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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奢侈 3、身名俱泰

第二十二章 奢侈

3、身名俱泰

「身名俱泰」這一價值取向本身並沒有錯,名與利並沒有「原罪」,求名求利更不低俗,孔子不也說過「富而可求也,雖執鞭之士吾亦為之」嗎?關鍵是如何求得名利富貴,我們還是來聽聽孔子是如何說的:「富與貴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處也。貧與賤人之所惡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
有一天,石崇和王敦一同去學校遊覽,他看見學校里顏回和原憲的塑像便感嘆道:「要是和他們一塊做孔夫子的學生,和這些人相比又會有差到哪裡去?」聽石崇這麼說,王敦有點反感:「不知其他人如何,子貢倒是和你老兄比較相近。」石崇神色嚴肅地說:「讀書人本應當身享大富大貴,又有社會盛譽美名,何至於抬舉顏回和原憲這些窮困潦倒的人呢?誰願意過以破瓮做窗戶的窮日子?」「身名俱泰」就是我們常說的「名利雙收」,也是人們十分鄙薄的「既要名又要利」。

王敦把石崇看成子貢的同類,實在太抬舉石崇了。石崇做不了顏回和原憲,同樣也做不成子貢。做不了顏回和原憲是他不「想」,做不成子貢是他不「能」。在孔子的弟子中,子貢read•99csw•com像顏回和原憲一樣有德,像子由一樣勇敢,像曾點一樣洒脫,像冉有一樣多才,像宰予一樣善辯,像曾參一樣忠誠,但沒有一個弟子像子貢那樣足智多謀。《史記·仲尼弟子列傳》中對子貢著墨最多,在同門中所佔篇幅最長,這是由於他的功業、智慧和影響,在同門中無人可及。他是能言善辯的卓越外交家,多次出使不辱使命;是遠見卓識的政治家,在魯、衛兩次為相都政治修明;同時他還是商業巨子,《史記》和《論衡》都說子貢能準確地預判市場行情,致使他的家產「富比陶朱」,出行總是「結駟連騎」,「國君無不分庭與之抗禮」,越王勾踐甚至「除道郊迎」。石崇無論哪個方面都不能望子貢的項背,政治、外交就不用說了,就是財富也無法與子貢相比。雖然他們兩人都富可敵國,但石崇的財富來於搶劫和貪污,滅吳之役中吳國大量財產入於他家私庫,而子貢的財富來於他合法的商業經營。其次,他們在如何支配財富上大異其趣,子貢用自己的財富來贊助老師遊學,用來贖出被役為奴的魯人,用來實現自己的政治理想https://read.99csw.com,而石崇卻以非法所得,專供自己揮霍奢侈,專門用來與人鬥富使氣。至於個人的道德品行,石崇與子貢更有天壤之別:搶劫、貪婪、驕縱、奢華和荒淫,這些加起來便是石崇一生的全部「業績」,而子貢發揚老師的事業,維護老師的聲譽,當有人稱讚子貢勝過孔子時,子貢馬上站出來說:「譬之宮牆,賜(子貢)之牆也及肩,窺見室家之好。夫子(孔子)之牆數仞,不得其門而入,不見宗廟之美,百官之富。得其門者或寡矣。」
石崇每與王敦入學戲,見顏、原象而嘆曰:「若與同升孔堂,去人何必有間!」王曰:「不知餘人云何,子貢去卿差近。」石正色雲:「士當令身名俱泰,何至以瓮牖語人!」
這裏還得介紹一下顏回和原憲。他們兩人都是孔子的得意門生,也是後世「安貧樂道」的典範。《論語·雍也》中孔子稱讚顏回說:「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賢哉,回也!」住在簡陋的破巷子里,一筒冷飯,一瓢冷水,就是一天的全部飲食,別人肯定九_九_藏_書不堪其憂,而顏回卻不改其樂,難怪孔子兩次深情地讚歎:「賢哉,回也!」《莊子·讓王》載,孔子看到顏回一貧如洗,有一次試探地對顏回說:「顏回呀,窮成這個樣子,幹嗎不出去當官呢?」顏回回答說:「城郭外有田五十畝足以我喝稀飯,城郭內有田十畝足以我織麻穿衣,彈琴足以我消遣,老師所教的道理足以我自得其樂。學生不願出來當官。」原憲同樣也安於貧賤,「家徒四壁」用來形容他家再貼切不過了。由於房子年久失修,苫房頂上的草全都腐爛,裏面長出了雜草,門也是用蓬草編紮成的,門軸是用桑木條釘成的,兩間房的窗戶是用破瓮做成的,瓮口用破粗布糊起來遮風擋雨。這種房子外面下雨他家裡也下雨,外面出太陽他家裡就出太陽,可原憲卻像沒事似的,照樣正襟端坐彈琴唱歌。一天,子貢乘著大馬車穿著大衣來看他,原憲家的小巷子容不下子貢豪華的馬車,子貢不得不步行來見原憲。戴著破帽子,穿著破草鞋,拄著舊拐杖,原憲出來迎接老同學。子貢一見原憲這副模樣,大吃一驚地問他說:「老兄得了什麼病呵?」原憲回答說:「沒錢財那叫『貧』,知九九藏書『道』卻不施行才叫『病』——我是『貧』,不是『病』。」子貢聽后滿面羞紅。
該文雖然收在《世說新語·汰侈》章,但它並不是寫驕縱奢侈,而是寫兩位主人公的價值取向和人生理想。不管是正史還是稗史中,石崇和王敦基本都是「反面形象」,他們的人生理想自然不會崇高,價值取向肯定也很卑下——
公開鄙視後世尊為「先師」「復聖」的顏回,把「身名俱泰」當作人生的最高理想,這是西晉才特有的精神現象。此時儒家價值大廈已經崩塌,正始名士早就聲稱「非湯武而薄周孔」,司馬氏集團雖然提倡「名教」,可他們的種種醜行又踐踏了名教本身。司馬氏祖孫欺君篡位,更是對名教準則的嘲弄。儘管統治者用殺戮恐嚇壓制了反對派和批評者,用威逼利誘籠絡收買了許多士人;儘管司馬炎名正言順地取得了政權,並且事實上已經統轄了四境,開國后還不斷顯示「寬弘」「仁恕」,可靠武力和陰謀登上皇位的統治者,不可能樹立起自己的道德形象。這時基本上不存在政治上的反對派,嵇康被殺後向秀到洛陽就範,吳亡后陸機兄弟入洛稱臣,幾乎所有士人都接受晉王朝這一已成的事九_九_藏_書實。但整個社會沒有昂揚向上的活力,朝野士人也缺乏剛直不阿的正氣,反而到處瀰漫著苟且、貪婪和奢侈之風。禮法之士何曾生活之奢華令人瞠目結舌,石崇斂財鬥富更是人所共知,王戎、和嶠等人聚斂吝嗇近乎病態。士人們生活上以玉食錦衣相誇,以奢侈豪華為榮,而在政治上毫無操守可言,立身處世以保家全身為準則,連史家也感嘆朝臣「無忠蹇之操」。因此,石崇所謂「士當身名俱泰」道出了許多士人的心聲。
——《世說新語·汰侈》
石崇見到顏回和原憲塑像,開始想在王敦面前假裝清高,宣稱自己要有幸成為孔子的學生,也能像顏回、原憲那樣安貧樂道。沒料到王敦絲毫不給他面子,說他即使成了孔子學生,與顏回和原憲也是兩路人,只會與子貢比較相近。既然偽裝也掩蓋不住馬腳,石崇便乾脆扔掉所有遮羞布:聰明的讀書人本應該追名逐利,男人成功的標誌就是「身名俱泰」,何苦要向顏回和原憲這種窮光蛋看齊?可見,石崇前面說的全是假話,問題不是他能不能成為顏回和原憲,而是他根本就不想成為顏回和原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