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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傷逝 1、情之所鍾

第十五章 傷逝

如果說「未知生,焉知死」,是孔子在消極地迴避死亡,那麼「朝聞道,夕死可矣」,則是他在「積極」地藐視死亡。孔子將「人」抽象為道德的存在物,「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因而,一個人即使死也要死得合於仁義禮教,即曾子所謂「得正而斃」(《禮記·檀弓上》)。既然生命的最高目的是「聞道」守禮,那麼禮儀的嫻熟、典籍的溫習、節操的修養就成了人生的必修功課。「存,吾順事;沒,吾寧也」,張載《西銘》這幾句名言,道盡了儒家對生死的典型態度。儘管儒者明白「喪禮,哀戚之至也」,可他們仍然強調應「節哀順變」(《禮記·檀弓下》)。道家對死亡似乎更為「超脫」,《莊子》中多處論及齊生死等壽夭,《齊物論》宣稱「莫壽于殤子,而彭祖為夭」,《德充符》還主張「以死生為一條」,《大宗師》也認為應以「死生存亡為一體」。
生死雖說是人的「頭等大事」,但在魏晉之前,儒道兩家從不同的角度遮蔽了死亡的深淵。
到了魏晉,阮籍公開奚落禮法「鴻儒」,嵇康更指責「六經務于理偽」。在名士們看來,問題不是一生能否「聞道」,而是儒家之道不值得一聞,更不值得為了「聞道」而喪命。生命是「從生身命根中帶來」,所以王羲之沉痛地喊出了「死生亦大矣,豈不痛哉」,並毫不客氣地斥責莊子說:「一死生為虛誕 ,齊彭殤為妄作。」魏晉名士們死亡的「邊緣體驗」異常敏銳,傷逝悼亡也異常撕心裂肺,《世說新語》中常有「氣絕」「慟絕」「一慟幾絕」「因又大慟」的記載。他們有時悼人:「庾文康亡,何揚州臨葬雲:『埋玉樹著土中,使人情何能已已!』」有時自悼:「王長史病篤,寢卧燈下,轉麈尾視之,嘆曰:『如此人,曾不得四十!』及亡,劉尹臨殯,以犀柄麈尾著柩中,因慟絕。」
假如不熱愛生,又怎麼會恐懼死?假如不覺得生無限美好,又怎麼會覺得死如此可惡?名士們是在哀慟死,又何曾不是在讚美生?

1、情之所鍾

王戎為人有卓識也有深情,在魏晉名士中堪稱情理兼勝。《世說新語》和《晉書》中有很多有關他卓識的記載,也有不少他對親朋一往情深的故事。卓識表現在他對形勢的準確判斷,對事件發展的料事如神,所以能避開一個又一個政治險境,成為西晉政壇上的不倒翁;還表現在他有識人之明,任何人的優劣與心機都逃不過他的法眼,當然還表現在他處世的「譎詐多端」,他的同輩都覺得王戎深不可測。深情表現在王戎對親人、朋友的真情真性上,喪子他「悲不自勝」,喪母他「雞骨支床」,朋友之喪同樣讓他悲痛欲絕。我對王戎老兄唯一的壞印象是他過於吝嗇。當然,人吝嗇到了他那個水平,有點可笑也有點可愛。
人間最大的不幸莫過於喪子之痛,即人們所說https://read•99csw.com的「白髮人送黑髮人」。對於天下父母來說,假如老天同意讓人替代,他們寧可喪己也不願喪子。
「情之所鍾,正在我輩」,是王戎的理性認知,也是他的人生體驗,而「聖人忘情,最下不及情」,則涉及當時的玄學背景,事關當時清談家爭論的熱門話題。何晏持「聖人無情」之說,《老子》中說「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聖人無情就是從聖人法天中推衍出來的,此處的「天」就是「自然」。聖人與天合其德,與道同其體,所以動靜與天地同流,而沒有主觀的喜怒哀樂好惡取捨,這就在邏輯上推出了聖人無情。另外,玄學家們關於「有無」之爭,最後也走向了「聖人體無」的結論,聖人既然以無為體以九*九*藏*書有為用,他們個人只有無情無緒無取無舍,對人才能沒有偏心,處事才能行無為之政。從邏輯上說,不管是行無為之政,還是對人沒有偏心,都要求聖人達到「無情」的境界。另一玄學大家王弼不同意何晏的觀點,何劭《王弼傳》引王弼的話說:「聖人茂於人者神明也,同於人者五情也。神明茂,故能體沖和以通無;五情同,故不能無哀樂以應物。」王弼所謂聖人高於常人的地方在「神明茂」——智慧超群,同於常人的地方在「哀樂以應物」——五情同。作為魏晉之際的清談高手,王戎無疑熟悉當時爭論的要點,他認為「聖人忘情」顯然他是站在何晏一邊。王戎覺得聖人超越情,下人不及情,「情之所鍾正在我輩」,所以他父母死亡他「哀毀骨立」,九九藏書兒子早夭他「悲不自勝」,友人離去他感愴傷懷。
最後,這則小品中的故事又見《晉書·王衍傳》,王衍是王戎的從弟,更是西晉「祖述老莊」的清談領袖。《世說新語》雖為王戎,但小品后劉孝標特地註明:「一說是王夷甫喪子,山簡往吊之。」那麼故事中的主人公到底是王戎還是王衍呢?竊以為主人公是王衍更近情理:一是王戎兒子王綏死時已是十九歲的小夥子,不能再說是「抱中物」,再者,王戎與山簡父親山濤同為竹林七賢中人,他們是同輩至交,山簡不可能用小品文中那種語氣和王叔叔說話;二是《晉書》中說王衍是喪幼子,所以山簡才說「孩抱中物」,山簡與王衍年齡更接近,說話的口吻才會那樣隨便。很有可能由於王戎至情至性,讓《世說新語》的作者九*九*藏*書張冠李戴。
——《世說新語·傷逝》
古代有許多感人至深的悼子詩,如孟郊的《悼幼子》:「負我十年恩,欠爾千行淚。灑之北原上,不待秋風至。」黃庭堅悼友人小孩的《憶邢惇夫》:「眼看白璧埋黃壤,何況人間父子情!」比起這些詩歌來,王戎悼子的名言不僅具有人倫的至情,也富於玄學哲理的深度,另外,還有點士人的優越感,更有點對底層人的偏見。

魏晉間的大名士王戎有兩個兒子,長子王綏(字萬子),次子王興。王綏被譽為「有大成之風」,具備能成大器的才能氣質,一直深得王戎的喜愛。王興為庶出,不知什麼原因為王戎「所不齒」。可惜命運捉弄人,王綏「有美譽而太肥」read.99csw.com,十九歲就撒手人寰。王戎對王綏最為看重,王綏之死對王戎的打擊自然最為沉重,「悲不自勝」是說悲哀得不能自制。山濤之子山簡去探望他,見王戎痛苦得近於精神崩潰,便找個理由安慰他說:「小孩是懷抱中的東西,何至於悲傷到這般地步!」山簡這番蒼白無力的勸告哪能安慰王戎?他難以接受山簡的這種「洒脫」:「聖人道合自然,超越了人間情懷,最下等人又不懂人間情懷,人際深情全在我輩身上體現出來。」最後本想勸說王戎的山簡,反而被王戎的話說服了,轉而和王戎一起慟哭起來。
王戎喪兒萬子,山簡往省之,王悲不自勝。簡曰:「孩抱中物,何至於此!」王曰:「聖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鍾,正在我輩。」簡服其言,更為之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