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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四一二號房間 一

第六章 四一二號房間

「你已經上了報紙和電視,出名了。我想你以後還是不要去上班,老老實實地呆在家裡為好。」
「可以這麼說吧。」
「我可不想。」良樹獃獃地看著雅子的臉,「是你自己說的。」
雅子醒了。她仰面躺著,手摸了一下胸部,心臟還在快速的悸動。最近她經常做艷夢。但是這種伴隨恐怖而心醉神迷的夢,還是第一次做。雅子在昏暗中回味著剛才的夢境,這是否就是隱藏在自己心底的企盼呢?她陷入了沉思。
「不想告訴你。」
雅子把車停在彌生家門口的路邊上,運健司的屍體時,車也是停在這裏的。
剛結婚時,良樹比誰都嚮往自由,總是希望過一種緊張而又充實的生活。雖然在公司里勞累了一天,但下班后仍然是一個精神飽滿而又溫存的男人。他深愛著還有點不諳世事的雅子,雅子也很愛良樹且信賴他。
「你有好長時間沒做飯了吧?」
「這我知道,還不到十點嘛。我是有話要跟你說。」
「你都聽到了?」雅子問伸樹。
「你是指女人?」
雅子敲了一下良樹的房間,沒有人回應,就徑直推開了房門。良樹穿著襯衣坐在床上,頭上戴著耳機正在聽音樂。只有四張半榻榻米大小的房間里,放一張單人床,就已經顯得很狹窄。良樹在裏面又放了一個書架和桌子,儼然是一間學生租住的宿舍。雅子從背後拍了一下良樹的肩膀,良樹吃驚地回過頭來,摘掉了耳機。看到雅子穿著睡衣,他問道:「不舒服嗎?」
「我猜有可能。」
「那是自然。」彌生一邊點頭,一邊用疑惑的目光凝視著雅子,流露出一種「那麼你呢?難道你就可靠嗎」的神色。雅子則搶先一步說,「我是什麼都不會說的。」
「保險金的事她也已經知道了吧?」雅子歪著頭想。
「我覺得不像。」
「什麼事?」
良樹認為他們的談話該到此為止了,就又戴上了耳機。雅子從側面盯著良樹的臉,心想我早晚要離開這個家。促使她下決心的是剛才躺過的床板下面放被褥的箱子里的那五百萬元現金。
雅子輕輕地打開門,剛走出良樹的房間,看到伸樹站在黑暗的走廊里。看到雅子突然出來,伸樹顯得很慌張,但卻像被捆住了似的,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
想到這兒,雅子向戴著耳機的良樹直截了當地問道:「你為什麼不想跟我一起睡?」
「為了再就業,那也沒辦法呀。」
「為什麼不想跟我睡覺?」
「能像蟲子一樣也好啊。」
「那當然,我也是付了二百萬元的呢。」彌生沉穩地說。雅子明顯感到彌生還對那天在工廠里爭吵的事耿耿於懷。
雅子這才發現當自己打開別的門時,良樹也打開了另一道門。倆人並不為此而悲傷,但彼此read.99csw.com都感到寂寞。他們都沉默了。
「再說有性生活也不一定就能維繫夫妻之間的感情。」
想了一會兒,良樹點了點頭:「也許吧。」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誰在刺探我們?為什麼?」彌生吃驚地叫了起來。
雅子終於向彌生吐露了心聲。
雅子隨手把門關上,來到狹窄的門廳,條件反射似的看了一眼房間入口處的地板框,那是殺死健司的地方。彌生也心領神會,慌忙垂下了眼帘。
可是現在的良樹不但想離開公司,還想離開家庭,因為他覺得自己現在處於一種污濁的環境之中。公司里且不說,就連一起生活的雅子也不給他自由。伸樹又像是走上了一條意想不到的路,但在中途又停了下來。良樹認為自己那種高潔的精神境界,別人是難以達到的。他想逃避現實,就必須與世人斷絕一切關係,可最終他卻被世人所拋棄。雅子不想跟被世人所拋棄的人一起生活,這種心情與剛才夢中的那種心醉神迷相通。難道那就是自己迂迴的道路?
可能是外面的空氣使她感到寒冷,她兩手整理著濕滾液的頭髮,一種年輕女子愛用的護髮素的氣味充滿車內。
「隨便吃點什麼。」
「這個嘛,她已經不來了。」
「不知道。」雅子搖著頭,「正因為不知道,才令人擔心。」
彌生再沒開口,開門下了車。雅子依舊是沒看彌生一眼,掛上倒檔,離開了彌生的門口。為表示憤怒,彌生「咣」的一聲帶上門,進了院門。
良樹沒有再問理由:「我倒沒什麼。那麼你都怎麼吃?」
「我覺得上班還早。」彌生說。
「沒有,只是睡過頭了。」
「你的意思是說,因為我選擇夜間工作,影響了我們的夫妻感情?」
「我已經變得像只蟲子了,一隻躲在石頭下什麼也不想的蟲子。」
「如果突然發生,我也許會,並且還可能會擔心。」
「不想做。」
「不過,你不會去找我吧?」
她看到彌生家的起居室拉著窗帘,透出黃色燈光。雅子按了一下內線對話機。
「為什麼?」彌生委屈地身體一震,緊緊咬住形狀可人的嘴唇。雅子兩眼瞅著前窗玻璃,刮水器上緊緊夾著幾片樹葉。
雅子乘T信用金庫的舊電梯,徐徐下降著。電梯內淡綠色的裝飾板上有一道道被刮傷的痕迹,那是被運鈔的手推車撞擊而形成的。從這部電梯里運送的錢袋不計其數。電梯在二層停了下來,雅子工作的融資部就在這一層。雅子對這裏的環境了如指掌。但是,雅子現在用不著它了。電梯的門打開了,雅子向空無一人的辦公室望了一眼,按下了「關」鍵。電梯門剛要關閉,一個男子閃了進來。
「有件事忘了問你。」
彌生是九九藏書在擔心被良惠和邦子察覺,所以,才跟以往一樣堅持上班的。雅子驚訝地盯著彌生。自從殺死健司后,與過去相比,彌生開始會算計了。
良樹聽到這話,不耐煩地打斷話題:「行了,行了!」然後又把耳機戴到了頭上。
雅子收回思緒,又閉上了眼睛。可能是因為睡得不沉而不規律地醒來,因此總覺得沒有解除疲勞,身體沉重得很。不一會就像有重力吸引似的,睡神又來了,雅子又進入了夢鄉。
雅子從背後把門關上。
雅子發現眼前的良樹比他們認識時頭髮掉了許多,還添了許多白髮。身體也明顯消瘦了,那肉體總是散發出一種酒精蒸發后剩下的酒糟氣味。但是雅子發現良樹的思想比外觀的變化更大,而且在不斷地提高它的純度。
「可也是。」雅子在回憶四五年前分居前發生的事情,全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詳細情況已記不清了。她想,可能正是這些記不清的細節積累多了,造成了今天這種局面。
「難道是保險公司在調查?」
「香取。這麼晚了,對不起。」雅子聽得出彌生好像很吃驚,隨後聽到從走廊傳出移動的腳步聲。
雅子躺在床上望著夕陽下山,屋內漸漸暗了起來。上夜班的人感到心情憂鬱正是在這個時刻。一些計時工同伴因此而得了憂鬱症,她們不是因為天黑得早而憂鬱,而是因為沒有了人們正常的生活活動規律而煩躁。
伸樹依舊不開口,表情像是凝固了。雅子看著比自己還高的兒子,一副健壯的體格,她難以相信他是從自己肚子里爬出來的。她看著他長大,但不久,他就會離開她。
聽到這話,彌生想起了上次在工廠的爭執,拉下了臉:「有什麼話?」
「這件事不能告訴你。」雅子發動了汽車,發動機的響聲在寂靜的住宅區內回蕩。
「為什麼?」
「發生什麼事了?這麼晚了。」來開門的彌生像是剛洗過澡,濕波滾的頭髮垂在額頭上。
伸樹沒有回答,一臉困惑地垂下眼帘。
「一起去吧?」雅子回頭向後座黑暗處說。她已經多次夢見過健司。這次去彌生家還有一個目的,就是去見見那個晚上為彌生照顧孩子的森崎洋子。
「你恐怕對什麼事都不聞不問?這樣可不行。」
當她下決心走出電梯時,突然,發現一個男人從黑暗中跑了過來,她還沒來得及逃,這個人已從背後將自己緊緊抱住,長長的手臂緊緊纏住自己。她想喊救命,但嘴裏發不出聲音。那個男人的手想要掐住自己的脖子,自己扭動著身子想逃脫,但手腳卻不聽使換。越著急越令人感到恐怖,雅子急得滿頭大汗。終於,雅子的脖子被男人用雙手掐住,雅子因恐怖身子變得僵直。掐在脖子上的手指的溫度和吹https://read.99csw.com到脖子上的男子急促的呼吸,漸漸地把她優郁的衝動激發起來。這種衝動使她情願委身與這種暴力,希望被他勒死。一時間雅子像是進人了無重力狀態,恐怖感頓時消失了。代之而來的是令雅子感到難以置信的心醉神迷,雅子不由得發出驚恐而又愉悅的叫聲。
等回過神來,雅子聽到了某種響動。可能是良樹或是伸樹回來了。她看了一下枕邊的鬧鐘,已經是晚上八點鐘了。雅子只攏了一下頭髮,穿上一件對襟毛衣,走出了房間。從洗澡間傳來洗衣機的響聲,像是良樹在洗自己的衣服。幾年來,良樹的內衣都是他自己洗。
「進去談可以嗎?」
「瞎說。」良樹回過頭來直視著雅子,「當會計的活,哪個小公司都需要。你是因為受到打擊后不想再干同樣的工作罷了。」
「她的老家在什麼地方?」
面對雅子的質問,彌生只好把前後經過說了一遍。雅子是想確認一下森崎是不是來調查內情的人。沉默了一會兒,彌生還是百思不得其解。
森崎已經搬走了,就是去調查她住過的公寓也是徒勞。但是,為了刺探彌生周圍的情況,竟不惜花錢租房子。單從花錢如此大方來看,雅子就覺得可疑。
剛上車關上車門,彌生又追了出來。雅子打開車門讓她坐進了副駕駛席。
「告訴像你這樣嘴不嚴的人,不會有好事。」
「是的。」雅子不加掩飾地說,「對不起,我想還是大家喜歡怎麼吃就怎麼吃的好。」
雅子下了床,把卧室的燈打開,然後拉上窗帘,坐到梳妝台前。大概是燈光的緣故,鏡子中的自己,臉色很難看。自從健司那件事以來,自己的臉就明顯起了變化。眉宇間的皺紋更深了,目光更尖了。人好像老了許多。但她看到自己的嘴還半開著,像是想喊誰的名字。她也不知道此時為什麼會有這種表情。雅子用手把嘴遮了起來,可是發亮的目光卻難以掩飾。
「大概是吧。」
「你也可以變嘛。」
傍晚醒來,雅子心情有些鬱悶。尤其是冬天,天黑得早,更令人感到寂寞。
「我說不定要離開這個家。你也已經長大了,去做你想做的事吧。再去上學也行,獨立生活也行,都由你自己決定。你有什麼打算嗎?」雅子看了一會兒兒子那有稜角的臉龐。伸樹卻只是哆嗦著嘴唇,什麼也沒有回答。雅子轉身往回走,背後傳來兒子那已經變了聲的怒罵聲:「別花言巧語,死老婆子!」
有幾縷水從頭髮上淌到臉上,彌生好像沒有意識到。「難道是警察?」
「雅子,你為什麼對這件事這麼關心?我覺得你有點杞人憂天了。」
自己並不想回到過去的生活中去。雅子覺得現在的生活也不錯。一旦把院子里被太陽曬著的小九-九-藏-書石頭掀起來,就會顯露出潮濕、陰冷的土。今天自己寧願呆在那陰冷的地方。陰冷的土地雖然沒有石頭那樣溫暖,但卻令人懷念,讓人覺得安定。就像一隻蜷縮著的蟲子,是的,自己已經變成了一隻蟲子。
電梯慢得令人著急,好不容易到了一層。門開了,健司的身影消失在大廳的黑暗中。留在電梯里的雅子出了一身冷汗,她一時竟不知何去何從。
好久沒去彌生家了,雅子在上班的路上想順便去她家看看。一片乾枯的樹葉隨風落在前車窗玻璃上,下落時發出令人愜意的聲音。一陣涼風也隨之吹進了車內。雅子感覺有點冷,想關上車窗,這時一隻無處棲身的飛蟲不知從何處飛進車內,在昏暗的角落裡掙扎。這令她想起了那晚的事情:彌生訴說自己已經走投無路,求雅子幫忙。當時雅子也是開著車想來想去,拿不定主意。一股桅子的清香從窗口飄進車內,又旋即消失了。夏天剛發生的事情,雅子卻覺得已經像是幾年前的事了。
「那個森崎,什麼時候來?」雅子側耳聽了一下起居室的動靜,孩子們可能已經睡著了,除去電視新聞節目的聲音,其他什麼聲音也聽不見。
「那是誰?」
對事物敏感的良樹是不會覺察不到這一點的。況且他倆都曾受到過挫折。
「這我知道。可我覺得你什麼都在拒絕我。好像也討厭我和伸樹做的事情。」
夢中的那個男人到底是誰?雅子邊回味那抱住自己身體的手臂的感觸,邊思索著。不是健司,健司只是把自己誘入恐怖的幽靈。也不是良樹,良樹從來沒有對自己有過粗暴的行為。那感觸也不像是和雄的。難道是那個一直令自己感到不安的看不見的「第三者」會以這種形式出現?而且帶來的恐怖是和性的愉悅一起出現?雅子好長時間已忘卻的那種對性的感覺又被強烈地刺|激起來。
「不會,保險公司不是已決定支付保險金了嗎?」
「有點兒。」雅子站在北側的窗子邊上說。
彌生顯然感到了恐懼,用手搓著兩臂。「我被監視了,怎麼辦?」
「是啊。那是幫你處理你丈夫的屍體應得的報酬啊。」雅子覺得目的己經達到,便揚了揚手,「那麼,我走了。」
「良惠她們那裡,你儘管放心,沒什麼可怕的。」
自己曾經度過了多少個忙忙碌碌的早晨啊。全家第一個起床,為家人準備早餐,然後準備中午的盒飯;把洗好的衣服曬上,自己化妝打扮;做完這些之後,再哄著不懂事的孩子去幼兒園;在家裡要不時地看牆上的掛鐘,在外邊又要不時地看腕上的手錶,為生活而忙碌奔波。沒有時間看報,更沒有時間買書;睡覺要算倒計時;好不容易有個休息日,堆積如山的衣服等著自己洗,衛生也要自己打掃九_九_藏_書。每天的日程緊張而有序,哪還有時間去寂寞,去傷感。
「跟我比起來,你就像住在城堡里。上班,然後回家,自己想幹什麼就幹什麼。這跟寄宿有什麼兩樣?!」雅子指著良樹的房間激動地說。
「什麼?」良樹又摘下了耳機。
良樹突然提高了聲音:「是你提出想上夜班的。」
「我沒那意思。不過,我們都想分開睡這是事實。」良樹說。
「是嗎?你真這麼認為?」彌生往上翻著眼珠看著雅子,然後舒了一口氣,隨口說道,「我不去上班,別人會不會猜到我拿到保險金了?」
剛起床的雅子感到有點冷,扣上對襟毛衣的扣子。
「這個人家沒說。」彌生像是受了委屈,「都已經那麼熟了,只說了句『以後再聯繫』就走了。」
「嗯。」雅子回答。
「假如我離家出走,你吃驚嗎?」
「這麼說森崎是他們一夥的?」
「睡過了頭?不是才晚上八點嗎。」良樹冷不丁地說,「哪裡不對勁吧?」
「誰?」室內傳出令人感到恐怖的聲音。
「因為我想一個人呆在屋子裡。」良樹看著書架上擺放著的小說答道。
「為什麼?」雅子胸中有一種說不出來的不安。「一個星期以前,突然提出來,要回鄉下老家去。我很吃驚,怎麼挽留也不行,孩子們也戀戀不捨的,她本人也哭了。」
「我還沒有把握,但我覺得有人在刺探我們。你還是注意點好。」
「唔,說是下一周。」
「上次你在工廠說的那件『工作』是指什麼?還是碎屍?」
是已經死去的健司。雅子嚇得大氣都不敢出。健司穿著白襯衫,系著藍色領帶,下身穿著灰色褲子。跟死時的穿戴一模一樣。健司禮貌地向雅子打過招呼,然後背對著雅子,面朝電梯門站著。雅子一邊注視著健司被頭髮遮蓋的脖頸,一邊向後退著。她不由自主地在尋找自己在他脖子上留下的刀痕。
黑暗的後排座位上發出了一種響動,她知道那可能是放在座位上的地圖冊掉下來了,但她還是下意識地認為像是在和健司同車去看望彌生。
「那,也讓我們隨便?」良樹苦笑道。
雅子嘟嚕著。
「為什麼一個人睡?」
「那是自然而然的事。」良樹無法掩飾自己畏縮的表情,扭過臉去,「況且你每天也很累。」
「不是誰都想一個人生活吧?」
「謝謝你特意來看我。」
「到底是為了什麼?」
「為什麼要這樣?」
放在床上的耳機里傳出古典音樂的旋律,是一首雅子從未聽過的曲子。
「我說阿山,這個森崎是怎麼到你家來的?」
這是今年伸樹第二次罵自己,只是聲音更接近成年人了。雅子回過頭來,看到伸樹眼裡含著淚水。她想說什麼,伸樹卻氣沖沖地扭頭跑上了二樓。雅子一陣心痛,但她不想走回頭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