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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蒙的爸爸

西蒙的爸爸

「西蒙什麼?」那男孩追問。
那鐵匠鋪就好像掩藏在樹叢里。鋪子里很暗,只有爐膛里熊熊的紅色火光照亮了五個赤著臂膀的鐵匠,在鐵砧上擊打著,發出震耳的丁當聲。他們站在那裡,彷彿一群燃燒的精靈,注視著他們正在任意改變形狀的鐵塊;他們沉重的思想也隨著鐵鎚一起一落。
只剩下他一個人了,這沒有父親的小男孩撒開腿向野外跑去,因為他想起一件事,讓他在頭腦里做出一個重大的決定:他要投河自盡。
西蒙呢,他們並不了解他,因為他從來不出家門,也不跟他們在村裡的街道上或者河邊嬉鬧。他們不大喜歡他,所以聽一個十四五歲的夥伴說:「你們知道嗎……西蒙……嘿,他沒有爸爸。」他們都有些幸災樂禍,同時十分驚奇,聽完了又互相轉告。那個男孩子一邊說著一邊神兜兜地擠眉弄眼,似乎他知道的還多著哩。
一個女子走出來。她神情嚴肅地停在門口,彷彿在防止一個男人跨進門檻,因為她已經在那座房子里遭到另一個男人背棄。工人頓時斂起他的笑容,他立刻明白,跟這個臉色蒼白的高個兒姑娘是開不得玩笑的。他有些不知所措,手捏著鴨舌帽,結結巴巴地說:
第二天,同學們都到齊了,就要開始上課,小西蒙站了起來,臉色蒼白,嘴唇顫慄著,用清脆的聲音說:「我的爸爸是鐵匠菲力普·雷米,他說誰要是再敢欺負我,他就揪誰的耳朵。」
「好啦!菲力普,您是我的爸爸啦。」
西蒙呢,他連忙靠在一棵樹上才沒有栽倒;他茫然地站在那裡,彷彿一場無法挽回的災難正在臨頭一樣。他想辯解。但他不知道該說什麼來回答他們,否認他沒有爸爸這件可怕的事。最後,他面無血色,只能隨口對他們大喊:「我有,我有爸爸。」
「如果說這姑娘失過足,難道是她的過錯嗎?人家原來口口聲聲要娶她的。我就認識不止一個女人,從前有過類似的經歷,如今很受人敬重哩。」
那男孩對他嚷道:「人家都是叫西蒙再加上點什麼。西蒙……這,可不是一個姓呀。
「他死了,」那孩子趾高氣揚地說,「我爸爸,他躺在墳墓里。」
「喂,菲力普,米紹大嬸的兒子剛才對我說,你不完全是我的爸爸。」
「因為你要是真有這樣一個爸爸,他就應該是你媽媽的丈夫。」
西蒙揪住他的頭髮,使勁九-九-藏-書踢他的腿,同時狠狠咬他的臉。場面亂作一團。等兩個打架的被拉開,西蒙已經被打得不輕,衣服撕破了,身上青一塊紫一塊,在拍手稱快的小淘氣們的包圍中,蜷縮在地上。當他站起來,下意識地用手拂拭沾滿灰塵的白罩衫時,有個孩子沖他大喊一聲:
他又走回來幹活。不約而同地,五把鐵鎚一起落在鐵砧上。他們就這樣錘打,直到天黑,個個都像那些得心應手的鐵鎚,堅強,有力,而又歡快。不過,就像在節日里,主教座堂大鍾的鳴響總要勝過其他的教堂;菲力普的鐵鎚有節奏地擊打,發出震耳的鏗鏘,蓋過了其他的錘聲。而鐵匠本人呢,站在飛濺的火花里,熱情洋溢地鍛造著,兩眼耀動著光芒。
那人又接著說:「這可憐的姑娘一個人拉扯孩子,受了多少苦;她除了上教堂,從來不出家門,又流過多少淚,這就只有天主知道了。」
原來他想起一個星期以前,一個靠乞討為生的窮漢,因為已經身無分文,跳了河。把他的屍體撈起來的時候,西蒙正好在那裡。這個不幸的人,平時西蒙覺得他很可憐,又骯髒又醜陋;但這時他的臉變得白皙了,長長的鬍鬚濕潤了,睜開的兩眼很寧靜,那副安詳的神情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周圍有人說:「他死了。」又一個人補了一句:「他現在倒像很幸福呢。」西蒙也想跳河,因為他沒有父親,就像那個不幸的人沒有錢一樣。
突然,一隻壯實的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一個厚實的聲音問他:「什麼事讓你這麼傷心呀,小傢伙?」
天氣和暖宜人。溫柔的陽光照曬著青草。河水像明鏡似地閃著光。有那麼幾分鐘的時間,西蒙覺得舒服極了,也感到痛哭之後常有的睏倦;他恨不得就在那裡,在那草地上,在溫暖的陽光下睡上一會兒。
第二天,西蒙走進學校,迎接他的是一片惡意的笑聲;放學時,那個大孩子正想故伎重演,西蒙像扔一塊石頭似的,劈頭蓋臉扔過去這句話:「我爸爸叫菲力普。」
可是西蒙突然停止抽泣。他勃然大怒。腳邊有幾塊石頭;他撿起來,使勁向那些虐待他的人扔去。兩三個孩子被石塊擊中,嚎叫著抱頭逃竄。他那麼氣勢洶洶,其餘的孩子也都大為惶恐。人多也怕紅臉漢;他們膽怯了,頓時散夥,逃之夭夭。
年輕女子臉紅得發燙,心如刀割;她緊緊摟住孩子,眼淚刷刷地流到面頰上。工人深受感動,站在那裡,不知怎樣走開才好。這時,西蒙突然跑過來,對他說:
沒有半個字九-九-藏-書的回答,不過他聽到在昏暗的屋子裡有個人倒下去的聲音。他連忙走進去。已經睡在床上的西蒙,聽出一個親吻的聲音和母親的幾句輕聲細語。接著,他突然被他朋友的雙手抱了起來,後者用他大力士的臂膀舉著他,大聲對他說:
突然,站在西蒙對面的一個孩子,帶著嘲弄的神情沖他伸伸舌頭,對他高喊:
「您要是不願意,我就回去跳河。」
這時那工人變得嚴肅起來。他認出這是布朗紹大姐的孩子,雖然他剛到此地不久,也隱約耳聞些她過去的事。
這一下他心裏感到全垮了。他們比他強大,打敗了他。而他無法反擊他們,因為他意識到自己真的沒有爸爸。他的自尊心很強,試圖忍住難受的眼淚;可是沒有幾秒鐘,就憋得透不過氣來,雖然沒有哭出聲,卻劇烈地抽搐起來,身子急促地戰抖。
「我當然願意嘍。」
說罷他就推著孩子的肩膀送他出去。
「不是的,媽媽,我是想跳河,因為別人打了我……打了我……因為我沒有爸爸。」
大孩子搓著手,接著說:
「布朗紹大姐的確是個善良勤勞的姑娘,又能幹又穩重,儘管遇到過不幸;對於一個正直的男人來說,她倒是個挺體面的媳婦呢。」
「沒有爸爸!沒有爸爸!」
「瞧,太太,我把您的孩子送回來了。他在河邊迷路了。」
「菲力普誰?……菲力普什麼?……菲力普是個啥呀?……你這個菲力普是從哪兒弄來的?
他來叩響布朗紹大姐的家門時,已經是滿天星斗。他身著星期日才穿的那件罩衫和一件鮮亮的襯衣,鬍鬚剛剛修剪過。年輕女子出現在門口,帶著為難的表情對他說:「菲力普先生,天都黑了到這裏來,可不好呀。」
他們上路了,大漢挽著小孩的手。那漢子又露出了微笑。去見見據說是當地數得著的漂亮妹子布朗紹大姐,他不會不開心;也許他心裏還在對自己說:失過足的妞兒是很容易重蹈覆轍的呢。
「為什麼沒有?」西蒙氣呼呼地問。
「他們打我……因為……我……我……沒有爸爸……沒有爸爸。」
「這是實在話。」那三個人齊聲回應。
孩子十分天真地回答:
「去告訴你媽媽,今天晚上我要去跟她談談。」
這一次,再也沒有人笑了,因為大家都認識這個鐵匠菲力普·雷米;有他這樣一個爸爸,人人都會感到驕傲的。
read.99csw.com西蒙沉默片刻,好把這名字牢牢記在心裏,然後張開雙臂,十分欣慰地說:
淘氣鬼們發出一片低低的讚許聲,好像有個死去的父親躺在墳墓里,這一事實已經把他們的夥伴變得偉大,足以壓扁那個根本沒有父親的孩子。這些搗蛋蟲,他們的父親大都是些惡棍、酒鬼、小偷,並且慣於虐待老婆的。他們有樣學樣,互相推擠著,把包圍圈縮得越來越嚴實,就好像他們這些合法的兒子要施放出一種壓力,把那個不合法的兒子悶死似的。
可是西蒙撲上去摟住母親的脖子,一邊又哭起來一邊說:
西蒙完全被弄糊塗了,他重複說:「西蒙。」
孩子強忍悲傷,語不成聲地接著說:「我……我……我……沒有。」
他們在家裡全都聽人談起過布朗紹大姐。儘管人們在公開場合對她以禮相待,可是母親們私下談到她卻是同情心裏含著一點輕蔑。這種情緒也感染了孩子們,雖然他們根本不知道為什麼。
工人把他抱起來,猛地在他雙頰上吻了兩下,就邁著大步離去。
「好啦,」他說,「別難過啦,孩子,跟我回去找媽媽吧。你會有……一個的。」
她接著說:「再說,您一定明白,再也不能讓人說我的閑話了。」
他正要回母親家。這時,成群結夥的同學,一面小聲議論著,一面用孩子們策劃壞招兒的時候常有的機靈而又殘忍的眼神盯著他,逐漸從四面八方走過來,最後把他團團圍住。他停下腳步,獃獃地站在他們中間,既感到驚訝又覺得尷尬,不明白他們要對他做什麼。這時,那個因為披露新聞獲得成功而深感自豪的男孩問他:
「那又有什麼關係,如果您願意做我的妻子!」
西蒙啞口無言;他確實不知道。孩子們都很興奮,笑個不停。這些鄉下孩子經常接近動物。雞欄里的母雞見一個同類受傷,就馬上把它咬死。他們竟也覺得有這種殘酷的需要。這時,西蒙忽然發現一個鄰居家的小孩,是一個寡婦的兒子,他總看見他跟自己一樣,孤單一人和媽媽在一起。
誰也沒有笑。菲力普佇立著,兩隻碩大的手拄著立在鐵砧上的錘柄,腦門貼在手背上。他在沉思。四個夥伴看著他。在這些巨人中間顯得很渺小的西蒙,焦慮地等待著。突然,一個鐵匠發出了所有人的心聲,對菲力普說:
「他在哪兒?」還是那個男孩問。
他來到河邊,看著流水。幾條魚在清澈的流水中疾速地竄游嬉戲,不時地輕盈一躍,銜住水面上飛舞的小蟲。他不再哭,而去看那些魚,它們的表演引起他的強烈的九九藏書興趣。不過,正像暴風雨平息的過程中偶爾會突然掠起幾陣狂風,吹得樹木咔吱作響,然後才消逝在天邊,「我要跳河,因為我沒有爸爸」,這個念頭伴著一股劇烈的悲痛又湧上他的心頭。
「去告訴你爸爸好了。」
「西蒙。」
「這也是實在話。」另外幾個人說。
工人只當是說著玩,笑著回答:
西蒙根本不屑於回答;他懷著堅定不移的信念,用挑戰的眼光望著他們。他已經做好了準備,寧願被欺凌死,也不願在他們面前逃跑。老師替他解圍,他才回到母親家。
這時,他毅然地說:
然而,有一天,曾經帶頭攻擊他的那個大孩子對他說:
「就這裏,」孩子說,然後叫了聲:「媽媽!」
「您叫什麼?」孩子於是問,「別人再問起您的名字,我好回答他們呀。」
西蒙呢,他非常愛他的新爸爸,幾乎每天晚上都要在他下工后和他一起散步。他天天按時上學,從同學們中間走過的時候態度非常尊嚴,根本不去理睬他們。
在此後的三個月里,大個子工人菲力普經常在布朗紹大姐家附近走過,有時見她在窗邊做針線,就鼓起勇氣走過去和她搭話。她禮貌地回答他,不過總是很莊重,從來不跟他說笑,不讓他進她的家門。然而,像所有的男人一樣,他也有點兒自命不凡,總覺得她跟他說話的時候,臉兒比平時紅一些。
他們來到一個乾乾淨淨的白色小房子前面。
他七八歲。臉色有點蒼白,很乾凈,樣子很靦腆,甚至有些手足無措。
小淘氣們哄然大笑。得勝的那個男孩提高了嗓門:「你們看到了吧,他果真沒有爸爸。」
西蒙進去的時候誰也沒看見他,他悄悄走過去拉了拉他的朋友的袖子。後者回過頭來。工作戛然而止,大家都關心地看著。就在這不尋常的寂靜中,響起西蒙細弱稚嫩的聲音:
布朗紹大姐的孩子低下頭,若有所思地向盧瓦宗老爹的鐵匠鋪走去。菲力普就在那裡幹活。
「這是實在話。」另外三個人說。
「您願意做我的爸爸嗎?」
周圍響起一片開心的嚎叫。
「因為你不是我媽媽的丈夫。」
原來這天上午,布朗紹大姐的兒子西蒙第一次來上課。
「你告訴他們,你的同學們,你的爸爸是鐵匠菲力普·雷米;誰要是欺負你,他就揪誰的耳朵。」
布朗紹大姐的兒子這時也走出校門。
西蒙回過頭去。一個長著黑鬍鬚和捲曲的黑頭髮的大個子工人和善地看著他。他眼淚汪汪、喉嚨哽噎地回答:
「你撒謊,你並沒有一個叫菲力普的爸爸。」
「怎麼會,」那人微笑著說read.99csw.com,「每個人都有爸爸呀。」
「喂,你叫什麼名字?」
可是,名聲一旦壞了是很難恢復的,即使恢復了也依舊十分脆弱。儘管布朗紹大姐謹言慎行,當地已經有人在說長道短了。
「你也一樣呀,」他說,「你也沒有爸爸。」
他想回答,可是結結巴巴不知道怎麼說才好,尷尬地面對著她。
「他在哪兒?」西蒙反擊道。
一陣沉默。啞口無言、臉羞得通紅的布朗紹大姐,身子倚著牆,兩手按著胸口。孩子見人家不回答,追問道:
頓時鴉雀無聲。孩子們被這件異乎尋常、無法想象、駭人聽聞的事驚呆了。一個男孩居然沒有爸爸!——他們像看一個怪物、一個違反自然的東西一樣看著他,感到母親們一直沒有挑明的對布朗紹大姐的輕蔑,在自己的心裏突然增強了。
一個綠色小青蛙跳到他的腳邊,他試圖捉住它,青蛙逃開了。他接連抓了三次都失敗了。最後他總算抓住它的兩條後腿。看著這小動物竭力掙扎想要逃脫的樣子,他笑出聲來。那青蛙先是蜷攏兩條大腿,然後用力一彈,兩腿猛地一伸,像兩根棍子一樣挺直;與此同時,它那帶一道金箍的眼睛瞪得圓圓的,兩隻像手一樣舞動的前爪向空中扑打著。這讓他聯想到一種用窄窄的小木片彼此交叉釘成的玩具,就是通過同樣的運動,牽動著插在上面的小兵操練的。這時,他想到了家,想到了媽媽,一陣心酸,又哭起來。他渾身顫抖著,跪下,像臨睡前那樣念起祈禱文。但是他沒法念完,因為他抽泣得那麼急促,那麼厲害,他已經神昏意亂。他什麼都不再去想,也不再去看周圍的一切,只顧著哭。
中午十二點的鈴聲剛剛敲響,學校的大門打開了,孩子們你推我搡,爭先恐後地湧出來。但是,他們並不像平日那樣迅速散去,各自回家吃飯,而是在不遠的地方停下,扎堆兒說起悄悄話來。
敵人們發出一陣殘忍的鬨笑。就像欣喜若狂的野人一樣,他們本能地牽起手,環繞著他一邊跳舞、一邊像唱疊句般地反覆叫喊著:「沒有爸爸喲!沒有爸爸喲!」
他,幾乎要哭出來了,第三次回答:「我叫西蒙。」
那工人繼續說:
面對這個正確的推理,西蒙心慌了,不過他還是回答:「反正他是我的爸爸。」
「我有,」那孩子回答,「我有爸爸。」
這以後,除了風箱扇動爐火的呼哧聲,就什麼也聽不見了。突然,菲力普彎下腰,對西蒙說:
「也許吧,」大孩子嘲笑著說,「不過,他不完全是你的爸爸。」
「為什麼?」那工人問。
「菲力普。」男子漢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