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肯亞

肯亞

飛機算是中號的了,並非承載十個八個人那種,而是四十人,雙螺旋槳,飛行狀況尚算穩定,只不過在起起降降時必須穿越雲層,機身搖晃劇烈,我早於登機前吃了暈機丸,坐在狹窄的機艙內,受不了了,胸口滯悶,想吐,連忙再吞一粒,身旁坐的是于丹,她可能是除了麥玲玲以外我所認識的最健談的女子,不斷找話題跟我聊,探問我正在撰寫的小說內容、查索我的成長經驗、把她五歲的女兒如何解讀李白唐詩的趣事娓娓細述……我不好意思不回答,但撐不了十分鐘,投降了,很想閉目睡覺,但剛好其他乘客下了機,有空位,于教授把我拋開,改坐到前頭座位去了,我才不致過於冷淡失禮。

如果在草原上裸奔

清晨六點起床坐在草原上喝咖啡抽雪茄終究是可以讓人產生微微的醉酒感覺,天仍未亮,但遠處已有微光,淡淡的橙,淡得像黃,似雞蛋白與雞蛋黃銜接的交界,薄薄的雲霧在微亮的天色映照下,白里透藍,有幾分似液體寶石。
這麼多年以來我都跟所有香港人一樣把Kenya喚作「肯亞」,旅途同伴們來自內地,卻都稱之為「肯亞」,我雖不大明那個「尼」字來自何方,但基於「少數服從多數」的「和諧」原則,吾從眾,一路上也肯亞啊肯亞地叫個不停。
此番我沒在大草原行走,一直只搭吉普車,途中,跟一頭大象迎面相遇,大象愈走愈近,而不知何故,有兩隻小白鳥一直跟在它身邊腳下,構成了另一種溫柔與暴烈的碰撞情景,把我的心碰軟了。
同伴們從北京出發,到杜拜(他們稱之為「迪拜」!)轉機;我也是在杜拜轉飛肯亞首都內羅畢,但因從香港啟航,比他們早了整整七個小時便踏足杜拜機場,只好苦苦地等,等他們中午到達,再一起搭乘下午三時多的航班前往「朝拜」大草原上的大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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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凱倫·白烈森(Karen Blixen)故居的花園草坪,寧靜的下午,有點悶熱,把帽子摘下,扇著風,不遠處忽然傳來引擎隆隆,一聽即知是螺旋槳小型飛機,於是,疑幻似真地,我像回到《遠離非洲》(Out of Africa)的文字和電影場景,忍不住想象那正是哈頓的最後航程,稍後將再響起一陣嚇人的爆炸聲,哈頓隨機下墜,也帶走了凱倫的心。
凱倫歷經破產、離婚、情人身故的折騰后,返回丹麥,活到七十七歲,去世前有段長時間每晚走到某扇窗前向外凝視,有人問她為什麼,她指著窗外回答,因為那處面向非洲。
在這樣的舒適氣氛下,十個鐘頭航程轉眼即過,睡醒后吃完一頓鮭魚早餐,還真有點不願意下機呢,我從來不曾如此依戀天空。
其實誰能拒絕哈頓呢?真的很難。英國牛津才子,來到非洲遊盪,有情有趣,跟白人貴族們打獵吃喝,長相或許不如羅伯特·雷德福,卻亦是眼睛深邃,似在邀請你陪他一起到原始森林冒險探索。凱倫,來自丹麥的富二代,跟丈夫在此開拓經營一直虧本的咖啡事業,遇上他,沒有錯過每個浪漫的黃金機會,戀情一發不可收拾,算是對得起自己。梅麗爾·斯特里普在戲里把凱倫的情火慾念詮釋得淋漓盡致,那是她的演藝高峰,時隔廿六年了,觀眾如我,看後記憶猶近。
這卻是我聯想到的戲謔:不是說全球人類遠祖全皆源自東非嗎?任何人來到肯亞,便都不算旅行,而是「歸鄉」,回到了最初的出發點。這裏遊客其實都是歸人。
我呷一下燙熱的咖啡,深呼吸,閉目,真想再度沉睡。
凱倫本人的文字亦寫得哀傷,說他本來答應帶她一起搭機,但臨時改變主意,只在出門前親她一吻,道:「張大眼睛等我回來,我在周四應該來得及回到這裏跟你吃午飯。」但結果https://read.99csw.com沒有回來,永遠沒有。戲里的凱倫站在草坪上,聽見遠處墜機巨響,從此心碎。
另一個令我難忘的場面是,作者轉述當地工作人員之言,回憶為了阻嚇象群別胡亂闖入住民小區,被迫在眾象面前槍殺一隻小象,群象立即發出悲鳴嚎聲,似在替同類幼輩哀悼,然後從此不來此地;但背後理由不知道是害怕抑或不忍——不忍觸景傷情,想起幼象遭殺慘況?
到肯亞,不為打獵,只為safari。其實safari源自非洲史瓦西里語系,原指「用腳旅行」,後來被英國人類學家理察波頓轉用為英語,普及開來,泛指所有在草原、沙漠、森林的遊歷探索。最令我印象深刻的一本相關圖書是Rick Ridgeway的The Shadow of Kilimanjaro,他是旅行作家,曾在東非徒步行走五百公里並記錄過程點滴,其中談及在無邊無際的草原上走著、走著、走著,忽然看見遠處走來六七個男子,身披鮮紅色的麻布,從臉到腳皆是圖案刺青,他們低頭不語,表情嚴肅,似在趕赴一場部落殺戮的生死對決,令旁觀者從心底冒起寒氣;但忽然,當走近時,走在最前面的男子輕輕抬頭,微笑示意,令緊張氣氛突變溫馨。作者站在原地,強烈感受到原始生存狀態的微妙變化。
但在杜拜機場商務貴賓室的經驗卻完全相反。本來可以是很好的,空間亦是大大大,有好幾個餐飲區,有好幾個躺睡區,有異常充足的酒料和食物,連洗浴區亦有兩三個,只要不會人滿為患,感覺肯定非常良好。可惜偏偏人滿為患,杜拜是歐亞旅途的中轉大站,尤其清晨六七點之際,各路英雄都來了,一堆人擠在貴賓室,喧鬧之情幾乎可比灣仔紅塵。舉個例:我肚子痛,排隊上廁所,竟然等候了整整廿五分鐘。去完廁所,想躺睡一下,也要等候一個鐘頭才如獲至寶地得到一張空長椅。

在飛機上緩步跑

出發前到鴨寮街走了一轉,買了一套美軍外衣,一個軍用水壺,兩條野外軍褲,一條軍用皮帶,一個卡其色布袋……賣貨的店主笑著問我,馬生,乜咁有興緻去打BB彈槍呀?去大埔定系粉嶺?都唔系呀,系去肯亞,到時候用槍打只大象,連埋象牙一齊攞返嚟畀你掛響店前做裝飾,好不好?我調侃道。九*九*藏*書
來到這裏,于丹亦必有她的哲學心得,「我相信人類本來就是野生,只不過被豢養久了,忘了本我。如今我們有機會暫時恢復自我」。
當度過了清晨的高峰期,一切回歸正常,便好了。人潮散去,安靜的長長的躺睡區,開放式設計,躺在椅上,面朝機坪,悠然賞看晨光慢慢爬上玻璃,我於半睡半醒之間,很想對肯亞的動物喚句,等著吧,我馬上到達。
旅程是順利的,其實應該是比順利更順利,我是鄉巴佬出城,首回搭乘A380,商務艙的座位空間寬敞得可讓我把五本書放在身邊,讀是不可能讀完的,但有書在旁,總覺踏實。然而真正讓我坐得歡天喜地的理由是那個小酒吧,有兩排小沙發,有一張小酒台,加上大大的電視屏幕,簡直可以在這裏緩步跑或耍太極。
獅子犀牛當然都沒來。我們唯有吃飽上車,往找它們,說再見。
肯亞確實仍有打獵,只不過拿槍者絕對不是我。打獵在當地早已全盤遭禁,任何獵殺皆屬違法,都是盜獵,但,「賠本生意冇人做,殺頭生意有人搶」,如同中國大陸的盜墓,無有休止。從內羅畢搭機往馬賽馬拉,翻閱機上雜誌便見到獵殺報道,兩周前便有五頭大象被殺,保安全員趕至,跟盜獵者駁火,抓了幾個,但已救不回可憐群象。
觀日之後,便是賞鳥看獸之旅,三輛吉普車在草原上左轉右尋兩小時,該看的大抵看了,乃停在一個小山丘上,拉開兩張大毛氈,從車內搬出香腸煙肉雞蛋之類,吃個痛快。https://read•99csw•com我們都邊吃邊幻想,來吧,獅子們犀牛們,讓我們好好搏鬥一場,這是原始生存定律,不是你吃我便是我吃你,在城市叢林里其實我們早已玩慣,誰怕誰。
由於心情放鬆,我變得前所未有地多言多語,跟一位英國肥佬聊了半天,他做的是貿易生意,三個月內在莫斯科、倫敦、杜拜之間來回飛了十遍,笑道「A380是我的半個家」。我邊聽邊在心裏猜度,哇噻,你這賊眉賊眼的傢伙說不定是個軍火商,槍枝和導彈就是你的貿易商品,生人勿近,早晚在CNN新聞上看見你。
從肯亞首都內羅畢前往西南方、跟坦尚尼亞國境接壤的馬賽馬拉(Masai Mara)野生動物保護區,說難不難,說易也不太易,至少對我這類懼飛人士而言,是如此。
只要搭一程飛機便可以了,只需五十分鐘,比從香港飛上海或台北更近,但問題是,搭那程飛機有點似在香港搭小巴,幾乎可以高聲喊叫「唔該,街口有落!」,首先飛行大約四十分鐘,機身緩緩降落,停在一個大草原的停機坪上,放下一群乘客后,再起飛;飛了五分鐘,又降落,又在大草原上停一停,又放下另一群乘客,又再起飛;過了五分鐘,又降落,又停在大草原,幸好這回終於輪到我們下機了。
哈頓是凱倫的情人,凱倫在回憶錄里說是在跟丈夫分開后才跟他相好,但關於她的傳記都說兩段情緣曾有時間上的重疊,她,確實出軌。電影與其說是改編自她的書,不如說是取材於其他人寫的側傳,所以戲里的羅伯特·雷德福和梅麗爾·斯特里普在荒山野地有過動人的纏綿。
然而必須保持清醒。來到馬賽馬拉動物保護區,住在總督帳篷酒店,就在草原上,帳篷便是房間,篷外有警衛持槍守夜,但仍有河馬、羚羊之類動物偶爾闖入營區,替住客帶來安全的刺|激感。這天特早起床,為了搭乘吉普車在草原上迎接太陽,萬一不慎因睡去而錯過,用內地說法便是,太「杯具」了,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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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離非洲

跟大象相遇

所以我匆匆把咖啡喝完把雪茄抽完便換衣出發,特地買了一件美軍野戰衫,配一條綠圍巾,煞有介事地投入氣氛,這叫做「入戲」,我向來是入戲的旅行者,也唯有這樣才好玩。草原上的日出味道跟從山峰上看的截然兩樣。
從山上眺望朝陽,氣勢是雄奇的,或因眼前山巒起伏,視角乃有高低之別,順著太陽出處遠遠看去,常有錯覺自己跟它非常接近,難免宏圖躍起,打從心底冒出凌雲壯志。從草原上開車追逐日出,由於四周環境是無休無止地遼闊寬揚,明亮的太陽在你前頭緩緩升起,由平面而半圓,由半圓而完整,光線如水瀉下亦如箭射下,把草原上所有人所有動物所有草樹河花照耀得神清氣爽,我站到吉普車的軟椅上,半個身子撐到車外,瞭望環顧,心裏是前所未有地解脫奔放。如果這時候有人迫我裸跑,我願意;動物見了有「早餐」供應,想必亦雀躍萬分,但請別嫌人老肉垮,將就吃,好過冇。
凱倫在肯亞的莊園已被開放為紀念館,從洛奈比市中心坐車,塞了一小時。我到了,參觀了,也意外地在草坪上聽見了轟隆,產生了意外聯想。我呆站了一會兒,同行者不知道我在想些什麼,我也沒說破。「I had a farm in Africa,at the foot of the Ngong Hills」,《遠離非洲》的經典名句,我暗暗念著,上車,離開。
於是我又不睡了,往窗外看去,雲淡風輕,日照無窮,遼闊的草原在機身下延伸連綿至無邊界處,看著看著,隱隱衍發催眠作用,一股寧靜的韻律打從心底浮起;別忙別急,別煩別亂,來到這裏了,就是這樣了,且用最原始的節奏觀看動物最原始的生存狀態,總有領悟,總有可悅。

不是旅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