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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世·憤世·超世 二

入世·憤世·超世

古人有數寸之籥,持千鈞之關,非有其才施,處勢要也。瓜步山者,亦江中渺小山也,徒以因迥為高,據絕作雄,而凌清瞰遠,擅奇含秀,是亦居勢使之然也。故才之多少,不如勢之多少遠矣。
以彼徑寸莖,蔭此百尺條。
石樑有餘勁,驚雀無全目。
著論准《過秦》,作賦擬《子虛》。
始願力不及,安知今所終。
羞當白璧貺,恥受聊城功。

十五諷詩書,篇翰靡不通。
弱冠弄柔翰,卓犖觀群書。
長嘯激清風,志若無東吳。
晚節從世務,乘幛遠和戎。
留我一白羽,將以分符竹。九九藏書
雖非甲胄士,疇昔覽《穰苴》。

左眄澄江湘,右盼定羌胡。
幽並重騎射,少年好馳逐。
邊城苦鳴鏑,羽檄飛京都。


漢虜方未和,邊城屢翻覆。


——《擬行路難十八首》之六
——《擬古八首》之三
「因迥為高,據絕作雄」,「才之多少,不如勢之多少遠矣」,文意不是和左思「鬱郁澗底松,離離山上苗。以彼徑寸莖,蔭此百尺條」詩意相同嗎?兩位詩人蕭條異代,竟然異口同聲。
——《擬古八首》之二
然而,這位「文武足備」的天才卻「取湮當代」,難怪詩人常抒寫有才不能騁的怨恨,表現有志不得伸的憤懣。元方回在《文選顏鮑謝詩評》中說:「明遠多為不得志之詞,憫夫寒士下僚之不達,而惡夫逐物奔利者之苟賤無恥,每篇必致意於斯。」我們來看看《擬行路難十八首》中的兩首代表作:

何焯《義門讀書記》評此詩說:「左太沖《詠史》,『鬱郁』首,良圖莫騁,職由困於資地,托前人以自鳴所不平也。唐劉秩雲,『曹魏中正取士,權歸著姓,於時賢哲無位,詩道大作,怨曠之端也』。」澗底的「百尺」蒼松,反而被山上矮小低垂的小苗所遮蓋,寒士哪怕才高也終生卑賤,士族即使平庸仍然代代顯貴。「世胄躡高位,英俊沉下僚」是對這一不合理社會現象沉痛的控訴,真實地反映了「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勢族」的社會本質。「著論准《過秦》」「疇昔覽《穰苴》」又有何用,還不是照樣沉淪下僚?「金張藉舊業,七葉珥漢貂。馮公豈不偉,白首不見招」,只是進一步申寫「世胄躡高位」二句,詩人詠史實為詠懷,借古人的酒杯澆自己心中的塊壘。九九藏書
世胄躡高位,英俊沉下僚。
馮公豈不偉,白首不見招。
對案不能食,拔劍擊柱長嘆息。丈夫生世會幾時,安能蹀躞垂羽翼?棄置罷官去,還家自休息。朝出與親辭,暮還在親側。弄兒床前戲,看婦機中織。自古聖賢盡貧賤,何況我輩孤且直!
弱冠之年就顯露出卓越的才華,飽于學問又善於屬文,而且志向和眼界都高,立論、作賦都堪稱一流。不僅文才蓋世,武略也不讓人,「雖非甲胄士」卻勝過甲胄士,滿腹的韜略使他根本不把偏於東隅的東吳放在眼裡。文人常犯的毛病是誤將自己的文學天才當作經世的幹才,導致他們過於自我感覺良好,極度誇張地炫耀自己的才能。史家的記述與左思的自誇相去甚遠,《世說新語》引《左思別傳》說:「思為人無吏干而有文才,又頗以椒房自矜,故齊人不之重也。」「頗以椒房自矜」反映了這位傑出詩人的庸人習氣,「無吏干而有文才」則指出了他才華的特徵。在詩人的自述和史家的記述之間,我們更傾向於相信旁觀者清。毫無疑問,左思絕不會接受史家的這一判斷,他那「左眄澄江湘,右盼定羌胡」的詩句,真有并吞寰宇氣吞山河的氣象,似乎在談笑之間就可以把天下搞定。然而社會竟然使這樣的干霄偉才不能實現自己大「騁良圖」的「夢想」,於是《詠史八首》之二便對壓抑人才的門閥制度大加撻伐:https://read.99csw.com
金張藉舊業,七葉珥漢貂。
生於「蓬戶」「孤賤」而又不安於「蓬戶」「孤賤」,艷羡榮華富貴而又得不到榮華富貴,恃才自負而又屢經坎坷,胸懷遠志卻又沉淪下僚,這使得左思和鮑照成了門閥制度最激烈的詛咒者,成了時代最深刻的批判者,因此他們二人便由急切「入世」順理成章地變成了強烈「憤世」。

獸肥春草短,飛鞚越平陸。
朝游雁門上,暮還樓煩宿。
地勢使之然,由來非一朝。
鮑照也同樣認為自己兼備文武全才,簡read.99csw.com直就是文可以變風俗,武能夠定乾坤的英傑:
功成不受爵,長揖歸田廬。
鬱郁澗底松,離離山上苗。
——《擬行路難十八首》之四

氈帶佩雙鞬,象弧插雕服。
瀉水至平地,各自東西南北流。人生亦有命,安能行嘆復坐愁。酌酒以自寬,舉杯斷絕歌路難。心非木石豈無感,吞聲躑躅不敢言!


兩說窮舌端,五車摧筆鋒。
鉛刀貴一割,夢想騁良圖。
左思對自己的才華自視甚高,也切盼自己出群的才智能得以施展,《詠史八首》之一說:
側睹君子論,預見古人風。
上首前四句強自寬慰,水瀉平地則各自流向東西南北,人生在世各有其富貴貧賤。既然是命中注定不可強求,又何苦長吁短嘆怨天尤人呢?然而水流東西是水的本性所致,人分貴賤卻是不公的世道造成,縱然「酌酒以自寬」也不能消愁解悶。「心非木石豈無感」一句反詰使詩意陡轉,詩人好像怒髮衝冠悲情難遏,久埋心頭的怨憤不平即將像火山一樣噴射而出。最後結尾卻打破了讀者的期待,一句「吞聲躑躅不敢言」,抑住心中快要爆發的火山,堵住即將破閘的巨瀾,這種無聲的憤怒勝過有聲的聲討,誰都能在這「不敢言」中體味出詩人的悲憤與無https://read.99csw.com奈。下首一起筆就破空而來,「不能食」—「拔劍」—「擊柱」—「長嘆息」,以一連串的動作來宣洩內心的沉哀巨痛。三四句「丈夫生世會幾時,安能蹀躞垂羽翼」才以逆筆交代痛苦的緣由:人生苦短而又壯志難酬。與其在俯首低眉中蹉跎歲月,還不如「棄置罷官去」,接下來通過想象中「還家」的天倫之樂,反襯官場上的壓抑和痛苦。可是,一個不願「與燕雀隨行」的志士,只能「弄兒床前戲,看婦機中織」,一生不離雙親膝前,最終老死於牖下,分明是在摧殘和糟蹋生命,對於鮑照來說又有何快樂可言?但不這樣虛度光陰又有什麼辦法呢?「自古聖賢盡貧賤,何況我輩孤且直」,「孤且直」道出了詩人侘傺坎壈的深層原因。「孤」是指他身世的低賤,即出身於「孤門細族」或他所謂「孤門賤生」;「直」即正道直行,是指他自己為人的稟性。既無門第可以依憑,又不願意屈己事人逢迎拍馬,等待他的命運便只能是被摧殘被壓抑了。因而鮑照也像左思一樣對門閥制度深惡痛絕,在《瓜步山楬文》中借題發揮對它進行抨擊:
解佩襲犀渠,卷帙奉盧弓。

弱冠參多士,飛步游秦宮。
前一首詩簡直就是左思《詠史八首》之一的翻版,方東樹在《昭昧詹言》中評這兩首詩時說:「『十五諷詩書』不過言己文武足備,與太沖意同。」「『幽並重騎射』承上篇而來,言己騎射之工,足以封侯。」雖然鮑照「幼性猖狂,因頑慕勇」(《侍郎報滿辭閣疏》),但詩中「解佩襲犀渠,卷帙奉盧弓」「氈帶佩雙鞬,象弧插雕服」只是想象之詞,詩人是在誇耀自己不只是一介「篇翰靡不通」的文弱書生,還是一位能夠「飛鞚越平陸」的悍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