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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 一、行

序章

一、行

這是自從母親死後,他第一次發出這般巨大的聲音。他專註地持續地揮舞著手,企圖藉此來抒發滿溢的感情,於是他覺得站在艦橋上如米粒般大的人影似乎拿著望遠鏡看向他這邊。
聽說祖父以前是縣議會的贊助者,也擔任幕後的諮詢顧問,在當地是很有勢力的人。對當時的祖父而言,擺放在這裏的美術品都只是被現金化之前的政治獻金。他把這些畫當成禮物送給想獻金的對象,由於這樣的做法純粹只是一種饋贈,與法令規定扯不上邊。而獲得饋贈的一方則將畫賣給緊跟著上門的美術商。美術商是送畫一方派過去的人,只要以事先說好的價錢將畫給買回,政治獻金就可以在不引起非議的情況下成立,這就是整個大概的過程。祖父不忍看到這些畫的價值完全遭到漠視,像卡片一樣任由人們糟蹋,因此在收手歸隱山林之際,自行帶走了收藏在這裏的美術品。
事實上,和母親在一起生活是行的一切,周遭的人怎麼看他,行一點都沒放在心上。即便同學說些從父母那邊聽來的惡言惡語,他也不予理會。他只是抬起頭凝視著對方的眼睛,在對方覺得難為情,勉強丟下一句難聽的話保住自己尊嚴,然後四散奔逃之前,他始終不發一語。
「我只是說我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我的孩子,誰曉得人們要怎麼說。我是不擔心繼承的問題,這塊貧瘠的土地在我這一代就會被我喝乾的。」
這些作品本來應該被擺放在美術館里才對,但是如果置之不理,遲早會在某家企業的倉庫里變成遭到拒付的支票。也許在我死之前的短暫時刻,可以讓它們成為撫慰老人家的一種心靈安慰吧?祖父這樣說道,但是始終不肯說出他歸隱山林的理由,不過後來有一次,他,悄悄地告訴行,是為了卧病在床的老婆。
他猛然一驚。心中雖然難以置信,但是還是定睛注視,於是一個低沉的警笛聲從海的對面響起。警笛聲撞擊在海角,反彈回來衝撞到他的背上,滲入他全身,行再度更用力地揮著手。
從來就沒有人這樣誇讚過行。他感到困惑,不知道該說什麼,只好站在祖父旁邊一起仰頭看著畫,於是祖父笑著問他,想不想看看其他的畫?只見祖父臉上緊繃的肌肉整個放鬆了下來,露出一張彷彿遺忘已久的笑容。行也笨拙地扯了一下嘴角。從這個時候開始,他跟祖父之間有了交流。
而當宴會結束,女人們三三兩兩地打道回府時,父親心情就會變得很差。這時會戳著睡意正濃,強迫已經累得東倒西歪的行陪他喝酒,而且還猛罵些粗言惡語,這倒還好,當他覺得光是語言暴力不夠盡興的時候,便會毫不留情地猛摑行的耳光,要不就是將點著的香煙丟到他身上。只要事先做好心理準備,擺好架勢,父親那瘦弱體格使出來的招式對他倒不算什麼,然而父親也了解這一點,因此他總是盈盈地帶著淺淺的笑意,趁行不注意的時候突然就出手了。
最初的十年,行冠著母親的姓——田上。他沒有父親,附近的地主將已經採收不到農作的田地重新整頓,蓋起了公寓,母子兩人就悄悄地在其中一間公寓里生活,從來就沒有人來造訪過這對母子。對於這種生活,行從來就不覺得有什麼不可思議的,也沒有什麼不滿,一方面是因為他根本就沒有機會知道其他家庭是怎麼過生活的——另一方面,住在這種人口稀少的封閉地區,家長們根本就不喜歡讓自己的孩子和一個父親身份不詳,母親從事夜店生意的小孩一起玩耍。最重要的是,行也知道,母親為了養他,不知吃了多少苦。
再怎麼努力沖洗,始終沒辦法去除那油膩膩的感覺。搓揉著衣服,掩蓋著臟污的行朝著沒有了主人的分院走去。然後開始專心地完成他畫到一半的靜物畫的修飾工作,直至外頭開始騒動起來。
祖父的眼睛彷彿發出憤怒的爆炸聲似地瞪得老大。你知不知道羞恥啊?怒吼的聲音響徹四周,同時間,被打倒在地的父親在院子里滾著。祖父俯視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拒絕抬起頭來的父親好一會兒,等調整好呼吸了之後,離開了現場。慢慢站起來的父親凝視著消失於分院的祖父背影。那陰鬱的眼睛深處隱藏著深不見底的黑暗——
沒辦法好好帶你出去玩,真是對不起。不過,母親真的好喜歡煙火哦。母親總會這樣說,即使在寒冷的冬天也會讓穿得鼓鼓的行坐上腳踏車,載著他前往罩著暮色的海邊。行當然沒有任何抱怨,海水和火藥混雜在一起的味道,畢竟是形成他居住的世界的重要要素,而母親凝視著仙女棒時那沉穩的側臉,更是絕對在其他地方沒辦法看到的寶貴東西。
他只要重新開始厭惡這個世界就可以了,因為人生終歸只是一連串的忍耐而已……
是祖父。他踩在梯子中間,俯視著行,眼中卻沒有絲毫責怪的色彩。那對純粹像是在確認什麼事情似的銳利眼睛在黑暗中眨著,行凝視著祖父的眼睛好一會兒之後,把目光移回畫作上,指著畫著海的那幅畫。
強化光度的車頭燈直射行的眼睛,喇叭聲猛烈地從正面傳來。行動也不動。從車窗裏面探出頭來的父親怒吼道,你幹什麼?別擋路,閃開!但是行不予理會,仍然站在原地。祖父死後,行表現得出乎意料之外地平靜,父親可能因此放下了一顆心,以為自己的計謀沒有敗露,他毫無警戒地下了車走了過來。
你這個可惡的臭小子,我九九藏書把你撿回來認養,竟然還做出恩將仇報的事情來。道歉、道歉、道歉——竹刀隨著父親的怒吼聲不斷地揮下,當竹刀砍到身上舊傷時,就竄過一陣劇烈的痛楚,然而行始終不曾叫出聲音來。就如過去一路走來的模式一樣,他只是努力地持續忍耐著,心中甚至沒有任何憎恨感。這種情緒是人對人所感受到的感情,而像這樣宛如被什麼東西附身似地不斷揮舞著竹刀的父親,還有阻斷所有感覺,像個旁觀者一樣冷眼看著這一幕的自己都已經不是人了,已經放棄身為一個人了。
因為他無從想像今後會開始過什麼樣的生活,但是他知道,他將不再有時間按照自己的喜好來畫畫了。
「發生得真的太突然了,只看到老先生突然痛苦地壓著胸口,整件事情就這樣了,昨天明明都還那麼健康的……」
靠著家裡的資助,做過幾樣事業卻又相繼失敗之後,現在他只是一個吃光所有的地租,三不五時沉溺於酒色當中的沒用男人。這是個性懦弱,自甘墮落,在心志正常的短暫時間里只知道賽馬,沒有任何才能可言的父親對行說過的唯一一句實話。自從母親不理會父親的墮胎要求,獨自將行生下來之後,父親始終對母子兩人不聞不問,也從未伸出援手。就在行即將被送往孤兒院之前,父親認領了他,事後行也隱約得知,那是形同遺世獨立的頑固祖父一聲令下的結果。
我們意念相通了,母親。
只有一個老師能夠體恤行的心情。他看到頂著睡眠不足的臉孔,身上不時出現新傷的行,心中感到不舍,於是到家裡來找父親直接談判,然而看到大量的酒被送過來,女人們搭乘的車子聚集在院子里的景象時,行替自己竟然期待事態能多少獲得些許改善感到羞恥。他不能靠任何人,也不能相信任何人。只要一有期待,將來就一定會有痛徹心扉的背叛和痛苦等著。果然,老師之後就不再過問行的事情,相對的,卻用現金買了新車。被迫多花了原本不該付出去的錢,父親理所當然將怒氣都發泄在行身上,而且還用竹刀來毆打體格已經發育得相當健壯的兒子。
為了辦理繼承手續而每天到公所去的父親這一陣子多半都不喝酒,保持清醒的狀態。當天他也在中午左右出門,在剛過九點的時候開著賓士車回來了。行站在敞開的大門正中央,隔著前車窗凝視著踩著剎車的父親滿是狐疑的臉。
分院是由倉庫改建而成,面積比行和母親一起生活的公寓稍大一點,除了附近的歐巴桑每天來幫傭之外,這個地方是禁止任何人進出的。在這四年當中,行見到祖父的次數屈指可數,印象里,祖父還頗健康的,他穿著工作服,在分院後方整理雜草的樣子看在別人眼中無疑地都像是一個遺世獨立的人,然而從他那老而彌堅的一舉一動看來,其內心似乎有著和那個懦弱父親不同格局的沉穩特質。一回過神,行發現祖父盯著自己瞧,他企圖將視線和祖父對望,祖父卻轉頭不見了……
祖父為行買了一套全新的畫材用具。這是他被認領進這個家之後第一次得到的禮物。雖然他完全沒有想刻意磨練祖父所說的什麼才能,但是從那之後,他總會趁念書的空當執起畫筆畫畫。
船緩緩地漸行漸遠。行一直目送著艦艇離去,直到其駛進海島的後方,看不見為止。
在祖父所擁有的兩座山之間,蓋了一間主屋和一間分院,另外還有幾間拼裝倉庫,行被命令說不準接近祖父所住的分院。被分配到主屋其中一間房間的行,每晚都看到父親開著賓士從酒店帶小姐回來狂歡,在酒酣耳熱之際,父親必定會脫口說出這些話來。
他可以清楚地看到艦橋上的人也對著他揮手,對方在回應他。
行遭到了背叛。他哭不出來,這與他無緣的世界里,他茫然旁觀著自己的身軀。腦海中浮起了這個字眼……母親背叛了他,她拋棄了他,自行逃往輕鬆愉快的世界了。既然如此,他絕對不做出追著母親的腳步而去的行徑來。他要咬牙忍住,撐過這一切給她看。他要正面迎接這場挑戰,戰到最後一口氣。從下定決心的那一刻起,在內心深處的疼痛感倏地消失了。行開始憎恨起母親,唾棄起世界。於是,所有可怕和悲傷的事情都不再出現了,他了解了一件事——孤單一個人一點都不可怕。幾天之後,行被突然冒出來的父親給領養了,然而,他已經不再覺得需要或喜歡誰了。
如果我只能忍耐的話,那麼,我就忍給你看。既不逢迎諂媚,也不低聲下氣求饒,在培育出足以讓自己離開這裏的力量之前,我一定要忍給你看——一旦下定這種決心,那個頂著松垮的臉,揮舞著竹刀的父親看起來竟是那般地滑稽而悲哀,行那逐漸失去感覺的嘴角浮起淡淡的笑意。父親見狀越發地抓狂,在痛毆了行一頓,直至自己的手抬不起來之後,他丟下一句「你不是我兒子,你是那女人不知道跟哪裡的怪物所生的小鬼」,然後就仰躺在當場,昏死了過去。
他無法接受的是,母親一句話都不說就結束自己的生命。行一直努力地不讓母親太過操勞,不讓母親為他擔心,他一直抱著這種心態堅持下去,然而母親卻丟下他自己走了。為什麼不帶著他一起走呢?為什麼一句話都沒留就離開了呢?難道她不把他當一回事來看嗎?
這樣的情況一再發生,到目前為止都沒有交談的機會,一再遭到大人九-九-藏-書背叛或暴力相向的行心中抱著「萬一被逮到,事情非同小可」的警戒心,悄悄地打開分院的門。
簡而言之,兩人的對話如下。父親因為沉迷於賽馬而欠了一大筆債。只要賣出部分的土地就可以把債務還清了,但是土地的所有權在祖父手上,因此他沒辦法隨意變賣。他保證以後不會再給祖父添麻煩,希望祖父能幫他這一次。
待眼睛習慣了帶著霉味的黑暗之後,他看到了天花板的樑柱,一座梯子架在天花板一角的四方形洞口上。周圍堆著幾座木板堆疊起來的小山,一些看起來像古董的佛像和無數的茶壺雜亂地擺放在這些小山之間。最讓人印象深刻的是裝飾在牆上兩幅大大的畫。
其中一張畫是一個坐在樸素而端正的椅子上的西方老婦人,另一張則是宛如將陰鬱的思緒具象化,籠罩在暴風雨當中的海面。這兩幅畫沐浴在從天窗照射下來的月光當中,清晰地浮現於黑暗當中。只看過印在美術教科書上那些相片的行對這兩幅油彩畫充滿了新鮮的敬畏感。
他沒有任何不安和迷惘,也沒有後悔。只是覺得這是沒辦法中的辦法。自己能做的只有這件事。就算往後將要被迫過著不自由的生活,他也只能忍耐。這是定律,以前他也是這樣過來的。沒什麼大不了的。
其實事情是有徵兆的。行之前就發現,滑下通往海岸的坡道時,被自己緊緊抱著的母親,背後漸漸地變得消瘦,而且,儘管母親再怎麼疲累,卻始終無法入睡,臉色也越來越蒼白,眼神渙散看著窗外的時間也拉長了,而一股腐臭的味道也開始混雜在香水和葯布的味道中飄散出來。有同學偷聽了大人們之間的悄悄話,於是就問他,你的母親正在戒癮吧?但是他不知道那是什麼意思。只是面對瀰漫在和母親的兩人世界當中,從內部開始敗壞的腐臭味,行應該早就預期到會走到這樣的盡頭。
噗——聲音跟以前在山中不小心踩到守宮時聽到的聲音是一樣的。黑色的血珠在車頭燈的照耀下浮顯上來,父親就著直立的姿勢,硬生生地往旁邊倒下。他將一角粘著被挖出來的血和肉屑的磚塊高高舉起,再度痛毆著那已經滿是血水的頭。
當他遲遲無法畫出自己想要的色彩,和調色盤陷入苦戰之際,突然感受到有什麼東西在蠢動的氣息。他將目光拉回海面上,看到一艘護衛艦從海的另一端出現,穿過他眼前。
每當假日的傍晚接近尾聲時,母子兩人就會推著腳踏車回家,夏天吃著冰棒,冬天則嚼著饅頭,一路上行會將這個星期所發生的各種事情,或者母親因工作關係而沒能一起觀賞的電視節目概略地說給她聽。這短短的瞬間給了行「忍耐」下一個星期的力量。
堅挺的艦橋和煙囪的剪影,還有船桅複雜的形狀。看到和過去景象一模一樣的光,那一瞬間,原本封印起來的記憶整個爆發開來,煙火的火藥和海水混雜在一起的味道、香水和葯布、酒精混雜著,令人懷念的味道從腦海深處滲了出來。回過神來時,行發現自己站了起來,一如往常大聲地呼喚著,對著緩緩地行駛而過的護衛艦猛揮著手。
載著祖父的救護車上只有父親陪著一起趕向醫院。行踩著腳踏車在後面追趕著。他什麼都不知道,也什麼都不能想,只是不想讓祖父一個人就這樣走了,他懷著這樣的心情,不停地踩著踏板沖向市內的醫院。
三十分鐘之後,他抵達醫院時,祖父已經過世了。
那一瞬間,有某樣東西在腦海中迸開來,行可以感覺到一種未知的物質從身體內部湧上來,然而行卻佯裝成很平靜的樣子,離開了現場。他不想看祖父死亡的臉,一把扶起倒在醫院前面的腳踏車,開始踩著踏板。父親和醫生共謀殺了祖父。在他心中深深地烙印著這個事實,然後循著來時路回家了。
行沒有一個稱得上朋友的同伴存在,而且他也從來沒想過要有這樣的同伴。行在學校里不笑、不說,成績維持在前幾名,上體育課時則發揮他那無與倫比的短跑資質,有些女學生難免會暗戀著他,然而行對那些送到手上的情書連看都沒看一眼就丟掉了。
接近臘月的某一天,行放學回到家裡,發現家門前停著救護車。他一把推開從附近跑來看熱鬧的人群,快速地沖入屋內,只見祖父蒼白的臉朝著天,躺在擔架上被扛走了。
祖父罵道,這已經是第幾次了?已經沒有土地可以賣了。如果你像個男人,自己的屁股就自己擦乾淨。祖父罵完,作勢要離去,父親卻擋住了去路,建議祖父趁這個機會把土地都賣掉,到市區去蓋個公寓什麼的,悠閑過日子。他的賽馬同伴當中有人從事不動產。這個同伴認識建築公司的職員,正到處收購土地,打算建蓋休閑公寓。對方是個值得信任的人。
被派來安排喪葬事宜的市府社工表示,不該讓行看到媽媽那個模樣,然而行無法接受這種說法。他認為,除了他以外,還會有誰有權利去看。然而,母親就這樣被封在棺木里,直接送到火葬場去,她的身體被收放在一個小小的骨灰罈里,就像一張很難歸類為幸福人生的收據一樣被交到行手上。
等這些人留下堆積如山的煙蒂離去之後,父親一副虛脫的臉茫然地坐在客廳里,發現行下樓來喝水,整個人嚇一跳還移開了視線。從他那與之前旁若無人的模樣有著一百八十度大轉變的態度,行發現家裡詭異的氣息一天比一天濃烈,而當read•99csw•com他還不知如何處理自己的焦躁情緒時,事情就發生了。
他不知道這是出於父親的意思,抑或是遭到那些朋友們的威脅,他也沒有必要知道。對行而言,事實只有一個。那就是,父親殺了祖父。屬於他的第二個世界也被消滅了,行再次一無所有了。然而,和母親死亡時有一個決定性的不同處,那就是從身體內部湧上來的未知物質完全支配了他的頭腦和身體。
那種感覺就像被人大聲嚇阻,罩在眼前的黑幕倏地被掀開來,短短一瞬間世界露出了真面目一樣。行被兩幅畫的莊嚴感給迷惑住,忘了自己前來的目的,此時一個聲音突然從天而降,問道:「你喜歡哪一幅?」
這種喧鬧的狀況總是從大半夜持續到天亮為止,在女人的嬌嗔聲和卡拉OK的樂音聲中,行用棉被蓋住頭,企圖讓自己睡著,但是三不五時還會被喝醉酒的父親一腳踢飛枕頭,喝令他出去買酒。行沒有選擇的餘地,只好騎著腳踏車飛奔前往位於國道沿線的二十四小時便利商店,待他滿頭大汗地買回酒時,被父親帶回來的女人們差不多都睡死了,而且睡相十分難看。僅穿著內衣,兩腿張開的女人們也散發出酒精混合著香水和體味的味道,但是行聞起來,只覺得像是強烈的腐臭味。
這樣的日子不停地反覆著,某天,母親死了,她自殺了。是鄰居在公寓後頭的樹林里發現吊在樹上的母親,行一直都沒能看到母親死後的臉。
嶄新的世界就這樣展開了,但是好景不常。就如同母親的身體開始散發出腐敗的味道一樣,接近尾聲的氣息慢慢地,但是明確地接近當中。
「我可不是當父親的材料,別對我有什麼期待。」
開始畫風景畫之後,不消多時,他便畫遍了住家附近的所有景色,腳步很自然地走向海岸。那是以前他跟母親多次前往的海岸。那是他害怕變得脆弱的感情護蓋鬆脫,刻意避免前往的地方。進入中秋的海岸杳無人煙,行坐在曾經和母親一起放煙火的海岸,專註地將紅色和藍色渲染在一起的黃昏海面畫到圖畫紙上。
這個未知物質告訴他該做的事情,而行對把這個念頭付諸行動也沒有任何異議。葬禮結束之後,過了幾天的夜裡,行在門前等著父親回來。
本來這個父親對他來說就沒什麼價值可言。父親貧瘦的身軀披著不相稱的高級外套,讓人聯想起老鼠的臉孔,配上一對閃著猜疑目光的眼睛,他是附近一帶大地主的獨生子,附近的居民們似乎都隱約了解行是他放浪不羈的生活下所得來的私生子。
和那群看熱鬧的人們拉開一段距離,每天來幫傭的歐巴桑鐵青著臉站在石牆一側。
母親已經夠辛苦了,不能讓母親再為自己的事情擔心受苦。所以,不論遇到什麼事情都得忍住。這是行自行立下的「準則。」而他也一直遵循著自己設下的準則,他的人生並不是用來「過」的,而是用來「忍耐」的。沒有人教過行這些事情,那是他在懂事的時候就已經具備的倫理,也是他的處世之道。
行升上國中三年級之後,在祖父堅持的教育方針下得以繼續升學,開始跟一般考生一樣參加考試進修。從那次之後,父親的暴力傾向多少收斂了一些,但是每天晚上的荒誕行徑依然沒有任何改變,為了尋求一個可以安靜念書的環境,行在某天晚上悄悄地溜進了分院。
當時正值泡沫經濟時期,但是行也知道,如果連國中都沒能讀畢業的話,根本就找不到工作,因此不管再怎麼疲累,他仍然強打起精神,正常地上學。一方面也是不想像父親一樣選擇投機取巧的道路走,落得同樣下場的意氣在作祟。至於要說學校方面有什麼改變,頂多只是他可以用如月這個姓去上學,難免還是有人拿他的名字開玩笑,例如「如月行電車(前往如月的電車),車門即將關上」,但是只要他不予理會,這樣的玩笑也很快就會被遺忘,也不再有人跟行說話。
在這裏,半徑五公里以內都沒有電車經過。除了夏天的觀光季時,否則幾乎沒有外來的人或車。位於山下的漁村顯得一片寂寥,連漁村四周僅存的一小塊土地上耕種的農家們也一樣。形狀像熟透的葡萄串一樣突出於太平洋上的房總半島尖端,是一塊僅靠著從都市來做海水浴的車潮及電視報導提醒大家時代不斷在變化,幾乎為世人所遺忘的偏僻之地。開始懂事之後,有一陣子,行完全不知道還有其他的世界,就這樣懵懵懂懂地過著日子。
只是碰巧眼前的東西看著我,給了我回應,你知道嗎?這個世界上也有這種美好的事情。人生有的不只是忍耐,只要勇敢活下去,有時候還是會遇見如此美好的瞬間——母親過世時連一滴都沒有流的淚頓時滿溢而出,擦著眼淚的當兒,行發現自己已經原諒了母親。他發現顏料的味道和分院的霉味所形成的新世界取代了母親的味道。憎恨是多餘的,厭惡也是不必要的。他發現自己可以把人當成一個人來看了。
你幹什麼?站在那裡會擋路的。父親這樣說道,在距離行一公尺處停下了腳步。行沒有回答。反倒略微地彎下腰,右手一把抓起事先放在腳邊的磚塊。然後藉著抓起的態勢,從旁邊往父親的頭上一擊。
他從用蠟筆畫素描開始,漸漸地用水彩顏料畫靜物畫。這是一種令人驚訝的新鮮感。每當他移動筆尖,一個新世界、不同的宇宙就出現在眼前。這代表你確實是有這方面的才read.99csw.com能,看過他隨意畫出來的幾張作品,祖父這樣說道,行本身也體會到一種從未體驗過的衝動。從內部發出來的熱情溶化了冰凍的血液,溫暖了他全身。每當攤開素描簿,原本緊繃的神經就會不自覺地緩和了下來,覺得自己彷彿振翅高飛一樣。父親狐疑地看著他頻繁地進出分院,行也不多加理會,展翅飛翔的衝動使得他一有空便執筆作畫。
不需要任何矯飾和偽裝,如此無條件接受自己的大海。水平線上可以看到油輪或貨船來回穿梭,有時也會看到正在進行航海訓練當中的護衛艦從稍近的地方穿越而過。細長的船身上搭載著硬邦邦的艦橋和煙囪,布滿了雷達的高聳船桅以夕陽為背景,形成了幾何圖案的陰影。凝神注視時還可以看到站在艦橋上,大小僅如針一般的人形,行和母親一起大聲地呼叫著,明知道對方不可能發現他們,母子兩人卻還是不停地揮著手,直到暗灰色的船身消失為止。在這塊封閉而人口稀疏的土地上,那是行和母親唯一可以毫無顧慮交談的陌生人。對方沒辦法注意到他們,相對的,他們也不用擔心會遭到忽略或冷漠以對。大聲吶喊之後,將累積在心中的不安與不滿整個發泄出來,心情多少變得清爽一些,行和母親兩人相視而笑。
四肢宛如遭受電擊似地倏地伸直,然後又整個鬆弛下來。父親的一隻腳不停地抽|動著,破裂的頭淌在血泊當中,他已經起不了身了。那是母親過世時,還有祖父過世時行都沒能看到的親人死亡時的表情。行把磚塊放到一邊,擦掉濺在臉上的血水,熄掉一直發動著的賓士引擎,然後走進門內。
也許是行本來就喜歡看海吧?其實山林間才應該有用之不盡的遊戲材料,然而每當遇到令人討厭或難過的事情的時候,他總是會想要看海。山林會讓生命顯得很充實,熱鬧得幾近喧鬧,但是海跟山林不一樣,看似平靜而遼闊的海面下潛藏著深不見底的生命急流。對於一直隱藏自己真正的感受,必須維持住平穩心態的行而言,海洋的模樣在某些地方或許是和自己重疊在一起的。
這件事情發生不久之後,一些長相看起來不怎麼正派的男人們就經常出入家中。也許是父親的賽馬同伴,也就是他口中的「可以信任的好人」吧?他們所開來的賓士或BMW等名車將父親的車子擠到了角落,大剌剌地停在院子里,連女人也沒叫,一行人經常就這樣商討事情到深夜。行沒聽清楚他們刻意壓低聲音交談的內容,不過有一次,他聽到一個大概五十五歲左右的肥胖男人提到診斷書之類的。
「那是一種心病……長期置身於政治的世界當中,毒素已經整個滲透到頭腦裏面了。現在聽起來好像只是在為自己辯解,然而事實上,兒子變成那副德行的原因也在這裏。他本來就是個懦弱的人,看到變得痴獃的母親,也許打心底感到害怕,擔心自己哪一天也會發狂吧?所以不管做什麼事情都功敗垂成。也許是我壞事做盡造成的因果報應在兒子身上吧……」
如月行出生於千葉縣南端,距離館山只有咫尺之遙的山間小城鎮里。繼「洛克希德」事件之後浮上檯面的「道格拉斯·古拉曼」賄賂事件,使得永田町金錢權勢抬頭的色彩更加地凸顯出來,而另一方面,大受歡迎的太空侵略者(Space Invanders)則宣告了電視遊樂器時代的來臨。當時正是演唱團體「GODIEGO」主唱「銀河鐵道999」動畫主題曲大受歡迎的時候。
那種感覺就像靜寂冷不防地回來了。行一邊聽著細微的蟲鳴聲,走到院子角落汲取地下水的幫浦前面蹲了下來,清洗自己的臉和手。他什麼事情都沒辦法想,只是看著被衝進排水溝中變得稀薄的紅色血水流走。他知道大事不妙。根本就不該讓祖父的院子被血水弄髒,早知道應該在外頭動手才對。這麼一來豈不一點意義都沒有了……
為什麼?祖父又問道,行回答「因為看起來感覺得清爽」,祖父便又不停地眨著眼睛。臉上的表情出乎行的意料之外,非常地和善。這張老婆婆的畫感覺是很寫實,但是有點過於平板,欠缺變化。沒有像這張海的畫一樣,有著不斷逼近而來的感覺!祖父的表情讓行莫名地有一種親切的感覺,他很難得主動開口說話,於是祖父便愉快地笑了。後來行才知道,那張海的畫是庫爾貝(法國畫家)以海浪為題材所畫出來的一系列作品之一,而老婦人那張則是惠斯勒(美國畫家和雕塑家)的母親畫像。就畫的價值來說,惠斯勒的畫是比較值錢的,但是這幅畫只是仿作。也就是說,行在無意識當中看出了真作和仿作之間的價值差異。從梯子上爬下來,不停地笑著的祖父說「看來你似乎有繪畫的天賦呢」,然後走到行旁邊。
對方往這邊一看,發現站在一頭的行,立刻就將臉別了開去。
那是母親死亡時的腐臭味。那不是藥物中毒的味道,而是一個人放棄身為人時所散發出來的味道。是放棄思考,逃避困難,自甘墮落成為一隻渴求即興快樂的飛蠅的味道。大部分的時間,父親也會混在地上那群像垃圾山一樣的女人堆當中,不過偶爾也會在後頭房間忙著和女人交媾,行曾經有一次在不明就裡的情況下打開了紙門,結果因而被狠狠揍了一頓。暴怒的父親抓起滾落一旁的酒瓶往他丟過來,結果使得行的額頭被縫了三針。
其實祖父被送進急診室之前就已read.99csw.com經咽下最後一口氣了,只是,當醫生正式宣布死訊之際,祖父之死也就成了事實。在急診室前面走廊上和父親交談的醫生,就是那個五十五歲左右的肥胖男人。他和那些獐頭鼠目的男人們一起到家裡來,診斷書……那張臉孔跟當時說那些話時一模一樣。
最初的徵兆是父親和祖父之間發生的口角。行看到那對父子罕見地在庭院互相怒吼,他躲在門柱後面側耳傾聽兩人的對話。
說到這裏,祖父第一次充滿歉意地低下頭去——我知道你這幾年是怎麼過的,但是我也是個懦夫。我害怕一旦我離開這個藏身之處,又會溺斃於世俗的污濁當中。
賽馬、不動產、公司……也許判斷出導出的結論只有一個吧?祖父嘆了口氣,瞪著父親說,少在我面前提那些不務正業的傢伙。如果把這些東西都交給他們,要不了多久,你會被他們吸個精光。父親漲紅著臉,反駁說對方不是那樣的人。他們是好人,他們說願意為他粉身碎骨,在所不惜。景氣雖然越來越不好,但是還不到完令放棄的時候。那些朋友想趁這個機會反敗為勝。以前你不是就要我跟這種有氣概的人交朋友嗎?
「但是你有你堅強的地方。那是一種有異於我們父子的堅強,一種可以斬斷無聊的因果,往前邁進的堅毅特質。也許現在不該這樣說,但是,行,你就好好念書吧!琢磨自己的才能,往遼闊的世界振翅高飛吧!這種偏僻的鄉下不宜久留。你有那種力量,有堅強勇敢的感性。」
要說對注視著他並按住他的肩膀,如此期許的祖父沒有任何感覺是騙人的。然而要說行因此跟祖父產生了共鳴的話,他內心又封閉過頭了。一來他不相信自己有特別的才能或堅強的特質,而且對祖父這個「陌生人」也還不能完全拋開不信任的疑念。他之所以持續到分院去只是覺得與其待在主屋聞父親散發出來的腐臭味,不如來這邊看看書、看看畫要好得多。
母親一直被迫過著艱苦的生活,但是每當學校舉辦遠足的時候,她都會精心為兒子準備便當,假日時也會帶著行到附近的海邊去玩。睡到中午過後才起床的母親只能在接近傍晚的時間出門,她會將買來的大量煙火堆在腳踏車的行李架上,讓行坐在後座上,一口氣讓腳踏車滑下坡道。每當這個時候,平日深深烙印在母親臉上的疲憊色彩就會不翼而飛,她會咯咯咯地笑著,而行也會打心底笑出來。
在行的心裏只存在一個意念——我絕對不會逃,我不會逃,我要打贏這場仗給你看。這個被他稱為父親的男人老是在逃避著什麼。母親也一樣,母親選擇自殺做為最後的逃避手段,但是這個男人卻連這一點都做不到,只懂得用酒精來麻醉自己,企圖掩飾生存的痛苦。他只是為了合理化自己的行為,而不得不用強烈手段來讓始終不想逃的兒子屈服而已。
只有一次,他在盛怒之下,在老師驚慌失措地制止之前將對方打得七零八落,那一次是對方趁他不注意的空當弄破了他的體操服。也許是經常獨自在山中嬉戲奔跑而練就了一身強健的體格吧,他那雙快腳獲得了賞識,行成為了田徑隊的地區代表候選選手,事情就發生在這之後。當時對方因為無聊的嫉妒心而故意弄破他的體操服,結果行打斷了對方的鼻樑,他的選手資格也因而被取消,但是行並沒有放在心上。他在意的問題是,自己的所作所為會讓母親多擔心,為了給他買新的體操服,又會增加母親經濟上的負擔。行對此感到非常懊悔,覺得自己很沒用。
即使要越過一座山才能到鎮上,母親仍總是騎著腳踏車到店裡上班。其實每個小時都會有一班巴士行駛,但是一過了九點,巴士也就停駛了,為了節省回來時的計程車費用,騎腳踏車成了唯一的選擇。母親每天傍晚六點出門,總要到凌晨四點左右才拖著疲憊的身子回來,然後在因為不停踩著腳踏車踏板而腫脹的腳上貼上藥布,整個人癱到行旁邊的棉被裡之後,不消幾秒鐘便開始發出厚重的鼻息聲。在半睡半醒之間,行總是可以聞到淡淡飄過來的酒精和香水、葯布混合在一起的味道,他非常喜歡這個味道。那是各種不同的味道合而為一,屬於母親特有的味道——因為那宣告了孤獨的漫漫長夜已經結束,行所居住的世界輪廓逐漸成形,溫暖地保護他不受外界侵擾。只要有這道暖流,行就什麼都不需要了。他可以因此抵擋住貧窮、孤獨以及學校同學尖銳的言詞。
祖父不屑地說,誰會為你這種人粉身碎骨,他們只是騙你罷了。兩人就這樣沒完沒了地爭執著。最後祖父已經感到不勝厭煩了,他說,我沒有打算把財產交給你,所有的財產我都要托給行處理。這幾天就會辦好這些手續。不知道祖父是當真,或者是當時情勢所逼,抑或只是為了勸誡父親才說出這樣的話來,總之,父親勃然大怒。果然是這樣嗎?難怪那個小鬼才會一天到晚往分院跑嗎?祖父帶著混雜著輕蔑和悲哀的表情,看著這個宛如責怪父母偏心的兒子。受不了兩人之間那種沉悶空氣的父親最後丟下一句。我可要言明在先,那小子身上流著母親的血,誰都不曉得他什麼時候要發狂。
一直到天亮之前,行都沒有聽到原本以為很快就會出現的警笛聲,他也因此得以完美地完成花瓶的靜物畫。行覺得自己很幸運。
歐巴桑像是沒有特別針對任何人似地喃喃說著,她手扶石牆支撐著幾乎要站不住的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