃般精巧。照片中的她盤著黑髮。身穿簡單的女傭服——和服上腰間系著一條小圍裙,不過因為胸部和臀部很豐|滿,朱唇微啟,看起來風情萬種。不過這張照片是真砂二十二、三歲時拍的,萬葉嫁進來那年。真砂已經年過三十。萬葉印象中。每當走在大宅里。只要感覺到視線,一定會看到真砂躲在柱子後面偷偷看著自己……。這是她對真砂僅有的印象。真砂雖然自以為躲在柱子後面,其實大半個身體都露在外面,緊盯著萬葉的目光具常執著。萬葉嫁進赤朽葉家頭先兩年。她對真砂的印象就只停留在「躲在柱子後面的人」。事實上,除了涉世未深的萬葉。大家都知道真砂是曜司的情婦。每當豐壽或其它人和萬葉聊天,順著她的視線。發現露出大半身體的真砂在盯著他們。總是嚇得大驚失色。語無倫次。外婆晚年時曾說,真砂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要老。像是被漲潮打散的砂堡,有種支離破碎的感覺。真砂十七歲那年到赤朽葉家幫傭。那時的曜司大約十三、十四歲。出落得像朵花的真砂。就在少爺的染指中度過青春歲月,不過這些都已經是過去式了。萬葉認識的真砂像是行將枯萎褪色的花朵,僅存的幾片花瓣正緊撲著花萼不放。
那是因為萬葉透過兒子的眼睛。看到自己對著剛出世的他這麼說,不過接下來,她被牢牢地囚禁在幻像當中,再也說不出話來。萬葉的兒子轉眼間長大了,學會走路。他去上學,認真讀書,談了戀愛。然而戀愛對象竟是隔壁座位的少年。也就是說。這孩子是先天的同性戀者,不過親朋好友全被蒙在鼓裡。兒子繼續成長,但心事重重,萬葉不時在幻影中瞥見年華老去的自己,不過兒子看著自己的眼神很溫柔。她知道兒子是愛著自己的,這讓她感到安慰。接下來幻影流動的時間似乎變慢,越來越慢,甚至不聽得到聲音。「老媽。」一個低沉的男聲說。兒子似乎已經變聲了。這時現實中的萬葉,正經歷艱困的第一胎。她的孩子還沒有出世,陷入難產。大量的羊水讓寢室宛如粉紅色的大海,萬葉不停冒著冷汗。大口吸氣吐氣。婆婆在一旁緊握住她的手。丈夫在走廊上焦急地來回踱步,細長的手腳自晨霧中浮觀。「用力!再用力一點!」不停鼓勵著萬葉的產婆,這時突然低聲說:「哎呀,真的是頭上腳下啊……」女傭們忙不迭將燒好的熱水送進房裡。看著未來的景象,萬葉心想兒子似乎是個注意力散漫的孩子啊,打從心底為他擔心。他過馬路時不會注意左右來車,吃東西時不看保存期限,心不在焉就吃下肚。他看起來很用功。無時無刻都捧著教科書或參考書在讀。這時她的視線出現了些微變化,好像是兒子戴上眼鏡了。萬葉心想。他一定是讀太多收了。儘管自己不識字,兒子卻很優秀。讓她安下心來。兒子上了高中,進了大學,雖然用功讀書,日常生活中卻總是漫不經心。他曾愛上過幾個人,但也只能將情感藏在心底。後來,從遙遠的國度傳來了傳染病。致使一般大眾視同性戀者如洪水猛獸,在這個封閉的小鎮里,他曾數度感受到別人像在監視自己的冰冷目光。
「頭上腳下?孩子都還沒出生,夫人怎麼會知道呢?」
「因為你哭得太厲害了。」
當時鳥取大學的學生領袖是個血氣方剛的男學生,總是頭戴白色的貝雷帽。這個二十歲的青年名叫多田肇。身材瘦削,面無血色。他正是萬葉養父母家的長男。工人出身的年輕夫婦儘管生活不寬裕。但希望至少能供長男讀書。省吃簡用湊足學費,讓他一路讀到大學。肇的成績雖好,但也沉浸在這波時代熱潮里。「大學里凈是些靠學費過好日子的既得利益者,念什麼大學?白痴才念大學!」說完還把教科書摔到地上。父親氣得把他趕出門。他顫抖著瘦削的身子,喃喃地說:「你是不會懂的……」說完跑著離開,此後便流連於女學生公寓之間。他擺出一副頹廢的派頭,常到車站前的爵士咖啡廳,點杯泡泡茶消磨一整天。從早到晚和朋友談論政治和哲學。
「是喔,原來是媽媽的朋友。」
就這樣。年輕學子持續點燃那把晦暗的野火。在此同時。也有許多沒有搭上經濟發展潮流。出身農村的年輕人。因為貧窮艇而走險。引發層出不窮的社會問題。像是肉票慘遭殺害藏屍廳中的「吉展綁票案」,窮困的年輕人槍殺警衛等四名受害九_九_藏_書者的「永山事件」、犯人至今尚未落網的「三億圓搶案」等案件。世界開始分裂,有憤怒的知識份子、日漸富裕的近代產業勞工。還有貧困的農村。東京奧運使得大都市蓋起了一棟棟新大樓,持續創造新貌;地方鄉鎮卻遭到時代遺忘,毫無進展。
後來豐壽遇上一件離奇的意外,制鐵廠的員工這才發現原來少奶奶萬葉是個能預知未來的「萬里眼」。
「嗯,我聽到報導了。……你打電話來,該不會只是要說這件事吧?愛欺負人的小孩。」
萬葉愣愣地站在電話前。當時正值高度經濟成長期,大家都希望有好日子過,紅綠村裡卻開始蒙上一層淡淡的陰影。看得見未來的萬葉感到一絲不安,未來真的會比現在更富裕,更幸福嗎?
對當時的成人而言,國家和家庭是自己的依靠。然而萬葉心想這種價值觀未來可能會改變。這也是預知能力讓自己知道的嗎?不信任國家、不成家的時代即將到來。這種不祥的預感讓萬葉顫抖不已。
外婆後來又生了三個孩子,晚年外婆曾告訴我:「自那之後,生產時我總是緊閉著雙眼,我不敢看,我不想再看見這麼悲傷的畫面了。」至於她是不是真的什麼都沒看見。只有她本人才知道了。
兒子明明還沒出世。就突然死了。
「我問你。你看到的那個中年的我。當時在做什麼?」
被裸奔的女傭搶走了丈夫的萬葉。在一九六六年,順利生下了毛茸茸的第二個孩子,也就是長女赤朽葉毛毬。
「我媳婦是萬里眼啊!」
幼年時的淚除了面目清秀、經常被車撞之外,並沒有釀大家留下深刻印象。族人都期待優秀穩重的赤朽葉淚能成為獨當一面的繼承人。在一旁默默守護。而知道他會早年夭折的,就只有「萬里眼夫人」萬葉。她就這樣獨自守著這個秘密二十多年。
年輕人為自己的年少苦惱,他們想要掌握未來。因而否定了眼前的現實。
看到豐壽受創的臉,萬葉心底湧上一股親切溫暖的情感——這或許也是豐壽如此有人望的原因吧。
萬葉預知了兒子的死亡。
豐壽對這群與自己年紀相仿、不斷發動鬥爭的年輕人感到不解。他說:「阿萬。這些人到底想做什麼?想尋求什麼答案?」萬葉不知該怎麼回答,只能嗯嗯地發出低吟,那群頹廢的年輕學子最初只在電視新聞里、在遙遠的都市裡現身,然而不知從何時開始,他們也出現在紅綠村了。遊行的人群佔據了村裡的產業道路。錦港里也回蕩著年輕人慷慨激昂的呼喊——「鬥爭勝利!鬥爭勝利!」載滿漁獲的卡車受困於人群,無法運貨到市場。魚兒一隻只斷氣。
「啊?你怎麼知道?」
在大房呼風喚雨的女皇阿辰,也坐立不安起來,每天聚跟在萬葉身後,就怕有什麼閃失。後面還跟著分房的男女家眷一大群跟屁蟲。萬葉臨盆前的兩個月,大宅里處處回蕩著「嘩啦、嘩啦」的羊水聲。
豐壽的聲音越來越小。酷熟的陽光曬得兩人心慌。
「會痛嗎?」
「對啊。」萬葉點點頭說。「畢竟摔角場上不會用刀啊。」
豐壽不覺有異,只是納悶地問:「阿萬,你怎麼知道我會發生這種事?」
萬葉在長達五個小時的產程中,看見了宛如惡夢的未來景象。那天才破曉,萬葉便察覺自己即將臨盆轉醒過來,她叫醒丈夫說:「老公。我要生了。」曜司急忙叫來母親,當他在長廊上拔腳狂奔時,羊水已經開始流出,房內流淌著帶著腥味的粉紅色洪水。阿辰進房一看,馬上把男眷趕出房,召集女僕幫忙。就從那一刻開始,萬葉看見了那段漫長又可怕的未來——
這些現象其實都是日稹月累造成的,但看在從山上俯視紅綠村的萬葉眼中,事態猶如短短一兩個月間急速擴大,而病源就名為「近代化」。
不過長輩們也異口同聲地說,他有個令人放心不下的壞毛病。就是太心不在焉了。念小學時。他居然被車子撞過三次。
隨後工人們放聲哭喊著:「大哥!大哥!」手忙腳亂地將豐壽抬往村裡的醫院。
「嗯……」
阿辰相信媳婦說的話。如實轉告了從村裡趕來的產婆。
最後她甚至鑽進年輕夫婦的被窩哭個不停。這下子家人實在受不了了。只好請分房收留她,其實也不是不能把她趕走。只不過她和少爺有過一段情。阿辰認為這麼做實在太不通人情。
淚只有發生車禍時,才會引來眾人的目光。除了生性文靜之外,也因為在他漸漸懂事之後,萬葉的第二個孩子出生了。這個孩子成功地轉移所有人的好奇心和注意力。寡言、和車子犯沖的繼承人淚幼時雖然愛哭,不過上中學之後,他就不在人前哭泣了。那之後就算碰到想哭的事。想必也是躲起來偷偷哭泣吧。而到了現在。已經沒什麼人記得淚了。
儘管村民們對這個力量至上的時代抱持著憧憬,對這段輝煌的過去難以割捨,然而時代在前進,終究榮景不再。地方城鎮在戰後追求繁華的過程中,總是趕不上大都市的腳步,反而以更甚於大都市進步的速度日漸凋零。以往夢想著高度經濟成長帶來的富裕生活、生命力堅韌的工人,竟比愛做夢的都市人,更早一步對眼前的繁華失去信心。
白色貝雷帽沾染了血跡,肇的眼神比赤朽葉制鐵廠排read.99csw.com放的黑煙更為暗淡。萬葉害怕起來,肇的眼神看起來如此悲傷,再也不是她熟悉的那個好勝心強的小弟了。她把肇送回改建為住家大樓的工人宿舍,養父一臉疲憊地出來廳堂,年紀較小的弟妹弟妹應該已經睡了,水泥屋瑞安靜極了。
「一點也沒錯,撿來的孩子。本來黑菱家正為了黑煙問題,想找你婆家談談,不過這種事跟你說也沒用,還是你知道些什麼嗎?」
「我們靠制鐵廠掙一口飯吃,實在沒有立場說什麼,但這樣下去我們的孩子們該怎麼辦?他們每天吸著黑煙長大,這樣下去怎麼是好?」
「媽,是男孩子!」
真砂第二次裸奔發生在白天。當時大廳中有賓客來訪。透過拉開的紙門。看見後院較遠的那一側。有個裸體的女人正手舞足路地從右邊跑到左邊。賓客和待客的康幸都嚇得說不出話來。因為距離太遠,賓客和公公都誤以為裸身跳舞的是那個異於常人的少奶奶。不過萬葉難得地在眾人面前示弱,熱淚盈眶地堅持自己雖然怪,但是絕不會做出光屁股跳舞這種事。萬葉都這麼否認了。大家也相信她的說法,他們也知道這個媳婦怪雖怪,卻很老實。這麼一來。那人到底是誰呢?許久后,眾人發現真砂光溜溜地坐在接待室的沙發上,還爬上後院的水杉樹下不來。只得請園丁搬梯子救她下來。
一天早上。胎兒就在激烈的水聲中。隨著傾瀉如瀑布的羊水從萬葉的女陰出世了。事後回想起這一天。萬葉只覺得一場惡夢。那是多麼凄慘的分娩、多麼悲哀的新生啊。因為就在她的孩子——她的肚子會這麼大,其實是因為羊水太多。胎兒本身只有兩千八百公克。體型並不特別大——出世的同時。她目睹了可怕的未來。
「你果然是個蠢蛋。不過這些事,平常我也是全交給丈夫處理啦。說到力道山,萬葉,撿來的小孩,我真的好驚訝,那麼強壯威猛的男人居然這麼輕易就死了。」
萬葉轉過身去,不發一語、低聲啜泣,曜司輕撫著妻子弓起的背脊。柔聲安慰她。
「以後你可要小心車子,下次再被撞到。叔叔可不會這麼剛好在你旁邊啊。」
「你為什麼要哭成那樣呢?爸爸和媽媽都很開心你為家裡生下了繼承人呀。爸爸笑著說,孩子長得很像媽媽呢。」
然而,在萬葉懷上赤朽葉家的繼承人——淚——的那年秋天一直到來年,紅綠村陸續出現許多不祥的徵兆。
豐壽笑了起來。
萬葉把玩著手上的紙張,簡單對豐壽說明自己是萬里眼,許多年前的某個夏天曾看到中年豐壽的幻影。
另一方面,年輕族群則興起了一股頹廢風氣。當時紅綠村的年輕人最熟衷的。便是電吉他、猴子舞、學院風打扮等吊兒啷噹的次文化。國外的披頭士樂圈讓年輕人為之瘋狂,讓戰後撐起社會經濟的成年人不免皺起眉頭,儘管生活在同塊土地,同個家庭里,年輕人和成年人之間卻出現巨大的鴻溝,不知不覺間,兩代夢想的未來已經大不相同了。
「阿萬,只有你,只有你早就知道我會發生這種事,這種感覺真奇怪。我還是我第一次遇上這種事。對我而言,你很特別,小時候是山裡人把我老媽帶走的,而你身上流著他們的血。這種感覺真怪……」
「或許是他運氣不好吧。可是再怎麼說,次數也多了點吧?哪有機孩像他被撞過三次的呢。」
淚七歲那年。有天他一邊想事情一邊走在坡道。突然被一部電動三輪車撞上「咻」地飛了出去,幸好被湊巧經過的豐壽接個正著。如果直接捧到地上可不得了。豐壽一刻也不遲疑,緊緊抱著淚回到赤朽葉家,他擦著冷汗,激動地報告事情經過。「都是少爺不好。把路面部鋪上了瀝青,雖然行車方便。可是如果小少爺真摔在地上,只要那麼一下就完了。是不是啊?小少爺。」淚是個愛哭鬼,老是哭個不停。那天也是,因為才被車撞了,又被一個獨眼的陌生人擄走(至少他心裏這麼認為),受了極大的驚嚇,眼淚流個不停。後來看到母親親昵地和這個獨眼男子說話。才終於止住了哭泣。
每當大學生們高喊著「鬥爭勝利!鬥爭勝利!」展開示戚遊行時,常和調派來鎮壓的機動部隊起衝突,主謀者肇因此成了紅綠村警察眼中的問題人物。剛開始雙親還會到警局保他出來,但次數一多,連他們也不肯出面了。
豐壽哈哈大笑,僅存的左眼裡泛著淚光。他轉過身去。似乎不想讓萬葉看見。
「嗯,那年我才十歲,我也沒想到會看到這麼久之後的事,畢竟幻影中的你年近中年了,我根本想不到你和我同年,還都住在宿舍里。」
在那天出生的長男淚,也就是我的舅舅。因為阿辰取的名字並不是常用漢字。所以他戶籍上的名字登記為「波太」,但在赤朽葉家則是使用阿辰取的名字。
事實上,許多優秀的工人一過四十歲,胸口就開始疼痛,紛紛從第一線退下。隨著天空顏色越來越黑,碑野川也越來越濁了,連錦港的海水也日漸黯淡。
「就算賠上性命。我們也要守著高爐!我沒辦法和女人同歸於盡,卻願意為高九_九_藏_書爐而死,我願意和它同歸於盡啊!」
「我嗎?我是廠里的工人。也是你媽媽的朋友喔。懂嗎?」
豐壽看起來半信半疑,他本就不相信這類奇聞異事,但是顧慮到萬葉的心情,他謹慎回應說:「是嗎?那時也是夏天嗎?」
這一年,曾經風靡電視機前摔角迷的力道山,某天夜裡從夜店走出。被一個醉漢刺傷,才三十多歲便英年早逝。一場突如其來的意外就這麼奪走了他的性命。萬葉點頭回答:
萬葉低頭不語,看著豐壽手上握的那張紙。豐壽察覺到萬葉的眼光,便將紙張湊到她面前。
豐壽工作勤奮,對熔爐抱持著高度熱誠,廠里的工人不論老少都尊稱他一聲「豐哥」,相當敬重他。經過這次意外,他在工廠里只有更受到敬重。
「我看到了!」
「太好了,赤朽葉家有后了。不過,你也看得真清楚啊。」
豐壽瞇起僅剩的一隻眼睛看著萬葉。那天下午難得沒有颳風,天氣很熱,炙熱的陽光毫不留情地照在兩人身上,茂密的油綠樹葉反射著陽光,令人目眩。
「阿萬曾叫我要注意右眼,對啊,她都提醒我了,我卻忘了這回事。」
「嗯。」
當時萬葉的肚子又圓又大,連婆婆阿辰都嚇了一跳,那簡直就像個巨大的水球。每當萬葉走動,肚子里便傳出羊水「嘩啦、嘩啦」的聲響,整座大宅都聽得見。羊水聲甚至乘著山風傳到工廠一帶,每當工人們聽到這股好似水聲般嘩啦啦作響的風聲,便會抬頭看向山上的大宅心想:對了,萬里眼少奶奶就快生了啊。
而山陰地方,被高山及海洋圍繞的紅綠村,遲了一步,公害問題也開始浮現。制鐵廠排放的黑煙,使家家戶戶的餐桌覆滿灰塵,就連晾在屋外的白色衣物也被染灰。儘管如此,工人們還是對自己撐起國家經濟,對這份帶來光明未來的工作感到驕傲,時常心懷感激對著陣陣黑煙雙手合十。但是萬葉聽豐壽說,他家隔壁的小孩在陽台養的金絲雀,因為吸入過多黑煙,再也不能唱歌,沒多久就死了。小孩的父親知道后臉色大變,從此不再對黑煙合掌。
「你的肚子這麼大,到底是懷了什麼樣的孩子啊。」
嘩啦、嘩啦啦。
「叔叔,你是誰?」
淚長得眉清目秀,成績優異。分房也都很喜歡這個大房的小少爺。但他就如外婆所預見。滿二十歲不久就夭亡了。
在大門關上前。萬葉聽到肇低聲地說:「我否定國家和家庭的存在。」而養母則無奈地應了聲:「……隨你便吧。」萬葉看著緊閉的大門。感到背脊一陣發涼。
萬葉這時身體已經出現有喜的徵兆,康幸和阿辰不準媳婦做家事,吩咐這對年輕夫婦安靜坐在座位上。分房親戚也陸續前來致意,眾人開心地討論說:「大房繼承人終於有著落了,不知是男孩還是女孩?」
得知兒子的死期,萬葉絕望極了,斗大的淚珠不斷湧出。她被羊水包圍。痛苦得扭著身體,止不住的淚水一滴滴滑落。她在為夭折的兒子哭泣。她隱約聽到有人說:「孩子出來了。」接著聽見了嬰兒「哇——哇——」的啼哭。她昏了過去。醒轉過來時已經是那天的深夜了。在枕邊看書的丈夫告訴她,阿辰將兒子命名為淚
「啊……」
萬葉聽了只是搖搖頭。
即將誕生的小孩的一生片段。有如晦暗的走馬燈在她面前閃過。本就是滿懷希望的生產,她卻透過即將通過鮮紅產道的兒子的雙眼,看見了未來。萬葉急忙對阿辰喊說:「媽,糟了。孩子頭上腳下。」
那應該是有關勞資糾紛的文件吧,萬葉看不懂紙上的字。她從不隱瞞自己不識字的事實,但是在豐壽麵前,她卻感覺莫名羞恥,沒說「看不懂」只默默接過那張紙。
「一點也不痛,當時只覺得眼睛熱熱的,沒多想就繼續工作,我根本就不是英雄,我只是個笨蛋。」
「對啊。」
日本與美國簽署了新日美安保條約之後,年輕學子的叛逆搖身一變為反越戰運動。這個運動如野火般迅速在東京等大都市蔓延開來。不久也擴展到地方都市的大學生。年輕學子們多數肌膚黝黑,身形瘦弱,每每聚會展開激辯。不過這種緊張氣氛只存在於大學之中。只要年齡或虛境稍有不同,便無法產生共鳴。那是一個詭譎、青春的晦暗年代。
第三次被撞是在他小學畢業前夕,這次車禍的原因很清楚,是淚沒有注意到紅燈。闖過馬路。肇事的卡車司機立刻緊急煞車。但車子前緣還是碰到了淚的頭。卡車司機和貨運行的老闆也拜訪了大宅,在門外發狂似地鞠躬賠罪。同樣讓大房家人為難不已。
「是啊。雖然我從不迷信,但阿萬真不是普通人啊。」
萬葉已經不太記得淚小時候的事了。在那五小時的產程中。透過淚的雙眼所看見的幻象,比現實生活的兒子更令她印象深刻。後來我聽分房的長輩提起,淚是個很乖巧的孩子,不曾大聲喧嘩,也不曾興風作浪。他很認真,書念得很好。族人都很欣慰能有這樣的繼承人,甚至覺得淚比父親曜司穩重多了。希望他能早日娶親,繼承赤朽葉家。
養父母不想給嫁到赤朽葉家的萬葉添麻煩。沒和她說這件事。不過read•99csw.com因為豐壽和萬葉的養父是同事。走得很近,知道了以後偷偷告訴萬葉。她瞞著丈夫曜司和婆婆阿辰,趁夜到警察局把肇保出來。肇說他拒絕赤朽葉家的權勢重獲自由。萬葉斥責說:「你不聽姐姐的話了嗎?」仗著高大的身材和蠻力把弟弟強行帶回養父母家。兩姐弟年紀雖然差距不大,但肇是萬葉帶大的。在她面前便總是矮她一截。離開拘留所前,肇戴好骯髒的貝雷帽。低聲說道:「姐姐是資產階級份子。我的所做所為全是為了對抗社會矛盾。那姐姐知道自己在對抗什麼嗎?」
年輕工人只好將豐壽眼珠的銀色黏液甩在地上,和他一起高喊著口令,繼續工作。這期間工人們雜踏的腳步,將豐壽的眼球踩踏得消失無蹤。
正因如此。為了守護熔爐失去右眼的年輕人穗積豐壽遭受的不幸和懷抱的熱情,更深深擄獲紅綠村工人的心。豐壽成為熔爐的英雄,是工人們的心靈寄託,每當他們需要和高層主管交涉或勞資爭議需要調解時,豐壽就成了工人代表。
那年初夏,豐壽領著熔爐班的工人,會同技|師和高層主管聚集在廠里,進行高爐的修理工事,以改善夏季產量降低的問題。眾人揮汗如雨,高聲喊著口令,讓高爐運轉。這時高溫熔解的鐵漿流溢出來,和水接觸后造成小型爆炸。高層主管率先逃了出去,幾個技|師也逃走了,只剩下眾多任務人還留在原地守著高爐,這時不知是火星還是鐵粉,飛濺而來擊中豐壽的右眼。
不久就是萬葉嫁到赤朽葉大房,成為少奶奶的第一個新年,女僕們忙碌地準備過年,大宅里朝氣蓬勃,分房親戚也紛紛前來拜年。每當碰到這種大節慶,更凸顯了阿辰在赤朽葉家的女皇地位。就連分房親戚那個到都市發展、賺黑心錢的兒子,一見到阿辰也立刻閉嘴,被父親拉著逃離大廳;還有在家中奔跑嬉鬧的小孩。只要阿辰斥喝一聲,馬上噤口不語。阿辰扭動著矮小圓滾的身子。嘲笑那群驚慌的分房男眷,像貝殼般緊閉雙唇的小孩。赤朽葉家的成員全都害怕阿辰,人人繃緊神經。萬葉卻很仰慕婆婆阿辰,搞不懂大家為什麼怕她。
雖然在有如天國的紅色大宅里,一切和從前沒什麼不同,但只要來到外頭,公害和其它社會問題讓村裡的氣氛益發凝重。這一年裡,萬葉每天撫摸著日漸隆起的肚子,乖乖待在天上大宅里。有時豐壽會上山來。和康幸以及穿著白袍的高爐技|師討論事情,他看到萬葉日益變大的肚子,總是說:「每次看到你,你的肚子就更大了。」表情就像看著高不可攀的東西,眼神恍惚。
一九六五年秋冬,天氣比住年來得冷。但真砂卻在這種酷寒中裸奔了五次。第一次是在早上。年輕夫婦和孩子正在和室用早餐時。真砂竟一|絲|不|掛地走過和室外的走廊。萬葉嚇了一跳。像破損的水管般噴出口中的味噌湯,少爺當時正專心取下柳葉魚的魚頭——他嫌魚頭的味道苦。不想吃——並沒有察覺走廊上的異狀。事情發生前,萬葉正看著丈夫奮力剔除魚頭。想起從前看過丈夫死時身首具慮的慘狀,傷心得食不下咽。可是看到中年女傭的裸體之後。不知為何卻突然食慾大開。還多添了一碗飯。納悶著剛才的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想不透的萬葉只知道,那絕不是幻象。平常真砂穿著衣服時還看不出來。但她的裸體已經呈現老態,令人看了不勝晞噓。她腹部的贅肉下垂,原本豐|滿的胸部像兩根法國麵包一樣耷拉著。臉部像能劇面具一樣面無表情。
天色逐漸轉陰。樹木被風吹得沙沙作響。
生下第一胎后,萬葉身上也起了變化,那就是她再也不笑了。眼見心愛兒子的悲慘命運,給了這個山女孩無以回復的打擊。她沒想到自己預知未來的能力。竟以這種方式狠狠給了自己一刀。
兩年後。萬葉再度使孕,即將產下關鍵的第二胎。不過在這件事之前,我想先談談淚的童年和女僕真砂惹出的那件怪事,還有那群眼神晦暗、旋風式席捲日本的年輕學子們。
「真是枉費你還叮嚀我要小心右眼……」
兒子沒做壞事,但卻只能隱藏自己。對社會的反抗、憎惡的情感不時湧出。萬葉幾乎被這股黑色浪潮淹沒,嗆咳個不停。她的兒子就在憤怒、激昂中成長。
沒想到才過一個星期,淚又被車撞了。當時他剛離開學校。走在村裡的柏油路上。那條路沒有紅綠燈。什麼都沒有,真不知淚怎麼會被撞上。這次他被送進了醫院。但奇迹似的沒有受傷。反而是撞到他的人,聽說自己撞到的是赤朽葉家的繼承人,嚇得當場臉色發青,腿一軟癱倒在地。肇事的是個農家的年輕媳婦,她的丈夫和公公事後到大宅門外長跪不起,磕頭賠罪了三個多鐘頭。康幸和阿辰為難極了,不停說著:「夠了,夠了。」他們還是不肯起來。
「是嗎?」
萬葉想起身,卻使不上力。那恐怖幻象的殘影還緊抓著她不放。什麼都不知情的曜司對她說:「你好好休息吧。」
凸眼金魚劈里啪啦說了好些話,才掛上電話。
繁華的表面下隱藏的各種危險因子,這時陸續顯露出來。在那之前,重工業城市之一的熊本縣,曾因氮氣工廠排放出的廢水,爆發了公共危險疾病「水俁病」;三重縣也傳出石油聯合企業排放的廢氣,導致「四日市氣喘病」;在富山縣,礦山排放未經處理的廢水,而引發「痛痛病」。公害問題開始受到社會重視。read.99csw•com
將時間倒回到淚出生的一九六四年吧。當時位處雲端的紅色大宅生活一如往昔,然而山下的紅綠村卻颳起了象徵戰後繁華的奧運旋風,首次在日本舉行的東京奧運轟動了全村。因為經濟起飛,彩色電視也迅速普及。只要白人選手在男子柔道無差別級比賽獲勝,家家戶戶的客廳便籠罩在一片愁婁慘霧之下。同時間。女子排球隊則屢戰屢勝,獲得「東洋魔女」的封號,風靡全日本。
「他長得好像媽啊,好像啊。」
「我得多生幾個才行……」萬葉喃喃說道。
「麻煩你了,萬葉。」
赤朽葉萬葉就在豐壽失去右眼的那一年,也就是一九六四年夏末。生下第一胎。
水泥大樓處處透著冷冽。萬葉發著抖,走回山坡上的家。
「高爐比我重要多了!我還有左眼,我們得阻止爆炸擴大!」
先開口的是豐壽。
幻影中,嬰孩急速通過產道,出世后還轉頭看向一旁筋疲力竭的萬葉,還低頭檢查起自己的身體。看著自己小小的性器。萬葉不禁握緊了阿辰的手。
然而真砂這種捨身式的古怪愛情似乎感動了少爺,之後曜司又開始到分房去找她。可能也是他察覺到可愛的新婚妻子在生下長子后,似乎多了幾分從前沒有的陰鬱。當時萬葉已經懷了第二個孩子。婆婆代替了曜司在她身旁看顧她,陪她度遇嚴重的害喜。
淚是個優秀到足以在畢業典禮上致答謝詞的孩子,但卻經常被車撞。每次車禍,曜司總是立刻飛奔到醫院,弄得人仰馬翻。但萬葉卻冷靜異常,只是默默地看著這一切;分房的親戚看了都覺得納悶。那是萬葉早知道兒子二十歲過後才會離開人世,在那之前不管發生什麼事。他都會安然渡過。每次淚被撞。總是哭個不停。黏在媽媽腿邊,哭著說:「我好怕。」萬葉總是慈愛地安慰他:「有媽媽在。不要怕。」多年後分房的人也說,萬葉對待淚的方式和其它小孩不同。面對淚時,她總是特別小心翼翼。眾人以為那是因為淚是赤朽葉家的繼承人。事實上,除了這點。萬葉不斷地想起那段幻象才是主要緣故。人們面對即將失去的重要事物時。總是特別戒慎恐懼。
「這個嘛……你當時在空中飛。看起來很愜意地輕飄飄飛翔,你朝下看著我,我也看著你,然後你就飄走了。」
隨風而來的黑煙,使得漁港區的「下黑」人,對「上紅」益發厭惡。綠那個酷似力道山的夫婿,為了解決公害問題挺身而出,同時他也體認到,光靠造船生意不足以橫渡這個平和的時代,開始將觸角擴展到建築業。婚後更顯珠光寶氣的凸眼金魚。曾打過一次電話給山上的萬葉。那是萬葉第一次接到找自己的電話,也是她第一次講電話。她拿起電話。緊張地說:「喂……,是綠嗎?」
肇的長相和俊美沾不上邊,卻意外地很有女人緣。每晚總是在不同女孩的住處過夜。
原來那是豐壽的右眼,眼球里的水晶體熔化了,閃耀著銀白色的光芒差點滴落地面,一個年輕工人急忙伸手接住,大叫:「豐壽哥!」豐壽溶化的眼球彷彿化身為另一種生物蠕動著。但豐壽卻大聲斥責他:「喂!不準擅離工作崗位!」
「沒錯啊,萬葉。對了,外國有個肯尼迪總統最近也死了,聽說是被子彈打死的,看來世界真是愈來愈亂了,真是的。」
豐壽感受到臉上的熱度,但他顧不得這麼多,一股動地繼續手上的作業。他身旁的工人發現豐壽的臉上有東西滑落。豐壽也察覺到自己雖沒變化位置,右邊的視野卻突然變窄了,一個溫熱黏稠的東西沿著右頰流淌下來。
「什麼跟什麼嘛!」
兒子當時正在爬山。他深愛著走在他前方的男子,突然,兒子的視野晃動了一下,然後。一切就結束了。
豐壽意外失去右眼后,萬葉再見到他,已是逼近臨盆的夏日了。這時豐壽的右眼和周圍的皮膚已幾乎合而一體,沒有睫毛,就像一條不起眼的皺紋;左眼則總是透著幾分悲哀。那天他們在坡道上不期而遇,萬葉看到一個獨眼男子直盯著自己看,不禁驚呼一聲。她慢慢靠近豐壽,端詳著他的臉。
那是屬於新世代的晦暗青春。以豐壽為首的年輕人,對日本戰後經濟滿懷信心,大步邁進;而新世代的年輕學子,則對政府宣洩黑色的怒火。這兩種青春彷彿出自兩個國家,截然不同。
「可是……」
「但是,大哥,你的眼球熔化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