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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機詐 1、座次與面子

第二十章 機詐

任何事物,受光的正面看上去總比較光亮,背光的反面自然相對陰暗,所以人們容易看到它的正面,也願意看到它的正面。
譬如,一提起「魏晉風度」,人們首先就想到「目送歸鴻,手揮五弦」的瀟洒之姿,想到高卧東山的出塵之志,想到玄而又玄的有無之辯,總覺得魏晉名士們玉潔冰清,一塵不染……
假如轉到背面或側面審視,一個精神世界中的王子,可能是現實生活中的俗人——口不言錢的人可能十分貪婪,超然絕世的名士可能頗多俗念。「乘興而來,興盡而返」的王徽之,「在山陰|道上行」的王獻之,他們兄弟二人的風情氣韻都悠然脫俗,可他們兄弟有時驚人地俗氣。「王子敬兄弟見郗公,躡履問訊,甚修外生禮。及嘉賓死,皆箸高屐,儀容輕慢。命坐,皆雲『有事,不暇坐。』既去,郗公慨然曰:『使嘉賓不死,鼠輩敢爾!』」(《世說新語·簡傲》)文中的「郗公」即郗愔,「王子敬兄弟」為書聖王羲之之子,郗愔之甥。「嘉賓」即郗愔之子郗超,郗超為東晉炙手可熱的能臣。當郗超表兄在世的時候,王獻之兄弟對忠厚的舅舅畢恭畢敬,表兄剛一離世,他們對舅舅就「儀容輕慢」。他們的書法和風度像「天際真人」,他們對待舅父又世故得要命。
這一章就是要讓大家看看「魏晉風度」的背面和側面。

1、座次與面子

從這一喜劇中可以約略窺見「座次」與「面子」的關係:「座次」的高低決定了「面子」的大小——沒有實力,哪有面子?
看來,一場龍虎鬥在所難免。
謝萬石瞅准「蔡暫起」離座的時機,趕緊把座位移到蔡子叔原先的位子上,以便自己「後來」而能「坐近林公」。蔡子叔轉眼回來見謝佔了自己的座位,不由得心頭火起,竟然有人敢公開與太尉公子爭座,這還了得!於是二話不說就「合褥舉謝擲地」——連著坐墊一起把謝萬石舉起來扔到地上,自己又大模大樣地坐回原處。《晉書·謝萬石傳》說謝一向「衿豪傲物」,從read•99csw•com來就目中無人。假如他平時為人謙讓,斷然不會去搶佔蔡子叔的座位。本來為了爭「面子」弄得沒「面子」,此兄豈可善罷甘休?蔡子叔也是得理不讓人,寧可以失身份的手段來挽回身份,以不講「面子」的方式來保全「面子」。
此文意在稱讚謝萬石的涵養和雅量,被人欺侮還不失君子風度。其實,講面子從來就是以權勢地位做基礎,那些在下級或小民面前很要「臉」的人,在上司那裡也可能很不要「臉」。謝萬石的為人並無什麼「雅量」,假如這次侮辱他的不是太尉公子,他是不是也https://read•99csw•com有如此寬容大度?是不是也能毫不介意?
這篇文章寫的是魏晉名士之間爭搶座次的輕鬆喜劇。
下面一段對話更有趣。「坐定,謂蔡曰:『卿奇人,殆壞我面。』蔡答曰:『我本不為卿面作計。』」蔡子叔不僅不顧全他的「面子」,甚至差一點摔破了他的臉「面」,謝萬石只輕輕說了句「卿奇人」就想轉彎,蔡偏不給他一點轉彎的餘地:「我本不為卿面作計」——我本來就沒有考慮過你的臉會如何。狂妄放肆的謝萬石在這次事關「面子」的座次之爭中丟盡了「面子」,可是他居然不聲不響地隱忍了下來read.99csw.com,「其後二人俱不介意」——兩人事後像從沒有發生過什麼不愉快一樣。
事態的發展卻大出人們所料,謝萬石「乃徐起振衣就席,神意甚平,不覺瞋沮」。「徐起」——「振衣」——「就席」,這既是謝萬石極有層次地調整身體的過程,也是他逐漸調整心態的過程,等他就席的時候已毫無怒容,神情意態都很平靜。謝的許多複雜心理過程只通過動作來展示,這是作者用筆的含蓄雋永處。
支道林還東,時賢並送於征虜亭。蔡子叔前至,坐近林公。謝萬石後來,坐小遠。蔡暫起,謝移就其處。蔡還,見謝在焉,因合褥舉謝擲地,自復坐。謝冠幘傾脫,乃徐起,振衣就席,神意甚平,不覺瞋沮。坐定,謂蔡曰:「卿奇人,殆壞我面。」蔡答曰:「我本不為卿面作計。」其後二人俱不介意。read.99csw.com
東晉高僧支道林在京城游厭了朱門,想回東山的寺廟換換胃口。《高逸沙門傳》說支道林這次來京是「為哀帝所迎」。因是當朝皇帝的座上賓,離開皇都時才有「時賢並送於征虜亭」的熱鬧場面——皇帝的貴客誰不想巴結呢?司徒蔡謨二公子蔡子叔先到,很自然便靠近支道林就座。太傅謝安弟弟謝萬石後來,座位離支道林就稍遠一點。在給支道林https://read.99csw.com送行的餞別宴席上,支道林無疑是眾星捧月的中心人物,誰離他最近誰就是席間的貴人,因而離支道林座次的遠近,無形就成了送行人身份貴賤的標誌。蔡子叔是當時的「著姓」,謝萬石也是那時的高門,子叔的父親位極人臣,謝萬石的兄長炙手可熱,「後來」的萬石怎能忍受「先至」的子叔「坐近林公」呢?大家知道中國人向來臭要「面子」,貴族比百姓更看重榮譽和浮名,有礙「面子」時不惜以兵戎相見。這樣,蔡、謝二位名門公子就有好戲等著我們看了。
——《世說新語·雅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