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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出口 五

第七章 出口

和雄用手按了按自己的額頭。他知道,這是性命悠關的事情,不用別人說,只要看一下雅子的神情便會明白。
「嗯。」
「我去去就來。」
「哎,你說哪個國家好?我長這麼大還沒到過別的國家呢!」
盤腿坐著的和雄環視著窄小的屋子,然後看了看窗子上的國旗。他眼裡有一種思鄉之情和安寧之感。雅子很羡慕他。
和雄聽了這話,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他不再堅持,把錢重新放到桌子上。他覺得不這樣似乎就對不起雅子似的。
佐竹正在走向失敗。毫無疑問,是自己的存在,擊中了對方的要害。而自己的心中也有被對方擊中的地方,那便是隱藏在心底的那種情願被佐竹殺死的想法。
為什麼會對和雄說這些呢?這些事從來沒有告訴過別人。連雅子自己也不明白。大概是對方不大懂日語,才使雅子感到輕鬆,甚至感到有些安心。不過,一說到這些,雅子還是情不自禁地流出了眼淚。
「我知道了。」
和雄的臉上突然蒙上一層陰影。
有時世上的一切會突然發生變化,今天晚上大概就是這樣的日子。雅子朝著和雄宿舍的方向,走進了夜幕。
雅子趴在桌子上閉上了眼睛。她總算得到了片刻的休息時間。
「香取!」
和雄聽了雅子這話停了手,臉色陰沉下來。大概是和雄那喜歡清白的性格和正義感,他不願意用這種骯髒的金錢。
「這是什麼?」
過了一會兒,雅子從外面的樓梯上來,走進了車間的大門。駒田看到雅子不禁一楞。
雅子拉上外套的拉鏈,聽著自己踏著地面發出的「嗒嗒」聲向停車場走去。
雅子像來時那樣輕輕走下樓梯。周圍死一樣的寂靜,家家戶戶都把雨搭關得緊緊的,除了互不相連的那些路燈之外,再看不到別的光亮。
「也太多了。」和雄硬要將錢放進雅子的背包里。
和雄把雅子讓進了屋裡。屋裡飄溢著一股不知用哪國香料製造的香水味。窗子前面擺著一張雙層的單人床,日式壁櫥改成了歐式的敞開式。榻榻米上放著合成樹脂面的小方桌。和雄關上了似乎是有關足球比賽的錄像,轉身對雅子說:
肢解健司會換來這種命運,是自己始料不及的。雅子望著前面漆黑一片的廢棄工廠,她覺得那空蕩蕩的建築物,好像是自己黑暗前程的象徵,難道那就是毀滅自己的地方?自己就是為了知道那個地方而在世上活了四十三年?雅子無法讓自己的目光從那廢棄的工廠移開。
「吾妻!」駒田急切地說,「快!快回家!」
「現在我是這樣認為的。」
她走進停車場,值班室已經沒有了燈光。凌晨三點到六點,應該是沒有警衛值班的。佐竹就算是要等到自己下班,早晨上下班的人顯然要比夜裡九*九*藏*書多得多,他大概還不至於有那樣的膽量。走進停車場之前,雅子普惕地環視著四周,她在想佐竹也許會在什麼地方隱藏著。周圍沒有一個人影,雅子安心地走進停車場,腳時時踏在停車場那四處散落著的碎石上。來到車旁,她看到花冠車的右反光鏡上掛著件什麼東西。雅子拿到手裡一看,不由得驚叫了一聲,那是邦子的黑色褲頭。
「聖誕節前回去。」
「要加油幹了!」良惠捶著背伸了伸腰。原來筆直的腰桿,現在顯得有些駝背,看起來有點像老太婆了。
「不太清楚,聽說燒得什麼也沒剩下。」駒田似乎後悔自己說了不該說的,急匆匆地回車間去了。
「……投了一點點。」
和雄有些擔心地看著雅子的臉。雅子避開她的視線,取出香煙,在屋裡找著煙缸。和雄自己也銜著香煙,把一個用可口可樂易拉罐改制的煙灰缸放到小桌上。
「我要走了。」雅子從和雄的懷抱里掙脫開。這時,和雄從口袋裡掏出一張小紙片遞給雅子。
「這個可以不還給您嗎?」
前面佐竹可能在等著自己。雅子像警惕著怪物似的在夜色中摸索前進。向左拐去,路邊零散地坐落著幾戶農家和民宅,再前面就是和雄他們住的簡易公寓了。
「是不好混。不過,什麼地方都行,只要能離開這兒。」
「我馬上就去,你在這裏等一會兒。」
「我從那個混蛋那兒逃出來了。」雅子像在室溫下緩緩融化的冰塊似的慢慢說,「詳細情況和理由我不能說。總之,我想用那些錢逃到別的國家去。」
「我知道了。」
雅子一個人在外邊等良惠。像要做好今後面對現實的精神準備似的,良惠過了好長時間才推著自行車走來。雅子盯著良惠顯得有些疲憊的臉說:「對不起,我不能和你一起去處理後事了。」
「你不是還要在這兒呆一年多嗎?」
這不是等於從背後推了良惠一把嗎?想到這些,雅子久久擺脫不了那可怕的幻影。
「嗯。不知怎麼搞的,在這裏幹得一點也不帶勁。」
「怎麼了?怎麼了?」良惠問。
「這是給你的謝禮。」
「巴西是個什麼樣的地方?」
「我一直想幫你。你的麻煩和這個有關係嗎?」
「我一個人從家庭里跑了出來,因為我想自由。」
和雄脫了茄克衫,咬著嘴唇。
「對什麼絕望了?」
和雄揚起臉,他那黑亮的眼睛因為流淚而有些紅腫。
「我知道。我知道你也心煩,所以才來告別的。」
「說是你家裡失火了,剛才來了電話。」
「有關係。」雅子點了點頭。
「不會回來了。和我那大女兒一樣,一定是讓不正經的男人拐跑了。真是個傻丫頭,真是沒辦法,沒辦法呀!」一路上read.99csw.com,良惠不停地反覆說著這些話。她似乎想辯白什麼,但卻聽不出她用什麼理由來辯白。
「活著,對活著絕望了。」
「你怎麼了?能告訴我嗎?」和雄大概是怕語氣太重了會把雅子嚇跑,特意放鬆語調問雅子。
「什麼最後一次?」
「你為什麼哭啊?」
「我丈夫說他一個人能生活。他習慣過隱居般的生活。他的脾氣,誰也說服不了。兒子已經長大,不用操心了。」
「是聖保羅的地址。」
良惠來的太是時候了。雅子看著良惠的臉,輕輕舒了一口氣。
「對不起,你今晚能給我取來嗎?我不知道你今晚不上班。」
「拿著吧,你在工廠里工作得那麼辛苦。不管是正路還是邪路來的錢,不都能用嗎?」
和雄也哭起來。雅子目不轉睛地看著這位為自己流淚的異國男子。和雄抽泣著,好久不能自制。
「這是最後一次了。」良惠說。
「不管怎麼樣,趕快回去吧!」
雅子被勒得喘不上氣來,但卻並沒感到害怕,甚至也沒有夢中那種恍惚的感覺。
「可以。」
「那孩子不知道我們家已經有了二百萬元,她還以為自己不能升學了。真傻啊!人倒霉的時候真是喝涼水都塞牙呀!」
「那就謝謝了。你馬上就走嗎?」
「那太孤單了。真可憐!」
「真可怕。」
「不過,」雅子搖搖頭,雙手抱著膝蓋說,「我並不感到孤獨,因為我一直渴望自由,這就足夠了。」
「那麼,你好自為之。」
這褲頭是雅子讓人掛到佐竹房間的門把手上的,大概是佐竹為了報復自己而掛到這兒的。雅子感到噁心,隨手把褲頭扔到地上。
「對,我一個人在家。」
「對,在這裏再呆下去也沒什麼意思。」
良惠的臉上眼看著沒了血色,駒田皺起眉頭,可憐地看著她。
和雄回屋的聲響驚醒了雅子,已經是凌晨兩點了。和雄從外邊帶進來一股冷氣,他從茄克衫裏面的口袋裡掏出雅子熟悉的那個信封。
和雄輕輕地抱住了雅子。把自己的身體委身於別的男人,雅子這還是第一次。
雅子在狹小的門廳穿上自己的已經破損了的輕便運動鞋。陣陣冷風從門縫裡吹進來。和雄耷拉著頭咬著嘴唇。雅子推開門,跟和雄道別。「再見。」和雄抬起手。此時對和雄來說,這「再見」似乎是一個很悲壯的詞。
「是的。一個和睦的三口之家,不知為什麼不知不覺就散架了。雖然不能怨誰,恨誰,不過,我覺得毀掉這個家的是我自己。」
和雄安心地笑了。是健司家的那把鑰匙。雅子覺得這鑰匙是事件的開端,她久久地盯著和雄手中的鑰匙。實際上所有事情的開端都在雅子自身。對自由的嚮往和那種莫名其妙的絕望把雅子帶到了今天https://read.99csw.com的境地。
「你來取錢了,是嗎?」
「到哪個國家去呢?什麼地方也不好混啊!」
「駒田,」雅子從他背後問道,「良惠的婆婆怎麼樣了?」
「你們不是好朋友嗎?」駒田臉上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他不高興地用滾筒在雅子背上胡亂滾動著。
「可怕什麼?」
在這黑暗的道路上,佐竹說不定會從背後掐住自己的脖子。雅子后怕得幾乎喘不上氣來。她清楚,如果自己當時表現出恐懼,那佐竹一定會襲擊自己的。自己小時候曾經體驗過,只要跟野狗四目而視,那野狗不一定會向自己撲過來,今天的情況也大體相同。太危險了,雅子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到巴西去吧,現在那兒是夏天。」
雅子把紙袋放進背包里站了起來。和雄拿起放在桌子上的錢要還給雅子。
「宮森,讓我在這兒呆到三點行嗎?」
「她會回來的,一定會回來的。」
「……是這樣啊。」
「你一個人?」
「有事嗎?」
「放自行車去了。」
「夏天」,雅子似乎要做夢似的閉上了眼睛。今年的夏天是改變自己命運的季節。梔子花的花香,停車場那茂密的草叢,暗渠流水那瞬間的閃亮……她突然感覺到了什麼,睜開了雙眼。和雄正準備出門。他在T恤衫上披了一件茄克衫,戴上一頂無檐帽。
和雄從T恤衫中拽出佩戴的那把鑰匙。
「謝謝。」雅子從和雄手中接過信封,信封帶著和雄的體溫,熱乎乎的。雅子打開封口,看了一下裡邊的東西。除了一個新護照之外,還有七紮帶封條的紙幣,每扎一百萬元。雅子從信封里抽出一紮錢放在桌子上。
「做盒飯呀。」
「好,我一定去。」
雅子看著良惠那變得更小的臉龐說。
「謝謝。」雅子小心翼翼地把紙條摺疊好,放進牛仔褲的口袋裡。
「雅子!」
「反正也來不及了,不是嗎?」良惠若無其事地說。
她感到一種難言的孤獨。來到廢棄工廠的暗渠旁,她感到一陣迷惘。猶豫了一會兒,她還是把和雄給她的紙條撕得粉碎,扔進了暗渠。
聽了雅子的話,駒田飛也似的從樓梯上跑下來,手裡依舊拿著除塵滾子。良惠和駒田剛好同時來到樓梯下面。
「哎!美紀離家出走了。在錢到手的那天不見了。我家裡有一個壞榜樣,雖說一直擔心會出這種事,可實在沒想到連這孩子也跑了,真寂寞呀,寂寞得讓人難以忍受。」
和雄眼裡充滿了眼淚,淚水吧嗒吧嗒地落到榻榻米上。
「嗯,給你添了不少麻煩。」良惠說完,向雅子點了點頭,順著來的路向回走去。良惠的自行車那微弱的燈光漸漸遠去了。雅子目送著良惠的背影,然後眺望著汽車廠的方向。遠方繁華的東京市把夜空染成依稀read.99csw.com可見的橘紅色。在迷濛的橘紅色上空,像是烈火竄著火苗熊熊燃燒著。雅子的腦海里浮現出良惠那破舊的房屋。良惠已找到了自己的出口,只要女兒不在家,絕望了的良惠大概是不會有絲毫擔心的。雅子發覺自己暗示要對佐竹復讎的話可能引發了良惠的這種念頭。
快到開工的時間了。雅子走進大廳,尋找著和雄的身影。在巴西人扎堆的地方,在更衣室都沒找到他。雅子看了一下出勤卡,和雄今晚好像不上班。雅子不顧駒田的阻擋,穿上鞋向外跑去。
如果能夠順利地逃掉,她會把地址好好保存著的。不過,這一次恐怕是在劫難逃。和雄的好意使她感到一陣溫暖,但是,自己打開的那扇門後面,更殘酷的命運正擺開架勢在等待著她。
「對不起。」
她今天依然穿著那件一到冬天就穿上的運動外套。雅子突然想起那件衣服的尼龍裡子很薄,似乎馬上就要破了。良惠大概也知道那裡子不知什麼時候就會磨破的。
「即便這樣死了也心甘情願。因為我早就絕望了。」
抬頭望去,只有和雄住著的二樓上層的那間屋子還亮著燈。為了不驚動別人,雅子攝手攝腳地順著鐵制樓梯上了樓,她敲了敲門,有人用葡萄牙語答應著。門開了,上身穿T恤衫、下身穿牛仔褲的和雄看到雅子,大吃了一驚。電視機里人影晃動,不知在放映著什麼。
雅子有一種以前有過、但近幾年來卻消失了的那種感觸——懷念、溫馨。雅子覺得淤積在自己心中的冰塊似乎正在一點點融化,她久久地把身體貼在和雄的胸膛,眼睛里充滿了淚水,不過,這次並沒有流下來。
「噢,對不起,家裡出了點事。」良惠似乎是太累了,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越過廢棄工廠,經過工廠旁邊那家已經停業的保齡球館和一座民宅后,兩個人來到一條寬闊的馬路上,馬路旁邊是汽車廠那長長的圍牆。從這裏往左拐便是盒飯工廠了。
「給你拿來了。」
「你就用吧,反正這錢也不是正路上來的。」
大概是良惠覺得解釋起來太麻煩,便沒更多地說什麼。因為是推著自行車走的,所以車燈微弱的光亮只能照到前面幾步遠的地方。
雅子露出了笑容。和雄沉默著,用他粗大的手腕擦著眼淚。雅子看了一眼掛在窗戶上用作窗帘的綠黃兩色的巴西國旗。
果真如此的話,回家的路上在哪家咖啡店都可以好好地聊嘛。良惠為什麼這樣說?雅子摸不清她的真意。良惠去放自行車的時候,她在外面的樓梯上等著。
雅子簡單地答道。夜色中,佐竹站在像燈塔一樣閃亮的警衛室旁邊,目不轉睛地盯著雅子。他一直站在那裡,專等著雅子的到來。
和雄連連點頭表示同意,還有三個小時,三個小時之後,佐竹九-九-藏-書就該下班了。
「想和你多聊一會兒,所以特意從這條路上來的。」
「哪能呢,你趕快回去吧!」駒田催促著。相反,良惠倒是慢悠悠地向自行車停車場走去。有幾個計時工來上班了,駒田還要工作,便又上了樓梯。
「獨身一人就自由嗎?」
良惠吃力地推著自行車,一邊靈活地躲閃著坑坑窪窪,一邊驚恐地回頭看了一眼停車場。
「家裡人怎麼辦?」
雅子默默地聽著,她想,良惠還沒有走出她自己的出口。
「為什麼呢?」
雅子似乎感到這小小的房間是她唯一安全的地方,她環視了一下房間。與和雄同屋的人大概是上班去了,二層床的底層收拾得整整齊齊。
二樓入口的門開了,衛生監督員駒田走了出來。
「吾妻今天來上班了嗎?」
這是一個連星星也看不見的黑夜。頭頂上厚厚的雲層重得似乎要垂落下來,但卻讓人感覺不到雲層的存在。雅子有種自己彷彿要被擠碎了的感覺,她抬起頭,看了看壓在自己頭上的盒飯工廠那高大的建築物。
「這是給你的謝禮,請收下。」
「就你一個人了?」
突然,雅子感到自己的脖子被一隻長長的手臂從背後扼住,她甚至沒來得及呼救。雅子想掙脫,拚命掙扎,但身著警衛制服的佐竹那鐵鉗般的手腕毫不放鬆。
和雄沉下臉,「你這是幹什麼!我不要!能為您干點事我已經很高興了。」
「香取,你沒陪她一起回去?」
「你不想幹了嗎?」
「師傅,你最近怎麼了?」雅子問良惠。自從處理了邦子的屍體,這是雅子第一次見到良惠。
出逃,出逃的目的是為了擺脫什麼?逃到什麼地方去?這些雅子也不十分清楚。
「因為你給我講了這麼多的知心話。對於我來說,您是可望而不可及的人。」
「加人火災保險了嗎?」
和雄沉思著。過了一會兒,他俯身吐著煙圈,抬起微黑的面孔。
「真的?」
「不知道,總覺得有點……」
「什麼事啊?」雅子知道佐竹不會對良惠設什麼圈套,因為他只對自己一個人感興趣。
「是保安員。」
「那個人是誰呀?」
「請你務必到那裡去,聖誕節我在那裡等著你。」
很顯然,如果那個男人的憎恨達到頂峰的話,就很容易爆發。佐竹正在高興地等待著這一時刻的到來。雅子捕捉到了佐竹眼睛里瞬間閃現的那種對事態的興趣和想玩弄自己的神色。
和雄思索著,然後靦腆地說:「我說不好,反正是個好地方,非常好的地方。」
相反,倒有一種不可思議的安心感,一種找到了歸宿似的安心感。
雅子沒敢說自己也是這樣想的。她也打算幹完這個晚班就不幹了。辦完辭職手續,拿回放在和雄那裡的錢和護照,今天晚上如果不出什麼事的話,也許能逃出佐竹的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