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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二 山一程,水一程

序二 山一程,水一程

他寫作的路也走得堅持。我每詫怪他是怎麼做到的,要保持那樣的量與質要多大的氣力和苦心。當年寫《消滅李敖還是被李敖消滅》的那股子熱情他怎樣維持到現在?在《我們》的自序里他引了一段台灣作家楊照的話以自勉,其中兩句雲:「原來寫作同時可以刺|激,甚至逼迫青春、理想與感動,不那麼快從生命舞台上謝幕隱退。」讓我想起某次見面他說,若將來還有人看我的書便無遺憾。想他是以此自我期許的。他散文寫得踏實,學問與品味兼具,是觀照的也是性情的。
我主要還是從馬家輝的文章認識馬家輝。
西方有個說法是,all writing is travel writing——所有書寫都是旅行書寫。因為所有書寫都是關於過程,都是某種在路途上寄出的書信:我在此,我見到,我記得,我告訴你。任何書寫者在書寫的過程都必須離開某一點、抵達某一點,把中間的事記下來。那些幽居的作家,則思想代替腿去旅行。龐大繁雜如聖經的《出埃及記》、《荷馬九*九*藏*書史詩》、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或簡單如一張從外地寄回家的明信片說,喔媽咪這裏的海灘真漂亮,都離不開到此一游是為記的基本模式。
旅行是為了相遇吧。人與地,人與人,人與萬物,乍乍然在異地邂逅相逢,是這樣一種綻放的驚喜。
鍾曉陽
都說他評論寫得好,我找來看,雖外行人難有意見,但很難感覺不到那是從真信念里生出來的軟紅火燙的文字,教我不得不佩服他不因循而自樹立的勇氣。
這腳註說的是什麼?我感覺是一種無常感。之所以讓我深刻縈懷是因為,在這些鏡頭裡所顯現的旅人影像暴露了人的脆弱易毀。其實很自然會擴大聯想到生之旅途,會很落俗地想起肉身之易逝。馬家輝每多早生華髮的感嘆,這逐年逐月的隱隱的威脅難道是我們陌生的嗎?行路難,行路難,多歧路,今安在。我腦子裡有一幕很強烈的是長江畔旅人將自己定格在黃鶴樓前的一個鏡頭——「千年之後一位抱病而來的特區中坑,在寒風中,繼續顫抖。」九九藏書
就是這樣,有些畫面在閱讀的過程中飛進了腦就再也不飛走。他和女兒在薩爾茨堡的玻璃屋前追逐,他搭的士離開哈佛校園車窗外的驚鴻一瞥,他一口氣奔上緬甸佛塔的石階,他駕車在美國的高速公路賓士,意氣昂揚忽發豪語:「香港有馬,其名曰家輝,輝之志,不知其幾千里也……」而所有這些凌亂畫面最後凝聚為一個回到房間寫作的人的身影。
閱讀是人與書、與作者相遇,山一程水一程,同行一段,美好不下於旅行。像馬家輝在倫敦那一篇說:「Unexpectedly,電光火石的剎那碰在一起,嘿,居然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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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家輝新書的格調與前大不相同。你眼前豁然開朗忽見他人在旅途上。在異國的海闊天空,在流動的風景畫里。你看見他在走,行行重行行。原本獨立成篇的雜文如今接龍到一起,便有種氣勢出來,如一軸行旅版圖緩緩展開,儼然一段橫跨歲月的漫長的大旅程。
可是當我一頁頁揭下去卻一面暗叫哀哉,這一趟路走得一點也不輕鬆啊,旅人的身體不爭氣添的麻煩可不少。懼飛症,恐人症,頭痛症,鼻敏感,眼睛也累不得。怕黑,怕鬼,怕凍。總之他毛病一大籮筐比得上出名才多身子弱的法國作家普魯斯特,而他跟普魯斯特一樣因為對身體的苦楚深有體會,所以關於無助肉身的描述格外生動細膩。他寫流鼻血,寫頭痛,寫嘔吐,雖幽默處理仍驚心動魄。有次旅人不禁哀嘆:「身體,我的身體,竟是如此無從掌握。」
如果每篇分開來讀肯定不會有太大感覺,一口氣讀到底的話,就覺得這些描述在全書反覆再現幾乎像個副主題。不論是有意read.99csw.com或無意,它刺|激我在於它不可預期地突然將鏡頭拉到逼近,眼耳口鼻扭曲不成比例,跟旅行的優哉情調完全不協調卻又彷彿是它的腳註。
一開章是撲面的花香:「都說櫻花是不等人的。都說今年花季是開得晚了一點。反正,來到了京都,就遇見滿城的櫻花……」
不過說回狹義的遊記,我愛看的美國遊記作家Bill Bryson說:「遊記就是關於離家,去另一個地方,在廣大的世界經歷一些事。」然後旅人從異地歸來,行囊中盛滿他鄉的見聞,說給鄉親聽。史上最有名的遊記該數另一馬氏——馬可·波羅的絲綢之路遊記了。
真羡慕他有緣造訪歐美那些名校學府、圖書館、書店、文人作家的故居。啊,竟是一路書香。他和女兒的點滴小事真窩心。身邊旅伴,舊雨新知,風光都在人情里。又或是晃蕩于歷史的塵沙,細說前朝烽煙,另有一種哀矜。我喜歡文章里沒有著意描繪景物的累贅筆墨,倒多是即興撿拾,任意聯想。尋常門巷,街邊道旁,擦身而過的小片人間,短短几行勾勒,別有九_九_藏_書韻致。或照相機快門一按,捕捉當眼一瞬。我理想中的旅行便是這樣的,信步而行,這走走那走走,開開眼界和心胸。
我想但凡在香港長大的香港人都有一堆說不盡的奶茶菠蘿包的往事,也或多或少孕育出一份香港是我家的情懷,卻不是每一個都肯在學成之後對香港有所承擔。馬家輝負笈國外歸來,卻選擇用其所學,為吾地吾民認真而深摯地作出承擔。我每驚異於他的今人有古風,感受卻是按在時人脈搏上的。他一支筆能錚錚然發聲,不只臧否,且有載道之志;不只論政,也諄諄諫諍。《江湖有事》《愛戀無聲》《在廢墟里看羅馬》《我們》……累累承載他一路走來的香港心事。
也許因為我和馬家輝都寫作,想象中他總在那間照片貼出過博客的黃昏書房,又或是城市大學那綠意盈窗的辦公室,臂擱紙上寫著東西。就是單純一個寫作的人。儘管他身兼多職——教育工作者、學者、傳媒人、編者、電台節目主持——老實說我常忘記。但我想我不會忘記這書里的旅程,這個熱情敏感豁達諧謔又有點憂鬱的旅行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