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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奇崛·冷峻·苦澀 三

第四章 奇崛·冷峻·苦澀


高堂捶鍾飲,到曉聞烹炮。
閨中少婦不知愁,春日凝妝上翠樓。
老蟲干鐵鳴,驚獸孤玉咆。
流運閃欲盡,枯析皆相號。
集耳不可遏,噎神不可逃,
有筍未出土,中已含淚痕。
最後,很有必要指出的是:我們是從整體上把握孟郊詩歌風格的,所以,他有少數詩歌完全可能獨立於上面分析的三種特徵之外,這正如杜甫也不是每首詩都能體現沉鬱的風格特徵一樣,說明孟郊詩歌風格也不是單調貧乏的。

游邀者是誰?君子為鬱陶。

他筆下的春天又是如何呢?我們來看看他的《連州吟三首》之一:

華膏隔仙羅,虛繞千萬遭。
孟郊詩歌的苦澀是其思想內容與表現形式相統一中呈現出來的情調,對它所負載的思想內容來說它是十分適應與和諧的。藝術手法和藝術風格的本身不是目的,它們價值的大小要依據它們與其所表達內容的適應情況而定,因此,我們有足夠的理由肯定孟郊苦澀詩風的藝術價值。至於有人喜歡輕鬆歡快的作品和另一些人喜歡苦澀沉鬱的作品,那完全是個人審美情趣的自由,但不能因此而主觀地揚此抑彼。
無火炙地眠,半夜皆立號。
聽樂離別中,聲聲入幽腸。
霜吹破四壁,苦痛不可逃。
孟郊詩歌充溢著的苦澀詩味中也烙上了他個人生活的印痕。不少人指出孟詩「寒澀」(《中山詩話》)或「寒苦」(《歲寒堂詩話》卷上),可見他詩中冷峻和苦澀是結合在一起的。他多難的人生使他的詩歌充滿了「悲愁郁堙之氣」,籠罩著凄涼苦澀之霧。在他詩中很難見到一般詩人詩中常見的華麗、閑雅的意象,出現在他筆下的多是些草間的秋蟲、如刀的冰棱、短日的冷光等暗示著凋敗零落的景物。除了為人們所傳誦的「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遍長安花」等幾首僅有的快意之作外,他選擇的多是一些不幸、痛苦、晦暗的題材,他寫窮、寫病、寫死、寫淚、寫憂愁、寫憤怒……就是那些本應屬於歡愉明朗的詩材經過他感情浸潤也變味了。這是他看花——https://read.99csw.com

蹇行散余郁,幽坐誰與曹。
在分析詩人藝術風格時,假如把風格看成是獨立於時代和詩人生活經歷之外的自在自足的藝術現象,割斷風格與內容的複雜關係,僅憑個人的好惡將某種風格片面地定為藝術極致,再以這種風格為準繩去任意褒貶其他風格,那麼,這樣的分析就像拿著量角器去測量直線的長度一樣,永遠也得不出準確可信的結論。有些人對孟詩的評價就犯有這種毛病,他們對孟郊苦澀的詩風持否定態度,否定的根本原因是由於詩味太苦澀讀來令人不歡。就是千百年來為人仰止的蘇東坡不喜孟郊詩的苦澀,也只是認為人生如朝露一樣短暫,所以「何苦將兩耳,聽此寒蟲號」。這種不從廣闊的社會背景和詩人的生活經歷來把握他的風格,只是單純從追求快|感的角度出發去評價他的苦澀詩風,很難作出令人信服的評價,而且容易流於「褒貶任聲,抑揚過實」之訛。嚴羽就直截了當地說自己不喜歡孟詩,是因為「孟郊之詩刻苦,讀之使人不歡」。元好問更因此而將孟郊輕蔑地稱為「詩囚」。近人錢振鍠對這些指責作過入情入理的辯駁:「東野詩,其色蒼然以深,其聲皦然以清,用字奇老精確,在古無上,高出魏晉,殆非虛語。東坡稱東野為『寒』,不知『寒』正不為詩病,《讀郊詩》二首,支湊之極,彼其詩欲與東野作難,無乃不知分量。遺山尊潮陽之筆而稱東野為『詩囚』,尤謬。韓詩支拙處十倍于東野,不以潮陽為詩囚,而以東野為詩囚,可乎?至於滄浪所云,讀之使人不歡,夫不歡何病于詩?滄浪不雲『讀楚騷須涕淚滿襟』乎?曷為于騷則尊之,于孟則輕之也?」郭紹虞先生認為「錢氏此言,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幾使滄浪無以自辯」。針對蘇軾的責難,聞一多先生也為孟郊抱不平:「站在蘇軾的立場上看孟郊,當然不順眼。所以蘇軾詆毀孟郊的詩。我並不怪他,我只怪他為什麼不索性野蠻一點,硬派孟郊所作的不是詩,他自己的才是。因為這樣,問題倒簡單了。既然他們是站在對立而且不兩立的地位,那麼,蘇軾可以拿他們標準抹煞孟郊,我們何嘗不可以拿孟郊的標準否認蘇軾呢?即令蘇軾和蘇軾的傳統有優先權佔用『詩』字,好了,讓蘇軾去他的,帶著他的詩去!我們不要詩了。我們只要生活,生活磨出來的力,像孟郊所給我們的是『空螯』也好,是『蜇吻澀齒』或『如嚼木瓜,齒缺舌敝,不知味之所在』也好,我們還是要吃,因為那才可以磨鍊我們的力。」read•99csw•com
王詩給人的感受不是沉痛悲傷,而是青春的氣息與生命的歡娛。孟詩中怨婦的怨恨則深沉憂傷,煩惱和苦恨似乎與生俱來,她無論如何也擺脫不了這種煩怨和悲愁。孟詩充滿了讓人壓抑的苦澀情調。
春風朝夕起,吹綠日日深,試為連州吟,淚下不可禁……
喬億在《劍溪說詩》中說:「孟郊詩筆力高古,從古歌謠漢樂府中來,而苦澀其性也。」《讀雪山房唐詩凡例·五古凡例》也說:「孟東野蟄吻澀齒,然自是盤餐中所不可少。」謝榛更認為孟郊詩「苦澀如枯林朔吹,陰崖凍雪,見者靡不慘然」。張為甚至還把孟郊封為「清奇僻苦主」。不管古人對此持肯定還是否定態度,也暫不論這是孟郊詩的優點還是缺點,總之,苦澀是他詩歌風格的又一特徵是難以否認的事實。九-九-藏-書
——《長安羈旅》
商氣洗聲瘦,晚陰驅景勞。
對於他詩味苦澀的內容因素作了初步考察后,現在有必要看看他那與這種苦澀情調相應的表現手法了。
寒者願為蛾,燒死彼華膏。

——孟郊《閨怨》
——《寒地百姓吟》
——《看花五首》之五
冷箭何處來,棘針風騷勞。
像一經術士的手點過的東西都會變成黃金一樣,經過孟郊感情浸潤過的詩材都染上了苦澀的情調。我們不妨把王昌齡和孟郊的同題詩作一比較:
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候。

料得一孀婦,經時獨淚垂。
……
事實上,稱許孟郊的遠不只韓愈一人。我們隨便可以舉出一條與翁方綱絕然對立的意見。蔣抱玄在評韓愈《答孟郊》詩時說:「光堅響切,自是本色,然不逮孟詩之耐人咀嚼也。」九_九_藏_書
《邊城吟》:「西城近日天,俗稟氣候偏。行子獨自渴,主人仍賣泉。燒烽碧雲外,牧馬青坡巔。何處作幽夢,歸思寄仰眠。」再如《獨愁》:「前日遠別離,昨日生白髮。欲知萬里情,曉卧半床月。……」翁方綱曾對孟郊苦澀的詩風深致不滿:「諫果雖苦,味美於回,孟東野詩則苦澀而無回味,正是不鳴其鳴者。不知韓何以獨稱之?」
這是他聽樂——

不必諱言,孟郊這些生新苦澀的語言,其中少數確有「煎熬太苦,幾無生氣」的毛病,但大部分能從苦澀中見出濃郁的詩意。
上面所論述的只是在他多種多樣的詩歌特色的互相比較中所呈現出來的主導風格,或者說風格的主要特徵,同時,他的詩歌風格又是一個各種特徵有機聯繫在一起的整體,即便是奇崛、冷峻、苦澀三個方面也是渾然一體,只是為了論述方便和更能突出主導方面才將它分解開來闡述。雖然不能說孟郊的每首詩都能充分體現他的主導風格,但在大多數情況下他的詩歌是既奇崛又冷峻同時也是苦澀的,只不過在具體詩中,這三方面各有側重而已,如《秋懷十五首》之十二:
三年此村落,春色入心悲。
曉淚滴楚瑟,夜魂繞吳鄉。
到頭落地死,踏地為游遨。

——王昌齡《閨怨》

就這首詩的構思來看,十分奇崛;就它的意境來說,十分冷峻;就它的情調來講,又十分苦澀,因此,奇崛、冷峻和苦澀在他詩中構成了某種內在完整性。

九九藏書

王詩中那位平時優裕得不知愁為何物的少婦,在濃妝艷抹后偶然在翠樓上看到了陌頭的青青柳色,頓時引起因丈夫遠別辜負了自己青春和艷色的閑愁,而這種閑愁產生的真正原因在於:要求丈夫去戰場立功揚名以分享榮耀,與要求丈夫守在自己閨房以滿足眼前快樂之間發生的一點小小的矛盾。
其實,只要我們追溯一下形成孟郊苦澀的藝術風格的深層原因,很快就會發現他的苦澀具有相當深廣的社會內涵。孟郊的時代,大小藩鎮為爭奪統治地盤而殘殺不已,還多次起兵與朝廷抗衡。當時生活在底層的勞動人民被拋向無邊的苦海,整個大唐帝國處處秋風蕭瑟。孟郊目睹的多是不斷的戰爭烽火,耳聞的總是人民辛酸的呻|吟。丹納說:「要了解藝術家的趣味與才能,……為什麼特別喜愛某種典型色彩,表現某種感情,就應當到群眾的思想感情和風俗習慣中去探求。」這種時代的悲劇氣氛反映在孟郊的藝術風格上就是詩味的苦澀:
妾恨比斑竹,下盤煩冤根。
葛立方說:「孟郊詩『楚山相蔽虧,日月無全輝』『萬株枯柳根,拿此磷磷溪』『太行橫偃脊,百里方崔嵬』等句,皆造語工新,無一點俗韻。然其他篇章,似此處絕少。」他詩歌造語工巧生新同樣在藝術上給他詩歌增添了澀味。不過,葛立方有一點講得不合乎實際,像他引用的那樣的詩句在孟詩中不是絕少而是很多。《雪浪齋日記》說:「東野《秋懷》詩奇妙,『棘枝風哭酸,桐葉霜顏高。老蟲干鐵鳴,驚獸孤玉咆!』全似聯句中造主。」又像《寒溪九首》之八:「溪老哭甚寒,涕泗冰珊珊。飛死走死形,雪裂紛心肝。」這些詩的造語都同樣十分生澀工巧。
抽壯無一線,剪懷盈千刀。
棘枝風哭酸,桐葉霜顏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