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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深情 1、年在桑榆

第十章 深情

通常情況下,情與智好像水火不容——情濃則智弱,多智便寡情。魏晉名士卻既長於思又深於情,王弼還為情理兼勝進行哲學辯護:「聖人茂於人者神明也,同於人者王情也。神明茂,故能體沖和以通無;五情同,故不能無哀樂以應物。」
因為有了邏輯理性,人才不同於動物;假如只有邏輯理性,人就可能等同於機器——今天大型計算機在邏輯推理上甚至超過了人。過度理性不僅讓人成為冷冰冰的動物,而且讓人的生命力竭盡乾枯;唯有深情才能使我們體驗到人生的大喜與大悲,才能使我們走進存在的深度,才能使我們感受到生命卑微與崇高,領略人生的醜惡與壯麗。
當王伯輿登上江蘇茅山,悲痛欲絕地哭喊「琅邪王伯輿,終當為情死」,當「桓子野每聞清歌,輒喚『奈何』」(《世說新語·任誕》),魏晉名士可以自豪地說:我們開心地笑過,我們悲傷地哭過,我們真誠地愛過,我們本真地活過……

1、年在桑榆

魏晉士人既達于智也深於情,王、謝二人正是精神貴族情理並茂的人格標杆。
有一天,謝安對書聖王羲之說:「中年傷于哀樂,與親友別,輒作數日惡。」「哀樂」本來包括悲哀與快樂,但這裏它是個偏義複詞,側重於指人悲哀的情緒。「人到中年」是生命的重要關口,剛剛告別青春的激|情歲月,已經能夠望見人生的夕陽晚景,「人生苦短」的感受特別深切,對親友的生離死別分外敏感。青年時期可以少不更事,老來以後可以萬事由天,而九九藏書中年是社會的中堅,肩負著家國成敗興衰的重任,所以這個年齡的人精神特別緊張,心情也特別容易煩躁,更要命的是中年人在外面還要裝出一副輕鬆坦然的模樣,人們更多地看到他們的成熟老練,很少去觸摸和體會他們的脆弱柔情。「男兒有淚不輕彈」,大家平時只看得到男兒的笑臉,「欄杆拍遍,無人會,登臨意」是中年男人特有的孤獨,「倩何人喚取,紅巾翠袖,搵英雄淚」是中年男人特有的渴求。謝安「與親友別九*九*藏*書,輒作數日惡」的心情可能還不便於對太太傾訴,幸喜他有王羲之這麼個好朋友。他們有相近的家族背景,有相近的文化修養,有相近的社會地位,當然也有相近的負擔煩惱,因而他們對彼此的哀樂能莫逆於心。
——《世說新語·言語》

可是,這則小品中的謝安像完全換了一個人似的,原來他是那樣多情,也是那樣容易動情。與朋友聚https://read•99csw•com散別離是人生常態,這種事情也使他一連幾天悶悶不樂,以至要跑到朋友那兒尋求安慰。文中的謝安酷似多愁善感的書生,完全沒有自我調控的能力。
王、謝兩家是東晉最顯赫的士族,是東晉前中期政治經濟的主宰者和壟斷者。謝安的胸襟氣量一向為人稱道,時人認為他「足以鎮安朝野」。在淝水之戰前後,他那副鎮定自若的神情,使人覺得天塌下來有他來頂,人世間任何變故都難以擾亂他內心的寧靜。
在重要的政治場合,謝太傅九*九*藏*書鎮定自持,王右軍現實清醒,可他們在私生活中又是如此兒女情長,到底哪一個謝安、王羲之更為真實呢?其實,二者綜合起來才是他們的「真面目」。
謝太傅語王右軍曰:「中年傷于哀樂,與親友別,輒作數日惡。」王曰:「年在桑榆,自然至此,正賴絲竹陶寫。恆恐兒輩覺損欣樂之趣。」
在謝安的朋友圈子裡,王羲之算得上難得的諍友,他多次提醒謝安「虛談廢務,浮文妨要」,但這次對謝安傾吐的苦惱深有同感:九九藏書「年在桑榆,自然至此,正賴絲竹陶寫。恆恐兒輩覺損欣樂之趣。」「桑榆」指日落時餘光斜照在桑榆樹梢,常用來比喻人的晚年。這裏要稍加說明的是,王羲之「桑榆之年」在今天只能算中年,他本人還不到六十歲就病逝,與謝安對話的時候大概五十左右的光景。年近桑榆自然容易感傷,王羲之只好靠音樂來排遣苦悶,宣洩憂愁,而且還老是怕兒輩們少不懂事,破壞了自己陶醉於音樂的「欣樂之趣」。兒輩們大多「少年不識愁滋味」,哪能理解父輩們「傷于哀樂」的苦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