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輯一 他異鄉留學的瑣碎日常 緩步拾級

輯一 他異鄉留學的瑣碎日常

緩步拾級

朋友都以為我是開玩笑,其實我是認真的。
結婚愈來愈似炒股炒金炒外幣,何時起,何時跌,老子/老娘心中早有指數。跌時難過的不是「點解會跌」,而系「點解會比我想象中提早跌」。傷心自己竟然預測失准,沒面子,對方的去留尚屬其次。
許冠傑、溫拿和羅文當然也教懂香港年輕人穿喇叭褲以及窄身襯衫。我們穿著喇叭褲上學、逛街、開舞會,甚至連跑步穿的運動長褲都是闊褲管的。至於襯衫式樣,是腰窄,領子長而闊,長得愈來愈像飛機愈好。而當時從早到晚穿著「飛機領」襯衫的我猶不察覺,香港其實正像飛機起飛般往前直衝,從「第一個」七十年代飛進「第二個」七十年代。才一轉眼,光景萬般不一樣。
每日必須做的四件事——
那一頓消夜吃得不太安心,自此不再買活蟹。是阿Q,只為不忍。
故事聽久了、聽多了,對根本不常去的中上環產生感情。途經該地,似電影鏡頭,眼中浮現一群少男少女的身影。輕快步伐,盈盈笑聲。那是父母親的歷史,也是我的歷史。
或因時差關係,暑假返港后,睡不著,起個大早,坐看天明。兼看各式人等陸續出門上路。上學的、上班的、耍太極的、飲早茶的……準時出發,節奏規律如鬧鐘。極好奇為什麼他們可以一睜開眼便出門開展新一天。

廚房性別演義

她搖頭不肯,說怎麼會有女孩子願意在大庭廣眾下親吻老爸。
女方停住眼淚,認真道:「系呀,我系預左會離婚,但我估計至少可維持五年,點知唔到三年就玩完!」
這個聯想,夠我消遣一整夜。
書本文字凝聚著人類思維與歷史,書頁一翻,古人今人猶在眼前,古人今人與你論辯。你清楚知道,他是不存在的,因為你看不見他;然而你也清楚知道,他是存在的,因為他正在跟閣下的大腦說話。在這存在與不存在之間,你穿越時間之流,你跳越空間之牆,與另一個陌生的靈魂相遇。你「通」了。
——我覺得自己好像活了兩次。
頓悟:無法經常搬家,總可偶爾搬動傢具吧?再不,「搬動自己」,從不同的位置角度看家裡一切,總能在舊生活中尋到新趣。稍一「超脫」,眼前光景萬般不同。多像生命呀。
是忙著準備晚飯?
溫暖的家往往建築在一頓豐盛的晚餐之上,一頓豐盛的晚餐通常建築在女人的辛勞之上。那可能是一位專職家庭「煮」婦,一天二十四小時周而復始張羅早午晚餐以至消夜。那可能是一位下班后趕回家煮飯的職業婦女,扔下文具,執起菜刀,滿足丈夫子女的永遠填不滿的胃。
照辦煮碗,將高椅搬入書房,四個角落分別坐一下、看一下,欣賞四個風貌不同的書房。明明都是我的東西,卻又好像都不是。盡變新鮮。

看流星

漂浮歷史

問題是,他們記不得,旁人記得。
普通朋友之間的擁抱亦不見得一定美妙。如果只見過兩三次面,只聊過中國概念股的價位和蘭桂坊的酒吧,大姿勢擁抱不如禮貌性握手。
故請他吃飯不必麻煩另做齋菜。
異鄉的眼淚最難忘,尤其當犯錯的是自己。
香港遊客都知道有些巷子是參觀不得的。走進去,女孩子會搶你身上的東西,讓你追進房子,引君入瓮。一位朋友領教過,他的一副眼鏡被搶。我比較幸運,追進房子后,付一節服務費(十五分鐘算一節,當時行情是一百五十元台幣)「贖」回原子筆。朋友卻碰上一個「又要錢又要面」的女人。她說朋友只付錢而不要求服務,表示嫌棄她,令她無面子。所以,無論如何,一定要「上」。朋友跟她吵,吵到太保也來了,差點惹來一頓毒打,最後以五百元「面子費」收場。
別笑我神經過敏,因為我曾被嚇過!
透過廚房門望出客廳,亦如是。沙發與壁燈從高角度看去,不僅形狀有變,連顏色亦覺不同。本來是粉綠的,如今更淡,接近白,剎那之間我竟以為自己坐在別人家中,看著不屬於我的沙發。
但他的鬼魂後來可能沒去糾纏女朋友,因為,多年來一直有人說他生前住的403室鬧鬼。門自動鎖上,燈自動啟亮,半夜響起男人嘆息聲,諸如此類。可能為了某些緣故,他的魂魄被迫留在宿舍。
這「四大娛樂」的偉大,在於它們能夠令人變得「通透」。它們各有所「通」。
在地鐵看見一位十六七歲的少年西裝筆挺,走兩步撥一下頭髮,仿似全城至英俊瀟洒的男人。想必是「出征」吧?約了女朋友在地鐵恆生等?
那一天,又到福隆,又在海邊看書,看得眼睛累,仰天而卧,竟呼呼入睡,睡至黃昏始起。看一下表,糟糕,六點,回台北的火車快到站,必須趕到站上,以免再候一個鐘頭。
在啟德機場搭機起落過的人想必難忘那片景觀。不管是向上攀升抑或朝下垂降,坐于機內,望向窗外,低頭俯瞰,皆可看見高樓矮廈如山岩般往你眼睛尖銳地刺來。在白天,樓房大廈的主色調是灰濛黑白,像火山爆發后的凝固溶漿,硬崩崩地躺在那裡,窮凶極惡,記錄著剛剛發生的一場暴劫。而在樓房馬路上走動開動的人頭和汽車,則像在突兀岩脈之間爬行的各類蛇鼠蟲蟻,如斯微弱,如斯無助,如斯自以為有方向卻又其實不知何去何從。你看著他們,想到,原來自己就是他們,何等悲涼。
第三次,我才會痛心疾首地講一句:真系太失敗!
我想起那條小巷子,陰森森的,如果我今天仍然住在那裡,一定嚇得不敢夜行。
真希望我可以說聲恭喜。
如何給對方一個一輩子難忘的情人節?
「嘿嘿嘿,是我呀,時候到了,跟我走吧!」
是嗎是嗎?閣下正考慮離婚?第幾次了?
怎可能對一位上了三十年班的公關公司總經理講這些荒謬的理由?上班就是他的生命啊!他會說我神經病、不成熟之類。
據說因為男人比較出得大場面。
「我和老婆結婚三十年沒吵過架,我講一百句她不敢回半句。為什麼?很簡單,因為我夠硬。我老婆識貨呀!」
然而,喜悅之後另有哀傷,那確是我的不對,儘管後來我傳了手機簡訊對大女孩道歉,到如今,兩星期了,仍然感到愧疚。
於是車子違規安然無恙,苦了行人。
這是我的大愛,也是我的大恨。
但對當時十一二歲的我來說,新政不新政絕比不上家中的新電視機來得重要。電視機於七十年代開始普及,香港居住環境狹窄,許多家庭的飯廳客廳甚至睡房其實都只是同一「廳」,一台電視放在家中,一家老少從早到晚眼睛無所逃于電視屏幕,許冠文、許冠傑、汪明荃、徐小鳳、鄭少秋、羅文、溫拿……一個接一個闖進我們家中眼中心中。看著電視節目推陳出新,青少懵懂的我隱約感覺香港在變,在大變,在快速地變成另一種面貌。
胡鬧了半天,將各式胡形拍錄下來,以作紀念。然後才將鬍子徹底刮乾淨,還我一個本來真面目。太久沒看見自己「清靚白凈」的模樣,對鏡自照,竟感陌生,甚至,發現嘴角多了几絲皺紋!
真的,正如有人說過「當街市婆都玩股票的時候,股市即成騙局」,當系人都扮專家大寫特寫「我談佛法」或乜乜菩提物物菩提之類的所謂佛學書時,佛學即成騙局。佛法是人人可親近的,但人人可親近並不代表人人在未搞清楚佛法真義之前便可寫可談。此乃兩回事,切記切記。阿彌陀佛。
當時香港人都認為,香港可以在經濟高速路上永遠直衝、直衝、直衝!香港人永遠有時間吃喝玩樂!
華文報紙也說中上環的「電動步梯」已完工,驟覺「歷史」已經終結。
回家,就是回台灣,留下我在美國。我的心頓時軟化並愧疚,馬上好言安慰,又說了半小時始把她的眼淚止住。但在我的記憶里,她的那些眼淚,一直讓我難過到今天。
答得極妙。「吃素」二字其實隱含一種慈悲本義,「齋口唔齋心」的人,嚴格來說沒資格盜竊「吃素」之名。甚至,一年吃一個月齋的人、半年吃十日齋的人、一個月吃一天齋的人……統統只屬「半吊子的慈悲」,故,應該正名為「吃菜」,別亂用一個「素」字。

每次吃蟹,都是從菜市場買活生生的回家親手或蒸或炒。數月前,白天買回七八隻,置於水桶內,留待晚上宵夜。蟹哥們在桶內又爬又敲,砰砰啪啪,求生意志甚強,令我開始動了惻隱之心。
別人是「今天的事今天做」,我可是「今天的事今天計劃」,喜歡睡醒才鋪排工作。
只好心急地數日子。一二三四五!太陽尚未下山便趕往夜市,等裁縫施施然而來,付錢,取衣,回家穿上在鏡子面前一瞧。
佛教是一門大學問,但也極可能是一門世上最容易談的學問。有此感想,因這次回港在書店看到不少談論佛學的書籍,作者來自三山五嶽,有本來炒股票的,有本來寫歌詞的,有本來寫咸濕書的,有本來寫肉麻愛情小說的,有寫幾十年信箱式雜文後轉行賣珠寶首飾的……似乎真的「我佛慈悲」,人人皆可將之大寫特寫、大談特談、亂寫亂談。
——外貌與心靈一樣,「偽裝」太久,往往連自己都認不得。還我一個本來面目時,可能人已老。自我,久違了。
並非在香港,是在台灣,在一個名叫「福隆」的泳灘上。那年頭,浪漫得很,偶爾閑極無事,獨自坐了十五分鐘火車,從台北到福隆看海聽潮。
每回途經中上環,途經那石板層層疊疊、巷道曲曲折折的中上環,難免墮入一陣歷史玄想。因為我的母親成長於那裡。她說過,許多次,有關她年少時趿著木屐在石板街上啪啪啪走上走下的故事。走一個鐘頭上班,走一個鐘頭下班,石板街,一群工廠姐妹聯群結隊風雨無改地走上走下。因為不管風雨有多大,她們都要賺錢吃飯。
看后,有一陣子一見立體火柴盒即不寒而慄read.99csw.com。厚厚長長的小盒子令我聯想到棺材,以及無聲無息的死亡。是的,死亡。
行人過馬路都要繞過車子,男人女人,老人小孩,健康殘障,統統要繞過那輛他媽的車子!
怕凍,一到冬天鎮日窩縮在家,在暖氣中度過二十四小時。然而愛雪,是個「雪痴」,一到冬天眼睛便不能自拔地凝望天上飄雪與地上積雪。
香港其實有「兩個」七十年代。
他可能「白死」了。
男人其實另有一「小地方」:內褲。
那就是:能夠明天掏出來的錢,今天絕不要掏!

馬式家訓

父親治病,兒子治世,黃光國教授把家族傳奇在台灣延續,面對這樣的對手,馬英九也算是有面子了。
以前住的地方有壁爐,一百美元買一捆木柴,一到冬天,將柴往爐中一丟,乾柴烈火,燒得吱吱響。柴火聲陪我賞雪,如背景音樂。某年她從台灣飛來芝加哥伴我度聖誕,火爐前,火光映得滿臉紅,前所未有的浪漫。
我開始懷疑世紀末男男女女心中都暗藏一個「離婚時間表」,預左啦,只系時間長短問題。
中上環當然一直在變,然而電動步梯的出現,才是徹底的變。一道長長的步梯穿腸剖肚般延伸上山,層層疊疊的石板、曲曲折折的巷道顯得加倍寒酸。前看后看,皆成另一景色。中上環的最大生活特色正在於「行路難」,步梯一至,不費吹灰之力即可上九重天,中上環從此不再中上環。
有時候想起這些人,我會暗問:他們到底怎樣看待自己的過去?又如何看待自己的現狀?年少無知?老來沉淪?大徹大悟?
啟德機場能有這樣的魅力只因位於市區。這是一片原名叫作「啟德濱」的長窄填海地,位於九龍半島之東,由啟德企業於二十世紀二十年代所建,本來打算髮展高檔房地產,名字來自兩位老闆何啟和區德,但諷刺的是,建成之時,企業倒閉,政府接手了,將之改用作機場。機場旁邊就是九龍城,一個曾經有著清朝城寨的老區,周圍亦有不少新樓房,是熱鬧滾滾的慾望紅塵,人口密度甚高,每天有無數班飛機在這個區域的頭頂起起落落,距離之近,足讓路人抬頭對飛機底部的圓滾肚皮一覽無遺;噪音之巨,足讓人于數十秒內沒法說話或聆聽,轟轟轟,隆隆隆,轟轟轟轟轟,隆隆隆隆隆,在區內行走的人和車從早到晚感受到飛機震動,居住生活於此的人更每天必須經歷無數次「地震」。必須說,這是痛苦的,但也必須說,正是人們的痛苦經驗造就了震撼的高空市景。上與下,飛與行,天堂與地獄。
有太多太多的理由抗拒夏天,秋冬春,如果一年只有三季,多好。

華西經驗

廚房變成女人完成自我的地方,廚房永遠對女人構成誘惑。在男人的成長思維里,不必花費半分鐘時間對「走出廚房」做出勇敢的抉擇。女人要。女人在成長過程的某個階段里,總要在廚房與客廳之間面臨掙扎,在客廳與辦公室之間做出抉擇。掙扎與抉擇吸去女人幾許時間精力,掙扎完畢,能夠選擇的去路往往所剩無多。
喜歡黑夜,所以不喜歡夏天。夏天的白晝特別長,沒完沒了,等極都等唔到天黑,直接損害我的工作效率。
敢情是酒精作用,我鬧情緒了,硬是要求,她的性格沉默的母親見我們僵持對峙了五六分鐘,終於插手勸她,她便聽了,移到我的座位旁,輕輕在我臉頰上送了一吻。我笑了,但她哭了,哭得我很心痛。
司機一定以為我神經病。
討厭游水,所以不喜歡夏天。夏天海邊扎扎跳的弄潮兒使我心煩。
馬英九在邁向「總統府」的路途上,遇見了第一位挑戰者,這位先生,沒錢沒權,不容易對他構成實質的挑戰,可是這位先生有的是口才和學識,以及,有話直說的膽量,故欲對馬英九造成嚴重的干擾,應該不太困難。至少,他為小馬哥帶來的競爭壓力,應該遠超梁家傑之於曾蔭權。
情人節可能是一年之中最最多餘的一個節日。情人的手有如魔術師的棒,有辦法將每一個節日變成情人節。聖誕新年不在話下,連父親節母親節兒童節都可以。你送禮物給我父母,我陪你揀禮物給小朋友。情在,情人在,無日不是情人節。
情人節前一陣子,常逛的一家書店集合所有關於情情愛愛的書置放于最當眼處,幾乎每本書都是紅色封面,湊合成一顆心形,一入門,紅彤彤沖入眼,映得我臉紅心跳。
話說那夜晚會結束已是十點鐘,大家都餓了,搭計程車前往唐人街覓食,找了一間日本餐廳,坐進去,又拉麵又魚生又清酒地吃個痛快。我對大女孩說,十八歲多了,已是可以結婚的年齡了,喝點酒吧。
那是許冠傑的七十年代。也是溫拿的。也是羅文的。那是香港中文流行曲風起雲湧的七十年代。許冠傑的《鬼馬雙星》、溫拿的《大家樂》和羅文的《前程錦繡》攜手擊退國語歌和廣東小調。他們讓幾乎算是第一代土生土長的香港年輕人驚覺,原來我們可以用我們熟悉的香港口語來抒唱我們熟悉的香港經驗。原來我們不是「國語人」,也不是廣州人。我們是地地道道的香港人。
可是大女孩的母親並非為這而哭。她願意陪我生伴我死,只要我高興,這樣的冒險,不會讓她落淚。
無論如何,那是一個女人。一個活生生的女人。一個跟男人一樣每日只有二十四小時可用的女人。一個跟男人一樣被油燒到會痛、被煙嗆到會咳的女人。一個女人。
一咬牙,老子不睡了,發誓將汝煎皮拆骨!
一位女子看不開男朋友移情別戀,帶著煤油到他家門前自焚。點火后,全身焚燒,她痛極在路上狂奔哀號,她的男朋友——不,前任男朋友——眼睜睜看著,看著,看著她燒成一堆焦骨。她的愛情,她的怨恨,盡在火焰中表露無遺。
答案:無非就是那幾個。情濃如火的情人節,情痴如醉的情人節,一輩子其實就只得那幾個。剩下的只是日曆上的情人節、嘴巴上的情人節、購物消費的情人節、飲飲食食的情人節,甚至,吵架打架的情人節。
有點害怕秋天,落葉,枯櫟,荒田,景色太凄涼,開車行經郊外總令我情緒起伏不定。車行於市,好不了多少,行人無不縮頸遮臉急步疾走,市況如郊外,遍地凄涼,有損身心。
有一陣子沒吃蟹了,只因敬重此物的「江湖義氣」。
如果「齋口唔齋心」算是「吃素」,真正發慈悲心、發大願心而吃素的善者智者又該叫作什麼呢?
晚會結束,學生們群唱goodbye song,家長們紛紛站起,驕傲地,這也是我們生命里的某個階段的畢業典禮。歡迎加入我們的成年世界,親愛的,大女孩。
我又想起小巷子附近住著一些大學女職員。都是三十來歲的人,獨居,我的窗戶遙對她們的窗戶。經常,我遠遠瞧見她們各自在家,一個人開著一盞小黃燈,或看書,或聽音樂,或跟小狗小貓嬉戲。在我眼中十分孤獨可憐。我常忍不住想:這些人,孤獨久了,一旦談起戀愛,必愛得比誰都熱烈得不可收拾。一旦失戀,亦必比誰都傷心得不可自控。
窗外可見一條長長的斜路樓梯,偶有人走過,都是三步連兩步,跑著走。只有一對情侶,硬撐著一把被吹得東歪西倒的雨傘,毫不著急,走得施施然。八方風雨造就了一趟「生死患難」。如果他們明天就分手,肯定一輩子回味。
鄰居的孩子們都來了。七八個來自不同國家的孩子,從四五歲到十三四歲都有,圍著我(因為我帶了一大堆水果和汽水!),坐在小山坡上抬頭看星。眼花繚亂。
曾經留過一把絡腮胡,後來左看右看不順眼,剃掉,但在「剃度」時玩了一個小遊戲:分批剃,先剃去腮邊和下巴的鬍子,只余唇上兩道八字鬍,且看是何模樣。哈哈,天地良心,只比林子祥遜色1CC。
另一好處:有不少女孩子穿迷你裙騎機車,春光耀目。
——我猜,如果光宅禪師生於今天,眼看亂七八糟的佛學書大行其道,眼看借佛之名招搖撞騙的上師法師靈通師大行其道,必忍不住再罵這兩句話一次。
巴士站對面是一個住宅社區,一排排樓房,一戶戶人家,燈火通明,遙遙賜我這孤獨候車的異鄉人一點點莫名的溫暖。噢,家,有家的地方便有溫暖。

某回我取笑他:「既已吃素,何不幹脆做和尚?」
忽想起,這片沙灘我來過,好多年前了,當夜沒有非法賽車,只有一群又一群的不怕死的憤怒少年結伴夜遊。那一夜,我擺完「地攤」(即小販),與剛認識的地攤同行齊來賓士。就是那一夜,我生平首次品嘗台灣極流行的檳榔,我買了一包,放一顆進嘴巴,又苦又辣。我以為這就是檳榔的味道,咕咚一聲將汁液全部吞進喉嚨。後來我的朋友走過來,我遞給他一顆,他吃不到兩秒,馬上將汁液吐出,原來我買了兼吃了一包壞檳榔!
游華西街,我不敢逛小巷子,只在賣葯賣吃的東道逛來逛去,竟在一家店裡尋到意外娛樂。
到台灣之前警告過自己不下十遍「不準騎機車(電單車)」。危險、骯髒,沒有任何理由值得我再騎上那兩個輪子。可是,人在台灣,身不由己,機車是極大的誘惑。
一九七九年,窄腳褲攻佔香港年輕人的心;然後,香港滑進八十年代,「九七問題」攻佔每一個香港人的心。面對未知的未來,數百萬香港人深感迷惘和困惑。
一個微雪輕飄的黃昏,我站在街角等候巴士,趕回家吃晚飯。
狐狸尾巴總在小地方顯露,男人的「小地方」,通常是襪子。無論西裝多名貴名牌,是不是花了足夠的心思在打扮上,一看襪子即知。襪子配搭得宜,才是真用心,絕非隨便走進西裝店,就挑最貴的那套買。精於揀襪的男人,才是細心考究的男人。夏天西裝配什麼襪,冬天西裝配什麼襪,穿牛仔褲配什麼襪,穿短褲配什麼襪,統統有read.99csw.com「理」,半點不含糊。襪子不必貴,重要的是要稱。所謂穿著品味,領帶稱只合格一半,襪子也稱才算滿分。
晚上更是可怖。窗外對著一片大草地,落葉層層疊疊彼此覆蓋,深深的夜裡,風吹葉起,嘩啦啦,嘩啦啦,似有一大群人在走路。更別提風聲如嘶吼。想起看過的一部鬼電影,夜裡,一群童鬼從墓院躍起,手牽手在枯草地上跳跳跳,玩遊戲……
但無論如何,這是世上最恐怖的愛情哲學:煮鶴焚琴,玉石俱焚,我用我的死亡來訴說我對你的愛情,以及怨恨。我死了,你仍活著,可是你將一輩子內疚害怕惶恐,雖生猶死。呵呵呵呵呵,我們的愛情與生命永遠交纏,在這空間,在那空間,在第三度空間。在永遠永遠。
紫色之大可悲,在於令人誤以之為紅色,擾亂了紅色的本質。古人早有名訓。「吃菜」而冒充「吃素」的人之大可惡亦在於此。
看華文報紙始知原來在我六年前住過的台北一條小巷子內最近發生了一宗很凄厲的自殺事件:
我極「慢熱」,睡醒后總要坐在窗前發獃好一陣子腦袋才能活動。若有咖啡一杯、香煙一根、報紙一份,世界更是完美。享受完一輪,開始思索:今天該做些什麼呢?或,該如何/何時動手呢?
另一糟糕事乃吾家木門外附裝蚊帳紗門,大門牢牢上鎖,紗門卻關不緊,晚上風吹門動,搖搖搖,紗門撞到木門上,咯咯咯,十足十有人敲門。好幾回我心虛地提高嗓子問:「誰呀?」
於是我跑進服裝店花了五百二十塊錢買了一條「小喇叭」牛仔褲,穿上,走在路上,嗯,感覺真好。
交通警察在哪裡?
黃光國教授的研究領域是社會心理學,但在課上經常借題發揮,對時局大抒己見,對國民黨冷嘲熱諷。他個子很小,眼睛卻很大,賣相有點似好萊塢明星丹尼·迪維圖(Danny DeVito),亦即在蝙蝠俠電影里那個「企鵝人」,不必開口已很有逗趣本領,開口說話更令學生聽得滿堂歡笑。我因也喜歡口痕論政,故跟黃教授特別談得來,修他的專論課。十人小班上堂,期末報告寫了三十頁,用當時流行的金觀濤先生的「超穩定結構論」分析台灣現狀,黃老師不但給了高分,更重要的是,他寫了整整三頁的評語和建議,可見其對待教育之認真。
我知道師大路能夠讓我鬆弛神經。師大路旁有許多曲折的小巷子,巷子里有許多小餐廳、茶藝館、咖啡店,師大和台大學生常到那邊閑聊、讀書、發獃。我自是其中一個。我曾在無數炎熱的下午在這裏完成了無數的稿子。想不到重遊台北,又來這裏報到。
那是一個完全不一樣的七十年代。儘管喇叭褲持續流行、英女皇仍是香港人的「老闆娘」(香港人習慣稱英女皇為「事頭婆」,即老闆娘),一九七五年以後的香港已脫胎換骨變出另一番新模樣。經濟復生起飛了,貪污明顯抑制了。更重要的是,「四人幫」倒台了,香港大學生痛苦地將他們的心從狂熱的中國內地政治風暴中拉回香港,開始全面地睜開眼睛認清香港、關心香港。連本來「左」字當頭的《七十年代》雜誌(《九十年代》的前身)都跟「左仔們」決裂了,中國「左」派政治還有什麼出路?不如回歸香港,從事本土努力。學運「國粹派」於焉式微,「社會派」轉為主導,積極介入「金禧復校事件」及「艇戶事件」等社會運動,後來更蛻變成各式「壓力團體」,在香港形成所謂「壓力政治」。
立體火柴盒愈來愈成稀有品,現在流行的是扁扁平平的,盒上印著各式圖案,絢麗悅目。可我偏欣賞舊式火柴盒的厚重分量,放一盒在桌上,總覺「壓得住陣腳」,令桌子變得穩重。故我即使不抽煙,桌上也常擺著一盒火柴,偶爾點燃一根,聞那餘燼焦味,心頭湧起一陣莫名其妙的荒涼。
想象久了、多了,竟暗中認定那是我的故鄉。廣東不是,我對廣東沒有感情,我從沒聽過那兒的故事。中上環有我父母親的故事,中上環才是我的故鄉。
奢談不可理喻之事,皆是不可理喻之書。然而也正是做著不可理喻之事的不可理喻的人才會讀不可理喻之書。
性行為有另一個聽起來很彆扭卻也很真實的描述語,「交合」。這就是了,性行為是一種兩人相交相合的過程,只有在你交出自己,我也交出自己,然後再相合為一之後,性|愛才可變得圓滿。「做|愛」一詞可能比「交合」悅耳文雅,這可接受,然而我仍認為後者較能貼切點破性|愛的終極特徵。在性行為的過程中,一個身體與另一個身體的疆界截然破解,我們用愛去touch,去feel。另一個身體的快|感也就是你的快|感。你「通」了。
台灣街頭是不易找到一位警察的。可能警察都去應付各式社會運動遊行示威了。
性「通」的是人我。
他淡然回答:「我只是『吃菜』,並非『吃素』。我還沒那福氣。」
基於以上信念,若知朋友第一次離婚,我會開心地送上一句「恭喜」。
當然,那更可能是位泰妹賓妹,香港人有錢,女人只搽香水不煮菜,每月花幾千元老遠找落後地區的女人來煮。(可曾聽到落後女人的落後子女在落後地區哭喊我要媽媽?)
喔,巴士來了,我要趕回家了,趕回家吃一個女子為我準備的豐盛的晚餐。
在不再中上環的中上環,我難再有歷史想象。眼前光景萬般不一樣。
硬漢的妙語可多呢——
一到冬天,生活美好,稱心如意。
曾經在一個寒冬,大女孩尚未來臨,她母親那時候仍然只是我的女朋友,我在芝加哥攻讀碩士,她千里迢迢地前來看我。在城裡玩了兩三天,租一輛車,駛向紐約,車程大概十小時,晚上需在路邊找間便宜旅館過夜。夜裡開車,路狹燈暗,刺|激萬分,而更刺|激的是我竟在某段路上故意把車燈全部熄掉。那是一段完全無燈的山路,路旁排列著圓圓小小的橘色牌子,車燈映照於前,牌子反光,聊作照明引路;一旦沒燈了,路也沒光了,死寂油漆,伸手五指俱不見,冒險駛車于路,隨時墮下路邊懸崖,而這正合了年輕的我的脾性,那年畢竟才廿六歲,愈冒險的事情愈喜歡做。熄!肯定要熄!
「是啊!每天跟兒子、太太擁抱,可以增進溝通、促進感情!」朋友急不迭解釋,臉上帶著驕傲與溫馨。
向來認為,好的愛情應該像好的宗教,能夠使人升華,令人邁向真善美。如今更信,壞的愛情亦如壞的宗教,能夠使人執迷到不惜以生命來表達一切、換取一切。
我認真地相信,生命里存在著「四大娛樂」:閱讀、體育、賭博與性。
最要命的是三杯落肚,總是吐苦水時間。男方咪|咪媽媽責怪前妻,我要好言安撫;女方喊苦喊忽埋怨前夫,我又要勸解。對人講人話,見鬼說鬼語,兩邊都要討好。朋友一場。
是女人在忙?
在情人節當天,約他/她出來,送禮物,燭光晚餐,然後笑著對他/她說:我想分手。
擁抱是好的,如果出於真情。我多麼渴望擁抱我的父母親、我的姐姐、我的妹妹、我的朋友。讓我們的真情在緊緊一抱之間毫無阻隔地交流。讓熱交流,讓愛交流。我愛你。
男子狠瞪我一眼。——別瞪了,我說之前早打量過,我比你高又比你壯。
再問一次:一輩子活七十年,可度幾個情人節?
更可悲的是,行人可能由無助而無奈,由無奈而無動於衷。大家帶著一顆麻木的心走到街頭,明明是車子擋路卻無半分憤怒表情。繞過車子便算了,無人抗議,無人動容。
有此一訓,只因受過太多痛苦教訓。往昔常因一時貪小便宜,買回一堆久久無用甚至根本不用的東西。浪費,阻地方,因貪得減。買回的東西最後總是轉送他人或眼白白看著變壞。於是警誡自己,別再做「衝動消費者」了。寧可多花一丁點錢,少量少量地買,用完再買,買了必用,長期算下來恐怕有賺。
有一回在女方喊苦喊忽之際,我忍不住說:「其實他的缺點你在結婚前知得七七八八,點解仲要嫁?」
體育「通」的是自身。
鏡頭一轉已是十八九年後的事情了。她已經有了大女孩,大女孩在澳大利亞讀完中學課程,畢業了,我和她飛去出席畢業晩會。大女孩那夜穿著墨綠色的校裙夾在同學群里走到台上,洋孩子們都高大而她卻又特別矮小,我們幾乎望不見她,但或許是出自父母親的直覺吧,張望了大約一分多鍾,嗯,找到了,那不就是她?就是我的大女孩。一路走來,從三歲上學到十八歲多畢業,她都是班上最矮小的那位學生,然而在我和她母親的心中,這不算啥,重要的只是,在,她在,她站在那裡,堂堂正正地站在那裡,一個階段結束,另一個階段開始,生命如此走來,我們都在觀看著欣賞著支持著鼓勵著分享著,那就夠了。
她愈是保守,我愈喜歡調侃她,故經常用認真的語氣問道:你到底什麼時候嫁人呀?趕快嫁出去,我和你媽媽便自由了! 最好嫁個富二代,那麼我和你媽媽便可變成自由的有錢人或有錢的自由人!
之後,再過一個多小時,華人政務司司長陳方安生和英裔民航處處長Richard Siegel主持告別儀式,在一句「Goodbye Kai-Tak,and thank you!」的道別下,按鍵關燈,啟德機場頓然陷入漆黑,觀禮者無不沉默,倒吸一口炎夏寒氣。大家心知肚明,從這一刻起,全球最具震撼力的機場市景已如煙花幻化般消散無形。
在沙灘上靜聽海潮,機車停在我左邊,我躺在機車右邊,互相做伴。我和機車背後不遠處,是嘈雜的看賽車的人群,燈火通明,我和機車躲在燈火的最暗角,偷窺著人來人往。
變成「第二個」七十年代。
好狠毒的漢子!
江湖老去,不管是升華抑或沉淪,其實都是不堪回首的。
「這家店是我的,少說也值十億!你們看我戴的表,滿天星勞力士,一百萬!你們有見過賣葯的郎中戴這種表嗎?我賣葯不為錢,只為搭救這個世界的男人。吃了我祖傳配方的葯,每個男人都可以像我一樣,又硬又大!」
「我兩天能夠做出來,你也不敢穿!」
換在香港,那可能是位老媽子,替丈夫煮了幾十年飯,老了,改替女兒女婿孫仔孫女煮,開心地。
熄燈也只是短短的四五秒,車窗前全黑,啥也看不見,車子完全憑感覺往前直奔,體內腎上腺高速激發,那快|感,嘖,至今難忘。
我竟不知不覺被吸引,站著聽了兩個鐘頭。硬漢口才極好,絕無悶https://read.99csw.com場,連哄帶嚇,聽眾紛紛解囊。
返港前兩天,我到重慶南路買書,行到汗流浹背,忽記起一位朋友快過生日了,乃到「東華書店」買書作禮。拎著書到二樓馬可波羅餐廳,坐到玻璃窗旁,邊喝伯爵咖啡邊寫信向朋友祝福。無意往窗外看,大馬路十字街頭,人行如蟻。忽然,駛來一輛藍色BMW,緩緩靠近行人斑馬線。看著,心想,它總不會就此停住吧?——不可能的事總會發生,它偏偏停住。車主是位年輕男子,一看即知生意人,將車停在斑馬線前面,施施然下車,吹著口哨走進一家菜館。而一走整整一個鐘頭!
遠遠望過去,太遠了,其實看不太清楚些什麼,只覺身影晃動,似乎家家戶戶內皆有人在來回走動。
買了一張三英尺高椅,放在廚房,坐上去,有凌空而坐的感覺。左顧右盼,發現廚房看起來竟甚不一樣。從高往下看,本來熟口熟面的水槽、爐灶、冰箱,統統以「新面目」呈現我眼。橫看成嶺側成峰,我在廚房內領教箇中滋味。
終結的是我個人的「想象歷史」。
今年來不及,下年不妨試試。

小心孔子!

有一陣子收藏火柴盒,但看完一部歐洲電影,頓感小盒子有點嚇人,乃停止收藏。該電影名《消失》,描述一位女子突然人間蒸發,男朋友千方百計追尋其下落,某日,有一男子找上他,問他願不願意「體驗」女朋友的遭遇。男朋友答應,男子乃將他弄昏。男朋友轉醒時,發現自己被困在棺材內生葬。原來女朋友已被該變態男子用同樣的方式弄至消失人間!
所以,為求身心健康,我建議不妨將世紀末婚姻看成打網球:第一局只是熱身,練習練習,不必當真。第二局才是正式比賽,明天會更好。
我看見的不是自己——是許冠傑。
一時興起,將高椅搬進睡房角落,坐上去仔細瞧瞧眼前的「新」睡房。再搬到另一角落,又是另一個「新」睡房。
看一下謝賢、周潤發、沈建勛、鄭少秋……閣下一定同意。當然,唔好睇黃霑,他是個例外。
一九九三年,喇叭褲再度登場,重新攻佔香港年輕人的心。走在香港街頭,我想起一九七五年的二十五元的喇叭褲,想起已經宣布退休的許冠傑,想起剛開完二十周年紀念演唱會的溫拿樂隊。我知道七十年代是不會重來的,可是,喇叭褲不死,我可以重穿呀!
那年首回搭機是去菲律賓。我家有個小傳統,誰讀完中學五年級,誰便可以去旅行,但因財政考慮,父母姐妹皆不同行,只我一人出發,參加旅行團。那年頭的香港人最流行去菲律賓,七天六夜,大約一千兩百元港幣,回家時每個人帶著一大堆椰子糖、木匙木叉等紀念品。十七歲的我於此行開了眼界,體驗了好多第一次:第一次見識了香港的高空市容,第一次見識了傳說中的美麗的空中小姐,第一次見識了在雲端遨遊的好滋味,而到了菲律賓,也見識了其他本沒打算見識的人和事。在回到香港的時候,啟德機場仍在,我卻已經由男孩變成了男人。
在美逛「量販店」,見各式商品一大包一大包地在貨架上等待客人捧走。算一算,實在便宜,很想買它一買。但一想起自己訂立的「馬氏家訓」第一條,立即忍手。不買不買不買!
「是,是!要『飛機領』,要窄腰,背要完全貼身……」我一面提出連串要求,一面幻想自己穿上襯衫的摩登模樣,眼睛發亮。
「本土化」浪潮在各層面澎湃開展。無線電視台於一九七六年製作香港第一出長篇連續劇《狂潮》,掀起「大家在下班后趕回家看電視劇」的高潮;許冠傑繼續雄霸樂壇,一九七七年獲頒第一屆香港音樂大獎,上台大唱他的「港式搖滾」,在數以百萬計的電視觀眾眼前正式肯定了本土歌曲的「正統地位」;「新浪潮電影」湧現,新一代導演如徐克、許鞍華、嚴浩等嶄露頭角;大型新市鎮陸續完工,新消費中心隨著人口遷移而成型;新消費模式冒升,速食店來了、Disco來了、超大型百貨公司來了,統統來了,令香港以極快促步伐邁向國際生產/消費社會。
結果仍只是握握手,拍拍肩。
簡直像一場不可理喻的三角關係。
嗯,我看,不如由「第一個」與「第二個」七十年代的交界講起。
可是傷腦筋的問題仍然存在:無論第幾次離婚,皆須辦手續,麻煩。

離婚時間表

這是香港的「第一個」七十年代:踏入一九七〇年,第一代土生土長具香港意識的新香港人漸告成型,社會卻仍是舊的。政府仍然保持所謂「自由放任」,其實是不負責任的舊殖民地統治手法,貪官污吏橫行無忌(警察是「有牌照的流氓」)、內地難民不斷涌至、左派暴動危機猶存、經濟衰退未見好轉……整個社會陷於一種既似蠢蠢欲動卻又無路可進的曖昧狀態。新的力量在醞釀,舊的框框卻仍緊套,新舊在激烈搏鬥之中。於一九七一年新上任的港督麥理浩,似乎有許多遠大的建設藍圖,卻又遲遲未見頒布。
圍觀者被「硬漢」逗得哈哈笑。
那是一家燈火暗沉的店,沒有任何裝潢,店門半掩,驟看以為要倒閉。可是裏面站著一堆人,我好奇加入,見一壯碩男子站在中央,手舞足蹈,嘰里呱啦。傳入我耳的第一句話是:
另一偉大結論:孔子仍是我的死敵。知其不可為而為之?
那是一九七五年,夏天。大概是八月底吧,對,一定是八月底,因為九月開學后我便升讀初中一年級,我抓緊最後機會,帶著暑期打工賺來的錢到夜市定製校服。
不過女人在看見男人的內褲時,即使發現不稱,也太「遲」了。
無人應,又只是咯咯咯。雖明知是風聲效應,已夠心驚膽戰。平生多做虧心事,報應來了。會否終有一夜,咯咯咯,我又問:「誰呀?」
「我知道,我知道!」裁縫被我啰嗦得有點不耐煩,「襯衫領子要飛機,是不是?」
故,我又建議:婚姻制度該大大革命,像駕駛執照一樣,採取「逾期作廢制」,已婚者每五年須男女雙方同往婚姻註冊處登記一次(亦可郵寄登記),逾期不去者,婚姻關係作廢。多方便。
愛情,宗教,死亡。三者之間到底有著什麼關聯?
她熱情地握著我的手,道:「我這店是為你這般識貨的人開的。」

四季這調調兒

大女孩向來是保守派,搖頭不肯。
頭頂是三十度大太陽,身邊到處是人,是噪音,是污濁得令人無法呼吸的空氣。我捧著一包剛買的書,痛苦萬分地走著、走著,有罕見的癱瘓的感覺。忽然,我想起師大路,於是一個箭步衝到路中間攔下一輛計程車,扯著嗓門對司機大喊:去師大路!
在巴士到站前,我有另一好奇:為什麼酒樓菜館的大廚十居其九是男人,女人只能留在家中當丈夫子女的大廚?
最大壞處:肺部做了吸塵機。台灣空氣之差,必鬚髮明比「可恥」一詞更可恥的字眼來形容。騎機車的人等於全身暴露在「可恥」中。
皮膚怕曬,所以不喜歡夏天。夏天出門我仍愛穿長袖襯衫。
生平首回搭飛機,在一九八〇年七月,啟航地正是啟德機場,回程亦於啟德機場下降,去時白天,回來夜晚,來去皆被如斯貼近的市容景觀震懾住。當時沒拍照,但坐在座位上的少年的我,肯定眼睛和嘴巴都張得大大,不敢置信,卻不能不置信,龐大的飛機在鬧市內離開與回來,彷彿本來就跟城市合而為一,城市是土地,飛機是樹,忽然像火箭般從地里連根拔起往上沖,忽然又把樹根塞回地底,若無其事,什麼都沒發生。由於機場在市內,抵達后,搭車回家只須半小時,不像於一九九八年七月後使用的赤鱲角機場,因在大嶼山,一趟車程需時九十分鐘,歸心似箭,難受得很。
所以,嘿,這家訓的本質並非「孤寒」,剛相反,是「節儉」。

她們曾在面前哭得凄涼

怕凍與愛雪的矛盾結果是,一到冬天,最沉溺的娛樂是坐在窗前,手裡握一杯熱咖啡,靜心欣賞窗外雪景。
如果換是黑夜,眼下的高樓大廈全部變成爆發中的火山口,紅橙黃綠青藍紫的霓虹燈積極奮進地往上怒沖,熱烘烘的,彷彿隔著機艙你仍能夠感受到它們的強度溫度;而人和車呢,則比白天又更謙卑十倍,都成了小小的影子,在危機四伏的翻滾燙熱的火堆里掙扎求生。但當然,你可以樂觀些,譬如說,把高高低低的明亮燈光想象成傳說中的海盜寶藏,鑽石、珍珠、水晶,奇珍異寶都在這裏了,路人和汽車是海盜船隊里的成員,進進出出,在堆積如山的財帛里縱酒狂歡。

我的七十年代

有而且只有一個理由令我容忍夏天,那便是,世界上所有學校皆在夏天放暑假,老師和學生都可輕鬆三個月。一年之中有三個月假期,讓生命有機會喘口氣,這是極「人道」之事。經常抱怨學院生活單調刻板,一想起「放暑假」這回事便捨不得離開學院。暑假里,天南地北自由去,閑書雜書隨意讀,那是真正屬於自己的三個月。想想,我錯了,一年怎可沒有夏天。若夏天長達半年,暑假長達半年,更妙。
什麼是「馬氏家訓」第一條?
我到台灣第四天便騎上機車。找一位老同學,他每天——正如許許多多的台灣年輕人——穿著白襯衫打著紅領帶騎車上班。我等他下班,他載我到南京西路圓環吃蚵仔煎。

飛機,和我的第一次

台灣《中國時報》來電約稿,談香港的七十年代,我在電腦前回顧了一下,想到了這些。
但擁抱應該止於真情,而且受時空限制,一不留神,便成了表演。看一下地鐵車廂內那些肉緊男女便知我在說些什麼。他們搭地鐵應該打八折,因為兩人擠佔一個座位,又提供大眾娛樂。
「褲子二十五元,襯衫十五,五天後來拿。」
四年沒逛過台灣華西街了,這回暑假重遊,發現除了裝潢比較精緻,一切如舊,都是「食」與「色」。孔子來這裏一定會說「這是最人性的街頭https://read•99csw.com」。
風是看不到的,但絕不沉默,陣陣呼嘯警告世界不要輕視它。遠山的樹搖呀搖,在頑抗,在堅守每一寸土地。地下的根可能吱吱作響。
直到有一天——
不知何故,站于書店書架前面,我聯想起唐朝光宅禪師罵人的幾句話:「佛法衰相今現,奴也解問佛法!」(佛法快要衰敗了,像你這樣的人也懂得問佛法!)
匆匆躍起,正待離去,一看,不知何時,左前方大約四英尺處躺著一隻肉已腐爛的死豬!可能它在我睡著時被漲潮衝到灘上,伴屍而睡的我竟懵然不察!噁心噁心噁心,那種噁心感覺,正如那種浪漫感覺,至今不退!
什麼是「馬氏家訓」第二條?
最後只想補充:這四種經驗不一定完美。例如有些古人今人的庸俗靈魂,我們寧可一輩子不相遇……
今天自焚的人會不會就是她們其中一個?會不會,就是住在三樓左邊的戴眼鏡留長發的校務處檔案小姐?抑或,住在四樓的圖書館管理員?
然而,照常,始終是食慾戰勝。黑夜來臨,動手蒸蟹,將夾子伸進水桶內捉拿活生生的蟹哥們,它們當然負隅頑抗,不斷揮舞鉗子還擊。拉扯一番,夾子打贏了鉗子,夾到擒來,活蟹一隻接一隻被夾到熱滾滾的蒸籠內。到最後,只剩兩隻,夾子再伸進桶內時,竟發現它們互相用鉗子夾住對方,兩隻蟹形成一個圓形,讓我無從下手。團結互相,保人自保,蟹哥們真聰明。
是的,洗手作廚,一定是。
「昨天我在一家餐廳尿尿,旁邊站了一個年輕人,有尿不好好放,斜眼偷看人家的東西。一看,『嘩』一聲喊出來,問我,為什麼我的這麼小,你的這麼大?你的是真的嗎?」
賭博「通」的是天人。
我有很多缺點,其中最嚴重的肯定是糾纏,為了心中某個願望或念頭,喋喋不休,沒完沒了,幾乎不把身邊的人煩擾至死絕不罷休,然而,幸好,事後總是後悔,在懊惱的情緒下向身邊的人深深致歉。
又到暑假,又回台灣和香港。那一個下午,幾乎暈倒在台北街頭。
或許再不去師大路我真的會被混亂的台北敲打至神經病。
如果我明天死去,請將我葬在會降雪的地方。讓白雪洗滌我的靈魂。
不可不看,不可不看。
哎呀我是多麼懷念啟德機場那個位於香港九龍市區的國際機場啊。它建成於一九二五年,退役於一九九八年;建成時是英國的香港,退役時是中國的香港。而在停用當天,七月五日晚上十一時卅八分,最後一班降落於此的航機是由重慶江北飛來的KA841,廿四分鐘后,最後一班由此起飛的航機是前往倫敦的CX251。一來一往,中現英去,既是外交面子上的巧妙安排,亦暗含可供聯想的文化隱喻,具體地,向世人展示了香港的新命運。
我是不相信的。給女人一個平等機會,女人做什麼都行。不必然比男人行,卻也不必然比男人差。女人有資格走進酒樓大廚房,正如男人有需要走進家中小廚房。
趨近細察,每一本書都是長篇大論教人談情說愛,甚至做|愛。也有教人分手的,有一本書很荒謬,叫作《融洽分手的十二個方法》。老天呀,分手也有融洽的嗎?真能雙方融洽,根本不叫「分手」,因愛情根本不再存在,自亦無須特殊技巧。愛情是純體驗,焉有道理。世上若有最最無理可講之事,這便是。看對了,緣來了,情自至。緣去亦然。就是這般不可理喻了,何容什麼理論分析技巧方法來插嘴多事?
1.清晨喝三大杯水
這位先生,名叫黃光國,是台大心理學系教授,是我的老師。台大心理系有著深遠的「異議傳統」,許多師生積極論政甚至參政。七八十年代的系所掌門人是楊國樞教授。在國民黨掌權年代,他跟蔣經國保持著「批判的距離」,既對蔣家獨裁甚有微言,卻又常替國民黨溝通各界,乃有「清流」名號,對現實政治擁有微妙的影響力。心理系的一些教授,包括曾志朗和黃榮村,在黨外時代是異議者,到了「綠營」執政,順理成章地進入建制而先後擔任教育部長,但也都很快便跟陳水扁決裂,或棄官,或丟職,總之都是幹得不爽快。
我看了一個鐘頭,BMW就停在那兒!
怎可能拒絕呢?到處是大塞車,計程車、公車(巴士)、私家車都行不得也。沒有小巴,沒有地鐵,台灣的交通亂得可恥。只有機車能夠在亂中殺出一條活路。兩個風火輪隨意亂鑽,想到哪裡便到哪裡。
而父親亦是在中上環結識母親的。不消說,曾陪著在石板街上啪啪啪走上走下。
「五天?兩天行不行?」
大學時代曾經住在男生宿舍,輾轉聽過一個傳說。403室有鬼。那隻「鬼」,生前是歷史系高才生,一至三年級皆專心讀書,到了第四年,交了女朋友,談戀愛如做學問般投入。然而畢業前三個月,女朋友突然變心,他傷心到極點,帶著刀子,跑到女朋友家的樓梯間割脈自殺。
熱愛體育的人都會告訴你,比賽中最大的敵人其實是自己。是自己的體能,是自己的意志,是自己的技巧。挑戰自己,構成體育比賽中最大的挑戰,最大的快|感,最大的挫折。體育的終極意義在於測試人類體能/意志/技巧的界限,在比賽之中,你接觸這界限,試探這界限,與自身界限相遇。你「通」了。
就這樣,一九七〇、一九七一、一九七二,香港熬到一九七三,麥理浩終於配合時勢也創造時勢,領導社會新力量向前直衝。一九七三年頒布「十年建屋計劃」,積極移山填海建造「新市鎮」為中下層居民提供住所;一九七四年成立「廉政公署」,獨立處理反貪污事務;再然後,是小學強迫教育計劃、初中免費教育計劃、拓張民意諮詢渠道、擴大政府社會福利開支,徹底結束「無為而治」的傳統殖民政策。這時期的「麥理浩新政」,為香港打好建設基礎,令香港有機會從一個接近印度孟買的混亂殖民城市蛻變成一個較具「資本主義」合理性的現代化都會。
可是七十年代始終過去。兩個七十年代都過去。
但事情的「光明面」是:經此一役,第二次結婚肯定估計比較準確,在時間上、處理上皆誤差較少。人類智慧是在痛苦中累積的。
4.擁抱
暑假迫近,遇颱風。吹颱風的下午坐窗檯前,靜看窗外人間風狂雨暴。
讓她落淚的理由我忘了,應該只是某些芝麻小事,而且發生在翌日早上,在車內,可我不肯罷休,一邊開車一邊叨念,一直念,一直念,死纏爛打,並且迫她開口回應,而她偏偏金口不開;終於,大概過了半小時,她忍受不了,說話了,只說一句,而且是哭著說的:「我想回家!」
目前住的地方欠缺浪漫壁爐,一到冬天,想借火取暖,只好點洋燭。窗檯前放一具燭台,買回一堆奇形怪狀的洋燭,圓的方的長的短的,紅黑青黃藍,皆有。燭光點起,閃爍搖晃,別有一番溫馨。洋燭且會散發香氣,窗外有雪,室內有樂,桌上有紅酒小吃,身邊有她,生命由是圓滿。
如果李導演看到的是他們真的一面,我看到的也是他們真的一面,那麼,個中轉變(墮落?)不可謂不大!
是的,黃昏時候,一定是。
於是在約定時間我沒有去上班,也沒有通知公司。因實在不知道該用什麼理由。
原來我所接觸到的那些人,那些上了年紀卻仍整天挖盡心思爭權奪利的人,年輕時曾經如此文藝過、理想主義過!
2.做運動
但我得出一偉大結論:我真的真的不適合試圖修理任何機器。

觀點與角度

這個「天」,很抽象,不一定指具體的上帝或某種形式的神祇,而是指涉一種隱隱存在於冥冥之中、似有若無的不可知力量。這力量的其中一種展現方式,是「運」。運是不可預測的,你不知道它什麼時候會來,甚至,無法肯定它有來臨的一天。所以,我們喜歡試運,試驗它來臨的時機,試驗它來臨的強度。而賭博,是最直接、最快速的試運方式,在押注的一剎那,你赤|裸裸地面對命運之有無/盛衰/強弱,你與命運眼對眼相遇。廣東人說「唔賭唔知運到」,是最貼切的描述。其實試運等於試天,也等於試驗人與天的關係。在賭博的過程中,你具體地感受到那「只可感受,不可言說」的運的存在。你「通」了。
「屁股要窄啊!對,窄,再貼身一點!褲管要闊啊!對,再闊一點!」我興奮地對在夜市路邊設攤的流動裁縫說。他半蹲著替我量褲子尺寸。這是我生平第一條量身定製的褲子,而且是校褲,中學是男女合班,你知道,失禮不得。
3.讀聖經
索性戴起一副平光袖珍型圓眼鏡,抹上髮油,到校園中央逛幾分鐘。果然,凡我至處,皆有怪異目光。好久沒受到如此多的目光洗禮,正如三級女星阿邊個話事解,唔理閣下贊抑或罵,最緊要系有人睇、有收視率!
我可能就是這麼不成熟。永遠地,誤以為自己年輕、瀟洒……

吃蟹記

就是第一條的引申:能夠明天才完成的事,今天絕不要做完!
大女孩明知道我開玩笑,沒有生氣,只是懶得理我。
可是找不到兩年前常去的「生活空間」了。店面改為卡拉OK,俗不可耐。尋覓了一會兒,踏進一家「布拉格」咖啡店,木椅木桌木地板,店中央放置一具鋼琴,極典雅,我竟有驟然衝進歐洲的驚喜。坐下來,攤開稿子,點了一杯伯爵咖啡,花三個鐘頭為一份台灣報紙副刊寫了一段極短篇小說。好久沒嘗過這份悠遊的寫作滋味了,離去時,忍不住跟才二十三歲的店老闆握手致意。

四大娛樂各顯神通

閱讀「通」的是時間與空間。
然後,剃去八字鬍,只剩鼻子與嘴唇之間的一小撮鬍鬚,哈哈哈,徹頭徹尾似大戰時代日本軍閥。真箇「八哥野鹿」!

因為這叫愛情

偽裝得太久

擁抱藝術

大女孩和她的母親是我身邊人,當然領教得深刻而痛苦。所以異鄉的眼淚都跟她們有關。
女人與廚房之間總有著動聽的關聯。「征服男人的心必須先征服男人的胃」,有人告訴她們這叫作「愛情」。生兒育女兼九-九-藏-書照顧子女是女人的天職,有人告訴她們這叫作「親情」。
總算在書架上找到一本帶有幾分「道理」的書。《珍惜分手后的自己》。微微震動。是呀是呀,這才是「理」呀。情來無理,情逝無理,只有在情去之後,才須講「理」。好好振作,是理。將自己打扮得靚一點,是理。拾起心情,走出陰影,更是理。愛情講的是緣,「責任」二字其實是后話,是附帶,是添加。對於自己,「責任」卻永永遠遠是最重要的事。好好珍惜自己就是盡責任。怨人罵人甚至殺人,皆無用。煮鶴焚琴,失去的將不僅是愛情。想補救愛情有而且只有一個法子:珍惜自己。
八月中旬,在美國中西部小鎮觀賞流星。聽說這是一百年來最壯觀的一個流星夜,從晚上九點到凌晨三點,無數流星此來彼往,燃亮夜空。
怕搭車?怕人多?怕被大樓「吸」得一乾二淨?
但這夜,我忽然認真起來,要求她給我一個「畢業之吻」。我說,老爸花了十八年心血在你身上,今天你中學畢業,送我一個親吻,不算過分吧。

親愛的王八蛋先生

倒是我這位異鄉人看不過眼。看著車子,愈看愈生氣,手邊沒有白紙,只好用一個包書的紙袋作信紙,在上面寫:「親愛的王八蛋先生,你還有羞恥心嗎?你知道行人都因你亂停車而繞道而行嗎?不管你開的是什麼名貴房車,你仍是衣冠禽獸而已!甚至,你根本不是東西!目無法紀!」
在美國看華文報紙說香港大浪西灣海面經常漂浮腐肉,泳客游泳,腐肉乘浪而來,使人作嘔。我坐在麥迪遜,隔著一個大西洋遙想大浪西灣境況,竟亦感到噁心,吃不下手中三明治!
電話故障,不自量力拆機修理,不知何故有一顆小螺絲拆不下來,使盡家中法寶,螺絲起子、鉗子、鎚子,統統無效。時值凌晨兩點,求救無門,本來平常一定跳上床睡大頭覺,睡醒送修,花個錢干手凈腳。我最討厭「知其不可為而為之」,孔子是我的死敵。此夜卻突然湧上一股「血性」,誓要將之修妥,於是兩點過去了,三點過去了,四點快來了,螺絲仍硬硬卡在原地,似在對我冷笑。
幸好。
看李翰祥導演在專欄中提及一些台灣人名,其中有些,我在工作上接觸過、領教過,當然,我看到的是他們老年的一面,李導演看到的是他們年輕的一面,於是,我不禁疑惑:原來歲月能夠替人帶來如此大的轉變。
我是許多年後才知道兩件事:一、黃光國教授是國民黨,他當年原來是以黨員之身罵黨,只認道理不認親;二、其父黃子正乃溥儀「御醫」,在偽滿洲國跟隨「皇帝」數年,日本戰敗,溥儀命令他一起搭機投奔東京,但飛機被蘇聯軍隊攔下來,皇帝大臣齊齊坐牢數年,后再被送到撫順做了幾年戰犯,終在一九五九年病逝于遼寧。
然而八十年代亦過去,九十年代在腳下。
才兩年光景,我的朋友竟然離婚的多於已婚,跟我離港前完全相反。故,這趟回港飯局數目多一倍,男方請吃一頓,女方又請吃一頓,不像昔日可以一頓解決。
曾見一幕不可思議的景象:有一男子在鬧市中騎機車,右手握車油門,左手握的竟是雪條。邊騎邊吃,塵埃沾著雪條,津津有味。——原來塵埃是這麼好味道的。他不如直接將雪條放在路上滾一下塵土再吃算了。
眼睛怕光,所以不喜歡夏天。夏天一來我便擁抱太陽眼鏡。
朋友採用「食療法」治病,本來無肉不歡,如今只能吃菜。但他吃的是「鍋邊菜」,一碟青菜炒牛肉,家人夾牛肉,他夾青菜,合作愉快。
我該如何解釋辯駁呢?
搭火車是一件無比舒暢的事,轟轟轟,火車過山窿,不僅引起無限童年聯想,也想過遙遠的未來,有朝一日老了,在海邊買間小屋,伴海而居,甚至像老作家楊逵一樣,種田,「每天用鋤頭在土地上寫作」。
殘忍的我「饞火攻心」,用夾子猛力敲脫它們的「擁抱」,待其一松鉗,馬上夾起一隻。豈料,才夾到半空,剩下的一隻竟奮力撲起,伸出鉗子拉住同伴的腳,想將其救回桶內!大哉螃蟹,竟懂得冒險救友!
在真正走進(或走出)廚房之前,女人已被廚房消耗了部分生命。
由於寒冬太長太久,雖是「雪痴」如我,到了四月乃免不了心緒蠢動,急切期待春天來臨。「短命」的春天,怎麼還不來啊還不來?
根本不是在走路,只是半步一停、半步一停地向前蠕動。每個人的動作都很滑稽,有點像機械人。我想起電影《迷牆》,學生一人接一人走進一個巨大無比的鑄模機器,千百人凝造出同一副模像。你是我我是你你是他。沒有兩樣,沒有兩樣,沒有兩樣。
喜歡立體火柴盒,是舊式那種,長形的、厚身的,很有質感。一握在手中,即覺溫暖。
有點文藝腔,很台灣,但,聽起來舒服極了。我不會忘記這布拉格的下午。
別褻瀆我的擁抱!尤其如果閣下有臭狐而又忘了噴香水。
寫畢,一口氣衝到街上,將紙夾在車的雨撥上。然後生氣地離去。
想起有一本小說的書名叫作《有情風雨》。沒有過,不知內容談些什麼,但剎那間,在風雨中互相扶持的男女令我隱約明白,啊,這就是了。還有什麼比情愛更能抵擋風風雨雨?風雨人間到處慘烈,傘下自是一片有情天地。傘一張,雙手共握一柄,肩臂纏綿,摩擦出溫暖如一盤爐火。

御醫之子

坐了十分鐘,流星接續而過,他們的願已經許得七七八八,我卻仍然繼續。成人世界要求助於老天的難題,遠非小孩子所能想象。
就這樣弄了一個通宵。結果?仍是花錢送修。白白無眠。
我則聯想到《慾望號街車》這個名字。真的,這是一條「慾望號街道」。東邊滿是小吃店和藥店,賣的大多是壯陽補品和春|葯;西邊更販賣赤|裸裸的性,窄窄的巷子里,一戶戶亮著紅燈泡的小房子,木門外站著一群群女孩子,從十五六歲到五六十歲,向路人招手,如鬼魅。我似聽到暗角哭聲。

獨看俗情風雨

不知香港有多少成年人擁抱過他們的父親、母親?有想過嗎?今天不抱,你以為永遠有機會?
第一次在這時段進入地鐵車站,早預料必人山人海,但真正的擁擠場面比想象中犀利十倍。人擠人人擠人人擠人……
所以,情人節應該廢掉。或正名為「金裝情人節」,以示突出。
另一個早上,八點五十分的地下鐵,令我有想嘔吐的感覺。
第二次離婚,我會關心地問一句:點解咁唔小心?
就這樣,這是一頓難過的消夜。當夜她返回宿舍,我則搭的士前往酒店,而在回去酒店的路上我傳簡訊致歉。向女人致歉是我的強項,幸好,已積卅多年經驗了,所以,大女孩再次被我逗笑了,原諒了她的頑固的老爸;幸好。
「趕快許願!」我催促道。
冰湖就在短短十天八日內融成藍藍湖水,五月里,遊人涌至湖邊喝酒聽歌觀落日,熱鬧再臨。而我此時通常鼻水猛流,因鼻子過敏,天氣一轉即乞嚏個不停。對我來說,春天是紙巾和傷風葯全盤勝利的季節。
「Look!又來了!」小孩子的興奮叫聲響徹山坡。
轟轟轟,福隆到,上站頭,望南潮。福隆有一個沙灘浴場,供旅行游泳,周末人山人海,平常客稀人靜。我喜歡在沙灘上散步,走累了,掏出一本書,通常是詩集,面海而誦。那浪漫的日子,沒有刻意記住,卻總揮之不去。擁有過,意難忘。
看著看著,獨坐窗檯前的漢子竟也感一陣暖流。隔著狂傲的風雨,隔著厚厚的玻璃,我竟似聽到他們的情話,聽見他們的呼吸。當然他們不知道自己被「偷窺」,愛中男女的眼睛從來看不到第三者。不懼風雨,以及一切。
好了,好不容易等到積雪稍退,陽光露臉,春芽涌發,馬上脫掉厚厚的雪衣,換上輕薄外套,開車到「夢到她」湖畔觀賞冰湖融解的奇景。在寒冬結冰厚達尺余的湖水此時漸融,但融得不平均,東邊早已融成水,西邊卻仍是浮冰,湖面被割裂成一塊塊,似陷阱,極詭異。有些不怕死的人蹲在冰上釣魚,更有人在冰與冰之間跳來躍去,每年總有幾個這樣的人失足冷死湖裡。若在沉沉夜裡來湖邊,風聲一響,乍聽似枉死鬼悲號,令人倒抽一口寒氣。
湊巧坐同一車廂,剛開始,少年堅持不坐,後來可能皮鞋站得他太累,忍不住坐下(還跟女人搶位子!),腿一伸,露出原形。腳上穿的竟是一雙籃球運動襪。唐突刺眼。
有朝一日我離開學院,必恨死夏天。我厭夏日長。
向來對「集體」這種東西有莫名其妙的強烈恐懼。註定無法上固定的班,僅是交通一事便難倒我。在高峰時間坐地鐵,在高峰時間搭巴士,在高峰時間擠向茶樓食飯,統統是可以令我馬上辭職的事。記得某年在台北應聘一份工作,一切談妥,走出商業大樓,因正是下班時段,自然又是人擠人人擠人。我站在大樓對面等巴士,看著木樓「吐」出千百位穿西裝打領帶穿高跟鞋的上班一族,看著他們疲憊的臉,心底突然湧起一陣感受,分不清是恐懼抑或厭惡,只知道,自己受不了,我受不了。
至今想來仍覺遺憾。
死前,他留下字條,對女朋友說:我知道你怕鬼,所以特地跑來你住的地方自殺。我死後,一定變鬼回來找你,你搬到哪裡,我跟到哪裡!
美國中西部幾乎沒有春天,四月仍偶降雪,一入五月即艷陽烈照,若有所謂「春天」,也是四五月之交的十天八日而已。
至於第四次、第五次之類,我冇野講,因為他們的「婚姻邏輯」早已超出我的想象範圍。
我真的自以為是許冠傑。我還搖動屁股,模仿許冠傑扯著嗓門唱:「求望發達一味靠搵丁,鬼馬雙星,鬼馬雙星……」
我知道我知道,在美國生活好幾年,對擁抱是司空見慣,但始終被東方人的拘謹因子縛著,無法有樣學樣。那年啟程赴美,父母親送到機場,告別時,依依不捨,多麼想緊緊擁抱,感受彼此的體熱與呼吸。

暈眩與嘔吐之間

抑或,他們早已忘記昔日的自己是何模樣?
某回一男一女在我面前緊緊擁抱到肉貼肉,且屁股微微搖動,接近肉搏。我忍不住低聲道:「小心壓碎車門玻璃,大家一鍋熟!」
在台訪友,看見廚房冰箱門上用磁石壓著一張朋友親手寫的備忘錄:
擁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