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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頭裡的《燕山詩話》

石頭裡的《燕山詩話》

(一)

羅孚先生寫到他的北京十年,說是在他還不可以自由閱讀自由寫作的時期,他一度在一個衚衕里幽居:「在一個偶然的機會中我知道了衚衕的名字,有條件恢復自由后我才知道那是《燕山夜話》的作者鄧拓居住過的地方。儘管事過境遷,我還是以此為榮,喜在心裏。」後來他漸漸寬鬆自由了,去看過他的朋友回來說到他的近況,大家都放心不少。慢慢的,他恢複寫作,寫文人文事,寫詩人詩話,輾轉傳到這裏https://read•99csw.com來,彷彿雪夜荒野里的一團篝火,教人釋懷。那已經是我編《明報月刊》的後期了,每讀羅先生寄來的片紙隻字,心頭總會飄起一絲都門秋思,隱隱然想到燕山吐鳳化成悲音的舊事。《明報月刊》於是開始有了程雪野,有了《燕山詩話》。
昨夜燈下翻讀厚厚的一部《燕山詩話》,多少前塵影事歷歷浮到眼前,我甚至記得當年細讀《馮雪峰十年祭》原稿的悲涼感受:荒原靄靄,山遙路遠,中國的知識分子還要借多少古人的https://read.99csw.com酒杯澆現代的哀愁?為了搜集資料撰寫長篇小說《太平天國》,馮雪峰沿著當年太平天國起義軍的進軍路線去廣西、湖南、湖北考察了三個多月,後來卻由於作者受到種種磨難和遭遇,只起筆寫了個頭而無法完成。馮雪峰已經寫完的《盧代之死》是以紅軍長征為題材的長篇,四十年代初被國民黨沒收了,到了六十年代在他挨批、戴帽、免冠之後,本來決心開始創作,有人對他說:「你搞創作可以,但不宜寫偉大的長征。」馮雪峰含恨親手燒掉五十九-九-藏-書萬字的原稿!
在左風熾熱的時期,文體簡白的新體詩和白話小說一樣不容易闖過統治者的審查關口;引經據典的舊體詩含意縹緲玄虛,寓意的轉圜空間反而拓大了,影響力又不致太過普羅,所以,羅先生說,「新文學家寫舊體詩的特別多」。當然,新體詩能夠寫到美國詩人保羅·安格爾的《文化大革命》那樣的境界,還是值得擊節的:「我拾起一塊石頭/我聽見一個聲音在裏面吼:/『不要惹我/讓我在這裏躲一躲』」。從事外國文學翻譯的紙壁齋主人荒蕪稱讚這首詩「是傑作,read.99csw•com形象地刻劃了文革留在中國人心理上的恐怖。」

(三)

(二)

羅孚先生說他歡喜讀詩,也歡喜讀詩話,《唐詩三百首》和《隨園詩話》都讀得很熟。羅先生當然沒有想到,輪到他自己寫《詩話》的時候,竟不是在風物華美的隨園那樣的地方,而是在鄧拓住過的非常政治的衚衕里:整部《燕山詩話》始終走不出亂世詩人躲藏過的那一塊石頭。台靜農先生說袁子才剛進中年便抽身於read.99csw.com官僚生活,固屬高人一等,可是他卻不是甘心寂寞的人,賣文賣書,未必維持得了隨園的山林大架子,於是結交公卿,互惠互利,袁子才過著詩一樣的生活。他給朋友的信上說:「枚平生愛詩如愛色,每讀人一佳句,有如絕代佳人過目,明知是他人|妻女,於我無分,而不覺中心藏之,有忍俊不禁之意,此《隨園詩話》之所由作也。」羅先生沒有袁枚之山林際遇,自然也無緣效袁枚之愛詩愛色。中國當代知識分子事實上更沒有抽身官僚架構的選擇,「文章信口雌黃易,思想交心坦白難」,此《燕山詩話》之所由作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