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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清談 5、神州陸沉

第七章 清談

5、神州陸沉

在東晉的名將和名臣中,庾翼對王衍的評價最為中肯:「王夷甫,先朝風流士也,然吾薄其立名非真,而始終莫取。若以道非虞夏,自當超然獨往,而不能謀始,大合聲譽,極致名位,正當抑揚名教,以靜亂源。而乃高談《庄》《老》,說空終日,雖雲談道,實長華競。及其末年,人望猶存,思安懼亂,寄命推務。而甫自申述,徇小好名,既身囚胡虜,棄言非所。」(《致殷浩書》)庾翼說王衍雖是前朝風流人物,但我從來就鄙薄他追逐虛名的行為。假如覺得當代不是堯舜盛世,那就一開始應該超然物外不問世事,然而王衍卻謀取權力熱衷名望;既然名位顯赫就應該有所擔當,努力光大名教,全心致力於社會安定,而此時的王衍高談老莊,談玄終日,最終自己身囚胡虜,國家四分五裂。
桓公入洛,過淮泗,踐北境,與諸僚屬登平乘樓,眺矚中原,慨然曰:「遂使神州陸沉,百年丘墟,王夷甫諸人不得不負其責!」袁虎率爾對曰:「運自有廢興,豈必諸人之過?」桓公懍然作色,顧謂四坐曰:「諸君頗聞劉景升不?有大牛重千斤,啖芻豆十倍于常牛,負重致遠,曾不若一羸牸。魏武入荊州,烹以饗士卒,於時莫不稱快。」意以況袁。四座既駭,袁亦失色。九九藏書
桓溫、庾翼只是貶斥王衍的為人與為政,王右軍、謝太傅則討論清談與興亡——
原文中的「神州」即中國,此處指中原地區。「陸沉」字面上的意思是無水而沉,此處指中原地區淪陷。王夷甫即西晉重臣和名士王衍,他出身於魏晉高門琅邪王氏,竹林七賢王戎的從弟。王衍天生一副好皮囊,神情清明秀朗,風姿文雅安詳,短小丑陋的王戎和他走在一起很有喜劇效果。小時候去看望山濤,山濤看著他遠遠離去的背影感嘆道:「不知是哪位有福婦人,生出如此漂亮的兒子!」由於他思維縝密敏捷,談吐又從容機智,談玄時手中白玉柄麈尾與手臂一樣潤潔,加之一心企求玄遠高逸的境界,口中從不說一個「錢」字,王衍看去酷似一塵不染的神仙。王戎情不自禁地讚歎道:「太尉(王衍官銜)神姿高徹,如瑤林瓊樹,自然是風塵外物。」他的從弟王敦南渡多年還常稱讚王衍說:「處眾人中,似珠玉在瓦石間。」東晉大畫家顧愷之在王衍畫像讚辭中說,他品格如青山聳峙,壁立千仞。
可史家對他蓋棺論定時,對他個人品格和政治才能評價很低。他身居顯要九*九*藏*書而一無所為,只一心為自己和家庭利益狡兔三窟,直到成為匈奴首領石勒的俘虜,他還把自己的責任推得一乾二淨,為了苟且偷生還力勸石勒稱帝,石勒對他厭惡鄙視至極后才送他歸西。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王衍死前才有點後悔:「嗚呼!吾曹雖不如古人,向若不祖尚浮虛,戮力以匡天下,猶可不至今日。」

王衍、王導都酷嗜清談,他們的侄子王羲之反對清談,伯侄所處環境並無多大改變,興趣的轉移可能是各人氣質不同,更與王謝談話的特定語境有關。謝安多次拒絕朝廷徵召,決意要悠然避世高卧東山,王羲之則力勸謝安出來為國效命,所以王羲之厭惡虛談而崇尚實幹,謝安則認為清談與興亡毫不相干。
「永嘉之亂」渡江南逃,一直是東晉士人心中的巨痛,人們一提到「山陵夷毀」便淚流滿面,《世說新語·語言》稱,「衛洗馬初欲渡江,形神慘悴」,「寄人國土」連晉元帝也心有不安。每個人都在痛定思痛,追究「山河殘破,社稷焚滅」的原因。有些人認為禍根在於清談,名士們練就了嘴上的功夫,卻丟掉了濟世的能力,玄言終日更致使綱紀毀壞,在士林扇起浮華怠惰之風。他們罵正始「何王之九九藏書罪,深於舛紂」,又把「洛陽之陷」歸咎於王衍談玄,羊祜所謂「亂天下者,必此子也」,不可能是羊祜的事先預判,倒更像他人的事後聰明。而在另一部分人心中,西晉覆滅與清談毫無關係,「正始之音」簡直美如天樂,王衍一直是他們的精神偶像。東晉君臣大多都「托意玄珠」,王導、謝安等人是朝廷宰輔,同時也是清談領袖,《世說新語》載:「王丞相過江左,止道聲無哀樂、養生、言盡意,三理而已。然宛轉關生,無所不入。」流風所及,老成持重的郗鑒也經不住誘惑,跟著名士們一道說空談玄,而且還自我感覺良好:「郗太尉晚節好談,既雅非所經,而甚矜之。」(《世說新語·規箴》)
西晉亡後人們歸結為「清談誤國」,趙宋亡後人們又痛罵「理學誤國」。清人嘲笑宋儒把人教成了「弱人」「病人」「廢人」,顏習齋曾憤激地說:「宋元來儒者卻習成婦女態,甚可羞。『無事袖手談心性,臨危一死報君王』,即為上品。」
可見,「遂使神州陸沉,百年丘墟,王夷甫諸人不得不負其責!」絕非桓溫一人的私言,而是許多人的共識。王衍其時身居宰輔之職,山河破碎他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那些立志收復中原的名將https://read.99csw.com,如陶侃、桓溫、庾翼等人,大多都瞧不起那些只會耍嘴皮子的名士,認為誤國害人是名士們唯一的本事。我們來聽聽桓溫的高見——
王右軍與謝太傅共登冶城。謝悠然遠想,有高世之志。王謂謝曰:「夏禹勤王,手足胼胝;文王旰食,日不暇給。今四郊多壘,宜人人自效,而虛談廢務,浮文妨要,恐非當今所宜。」謝答曰:「秦任商鞅,二世而亡,豈清言致患邪?」(《世說新語·言語》)
晉穆帝永和十二年(356)桓溫率師北伐,在伊水大敗羌族首領姚襄,終於收復了故都洛陽。渡過淮河、泗水,達到北部地區以後,和眾僚登上大船船樓,桓溫眺望中原無限感慨地說:「最終使得神州陸沉,百年來首善之區洛陽變成荒丘廢墟,王夷甫這些清談誤國的傢伙罪責難逃!」他的參軍袁虎不假思索地反駁說:「國運本來就有興衰廢立,怎麼一定就是這些人的過錯呢?」桓溫聽后臉色馬上陰沉下來,嚴肅地對四座的人說:「各位大概都聽說過劉景升的一些事情吧?他有一頭大牛重達千斤,吃起草料來是常牛的十倍,載重遠行卻不如一頭瘦弱的母牛。魏武帝曹操討平荊州時,把它宰了犒勞將士,當時無人九-九-藏-書不拍手稱快。」這話的意思是用大牛來比袁虎,在座的人都很驚駭,袁虎更嚇得臉色大變。
不過,別將王衍誤國與清談誤國混為一談。作為朝廷宰輔,王衍的職責理當盡心理政,而他為了虛名終日談玄,只能指責王衍個人沒有盡職,不能泛指所有清談誤事。我和桓溫、庾翼一樣討厭王衍,但我同時又高度肯定清談。清談作為民族精英的一種精神生活形式,豐富了士人的精神生活,拓展了民族的精神向度,提高了民族的抽象思維能力。以王弼、嵇康為代表的玄學家們經虛涉曠,使哲學思辨達到了空前未有的深度,所以後人將「魏晉玄學」作為魏晉文化創造的標誌。

——《世說新語·輕詆》

列夫·托爾斯泰有句名言:「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國家情況更為複雜,興盛的原因固然不同,滅亡的原因尤其有別,只從某種文化生活或藝術嗜好來找某朝興亡的原因,可能掩蓋了各朝各代興亡的深層動因。如果魏晉是「清談誤國」,宋代是「理學誤國」,那麼,是否可以說漢代是「辭賦誤國」,唐代是「詩歌誤國」,明清是「小說誤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