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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不長縐紋

文章不長縐紋

磨掉縐紋的文字固佳,怕只怕不甘平淡,強學花俏,淪為庸脂俗粉。有人舉英文佳句數款做範本,真的「皮光肉滑」,看了舒服:「To be or not to be, that is the question」;「In the beginning was the word」;「We are such stuff as dreams are made on, and our littleread.99csw.com life is rounded with a sleep」;「Out, out, brief candle」;「The rest is silence」讀來簡潔的英文,大半吝嗇形容詞,that、which也用得小心,可免則免。聽說法國人有一句老話說形容詞是名詞的敵人(「The adjective is the enemy of t九*九*藏*書he noun」),確是內行。「春風又綠江南岸」的「綠」字給中國人帶來了幾百年的啟示;珠玉在前,下筆用形容詞豈甘落入俗套?
文章要老而沒有縐紋:精神縐紋不可縐過臉上縐紋也。清初「老名士」尤侗的文字一點縐紋都沒有,《水哉軒記》起筆第一段一塵不染:「家有小園,十畝之間,中有池,佔其半焉。予閑居多暇,構軒其上,顏曰水哉。每客至,則與立而望,坐而嘻,欱食、盤桓、高卧而不能去也。九*九*藏*書」鄭板橋也有這個本事,《靳秋田索畫》筆直語直:「終日作字畫,不得休息,便要罵人。三日不動筆,又想一幅紙來,以舒其沉悶之氣,此亦吾曹之賊相也。」後來又說:「索我畫偏不畫,不索我畫偏要畫,極是不可解處,然解人於此但笑而聽之。」看似一白如水,其實修了半輩子才修得這般造化。中國詩詞用字經濟,正是文字避掉拖沓的妙方。明朝李日華看文承壽草書二詩,有句雲:「寂寂寥寥無個事,滿船風雨滿船花」,九*九*藏*書生動鮮活得要命。錢牧齋學問大好,文章竟多縐紋,娶了娟秀的柳如是當可挽回一點青春,可惜寫《玉蕊軒記》還是酸酸的,始終軒昂不起來。讀書太專往往誤了文采;今日滿街博士,文章上乘者不多。
歷史小說家高陽的文字向來經濟。他的小說文字沒有水,卻不會濃得生膩。他寫考證文章更好看,文白自如,要營造什麼效果就有什麼效果。徐復觀先生當年寫的政論也漂亮,很複雜的事情三言兩語說得清清楚楚。雜文則馬南屯的《燕山夜九*九*藏*書話》耐讀。這幾位先生都有史識、有生活、有情趣。素材無處不在,剪裁各有本領。然後是看文采了。《燕山夜話》里說,讀書沒有什麼秘訣可言,「如果一定要說秘訣,那末,不要秘訣也就是秘訣了」。他只同意明代學者吳夢祥做學問的學規,說要專心致志,痛下工夫,庶可立些根本;或作或輟,一暴十寒,則雖讀書百年也不見得成器。這是對的。秘訣不外痛下工夫,整個過程往往又是寂寂寥寥一個人在痛。痛了那麼久,最後還要文章不長縐紋,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