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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一 如果旅行不自在

序一 如果旅行不自在

面對《死在這裏也不錯》,這種不調這種矛盾,也是個很好的閱讀主軸,而且能讀出它的特色。可不是嗎?你何時見過一個又怕飛行又怕人並且根本不喜歡旅行的人寫遊記呢?
《死在這裏也不錯》,比起其他也寫得相當好看的遊記,我覺得它最大的特點是作者的諸多矛盾躍然紙上。和許多立志當專業旅行家的人不同,馬家輝不會對世界好奇寬容到放棄自己的地步。由於他的旅行往往帶著一點不情願,所以他總是反覆無常,有時候好像看得很開,有時候又想躲回到自己的身體以及身體之內的溫暖習性。出入之間,總是猶豫,總是敏感。我幾乎想用「雞婆」這句台灣話來形容這位台灣女婿的旅行書寫。
身為旅者,他不該有的毛病卻犯了,例如懼飛:「飛機在歐洲的天空大搖大擺,我忍住、忍住,終於還是吐個狼狽。走道旁邊的一位菲裔女士好心遞來一個接一個的嘔吐袋,她後座的一位印裔老先生更輕拍我的背,旁人不察,必以為是老爸照顧兒子。」除此之外,他還怕黑怕鬼。
行旅於他,好比抽煙;十多年來老聽他說戒煙,但沒有一次戒得成,真正印證了馬克·吐溫的那句名言:「戒煙很容易,我戒過十幾次了。」他究竟真的九-九-藏-書喜歡抽煙,還是只是受迫成癮?是真愛旅行,還是無可奈何?離開「抽煙如做賊」的美國,他發現了倫敦的好,「原來肆無忌彈可以如此過癮」。到了煙民王國,他又覺得「煙槍們分佈各桌吞雲吐霧……煙霧在暖氣的籠罩下久久不去,隔眼望去,一張張男人的臉,眉頭深鎖,眼含怨懟」,不是個好地方。也許他還在尋找,一個真正死在這裏也不錯的地方。
近些年來,他進入了一個出書高峰期,又是電影又是散文又是評論,保證了每年兩本的驚人數量;而且還是大陸出簡體字版,頗受歡迎。可是你得這麼看,他二十多年來同時開好幾個專欄,筆耕不輟,累積下來的材料恐怕夠出三十本有餘了;如今這區區數本實在不算什麼。
中國文人遊山玩水從來不是赤|裸的,看到什麼都能聯想起無數的詩詞和掌故,每一處名山勝境都承載了太多的記憶。文藝而善感如家輝者,遇上今日種種化過濃妝的景區,血脈里的文化傳承和眼前的俗野現實,其失落甚至憤恨可想而知。不過,文人畢竟是文人,從小背起的文字可以把肉眼解構得分外浪漫。就算到了三峽,分明一座水壩,他還是在江面冷風如刀的夜裡想起了「巴水急https://read•99csw•com如箭,巴船去若飛,十日三千里,郎行幾歲歸」。千年前的李白把詩句銘刻進今人的肉眼;縱是平湖,你也看成了水急如箭的老三峽。
不喜歡遠行,卻偏偏要搭跨時區的長途航班,於是馬家輝的挑剔就變為品味的講究了。這品味不是《GQ》里穿什麼上飛機才不丟臉的那種品味,而是更難得更貴氣的品味;他講究進入一個陌生城市的時機。「深夜不好,因為累了,城市累了,你也累了」「下午更不好,因為城市太熱鬧了,紅塵滾滾,你半途插入,根本沒法替自己定位」。只有清晨,「早上之好在於從容二字,這本是生命里極難做到的一種姿勢,你因坐了一程飛機而得,就算是獎賞吧」。
我們幾個朋友喜歡叫他「馬博士」。他是英美「分析馬克思主義」大師萊特(Eric Wright)的門人,博士論文用「博弈論」(Game Theory)來分析香港立法會。他的學養紮實;或者套用一句大陸的常用語:應該說他的學問還是較硬的。可是很奇怪,另一方面他又文藝得出奇,雖身在學院,卻常以「文化人」自居。尤其在評論社會時局的時候,極少見他展露那一手科學分析的硬功夫,各種社會理九_九_藏_書論也不大願提;相反地,他喜歡摘引詩句小說,常用塑造角色般的文學家之筆去描摹政客的處境與性格,於是寫出了最像散文的時事評論。
梁文道
除非是個扶手椅上的旅行家,否則任何一趟旅行都必然是肉體的遷移。聽起來像是廢話,但這卻是常被遺忘的事實。在機場與車站之間來來去去,行動的基礎始終是血肉之身,而非抽象的心靈。所以,一個人的身體條件很自然地限定了他的旅行體驗:眼睛不好,你看到的花叢就像一團彩霧;腳踝受傷,每一步就都是測量地面平準與否的尺度了。這讓我想起某位新晉食評人,他很關心一間餐廳過道的寬窄問題,那是因為他長得比較壯碩。
馬家輝在台大念本科時主修心理學,他說:「大學畢業時不是沒曾想過當心理醫生,但我的心理醫生告訴我,不不不,你只適合做病人。」他這本遊記有一個很應景但又頗不吉祥的書名,叫做《死在這裏也不錯》。假如要為它取一個副題,我會建議他用「東亞病夫」這四個字。
文弱書生馬家輝雖胸懷壯志,嘗在美國的高速公路上馳車疾奔,豪言:「香港有馬,其名曰家輝,輝之志,不知九九藏書其幾千里也。」可惜一離開駕座,這匹壯馬就只剩下觀賞價值了。看他寫黃鶴樓最是有趣。
馬家輝是一個充滿矛盾的人。不知道為什麼,很多人都覺得他長得風流倜儻(故有「香港文壇師奶殺手」之稱),交遊廣闊(從朱天文到高行健都跟他有不錯的交情),應該是很外向很長袖善舞的一個人。不,其實他不是。認識他十多年了,我所知道的馬家輝極其內向善感而纖細,不喜歡飯局應酬,不擅長與人交往;他最適合做的事是躲在房裡讀書寫作,或者坐在幽黑的電影院里一個人對著銀幕默默流淚。為什麼大家都誤會了他呢?明明他自己都寫出來了,有「恐人症」呀,你叫他怎麼在公共場所談笑風生?
一個討厭出門旅行的人,要是出了一本遊記,裡頭會記下些什麼東西呢?到了黃鶴樓,他不登樓,因為他病了。「呆站在黃鶴樓入門處,感冒頭暈,沒法子也沒興趣拾級登樓。只圖尋個溫暖之地,等待朋友游畢高樓,齊齊跳上旅遊車返回酒店沖涼睡覺。」在暖和的南亞遇上下午的陣雨,本是可喜的清涼,可惜他又病了。「躺在床上忽冷忽熱,迷糊得死去活來;當病好之後,踏出旅館大門,南洋的陽光射到眼前令我幾乎站不穩腳步,第一個感想是,好想回https://read.99csw.com家。」
如今的黃鶴樓是一九八五年重建的仿古贗品,「有點似深圳翠亨村之類的港式茶樓」。但當地的導遊還是要催促遊客登樓,領略一下「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的滋味。我們的馬博士不堪寒風折磨,這天患了感冒,就不和團友爬樓梯了。他趁著別人湊熱門的時候去了樓底下一個人煙稀少的景點——「黃鶴樓研究中心」。「所謂研究中心原來只是照片展覽廳,幾道牆上掛著大大小小黑白照和彩照,從五十年代開始,什麼什麼權貴高官來過,外交部長、國家總理、西方政要,原來是用名人效應來肯定黃鶴樓的文化價值。」如果他當日不病,上了黃鶴樓,心情是會更好還是更壞呢?
好在,除了比較容易感冒之外,他也沒別的大毛病,頂多就是鼻敏感:「當踏出北京機場,第一陣寒風吹進鼻孔,當開始打第一個噴嚏,我的鼻涕便沒停止過往下流動。」偶爾拉拉肚子:「吃食是美好的,不美好的只是翌晨六點肚痛轉醒,瀉了兩次,吐了一回。」噢,我差點忘了說,他的心靈也很嬌嫩:「我有『恐人症』,怕人多,人數在三十以上的空間便已讓我胸口感到窒息,若在五十以上,而且又是近距離接觸,眼前影像即會飄閃不停,非得找地方坐下休息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