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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回歸自然

第九章 回歸自然

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
飛鴻——響——遠音。
——《飲酒二十首》之五
再來看看陶詩「不習新語」的一面。恰如他在精神上遠離世俗一樣,他的詩歌語言也拒絕時下的套語。套語就是人云亦云的濫調。當人們不是原始地把「存在者據為己有的方式傳達自身」時,就必定要「以人云亦云、鸚鵡學舌的方式傳達自身。言談之所云本身越來越廣,並承擔起權威性」。陶淵明把語言帶回日常用法,並不意味著他接納人云亦云的陳詞濫調,而是讓語言回歸到淳樸的真性。許學夷在《詩源辯體》中非常精闢地指出:「靖節詩皆是寫其所欲言,故集中並無重複之語,觀田家諸詩可見。今或以庸言套語為自然,則易於重複矣,非所以學靖節也。」以時下的「庸言套語」為詩不僅是非「自然」而且是反「自然」的,它本質上不只是在「重複」自己而且是在「重複」他人。不管是扔掉前代陳陳相因的舊習,還是拒斥今人口口相傳的庸言,都以獲得自己的本真存在為前提。沒有佔有自我的人,其語言不是因襲前哲就是學舌今人,不可能發出自己的聲音。如果不回到語言的真淳自然,本真的存在就不得澄明;而如果沒有獲得本真的存在,真淳自然的語言又不可能產生——個體的語言與個體的存在是互為前提的。


窮巷隔深轍,頗回故人車。
傾耳聆波瀾,舉目眺嶇嶔。
陶詩和《古詩十九首》同以語言自然為人所稱,篇不可句摘、句不可字求是它們的共同特點。不過,陶詩語言的自然並非胎襲于《古詩十九首》。前人對此有許多精當的論述:「五言自漢魏至六朝,皆自一源流出,而其體漸降。惟陶靖節不宗古體,不習新語,而真率自然,則自為一源也。」許氏對陶詩實有獨得之見,「靖節詩真率自然,自為一源」在他同一書中重複了多次。清賀貽孫也說:「吾觀彭澤詩自有妙悟,非得法于蘇、李、《十九首》也。」陶淵明是古代唯一一位無意于詩而詩已至的詩人,所以只有他不因襲陳規而自開生面,賀貽孫早已指出過這一點:「晉人詩,能以真朴自立門戶者,惟陶元亮一人。」陶詩和《古詩十九首》的句式句調都像拉「家常話」,但不同的人拉家常的內容不同,所操的語言也不一樣。《古詩十九首》「若秀才對朋說家常話」,所以聲調口吻都像秀才,語言也細膩秀美,劉勰稱其「直而不野」,鍾嶸許以「文溫以麗」,如「涉江采芙蓉,蘭澤多芳草;采之欲遺誰?所思在遠道」「明月皎夜光,促織鳴東壁;玉衡指孟冬,眾星何歷歷」,又如「青青河畔草,鬱郁園中柳。盈盈樓上女,皎皎當窗牖,娥娥紅粉妝,纖纖出素手」等詩句,詞無不委曲而文雅。陶淵明「說家常話」時則從不考慮「秀才」身份,「直是傾倒所有,借書于手,初不知語言文字也」,有時還大量使用「田家語」,行文比《古詩十九首》更洒脫隨便,清毛先舒說「淵明詩真處多入俚」,如「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道狹草木長,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願無違」(《歸園田居五首》之三),又如「開春理常業,歲功聊可觀。晨出肆微勤,日入負耒還。山中饒霜露,風氣亦先寒。田家豈不苦,弗獲辭此難」(《庚戌歲九月中於西田獲早稻》),詩中所抒寫的這種「土氣」的情事和所使用的這種「土氣」的語言在《古詩十九首》中是找不到的。《古詩十九首》還是規規矩矩的古詩句法,不但節奏上比較注意和諧悅耳,虛詞也盡量避免入詩,陶詩則多用散文化的筆調,甚至大胆地採用複句,以虛詞入詩更是常見,有的一句之中竟至連用三個虛詞。
——《五月旦作和戴主簿》
人生歸有道,衣食固其端。孰是都不營,而以求自安!……遙遙沮溺心,千載乃相關。但願常如此,躬耕非所嘆。
這是陶淵明詩歌中最受人稱道的一首。清溫汝能說:「此篇是淵明偶有所得,自然流出,所謂不見斧鑿痕也。大約詩之妙以自然為造極。陶詩率近自然,而此首更令人不可思議,神妙極矣。」清代另一學者陳仲醇更直截了當地說:「予謂淵明詩此篇最佳。詠歌再三,可想陶然之趣。『欲辨忘言』之句,稍涉巧,不必愈此。」的確,這首詩好像是從詩人胸中汩汩淌出來的,而不是他坐在書桌前做出來的,一片渾淪,「純乎元氣」。相比之下,《飲酒》之五那首為人千古稱道的名句「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便使人感到稍涉人工,而此首則全屬天籟,它是生命之泉的自然流溢,無怪乎溫氏驚嘆它自然得「令人不可思議」了。由於它在語言形式上「自然造極」,讀來固然不難感受它的神妙,分析起來卻無可措手,巧與拙、淡與濃、枯與腴,在這兒都對不上號,它不巧不拙,不淡不濃,不枯不腴,除瞠目結舌地讚歎一番外,人們的理智在它面前無計可施,領略到了它的妙處卻說不出其所以妙來。九_九_藏_書

這首詩中許多詞彙來頭不小,從《易經》《詩經》一直到《楚辭》,腹儉的人讀他的詩會時時碰頭絆腳,好像是隔著濃霧看花,模模糊糊不明白他到底在說些什麼東西,對他的博學固然十分欽敬,對他所抒的感情卻引不起共鳴。把「進德智所拙,退耕力不任」「操持豈獨古,無悶征在今」「『祁祁』傷豳歌,『萋萋』感楚吟」等詩句,與陶淵明的「眾鳥欣有托,吾亦愛吾廬。既耕亦已種,時還讀我書……微雨從東來,好風與之俱」等詩句對比著讀一讀,就很容易看出誰是套著官服打官腔,誰是穿著便衣道家常。而且,與陶淵明詩歌語言多用「散緩」的單句不同,這首詩從頭到尾都是對偶句組成,有的不僅上下句相對,甚至還有些詩句當句自對,如「初景革緒風,新陽改故陰」。假如把這首詩每句的音節划為三頓,謝詩語言上的嚴整劃一就更一目了然了:
「自然」本來就是一個很有彈性的概念,在自然與非自然之間沒有一條明顯的界限,而且也不存在一個劃一的標準。詩歌語言的自然是相對於日常口語而言呢,還是相對於詩歌語言自身而言?司空圖在《詩品》中雖然列有《自然》一品,但仍然只能給人一種有關「自然」的形象或「自然」的意境:「俯拾即是,不取諸鄰。俱道適往,著乎成春。如逢花開,如瞻歲新。真與不奪,強得易貧。幽人空山,過雨采蘋。薄言情語,悠悠天均。」從詩人的創作過程看,「自然」就是不刻意地拼湊獺祭,隨手拈來,脫口而出,來自天然的「真與」而非人為的「強得」;從讀者的審美感受來看,「自然」就是泯滅了任何針線痕迹,給人的感受就像花開花落那樣自然而然;從詩歌語言本身來看,「自然」就是指句法、節奏接近於日常口語,沒有人為地顛倒正常語序,結句清通而又順暢。
歡然酌春酒,摘我園中蔬。
念之動中懷,及辰為茲游。
用兩個複句作為詩的開端,在古代詩歌中實屬罕見,難怪朱自清先生說「這是從前詩里不曾有過的句法」了。除了每句都固定為五字沒有突破五言古詩的詩規外,它們全是地地道道的散文句法,沒有任何人為拼湊的駢儷。這首詩的結尾兩句「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無論是虛字的使用還是詞序的排列,都是不折不扣的散文句式,甚至它們的句法和語調都是口語化的,像是兩個朋友在聊天,聽不到鏗鏘的節奏和宏亮的聲調。前人曾說陶淵明歌語言「初若散緩不收,反覆觀之,乃得其奇處」,實在是精到之評。複句和單句的散文句法帶來了詩歌情調上的松馳紆緩,隨便自然,恰到好處地表現了詩人蕭散、恬淡和悠閑的情懷。這首詩中的複句感受到的是事件的前後聯繫和心境的前後變化,而不是邏輯因果關係,它們傳達了詩人對生命存在的一種深度體驗。
索居易永久,離群難處心。
陶淵明詩歌語言的「自然」特性萌發於詩人存在的深淵,源自他那委運自然的存在方式,也來於他對世俗的超越。詩人對生命有著深度的體驗,他認識到生命的價值和目的就在於生命自身,自然而不矯飾地表現生命——任真——就是生命目的和價值的圓滿實現。他為人不願「委曲而累己」(《感士不遇賦》),作詩當然也不會矯情偽裝,既「不宗古體」也「不習新語」。盲目地「宗古體」就有可能失去自己的聲音,模仿前人容易失去自家體段,只有突破前人的陳規,只有在語言上「自出一源」,才能呈現出個體的性命之真。明胡應麟對陶淵明「開千古平淡之宗」「自啟堂奧,別創門戶」橫加指責,說陶寫詩不重歷代「師承」,不守「前代典型」,與先秦漢魏古詩「面目頓自懸殊」,只是「陶一家語」,因而「意調雖新,源流匪遠」。然而,不擬襲前人而自成「陶一家語」,正是陶淵明詩歌的價值之所在,陶詩語言不是來於經典古籍,而是來於他個人的生命之源,因而它具有歷久彌新的生命力。
從古皆有沒,念之中心焦。何以稱我情,濁酒且自陶。
這些詩句都可說「是從前詩里不曾有過的句法」。詩句中一個突出的特點是大量連詞、代詞、助詞、語氣詞等虛詞的使用。這一方面使得陶淵明詩歌語言意象疏朗而語意沖淡,另一方面又使詩句與詩句之間的聯繫更為緊密,因為連詞、代詞等虛詞取消了詩句自身在意義上的獨立性,每一個詩句都不能傾訴一個完整的語意,必須讓每一個句子不斷流向下一句,由此而形成一個緊湊的意蘊鏈,每一詩句只能在這條意蘊鏈中構成關聯義。這就賦予陶淵明詩歌這樣一種特質:它的語言功能在於創造一個渾融和諧的意境,而不是憑亮眼的字句片段取勝,語言因此而渾厚自然,不可句摘。錢鍾書先生早已有見於此:「唐以前惟陶淵明通文于詩,稍引厥緒,朴茂流轉,別開風格。如『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倒裳往自開,問子為誰歟』;『孰是都不營,而以求自安』;『理出可奈何,且為陶一觴』;『阿宣行志學,而不愛文術』;『餒也已矣夫,在昔余多師』;『日日欲止之,今朝真止矣』;其以『之』作代名詞用者亦極妙,如『微雨從東來,好風與之俱』;『過門更相呼,有酒斟酌之』。」當同輩詩人們將虛詞逐出詩外的時候,陶淵明卻大量將虛詞引進詩中,因而他的詩歌語言「別開風格」。我們再完整地分析他的一首代表作:九*九*藏*書
寫詩對於陶淵明來說,除了呈現本真的存在以外,沒有任何其他的功利目的。賀貽孫曾說「陶靖節絕無名根」,正因為他沒有想到要以此博得世人的喝采,所以他的語言用不著不必要的外在修飾;又因為他只在於真實地表現生命自身,所以他用不著去模仿別人。這樣我們就能理解:為什麼晉宋之際唯有陶淵明的詩歌語言能「別創門戶」,既不師法地位崇高的《詩經》《楚辭》,又不模擬「一字千金」的《古詩十九首》,更不隨從晉宋疊床架屋錯彩鏤金的惡習。許學夷在《詩源辯體》中說:「靖節詩句法天成而語意透徹。」「句法天成」形成了他詩語的自然,而詩語的自然又使得其詩「語意透徹」,使他的詩歌語言純凈無滓。清楊雍建也認為陶詩「語語清徹圓映」。語言清徹透明才能成為存在的澄明之境,生命存在於此中得以展露;清徹透明才能「圓映」萬物,揭示世內諸存在者的本相。蘇軾在《與子由書》中說:「淵明作詩不多,然其詩質而實綺,癯而實腴,自曹、劉、鮑、謝、李、杜諸人,皆莫及也。」陶詩語言淡而綺、癯而腴,全在於它集單純與豐富於一身。只有單純清徹的語言才可「圓映」萬物,這樣抒情寫景「方為不隔」,「圓映」萬物便包蘊了萬物,而包蘊萬物的語言又必然無限豐腴——恰恰是語言的單純性,贏得了它自身的豐富性。
——《游斜川》
棲川——怍——淵沉。
關於陶淵明詩歌語言的「自然」這一特色,前人有不少非常精到的評論:「陶淵明詩所不可及者,沖淡深粹,出於自然。若曾用力學,然後知淵明詩非著力之所能成也。」宋葉夢得在《玉澗雜書》中說:「詩本觸物遇興吟詠情性,但能輸寫胸中所欲言,無有不佳。而世但役於組織雕鏤,故語言雖工,而淡然無味。陶淵明直是傾倒所有,借書于手,初不自知語言文字也,此其所以不可及。」陶淵明的詩歌語言天然入妙是古代詩人和詩論家的共識:「晉宋間詩,以俳偶雕刻為工;靖節則真率自然,傾倒所有,當時人初不知尚也。」「靖節詩直寫己懷,自然成文。」然而,它們大多是詩論家憑直覺的印象式批評,很少有人進一步追問:陶淵明詩歌語言的「自然」有什麼特點?它具有哪些表現形式?它又是如何形成的?
朱自清先生稱這首詩的前四句「是從前詩里不曾有過的句法」。這是一種什麼樣的句法呢?朱先生說它們用的是「散文化的筆調,卻能不像《道德經》而合乎自然」。蕭望卿也指出過陶詩語言的這一特點:「他是從過分雕琢駢儷的辭句和結構,轉而用比較接近散文的組織寫詩,以語言自然的節奏為基調。」本章試圖從對陶詩語言的這種感悟式批評,進而深入到他詩歌語言的內部對其句法形式進行剖析,看看什麼是陶詩語言的「散文化的筆調」。「結廬在人境」,這五個字中有一個虛字(介詞)「在」,念起來它的語序非常順暢,由於大部分抒情詩中都省略了潛在的主語,即抒情詩人自身——「我」,所以這五字句中的語言成分相當完整:潛在的主語、謂語、賓語、狀語都有,而且這幾種語言成分在詩句中的排列順序也符合日常的語言習慣。再從內容上看,它是一個簡單的陳述句,只不痛不癢地告訴人們一個在什麼地方「結廬」的事件,然而,它在語意上又不完整,而且給讀者製造了懸念:這位厭惡官場鄙棄榮華的詩人,幹嗎要把住宅建在擾攘的人境?這樣不是仍然被世俗紅塵所包圍嗎?難道他準備與世俗妥協?難九_九_藏_書道他習慣了人世的喧囂?或者,他不冷不熱地交代「結廬在人境」,是不是對自己有欠考慮的做法有點後悔?都不是。下一句「而無車馬喧」打破了讀者的期待,也暫時平息了讀者的種種猜疑。「而」也是一個虛字,是一個轉折連詞,表示「無車馬喧」是與上句原因相反的結果。這一句的主語承前省略了,它在語法形式上的主語應該是上句的「廬」,「在人境」的「廬」中「無車馬喧」,可是承前省略的「廬」是一個虛假的主語,「在人境」的「廬」中不會「無車馬喧」,「無車馬喧」只是詩人的主觀感受,它實際上的主語仍是第一句省略了的抒情主體——「我」。至此才明白,原來這兩句是一個轉折複句,把這兩句分開后它們各自都不能構成一個完整的意思。把它們複原后的完整句式是:「雖然我把房子建在擾攘的人境,但我仍然聽不見車馬的喧闐。」
——《庚戌歲九月中於西田獲早稻》
——《己酉歲九月九日》
陶詩語言的自然造極,正如維特根斯坦所說的那樣,是他將語言「帶回到日常用法」的結果。這裏沒有精心裝飾的濃郁色彩,沒有幾經推敲的精巧字句,沒有安排得響亮鏗鏘的音節,像「既耕亦已種,時還讀我書」「歡然酌春酒,摘我園中蔬」這樣的詩句,儼然是在和故人拉家常,「真書胸臆,無一字客氣」。與此相反,謝靈運的詩歌卻幾乎全是「說官話」,「官話使力,家常話省力;官話勉然,家常話自然」,因為一說官話便拿腔拿調,「昂然非復在家之時」。即使在向人傾訴衷腸時,謝靈運也忘不了講究說話的派頭和腔調,忘不了在語言上慘淡經營,鋪陳一些麗辭密藻,將字句安排得對稱工巧,如他的代表作《登池上樓》:
初景革緒風,新陽改故陰。
孟夏草木長,繞屋樹扶疏。
既然「結廬在人境」,怎麼會沒有車馬喧呢?第二句解開了第一句造成的懸念,可是它本身更刺|激了讀者的好奇,第二句比第一句更不合常情,更叫人難以理解。看來一二句還是沒有把語意說完,這樣自然滑向了三四句:「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君」和「爾」都是指示代詞,「何」和「自」在這裏都是副詞,十個字中有四個虛字。「君」指詩人。「爾」指上兩句所說的那種奇怪現象,它把一二句和三四句緊緊擰成了一體。詩論家通常都認為這兩句是詩人自問自答,但以「君」指代詩人自己的現象,一般都出現在設問的詩句中,「問君何能爾」中的「君」則不是詩人口中的自稱,而是設想中的發問者所問的對象——是想象中的他人對詩人的尊稱。「君」在古代是對第二者或第三者的敬稱,詩人怎麼會自稱為「君」呢?造成人們錯把這兩句解釋為詩人自問自答的原因,是人們錯誤地把它們視為單句。其實,和一二句一樣,這兩句在語意上是一個複句,第三句是詩人假設別人向自己提問,第四句才是詩人自己的回答,它是詩歌前四句的重心所在。三四句是一個省略了連詞「假如……那麼……」的假設複句,將它們翻譯成現代白話就是:「假如有人問我:您為什麼能這樣呢?我將回答他說:精神上遠離了世俗,居住地好像也隨之變得僻靜安寧。」
這裏主要從陶淵明詩歌語言本身來把握其「自然」的特質。晉代的詩歌語言逐漸與散文和口語分離,詩中的單句多為偶句所代替,虛字逐漸剔出詩外,意象越來越密集,詩歌語言已由「直尋」變為「補假」——由生命存在的自然展露變為撏扯前人的成語和典故。這在晉宋之際已演變為一種時尚,詩人普遍以它作為自己語言的運作方式。這種人工的語言結構在外形上整飭精工,但它的整飭齊一性是以損害個體生命的豐富性為代價的。前人創造的成語、典故已成為當時詩人常用的套語。當詩人們採用同樣形式的偶句、使用同樣內容的套語的時候,獨特的個體被削齊了,人人就像是從同一個模子中倒出來的產品,不可重複的個體成了人的平均數,大家感他人之所感,言他人之所言。可是,如果不遵從這一語言模式,就不會被同輩承認為「我輩中人」,不會為社會或文學團體所接納和認同。由於陶淵明毫不在乎世俗的毀譽,因而他毫不遷就當時矯揉造作的行文習慣,毫不顧忌一時通行的語言模式,毫不看重鋪金疊繡的典麗新聲,當他回歸到淳樸的大自然的同時,他也回歸到了語言的自然狀態。陶淵明因此受到了世人的冷落,甚至有人譏諷他的詩歌語言是「田家語」,連當時與他「情款」的文壇領袖顏延之也沒有把他視為詩人,顏在《陶徵士誄》中只一個勁地讚美他的人品絕俗,可沒有一個字恭維他的詩品超群。直到死後幾十年沈約寫《宋書·隱逸傳》時,還是一味稱道他為人的「高趣」,沒有半句讚賞他寫詩的高才。被同代人視為「田家語」的陶詩語言有什麼特色呢?先來看看他詩歌語言的句法形式:
進德智所拙,退耕力不任。
俯仰終宇宙,不樂復何如?
——《詠貧士七首》之一
——《戊申歲六月中遇火》
「祁祁」傷豳歌,「萋萋」感楚吟。
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潛虯——媚——幽姿,

它句句的音節一律是2——1——2,這種語言顯然是人工設計的產物,它徹底地理智化和程式化了。詩人在詩的首尾忙於對得失的權衡,對出處的算計,這兒生命之源已經乾涸,對存在的本源體驗已經喪失,因為這種人工設計的語言,就是對個體本真存在的一種扭曲,清人汪師韓尖銳地指出,謝詩語言大多「雜湊牽強」「了無生氣」。由於他的語言不是來自他的生命之源,而是來於人為的經營強湊,句與句之間缺乏生命的有機聯繫,語言在詩中裂為孤立的片段,因此謝詩往往多佳句而少佳篇,即使像「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這樣的千古名句,在詩中也是上不屬天下不著地的碎珠。雖然它屬於「直尋」而非「補假」,不像其他詩句那麼吃力,沒有搬用那些來頭不小的典故,但從它對仗的工巧可以看出,它也是極煉而返于自然的,遠不如陶詩「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發自天然。晚明陸時雍在《詩鏡總論》中一針見血地說:「謝康樂詩佳處有字句可見,不免硜硜以出之。」清人沈德潛比較陶與謝說:「陶詩高處在不排,謝詩勝處在排,所以終遜一籌。」九九藏書
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
也許連用兩個複句作為詩的開端是個極端的例子,但陶淵明詩歌語言中散文式的句法卻比比皆是,這是陶詩語言中一個十分突出的特點,不少人籠統地說「陶詩以自然為貴」,或者泛泛地說陶詩語言「高渾古淡,妙合自然」,也主要是對這種散文句式的審美感受。因為「散緩」意味著打破了顏、謝詩歌整飭僵硬的對仗俳偶,使詩歌語言靠近散文的句法和口語的調性。通過人工理智對語言巧做安排,強行地對偶用事,是一種非自然的文明化的審美趣味,在被人為扭曲了的語言中,本真的存在始終是隱匿著的。「愛因斯坦認為,對位法的複雜性並不給人質樸、純潔、坦誠的感受,而這些是他首先看重的。也同在科學上一樣,他覺得,純潔和質樸是如實反映存在的保證。」物理學中的對位法在審美性質上,近似於詩歌中生硬的對偶,它不是存在的家園而是存在的牢房。哲學家維特根斯坦也不相信人工著意安排的語言,他在哲學研究的後期多次強調要將語言「帶回到日常用法」。只有在自然的語言中存在才能安家落戶,科學家、哲學家和詩人看來對此都有同感。陶淵明詩歌真正把語言帶回到了自然質樸的日常用法:
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
正爾不能得,哀哉亦可傷!人皆盡獲宜,拙生失其方;理也可奈何,且為陶一觴!
泛覽周王傳,流觀山海圖。
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
陶淵明詩歌語言的自然意趣,在後世招來了不少仿效者,然而沒有一人能達到陶的語言境界。梁江淹有《效陶征君》一首,「非不酷似,然皆有意為之,如富貴人家園林,時效竹籬茅舍,聞雞犬吠聲,以為勝絕,而繁華之意不除。若陶詩,則如桃源異境,雞犬桑麻,非復人間,究竟不異人間;又如西湖風月,雖日在歌舞濃艷中,而天然淡雅,非妝點可到也」。蘇軾稱「吾于詩人,無所甚好,獨好淵明之詩」,並「前後和其詩凡一百有九篇」,他對自己的和作相當自負,說「至其得意,自謂不甚愧淵明」。可朱熹對蘇的和陶之作並不推許:「淵明詩所以為高,正在不待安排,胸中自然流出。東坡乃篇篇句句依韻而和之,雖其高才,似不費力,然已失其自然之趣矣。」拋開自己生命存在的真性而刻意模仿別人語言的「自然」,其結果必然是「失其自然之趣」,因為這種做法本身就違反了自然。朱庭珍對此有過深刻的論述:「陶詩獨絕千古,在『自然』二字……後人慕之,往往有心欲求自然,欲矜神妙,誤此一關,遂成流連光景之習,如禪家之頑空,不惟不能真空,反添空障,有何益哉!蓋自然者,自然而然,本不期然而適然得之,非有心求其必然也。此中妙諦,實費功夫。蓋根底深厚,性情真摯,理愈積而愈精,氣彌煉而彌粹,醞釀之熟,火色俱融,涵養之純,痕迹並化,天機洋溢,意趣活潑,誠中形外,有觸即發,自在流出,毫不費力。」「自然」一點也強求不得,存心求自然必定不自然,因為這種外在的「自然」是理智冥求苦索的產物,而陶詩語言的「自然」則是其生命之真的「自在流出」。
徇祿反窮海,卧痾對空林。
——論陶淵明的詩歌語言
量力守故轍,豈不寒與飢?知音苟不存,已矣何所悲。
——《乞食》

既來孰不去,人理固有終。
既已不遇茲,且遂灌我園。
潛虯媚幽姿,飛鴻響遠音。九九藏書
——《讀山海經十三首》之一
飢來驅我去,不知竟何之;行行至斯里,叩門拙言辭。
薄霄愧雲浮,棲川怍淵沉。
晉宋之際,詩歌語言「儷采百字之偶,爭價一句之奇」,裝飾性和花哨就是一切,只注重外表上使人眼花繚亂,正是這種虛華的外表,遮蔽了存在的本真性。解鈴還須繫鈴人,根治語言的這種病態又非詩莫屬,「語言通過詩而從根本上更新自身,揭示存在者,使存在者顯現和發音;澄明存在之域,使其從遮蔽中敝開,回答人的質詢,將生命置入新的境域中,使人名副其實地成為所是者」。不過,這種工作是一種精神的歷險,當時只有陶淵明能夠並且願意承擔,因為只有他超脫世俗利害、聲名的束縛,只有他無意以詩來博得社會地位和世人的稱揚,只有他才不在乎世俗的毀譽褒貶。他從虛偽的上流社會抽身而逃的同時,也避免了掉進當時虛華的語言陷阱。正如他決意要返回到外在的自然一樣,他也迫切地要回歸語言的自然,或者說,正由於他回歸到了語言的自然,他才得以回歸到自己內在的自然,並進而返回外在的自然。
持操豈獨古,無悶征在今。
——《雜詩十二首》之八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微雨從東來,好風與之俱。
既耕亦已種,時還讀我書。
眾鳥欣有托,吾亦愛吾廬。
衾枕昧節候,褰開暫窺臨。


這裏不想跟著前人不著邊際地恭維,試圖從句法入手探討形成其自然之趣的原因。「孟夏草木長」是一個散文式陳述句,狀語、主語、謂語的關係清清楚楚,句法形式就像它所陳述的內容一樣簡單自然。草木在初夏生長得如何呢?於是詩語轉到了下一句:「繞屋樹扶疏。」它是一個句法成分不完整的句子,動賓片語「繞屋」作為定語修飾「樹」,如果把「繞屋」理解為「樹」提前了的謂語,那麼這一句的句法便失之雕琢,因而失去「自然」的韻致。「扶疏」也是用來形容「樹」的枝葉紛披,濃蔭四合。一個定語交代「樹」的方位,一個形容「樹」的形狀。第二句這個不完整句子是第一句的延伸,而不是第一句的對句,這樣便拉緊了句與句之間的聯繫。第二句另一個耐人尋味之處是:在句法上「屋」修飾「樹」,而在語意上則「樹」妝點「屋」,「繞屋」的「樹」也就是「樹環繞著屋」。不管是從語意上還是從句法上看,「樹」與「屋」都不是並列的意象,因而詩句中的意象顯得疏朗,也造就了語言「朴茂流轉」的風格。第三句緊承「樹」而來——「眾鳥欣有托」,屋邊枝繁葉茂的樹木,使鳥兒欣喜地託身得所;第四句緊承「屋」而來——「吾亦愛吾廬」,虛詞「亦」將三四句緊緊扣在一起,同時也將這兩句的地位拉平。從內容上看下句為上句的對句,可句式上這兩句又沒有對偶。第四句五字中有三個虛字,如果不是先存有它是詩句的成見,讀者一定會將它視為一個地地道道的散文句子。連用兩個代詞「吾」,寫出了詩人對自己草廬的喜愛,此處不僅是他的棲居之所,也是他精神的安頓之地,他的靈魂只有在這兒才能找到歸宿。三四句「樹」「屋」雙承,人鳥並綰,卻出之以十分隨意的散句,絕不有意地將兩句規規矩矩地對偶起來,以鳥欣喜其樹喻人珍惜其廬,讀來是那樣洒脫自然。詩人交代了自己的生存空間以後,就開始展露自己存在的本真形態或者自己的存在方式:「既耕亦已種,時還讀我書。窮巷隔深轍,頗回故人車……」耕地、播種、讀書、飲酒、摘菜……般般在在,娓娓道來,全不計較語言的工與拙,更不在意句式的駢與散。「既耕亦已種」中只有兩個實詞,「既」「亦」「已」全是虛詞,這一句本身構成了一個完整的並列複句,「既……也……」表示兩種行為都已相繼完成,因而,它在詩中又是「時還讀我書」的時間狀語:「當我耕完地、播完種以後,便時常翻閱我那心愛的書。」可見,五六句也是不折不扣的散文句式,它們的語彙和音調都來自口語。「窮巷隔深轍,頗回故人車」在句型上也同樣「散緩」,「窮巷隔深轍」是「頗回故人車」的原因,這兩句進一步抒寫自己的生存環境清幽僻靜,表現生活在這一環境中的詩人其精神的超然脫俗。它的句式錯落有致,平易自然。「頗回故人車」與「時還讀我書」,以及下面的「摘我園中蔬」,都不像傳統的詩句而酷似漫談式的口語。「微雨從東來,好風與之俱」,上句是個單純簡潔的陳述句,它的語法結構和語言節奏甚至與現代白話毫無二致,以一個介詞「從」組成的片語做狀語,全句是那樣自然、平易和流暢,簡直使人忘記了它是詩歌語言;下句介詞「與」和代詞「之」連用,仍一點不覺得拗峭生澀,還是和散文一樣清通流走。難怪王夫之對這兩句讚不絕口了:「『微雨從東來』二句,不但興會佳絕,安頓尤好。」「泛覽」「流觀」二句雖是對偶,但隨口而出,全不著力,屬於水到渠成的天然,絕非勉強拼湊而成的駢儷。
這首詩的語言幾乎全用散文式的句法,純用日常口語的調子,沒有一處能見出詩人的精心安排,在詩中也挑不出警句或字眼。大量虛詞的運用把所有的字詞都編織進一個意蘊網中,任何一個單句都不構成一個完整的意義,每一句都承受著相同的情感壓強,詩人所抒寫的情感意緒在句與句的關係中凸現,不憑藉某一醒目的佳句來點出。一方面,他不在一字一句上爭奇鬥巧,而注重語句之間關係的和諧共振;另一方面,又大量使用表意型散文句式,詩人好像在與我們面對面地傾心交談,因而詩歌也好像是從詩人心坎里涓涓流出的。詩歌語言宛如山澗清泉自在流淌,又如藍天白雲舒捲自如,我們只有讚歎它神妙的份兒。把詩歌拆開來看,每一句都難得令人叫好,但把它們合起來讀,其天然入妙真叫人絕倒。

薄霄——愧——雲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