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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士頓水爐邊

波士頓水爐邊

沒有地址嗎?有詳細地址嗎?你該有詳細地址啊!他一番搶問。
跨文化研究與區域發展,我答。
不知何故,移民官開始發狂,用極不友善的語氣說,你不可能沒有地址,如果司機不知道地址怎麼辦?你是否真的來開會?開的是什麼會?主題是什麼?重講一遍。這番搶問令我開始懷疑眼前的移民官是由蔡瘋華或紅潮瘋化妝所扮,目的只是考驗我的耐性,而且電視台在遠處設置了一部攝影機在偷|拍。
忽然想起薩義德,可能因為前陣子讀完他的回憶錄《鄉關何處》(Out of Place),書內有一張他在哈佛念研究所時拍的照片,高大英俊,鼻架墨鏡,頭抹髮油,好一個中東新潮帥男。他是哥倫比亞大學教授,於九四年發現患上白血球過多症,當下心愿是從紐約移居波士頓哈佛,回到這個曾經給他不少「學問溫暖」的地方。哈佛人無不眷戀哈佛。
飛機準時起飛,我花了不到十分鐘看完三份中文報紙,然後很不滿意地對自己說,香港報紙怎麼搞的?愈來愈淺薄,愈來愈只值得翻看而不值得細讀。更不滿意的卻是此番在飛機上的座位竟被安排在廁所旁邊,十四小時的經濟艙而坐在廁所旁邊,做了廁所「所長」,你都咪話唔閉翳
看來應該跟你說說這趟美國東岸的旅程了,否則現在才是晚上八點,窗外波士頓街頭零度天氣,窩縮在酒店房間內的我又有什麼好做呢?
這趟是出門不順,早上八時多的飛機,那是我最痛恨的起飛時間,六時多須往機場報到,五時多須起床準備,小女孩被我吵醒了,睜著惺忪睡眼拉著我的大衣說,你要答應開完會馬上回家,一天都不能玩耍啊!是的是的,一定一定。我哄著她,心裏卻想,可笑的孩子,開完會,還有一堆醫生和護士在等著我順道檢查呢!這當然不算是玩耍,我沒有騙你。
住哪裡?有地址嗎?他開始有點不耐煩地追問。
喔,不,尚有唯二可惜。入境時不幸遇上一位態度卑劣的移民官,檢查我的護照,問我來此亞美利堅合眾國所為何事?開會,我答,學術會議。
楊步偉把書題送給一位洋人,名字我忘記了,但當時我極好奇,跑到圖書館查數據,終於在一個文學檔案里找到該洋人的來歷背景,原來他是英國人,曾在香港大學任教,楊步偉出了自傳,路經香港,簽名送他一本。不知何故,該書輾轉被收於美國中西部的大學圖書館內,而今天找到此書的我亦來自香港,撫摸著扉頁上的楊的簽名,剎那間,幾個地方於我的手指頭上串連起來,數個世代串連起來,感受特別窩心。
說到醫院,我對哈佛大學醫院的專業精神是心悅誠服的。那一群醫生護士,資深的、見習的,在檢查的每個步驟都一絲不苟,認read•99csw•com真萬分,老醫生拿著檢查結果向年輕醫師講解分析,我做了他們的「實習病例」,但我毫不介意。在聆聽的過程里,我對自己的身體加深了許多了解,原來腦內有一張如此複雜的電路圖表,層層相扣,環環相連,那比什麼586、686、×86來得奇妙百倍;有人說肉體只是臭皮囊,其實肉體是一具極精緻的皮囊,相比之下,所謂「精神」實在單純太多,簡單太多。
然而畢竟年紀大了,而且欠缺健康。數年前一開車就是三、四個鐘頭不必休息;今天呢?開了九十分鐘便覺雙腿發抖、腰酸背痛,雙目更是景況堪憐,可能因為前陣子做過視網膜修補手術,累不得,不可累,開完長途車之後眼前直是天旋地轉,離開車廂時竟然頭昏欲吐。休息半小時,喝半熱咖啡而伴之以香煙,休息室卻嚴禁吸煙,只好站在室外零度氣溫里吞雲吐霧,元氣恢復得特別慢。
趙教授於一九六○年以《宋代音樂史料和詮釋》論文取得博士學位,留校任教,十四年後取得正教授資格,是哈佛前十位女教授之一,也是東亞系第一位女教授。趙教授於一九八三年與陸惠風博士合組「劍橋新語社」,約定在每月最後一個周五晚上交替在趙家和陸家舉行文化沙龍,縱論古今中西大事小事。文化沙龍有一項特別的「吃粥儀式」,主人家每回必煮粥款客,讓大家邊填肚子邊聊文化,趙家煮的是紅粥,陸家煮的是白粥,紅白交替,是哈佛華人學者每月一次的「紅白盛事」。此番會議,曾在哈佛苦讀七年的張隆溪教授亦有與會,他對趙如蘭教授笑道,他在城市大學亦是每月籌辦一次文化沙龍,亦承續了「吃粥儀式」,這是文化生活的延續,人在哪裡,生活就在哪裡,文化自亦不會中斷。
薩義德說獲悉自己患上不治之症時的最大感覺是恐懼,念及即將離開心愛的妻子和女兒,徹夜難眠,其後是急於「回歸」,在有限的時間里進行「許許多多的回歸,嘗試回到已經不再的人生片段或人」,例如帶著妻女回到耶路撒冷,又例如動筆撰寫回憶錄,更例如坐下來寫信給已經逝世多年的母親。那當然是一封寄不出的信,在薩義德的生命里,母親扮演極重要的角色,他說,數十年來「在我自己經歷根本大變——思想、情感、政治上的大變——的時候,我覺得我真正可以倚靠的,就是母親,她的人,她的聲音,她包圍我的母愛」。《鄉關何處》(台灣立緒出版)是一位思想大師的成長回憶錄,卻也是他處理自身與母親關係的懺情書,大師的理論對你來說可能冷冰冰,他對母親的依戀卻必令你感覺人間溫暖。如果薩義德相信將能在另一個時空里跟母親會合,他對死亡必不再感到過於恐懼了。
是夜我也見到趙如蘭教授的丈夫卞學璜,他是麻省理工學院航學工程教授,剛退休,白髮蒼蒼而文質彬彬,極具學者風https://read•99csw.com采。據說趙元任和楊步偉是「絕配」,趙是語言學家,卻很安靜,在應酬場合上總是楊步偉滔滔不絕,趙則坐于其旁,沉默微笑;趙如蘭不僅繼承了趙元任的語言和音樂天分,以這兩方面的研究學問揚名,連夫妻相處竟亦雷同,趙如蘭很健談,滔滔不絕,卞教授則坐于其旁沉默微笑,好一對學者夫妻,文理相配,動靜相宜。你一定比我更羡慕他們。
胡的父親已八十多高齡,是國民黨高官,曾任軍校副校長,打過日本鬼子,打過他眼中的「共匪」。老了,離開那愈來愈不中國的台灣,垂老異域。我們到老人宿舍看他,他不良於行,卻仍耳聰目明,勤看報紙雜誌,故對陳水扁政府毫不陌生,當然更是批判多多。我輕輕問一句:「你覺得民進黨上台,如何?」他即滔滔不絕抒己見半小時,令我聯想到張大春小說《四喜憂國》內的主人公。國家興亡,匹夫憂心如焚,在天下崩塌之前奔走疾呼。可惜,要崩塌的天下仍是要崩塌,再呼再叫亦無用。胡伯伯于異域頤養天年,在這安靜的國度,心情卻仍是沸騰的。

生命之書,懺情之書

在返回繁華喧鬧的香港以前,匆匆遊了波士頓近郊一趟,哈佛燕京圖書館的胡小姐很熱心地擔當導遊兼司機,兜兜轉轉,看了宋美齡就讀的女子中學,看了梭羅在《湖濱散記》內所日思夜念的湖和小屋,看了埃默森的房子,看了《小婦人》的課室場景,看了獨立戰爭第一戰場,當年在此響起第一響槍聲,一個新而美而勇敢的國家於焉誕生……
歸程時已是傍晚,停車於一間超級貨倉前面,進內買了兩盆聖誕紅,然後驅車往看胡的父親。胡于台灣大學中文系畢業,后往加州,讀了兩個學位,到燕京圖書館工作已然二十年,許多大學的圖書館館長出缺,有人推薦她,她都拒絕,嫌做館長要掌管太多行政,結果必是「做人」多於做事,她寧可死守館內陣地,替一代又一代的學生和學人整理、添購精神食糧。我們談到漢學家費正清,她說,費于逝世前可能有預感,許久許久沒去燕京圖書館了,忽然去了一趟,也沒借書,就只是看幾眼,然後沒幾天便病逝。漢學家死前猶惦記著滿館的中文書,可見其學問生命之真摯。
我笑笑,複述剛才的答案,本來想嘲諷地把開會主題改說為「Racism and the Decline of USA」,但硬生生忍住,不想惹出麻煩而延誤時間。只剩不到半小時的轉機時間,若再跟這瘋子糾纏,趕不及於五時前抵達波士頓,無法出席會議歡迎晚宴便極可惜。

發了瘋的移民官

在芝加哥入境美國,天氣嚴寒,我把頭埋在大衣領內,再拿出皮箱內的毛帽,戴上,拉下帽緣,幾乎蓋住整張臉而只露出兩隻經過長途飛行而疲憊浮腫的眼睛,嘴巴呼出重重熱氣。這是我https://read.99csw.com熟悉的天氣,這是我住過兩年的芝加哥,這是我喜歡的寒冷的北地。唯一可惜的是沒有雪,沒辦法做個心情躍動而幼稚的「雪來瘋」。
天意弄人,無法改變,只好苦中取樂。西方人說:「如果上帝賜你一堆馬鈴薯,那就煎個薯餅吧!」我非西方人,卻也只好如此,於是我借地利之便,一來比平常搭飛機多上了好幾十回廁所,二來暗中細算男人女人的上廁所時間,驗證一下女性主義者的「女人需要用更久的時間來上廁所,所以應該建多些女廁」的說法。
東岸的天氣冷而干,躺在旅館床上,牆邊噴出來的暖氣令我心暖,卻也使我乾燥得嘴唇裂、鼻血滲流,覺得自己像一隻被放在焗爐內的燒雞,爐火加溫而我無所逃于天地間。恍惚之間隱隱夢見一杯一碗的鮮橙汁、生魚湯、甘蔗水之類潤喉佳品在眼前飛來飛去,很想伸手去拿,但手腳無法動彈,非常痛苦,如此掙扎到天色微亮,床頭電話響起,morning call,是時候開車上路了。

鵬飛九萬里,而歸於塵土

趙元任的學者女兒

很想告訴你一樁高興的事情,但你必須先答應不會笑我幼稚。嘿,在杜維明教授的派對上,我終於有機會坐在趙如蘭教授旁邊,跟她聊天。
走在哈佛校園忽然想起Edward Said。他的理論巨著《東方主義》知名於世,其實他另有數本對媒體的分析批判同樣精彩,可惜沒有中譯本,華文閱讀世界談之不多,他的《知識分子論》中譯本于去年出版,出於學院而批判學院,冷笑學院眾生,傲然思考混沌。書和作者同具魅力。薩義德一九三五年出生於耶路撒冷,少年歲月在開羅和黎巴嫩度過,身為阿拉伯人而為基督徒,身為巴勒斯坦人而持美國護照,遊走于不同文化身份與語言之間,造就了一個敏感的心靈,由是寫出《東方主義》以批判西方文化帝國主義,理之所當。
從新澤西返抵波士頓已是天亮,在公路上看著天色由暗轉明,心情頓然亮麗,充滿積極的奮鬥意志。儘管我明白,通常這意志僅能維持一至兩天便會消散無形於混沌的黑洞。嗯,幾乎忘記告訴你數天前在旅館的一樁醜事。臨睡前刷牙,已摘了隱形眼鏡,千度近視焦點模糊,擠了牙膏即把牙刷往口腔內又捅又刷,將自己弄得滿嘴白沫,但忽然,隱約覺得牙膏味道有點陌生又有點熟悉,既不像牙膏卻又像某些我頗常用的物體,於是連忙拿起牙膏筒,眯起眼睛一看,我的天,原來那是一支無比膏!呸呸呸!嘔嘔嘔!用盡一切力量把口腔和喉嚨內的無比膏吐得一乾二淨,否則要往醫院急救,實在丟臉!
九_九_藏_書果然,女性主義者是對的,根據我在兩個鐘頭內的統計顯示(可信度不比鍾庭耀的民意調查差),女人每次平均需花四分鐘又廿七秒使用廁所,男人則只需三分鐘零五秒,男女之別,非常明顯。而且我發現,女人上廁所的頻率似較男人為高,有五個女人于兩小時內重複上廁所,男人則只有兩個。當然,那五位女士到廁所不一定只是為了方便,但我猜,也不會是為了貪廁所香,化妝可能是主要原因。
談的主題是?他問。
按照地址找到小陸,他剛到哥倫比亞大學教書,並必須每年如期如量發表論文,如無意外,六年後該可得終身教職,好長的一場學術戰爭。他買了一幢廿年的老房子,一家四口,三個人等他早出晚歸,房子不算大,但有壁爐,柴火燃起,那就夠溫暖了。四年不見,我們坐于爐邊聊個痛快,陸的啰唆變得更多,我隱約覺得那源自生命的焦急,正如自己,說話速度愈來愈快也愈來愈不管對方是否聽得懂,只是兀自吐出心裏急著想說的,來不及了,來不及了,只想儘快向世界見證自己的一切。
檢查過程遠比想象中簡單,聽了我想聽的答案,講了我想講的話,離開醫院時又是夜間時分。我回到哈佛廣場,在Garage的越南店吃了一碗滾燙的生牛肉河粉,侍應生態度很差,華人對華人,照例如此。晚上的哈佛廣場很冷也很熱鬧,街角散落站著流浪漢用很有禮貌的語言向行人索取零錢,你不理睬,他們仍很有禮貌地送你一句have a happy holiday,不知是否故意讓你感到內疚?返回教授會所途中看見一位痴胖的女子在等巴士,至少有兩百五十磅吧!我猜,顯是分泌失調。「我曾因為沒有一雙漂亮的鞋子而難過,直到我遇見一個沒有雙腿的人」,寒夜裡我忽然想起這句話。
收好行李,辦妥check out,離開教授會所,召喚的士載我到機場租車。的士駛經校園,這麼早竟然看見趙如蘭教授在路上緩緩散步。天寒,她身披綠色風衣,把蒼蒼白髮埋在頭巾之下,怡然走著、走著,很有淡然的典雅。我忽然想起哈佛燕京圖書館張鳳小姐在《哈佛,哈佛》書內談到的一幕情景,某年春天她與趙教授在哈佛校園閑逛而談到東亞系的某位洋教授,笑他總是「頭前腳后緊張地衝來衝去」。趙如蘭教授認真表示「洋人大多是那樣走路的,不像我們中國人總是腳先出來,再是挺出來的肚子和高抬的手……」,說著就在那哈佛老園的水泥路上,踱了幾個京戲老生的台步,人人都笑彎了腰,她也不以為忤。

在異域的國度里

再上路,再休息,再上路,抵達新澤西州時已是傍晚時分,比預期慢了兩小時;如果精力可以量化為時間單位,這數年間我所失去的精力便等值於一百二十分鐘,換了昔日的我,早在預期內抵埗。
坐在趙如蘭教授旁邊,我請教她有關中國音樂的疑read.99csw.com問,她耐心地答著。我忍不住告訴她一個「溫暖」的經驗:數年前我在威斯康辛大學的東亞圖書館內找到一本《一個中國女人的自傳》,作者楊步偉,亦即趙元任夫人,亦即趙如蘭的母親,而書的扉頁竟然有著楊步偉的親筆簽名!

把什麼放進嘴巴?

沒有。轉機到了波士頓,我會搭的士,波士頓的司機都知道哈佛大學在哪裡,也都知道教授會所在哪裡。我開始有點失去耐性了,但仍保持禮貌地回答。
方向盤在我手裡,高速公路在我眼前,世界便是我的了。這是每回我在美國開車穿州過省縱橫賓士的感覺。在香港開的是一部高馬力的車,卻苦無公路,難以急行;來到美國卻租了一部低馬力的車,可我哪管它三七廿一,一于踩盡油門往前沖沖沖,逍遙九萬里如雲上之鵬,數千年前的莊子《逍遙遊》只不過是我於此時此刻的腳註。莊子曰: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而我曰:香港有馬,其名曰家輝,輝之志,不知其幾千里也……
我不頂嘴,移民官總算冷靜下來,但仍刻意放慢手腳,盯住我的護照達三分鐘之久,似在捕捉人蛇。最後,終於,把護照交回給我,然後送上一句非常美式的have a nice day。這是一句很抵死的美語,在美讀書時常遭警察抄牌罰錢,抄完后,他把駕駛執照還給你時會附送一句例牌的have a nice day,故作禮貌,令你更覺氣頂。Nice day? No damn way!

飛機上的廁所

聽來很像fans見到偶像。是的,不怕你笑,我的心情的確如此。我是教育工作者,對學問感興趣,自然對大學者有崇拜敬佩之情。趙如蘭教授是中國語言學家趙元任先生的女兒,趙元任夫婦於二十年代任教於哈佛大學,后返中國,趙如蘭十七歲赴美,住下來,讀書,教書,畢業於哈佛也任教於哈佛,並曾榮膺台灣中央研究院人文組院士,而且是第一位女院士,成就驕人。

在寒夜校園裡吃粥

就這樣,我在十四小時的航程里做了這樣的一個無聊統計,值得自我安慰的是我不會進一步無聊到把統計數字寫成所謂「學術文章」,那只是沉悶旅程的聊以自娛,兼以寫在這裏,娛你。
哈佛大學的「哈佛教授會所」,我仍有耐心地答。
陸喚我留宿,我沒有,凌晨二時開車上路,天亮前開回波士頓檢查身體,中途只休息了一次。結束這趟旅程之後,真的可要好好休息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