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羊脂球

羊脂球

「是他親口對你說的嗎?」
女士們很早就各自回房;男人們一邊抽煙一邊組織起一桌牌局,並且邀弗朗維先生加入,打算藉此機會巧妙地探探他的口風,看有什麼辦法可以排除那軍官的阻撓。無奈他一心想著打牌,什麼也聽不進,什麼也不回答;他只不斷地重複著:「打牌,先生們,打牌。」他那麼專心致志,連吐痰都忘了,這就給他的胸腔增添了幾個延長音。他呼哨的肺葉發出的喘聲樣樣俱全,從沉悶、渾厚的低音到小公雞初試打鳴的尖聲。
於是他們要求見軍官。伯爵給他遞去自己的名片,卡雷-拉馬東先生也在上面附上自己的姓名和全部頭銜。普魯士軍官派人傳來他的答覆:他同意這兩個人去和他談話,不過要等他吃了午飯,也就是下午一點鐘左右。
走到一個路口,忽見那普魯士軍官迎面走來。一望無盡的雪地映襯出他穿著軍裝﹑腰細得像胡蜂一樣的長長的身影。他走路時兩個膝蓋拉得老開,這是軍人特有的動作,他們總是盡量避免弄髒自己擦得鋥亮的皮靴。
氣候一天比一天寒冷,凍得人鼻子耳朵就像針扎一般;腳也痛得厲害,每走一步都是一次磨難。等到田野出現時,無邊無沿的白雪覆蓋的原野在他們看來是那麼凄涼,大家觸景傷情,興緻頓減,很快就往回走。
大家彷彿沒看見她,也不認識她;不過鳥夫人氣還未消,遠遠瞅著她,低聲對丈夫說:「幸虧我不坐她旁邊。」
回到旅店,他們再也不知做什麼好。有時為了芝麻大的小事也彼此說些尖酸刻薄的話。晚飯時都一聲不吭,不大工夫就吃完了,各自上樓睡覺,希望用睡覺把時間混過去。
「說得好,女公民!」
胖姑娘不禁愕然,停住了腳步;後來,她鼓足勇氣走到棉紡織廠主妻子跟前,謙恭地輕聲問候了一句:「早安,夫人。」對方只點了點頭,一副很怠慢的樣子,同時白了她一眼,彷彿自己的貞潔受到了玷污。大家都裝作忙得不可開交,而且都離她遠遠的,好像她的裙子裡帶著什麼傳染病。接著這些人便爭先恐後上了車。她最後一個上車,一聲不吭,又在前一段旅程中坐的那個位子上坐下。
「沃(我)不遠(願)意……這就是勸(全)部理由……泥(你)們克(可)以下漏(樓)了。」
她先是不知所措,但思考了片刻,隨即斷然聲明:
可是過了十分鐘,她回來了,喘吁吁的,臉憋得通紅,怒氣衝天。還反覆嘟囔著:「啊,惡棍!真是個惡棍!」
藉著黎明時慘淡的亮光,車裡的人開始好奇地彼此打量。
大家自然而然地談到戰爭。他們講了許多普魯士人的恐怖行徑和法國人的英雄事迹。別看這些人自己正忙於逃命,他們對別人的勇敢卻都極表敬佩。接著,他們又開始講起各自親身經歷的故事。羊脂球懷著真摯的感情,用妓|女們表達由衷憤怒時慣常的激動語調,敘述了自己被迫離開魯昂的經過。「我原以為能在魯昂待下去,」她說,「我家裡存的食物多得很,寧願管幾個士兵的飯也不願背井離鄉,何況也不知道該去哪兒。可是,這些普魯士人,等我真的見到了他們,我就控制不住自己了;他們簡直把我的肺都氣炸了。我羞愧得整整哭了一天。啊!倘若我是個男人,那就簡單了!我從窗子里看著他們,這些頭戴尖頂鋼盔的大肥豬,我的女僕抓住我的手,我才沒把傢具扔出去砸斷他們的脊梁骨。後來他們竟然上門來要住在我家裡。第一個剛進門,我就撲上去掐住他的喉嚨。原來掐死他們並不比掐死別人費勁!那個傢伙,要不是有人抓住我的頭髮往後拉我,我早把他幹掉了。可是這一來,我就不得不躲起來。最後,我找到一個機會逃了出來,才乘上這輛車。」
「昨兒晚上,我正要去睡覺的時候。」
與此同時,順流而下,在克魯瓦塞﹑第埃普達爾和比埃薩爾方向、離魯昂城二三法里的河段,船夫和漁民們經常從水底撈出德國人的屍體,這些身穿軍裝,已經泡得膨脹的屍體,有一刀捅死的,有一腳踢死的,有被石頭砸破頭的,有從橋上推到河裡淹死的。河底的淤泥里,還不知埋藏著多少隱秘﹑野蠻但卻正義的復讎業績呢。這些不為人知的壯舉,悄無聲息的襲擊,比光天化日下的戰鬥更危險,卻享受不到轟轟烈烈的榮耀。
既然吃了這胖姑娘的東西,就不能不跟她說話了。於是大家聊起天來。起初人們還有幾分拘謹,後來見她言談舉止非常得體,也就放鬆多了。德·勃雷維爾夫人和卡雷-拉馬東夫人都很懂得人情世故,對羊脂球親切而又不失身份。伯爵夫人尤其表現出接觸任何污穢都玷污不了的高潔女子的屈尊俯就、和藹可親,簡直可愛極了。不過壯實的鳥夫人卻抱著憲兵的心理不放,始終倔頭倔腦,說得少,吃得多。
他們就像要佔領一座被圍困的堡壘似的,花了很長時間策劃了一場攻堅戰。每個人都定下所要扮演的角色﹑引用的論據和採取的手段。他們還制定了作戰策略,包括輪番進攻、種種妙計和幾次突然襲擊,一定要迫使這活堡壘在自己的營帳里款待敵人。
不過羊脂球又用謙遜而溫和的聲音邀請修女們分享她的便餐。她們倆立刻接受,眼皮也不抬,只含含糊糊地說了兩聲「謝謝」,便忙不迭地吃起來。科爾紐岱也沒有拒絕這位鄰座女子的好意。加上兩位修女,大家把報紙攤在腿上,就這樣拼成了一張餐桌。
沉重的馬車搖晃起來,旅行又開始了。
她剛走,大家就你看我、我看你,然後把椅子搬攏來,因為他們都感到是決定做點什麼事的時候了。鳥先生靈機一動,主張向那軍官建議只扣下羊脂球,給其他人放行。
剛喝完咖啡,傳令兵就來找兩位先生。
白色的雪絮織成一幅綿延不絕的帷幕,晶瑩閃亮,直垂大地;它給萬物蒙上一層冰苔,隱去一切的原形。在這嚴冬籠罩的寧靜的城市的沉寂中,什麼都聽不見,只有雪片紛落時隱隱約約、無以名之﹑飄忽不定的窸窣;與其說是聲響,不如說是感覺,因為那不過是充滿空間、覆蓋世界的輕微原子的騷動。
車走了大約三個鐘頭,鳥先生收起紙牌,說:「餓了。」
聽說普魯士人就要進佔魯昂了。
兩個修女摘下掛在腰帶上的長念珠,一齊劃了十字,嘴唇立刻緊張地蠕動起來,並且越來越快,發出的嘰里咕嚕聲是那麼急促,就像進行一場念經比賽。她們還時不時吻一下聖牌,重新划個十字,然後又急速而又不停歇地嘟噥起來。
「也許是找我吧,不過我不去。」
他們要見弗朗維先生,可是女侍回答說,因為有哮喘病,弗朗維先生不到十點鐘是從來不起床的。他甚至明確禁止提前叫醒他,除非失了大火。
侵略者雖然把城市置於他們的嚴格的紀律管制之下,但是盛傳他們在整個勝利征途中犯下的種種暴行,他們在這裏卻一件也沒有干過,因此人們的膽子大了起來,做生意的慾望又在本地商人的心裏活動起來。其中有幾個在法軍仍然據守的勒阿弗爾有大筆的投資,他們很想試一試,先由公路到第埃普,再從那裡搭船去那個港口。
午飯平靜無事。他們得給昨天播下的種子一點時間,讓它發芽、結果。
科爾紐岱似乎根本不理解,問她為什麼。這一下羊脂球火了,嗓門也提得更高:
唉!幾匹馬還在馬廄里,車夫依然不見蹤影。大家沒事可做,就圍著馬車轉悠來轉悠去。
突然,鳥先生神色緊張,高舉雙臂,大喊:「安靜!」大家吃了一驚,甚至嚇了一跳,馬上肅靜下來。只見鳥先生兩手攏著嘴「噓」著,豎起耳朵,抬頭望著天花板傾耳細聽;過了一會兒,才用他本來的聲調宣布:「放心吧,一切順利。」
三個人只得鞠個躬,退出來。
與時俱增的食慾,弄得人心裏發慌。看不到一個小飯館,看不到一個小酒店。迅速逼近的普魯士軍隊和飢腸轆轆的路過的法國部隊,把商家全都嚇跑了。
第二天大家下樓時都是一臉倦容,憋著滿肚子氣。女士們幾乎連話也不跟羊脂球說。
羊脂球和科爾紐岱雖然坐在車門口,卻最後下車;在敵人面前,他們神情莊重,昂首挺胸。胖姑娘竭力控制住自己,盡量表現得鎮定自若。那民主黨人則用一隻手撫弄著紅棕色的長鬍子,這隻手還微微顫抖,很有點壯烈的意味。他們要保持自己的尊嚴,因為他們明白在這種場合每個人都多少代表著自己的國家;他們對旅伴們的軟弱都同樣感到氣憤。她,竭力表現得比鄰座的幾位正派婦女更勇敢;而他,深感自己應該做出表率,一舉一動都在繼續公路上刨坑時就開始的抗敵使命。
「不行,親愛的,有些時候,那種事是做不得的;尤其在這兒,那簡直是可恥的事。」
於是她們又談起這軍官來,對他的長相和風度大加品評。卡雷-拉馬東夫人結交過許多軍官,十分擅長鑒別他們的優點,覺得此公很不賴;她甚至惋惜他不是法國人,否則會是個很英俊的輕騎兵,定能叫所有的女人為之瘋狂。
不知不覺,天漸漸亮起來。一位愛好旅遊的土生土長的魯昂人形容為棉雨的輕柔雪花,也不再落了。暗淡的微光透過大片濃重烏黑的雲層,把白茫茫的大地反襯得分外明亮。田野上一會兒出現一排披著雪衣的大樹,一會兒出現一座戴著雪帽的茅屋。
下午一點鐘光景,鳥先生坦承他確定無疑地感到胃裡空得難受。大家也像他一樣早就在忍受著飢餓的折磨;吃東西的強烈需要有增無已,已經扼殺了談話的興緻。
兩個修女打開紙包取出一截香腸,頓時散發出大蒜的氣味。科爾紐岱呢,把兩隻手同時伸進他那肥大外套的兩個碩大的口袋,從一個口袋裡掏出四隻煮雞蛋,從另一個口袋裡掏出一塊麵包頭。他剝掉蛋殼,扔在腳下的麥秸里,就著雞蛋狼吞虎咽起來,蛋黃的碎末掉在他的大鬍子上,就像閃爍的星星。
所有的面孔都頓時陰沉下來。毫無疑問,旅伴們不喜歡這首大眾的歌曲。他們感到心煩﹑惱火,幾乎要放聲大叫,就像惡狗聽見手搖風琴聲就要狂吠一樣。科爾紐岱看在眼裡,吹得更起勁。他甚至還時不時低聲唱出幾句歌詞:
「泥(你)們由(有)什麼事?」
科爾紐岱帶了滿滿一壺朗姆酒;他請大家喝一點,人們冷冰冰地謝絕了。只有鳥先生領情,抿了兩口。他遞還酒壺時感激地說:「喝一點確實有好處,能暖暖身子,也能忘了餓。」酒一下肚,他又有了好心情,提議仿效歌謠中唱的小船上的做法:吃那個最胖的旅客。這話分明是影射羊脂球,讓幾位有教養的人頗為反感。誰都不理他,只有科爾紐岱微微一笑。兩個修女已經不再喃喃祈禱;她們把手縮進寬大的袖籠里,紋絲不動地坐著,死命低著頭,大概正在領味上天賜給她們的痛苦,作為對上天的奉獻。
大路前方出現點點微弱的燈火。那就是托特。馬車足足走了十一個小時,加上四次間歇讓馬吃燕麥、喘口氣的兩個小時,將近十四個小時。馬車進了村,在通商旅店門前停下。
過了一段時間,最初的恐怖感一消失,新的平靜氣氛就出現了。在許多家裡,普魯士軍官和房東同桌吃飯。碰上個有教養的軍官,他還會出於禮貌為法國鳴冤叫屈,表白他對參加這場戰爭是如何反感。僅僅由於他懷有這種感情,就值得人們向他表示感激了,更何況以後還可能需要他的保護。把他籠絡好,也許就能少供養幾個士兵呢。再說,既然自己完全捏在此人的手心裏,跟他傷和氣又有什麼好處?真要那麼乾的話,與其說是勇敢,倒不如說是魯莽。而魯莽這種毛病,魯昂的有產者們再也不會有了,因為現在已經不是這座城市引為驕傲的英勇保衛戰的時代。最後,他們還從法國人的禮俗中找出一條至高無上的理由,說什麼對外國軍人只要不在公共場合表示親近,在家裡盡可禮貌相待。於是,在外面都裝作互不相識,一到家裡就興高采烈地促膝而談;那位客居的德國人呢,每晚和房東一家圍坐在爐邊烤火的時間也就越來越長。
伯爵夫人卻偏偏看出了,並且對她丈夫使九-九-藏-書了個眼色。伯爵聳聳肩膀,似乎說:「有什麼辦法呢?這又不是我的錯。」鳥夫人得意地乾笑了一下,唧咕道:「她哭是因為自己做了丟臉的事。」
鳥先生卻興奮起來,離開鎖孔,在房間里來了個擊腳跳;戴上睡帽,掀開蓋著他老婆那邦硬的身軀的被子,一個親吻弄醒了她,輕聲問道:「寶貝兒,你愛我嗎?」
還是由弗朗維先生擔任傳話人,不過他幾乎立刻就回到樓下。那深諳人的本性的德國人,把他趕了出來。德國人堅稱:只要他的願望得不到滿足,就把所有人扣住不放。
她們如此這般談下去,不但解析天主的意志,而且預測天主的決定,硬讓天主去操心一些實在與他不大相干的事。
大家都贊同伯爵的看法,一齊央求她,催促她,用大道理壓她,因為所有人都怕由於她一時任性會惹來麻煩。她終於被說服了,說:
她繼續問這位修女:
法國軍隊撤走的第二天下午,不知從哪裡鑽出幾個普魯士槍騎兵,快馬流星地穿城馳過。接著,過了不大工夫,就從聖女卡特琳娜山上衝下來黑壓壓一大批人馬。與此同時,另外兩股入侵者也出現在達爾內塔爾公路和布瓦吉約姆公路上。這三支隊伍的先遣隊恰好同時會合於市政府廣場;從附近的各條大街小巷,德國軍隊正源源到來,一支隊伍接著一支隊伍,沉重、整齊的步伐踏得路石篤篤作響。
這三個人一邊談著一邊頻頻交換著友好的目光。雖然他們身份不同,但是「有錢」使他們感到彼此就如同擁有財富、手插|進褲兜金幣叮噹響的偉大共濟會中的兄弟
那個男子又出現了,提著他那盞燈,拉著一匹不情願跟著來的垂頭喪氣的馬。他把馬安置在車轅里,繫上繩套,又圍著馬車轉了好久,才把馬具扎牢靠,因為他一隻手得提燈照亮,只能用另一隻手幹活。他正要去拉第二匹牲口的時候,發現旅客們全都木然不動地待在那裡,像一個個雪人兒,便對他們說:「各位幹嗎不上車?至少能躲躲雪呀。」
她此刻蜷縮在毛皮大衣里,坐在丈夫對面,相形之下愈顯玲瓏、嬌憨﹑美麗。她正用頹喪的目光看著車廂里的凄苦情景。
與他們相鄰的是于貝爾·德·勃雷維爾伯爵夫婦。這個姓氏堪稱諾曼底最古老、最高貴的姓氏之一。伯爵是個氣度軒昂的老紳士。為了突出自己和國王亨利四世天生的相像,他在衣著修飾上煞費苦心;因為根據一個令他的家族引以為榮的傳說,亨利四世曾經使德·勃雷維爾家的一位夫人懷上身孕,這女子的丈夫還因此被晉封為伯爵,榮任省長。
幾張嘴不停地張開又閉攏,閉攏又張開,啃啊,嚼啊,吞啊,猶如餓虎撲食。鳥先生在他那邊埋頭地吃著,並且低聲勸他的妻子也照他的樣子做。她抵制了好一會兒,後來五臟六腑都抽搐得痛苦難當,這才讓步。於是她丈夫用委婉圓通的語氣問他們「可愛的旅伴」,是否允許他獻一小塊雞肉給鳥夫人。羊脂球說:「可以,當然可以,先生。」便笑容可掬地把罐子遞了過去。
等待的煎熬,讓人巴不得敵人早點來。
講到最後,簡直叫人以為:女人來到塵世的唯一任務永遠是犧牲自己的肉體,沒完沒了地任大兵們為所欲為。
「而她,居然不答應?」
科爾紐岱在廚房的高大壁爐旁坐了下來。爐火燃得正旺。他叫人把一張小咖啡桌挪過來,要了一小瓶啤酒,掏出煙斗抽起來。他那支煙斗在民主黨人中間受到的敬重,幾乎和他本人不相上下,彷彿它為科爾紐岱效勞,也就等於為祖國服務了似的。那是一隻非常精緻的海泡石煙斗,令人驚嘆地結了厚厚的煙垢,和主人的牙齒一般黑,但是它香噴噴的、彎彎的、鋥亮的,和主人的手親密難分,為他的儀錶增色不少。他坐在那裡一動不動,時而凝視爐中的火苗,時而凝視杯中浮著的酒沫;他每喝完一口,總要一邊吮著沾在鬍子上的泡沫,一邊心滿意足地用又長又瘦的手指掠一下又長又油膩的頭髮。
科爾紐岱正在消化他吃下的雞蛋;他把兩條長腿伸到對面的長凳底下,身子向後一仰,交叉起雙臂,像剛發現一種戲弄人的妙招似的,微微竊笑著,用口哨吹起《馬賽曲》。
「夫人,您這樣做不大妥當;如果您拒絕,可能惹來很大的麻煩,不僅對您自己不利,而且會連累您的所有旅伴。絕不能和強者作對。他這個舉動肯定不會包含什麼危險;大概是忘了辦某一項手續吧。」
那女的,是個人們俗稱的窯姐兒,因為年紀輕輕就發了福而出名,得了個綽號叫「羊脂球」。她身材矮小,渾身圓滾滾的,肥得要流油;手指也肉鼓鼓的,每個關節都像用繩子勒了一圈,猶如一串串短香腸;緊繃的皮膚很光亮,碩大的胸脯隔著衣服高高隆起。不過她還是令不少人垂涎欲滴,爭相追逐,因為她那鮮艷的氣色著實叫人看了喜歡。她的臉蛋像鮮紅的蘋果,又像含苞欲放的芍藥;面龐的上部睜著兩隻顧盼有神的烏黑的眼睛,圍著長而密的睫毛,眸子里映著睫毛的倒影;面龐的下部是一張迷人的小嘴兒,滋潤得正適合親吻;嘴裏生著兩排精緻晶瑩的牙齒。
「我敢對你們發誓。」
「什麼命令?」
這一下鳥夫人的市井無賴的脾氣可發作了:「我們總不能老死在這裏呀。既然這賤貨的本行就是跟所有的男人干那種事,我看她就沒有權利挑三揀四。你們可知道,她在魯昂什麼人都接,哪怕是趕馬車的!是的,她就跟省政府的馬車夫干過!這件事我知道得一清二楚;那馬車夫常到我的店裡買酒。可今天,用得著她幫咱們解圍,這爛菜花倒擺起譜來了!……我呢,我可是覺得那軍官行為挺正派。他也許是空了很久了。他更喜歡的當然是我們三個人。可是,他卻只滿足於把這個跟誰都能幹的女人弄到手。他是尊重有夫之婦啊。你們想呀,他是這裏的主人。只要他說一聲:『我要』,有他手下的士兵幫忙,他本可以強|奸我們的。」
羊脂球一言不答。
這些玩笑雖然低俗不堪,人們卻不覺得難聽,反而感到有趣,因為憤怒這玩意兒也像其他東西一樣取決於環境,而此刻在這幫人周圍已逐漸形成了充滿邪思淫念的氣氛。
弗朗維夫婦在飯桌的一頭吃飯。男的像疲憊的火車頭似的呼哧哮喘著,因為胸腔呼扇得太頻繁,顧得吃就顧不得說話;女的話匣子卻一刻也沒有停。她講了普魯士人來到后給她的種種印象,他們幹了些什麼,說了些什麼;她恨透了普魯士人,首先因為他們害得她損失了不少錢,其次因為她有兩個兒子在軍隊里。她特別愛跟伯爵夫人聊天;能同一位貴婦人說上話,她心裏美滋滋的。
「我就是。」
不料羊脂球聞言立刻火冒三丈,因為她是拿破崙三世的崇拜者。她的臉漲得比野櫻桃還紅,氣得說話也口吃了:「我倒想看看你們,你們這些人,處在他的位置會是個什麼樣子。那才好看呢,啊,一定!這個人,準是叫你們給出賣了!要是讓你們這些搗蛋鬼來統治,大家只好離開法國了!」科爾紐岱並不動氣,只露出一絲輕蔑、傲慢的微笑,不過可以感覺到,粗話就要來了。多虧伯爵出面調和,以權威的口氣宣稱一切真誠的見解都應當受到尊重,才好不容易讓那義憤填膺的姑娘消了氣。而伯爵夫人和棉紡織廠主夫人,出於體面人對共和國的無端仇恨和所有婦女對浮華而又專制的政府的本能好感,不由自主地被這個妓|女吸引了;因為她充滿自尊,她的感情看來又同她們那麼相近。
于貝爾伯爵是卡雷-拉馬東先生在省參議院的同僚,他代表的是本省的奧爾良派。他同南特一個小造船廠主女兒結婚的內情,至今神秘莫測。不過,伯爵夫人雍容大氣,待人接物無人可比,據說還博得過路易-菲利普一個公子的垂愛,以至貴族們都對她熱情有加。她的客廳在本地首屈一指,只有在那裡還保留著對貴婦人殷勤獻媚的古老的騎士遺風,要想成為其座上賓簡直難之又難。
這時還沒有人來套車。一個馬夫提著一盞小燈不時地從一個黑洞洞的門裡走出來,立刻又鑽進另一個門。聽得見馬蹄踏地,不過地上墊著草,草上有馬糞,聲響不大;馬廄深處傳來一個男子罵罵咧咧地跟牲口說話的聲音。一陣輕微的銅鈴聲說明有人在搬動馬具;這輕微的鈴聲很快就變成清脆、持續的顫響,並且隨著牲口的動作節奏不斷變化,時而靜止,時而又一陣巨響,還伴著一隻釘了鐵掌的蹄子跺地的沉悶的聲音。
門突然關上。各種聲響都戛然而止。那幾位有產者凍得夠嗆,悶聲不吭了;他們僵立在那裡,呆若木雞。
車廂底板上鋪著麥秸,大家都把腳伸到麥秸里。坐在盡裡頭的幾位夫人隨身帶著裝有化學炭的銅質小暖爐,這時便都點燃起來,並且低聲列舉著這種設備的優點,說了好一會兒,無非是互相重複一些她們早就知道的事。
而羊脂球一直在哭;黑暗中,兩段曲子的間歇,偶爾傳出她沒能忍住的一聲嗚咽。
女士們又都下樓來,雖然惶惶不安,大家還是多少吃了一點。羊脂球好像病了似的,而且神情異常慌亂。
第二天他們仍然一大早就起床,抱著一線模糊的希望和更強烈的動身的渴望,同時又生怕要在這令人厭惡的小旅店再捱一天。
不過伯爵夫人很快就打破這令人難堪的沉默,她轉過身問卡雷-拉馬東夫人:
「當然啦,她還是我的朋友呢。」
科爾紐岱的眼睛閃出了火花:
地面的雪變硬了,車也走得快些了。在到達第埃普以前的這段漫長而鬱悶的時間里,任憑馬車顛簸搖晃,從夜幕徐落到車裡一團漆黑,他懷著殘忍的執拗沒完沒了地吹著這一成不變的復讎的口哨,迫使那些疲乏而又惱火的人從頭到尾地跟著這支歌曲,並且每聽一句就聯想到相應的歌詞。
整個旅店寂靜下來。但是過了不久,不知什麼地方,也說不清什麼方向,可能是地窖里,也可能是閣樓里,響起強勁﹑單調﹑有規律的鼾聲,沉悶而又綿長,還像鍋爐受到蒸汽壓力一樣顫抖著。弗朗維先生在酣睡。
直到吃午飯,這幾位夫人都一個勁地對她表示友好,以便增進她的信任,讓她更容易聽從她們的勸告。
羊脂球的臉一直紅到耳根;三個有夫之婦感到受了奇恥大辱,因為被那大兵撞見自己同一個妓|女在一起,而這妓|女又受到他那麼放肆的輕賤。
兩位修女首先乖乖地從命,因為聖門女子慣於對一切都逆來順受。接著走出來的是伯爵和伯爵夫人,然後是棉紡織廠主和他的妻子,再後面是鳥先生推著他的大塊頭的婆娘。鳥先生腳剛落地,就對那軍官說了聲:「您好,先生。」他這樣做,與其說是出於禮貌,不如說是出於謹慎。可是世上的強權者全都傲慢無禮,那軍官只看了他一眼,根本沒搭理他。
肥胖的店主走了。大家把羊脂球包圍起來,刨根問底,要她說出和普魯士軍官見面的內情。她起初堅持不說;可是,她氣得實在忍不住了,嚷道:「他要幹什麼?……他要幹什麼?……他要跟我睡覺!」大家都憤怒極了,誰也沒有覺得這句話刺耳。科爾紐岱把酒杯往桌面上使勁一杵,酒杯碎了。責罵那下流兵痞的聲浪此起彼伏,義憤之情一發而不可遏止,所有人都發誓進行抵抗,彷彿在敵人要羊脂球做出的犧牲里,他們也都被要求承擔一份似的。伯爵厭惡地指出,這些人的行為簡直和古代野人一樣。幾位夫人對羊脂球的同情更加強烈而又深切。兩個不到開飯不露面的修女低下頭,一言不發。
「怎麼,您肯定沒看錯嗎?他想……」
他們正要坐下吃飯的時候,弗朗維先生又來了;他用夾帶著痰響的嗓音說:「普魯士軍官讓問問伊麗莎白·魯塞小姐,她改變主意了沒有?」
這時在一旁計議的男人們也走了過來。鳥先生氣急敗壞,要把這個「賤貨」連手帶腳捆起來交給敵人。但是出身於三代大使世家、並且本人也頗有外交家風度的伯爵,卻主張運用靈活的手腕,他說:「最好還是說服她。」
科爾紐岱提高了嗓門說:
一上飯桌,逼近攻勢就開始了。眾人首先圍繞慷慨獻身的話題,泛泛談論一番。他們列舉出許多古代的事例,舉完朱迪特和霍洛芳,又毫無緣由地扯出呂克萊斯和塞克斯圖斯,還有那把敵軍將領悉數召上自己的牙床﹑把他們變得像奴隸般馴順的克萊奧帕特拉。接著是一個惟有無知的百萬富翁們的想象里才能孵出來的匪夷所思的故事,說的是羅馬的女公民們前往加布勾引漢尼拔,勾引他的將領和好多方陣的雇傭兵,讓他們全都在她們的懷抱里沉入柔情的夢鄉。總之,凡是抵禦過征服者,把自己的肉體當作戰場、統治工具和武器,用壯烈的溫存制服醜類和歹徒,為復讎和盡忠而獻出貞操的女人,都被一一舉出來加以讚揚。九九藏書
這時,羊脂球臉漲得通紅,顯得進退兩難,望著那四位依然餓著肚子的旅伴,吞吞吐吐地說:「天啊,我能不能冒昧地請這幾位先生和夫人……」她欲言又止,怕反遭奚落。鳥先生卻接過來說:「嗨!當然啰,在這種情況下大家都是兄弟,理當互相幫助。來吧,夫人們,別客氣,接受吧,何必呢!咱們能不能找個住處過夜都還不知道呢!照現在這個走法,明天中午以前肯定到不了托特。」那四個人還猶猶豫豫的,誰都不敢承擔責任說一聲「好吧」。最後還是伯爵解決了問題。他側身面向怯生生的胖姑娘,擺著他那副高貴的紳士派頭,說:「我們就感激地領情了,夫人。」
女士們在談論衣著打扮,不過她們都有些強打精神,顯得心不在焉。

他們的長官有的是昔日的呢絨商或糧食商,有的是從前的油脂商或肥皂商,只因形勢的要求才成了軍人;他們所以被任命為軍官,不是由於金幣多,就是由於鬍子長。他們渾身佩掛著武器,法蘭絨的軍裝鑲滿了金邊和綬帶;說起話來聲高震耳,總在探討作戰方案,並且自詡岌岌可危的法國全靠他們這些大吹大擂的人的肩膀支撐。不過他們有時卻害怕自己手下的士兵,因為這些人原都是些打家劫舍之徒,雖然往往出奇地勇猛,但畢竟偷盜成性、放縱不羈。
他的奸商的惡名是那麼昭著,以至於在省長官邸的一次晚會上,本地的一個名人,擅長寫尖刻風趣的寓言和歌謠的圖爾奈先生,見女賓們有些睏倦,便提議她們玩一局「鳥兒飛」。這個雙關語頓時飛遍省長的所有客廳,繼而又飛遍全城的所有客廳,讓全省人咧嘴訕笑了足有一個月。
只是空氣里多了點兒什麼東西。一種難以捉摸的陌生的東西,一種像氣味一樣瀰漫的無法忍受的異邦氣氛,也就是侵略的氣味。這種氣味充斥住家和公共場所,甚至改變了人們的飲食口味,讓人覺得彷彿是旅居於遙遠而又可怕的野蠻部落。
佔領者勒索錢財,而且貪得無厭。居民們總是照付不誤;反正他們有的是錢。不過,一個諾曼底商人越有錢,當他做出任何一點犧牲、看到自己任何一點財產落到別人手裡時,也就越心痛。
三個男子忐忑不安地返回旅店。
不過晚飯中間,同盟軍的火力減弱了。鳥先生說了三句話,效果都很糟。每個人都搜索枯腸發掘新的事例,怎奈毫無所得。正在這時,伯爵夫人也許不是成心的,而只是隱約感到需要表達一下自己對宗教的敬意,向那年長的修女打聽聖人們都有些什麼崇高事迹。哪知許多聖人都有過在我們看來堪稱罪惡的行為;不過這些罪孽都是為上帝爭光或者為眾人造福而犯下的,教會便毫不費力地概予寬恕。這倒是一個有力的論據,伯爵夫人馬上加以利用。就這樣,不是由於雙方的默契或者一方的暗中討好(身披教袍的人無不精通此道),就是由於碰巧缺心眼兒或者有助人為樂的傻勁兒,總之,這位老修女給他們的陰謀幫了一個大忙。他們原以為她很靦腆,卻不料她很大胆,能說會道,而且很激烈。決疑論者們鑽牛角尖似的求索對她毫無影響;她篤信的教義像鐵棍一樣堅硬,她的信仰沒有片刻動搖,她的良心也不知不安為何物。她認為亞伯拉罕殺子祭天的犧牲根本算不了什麼,因為只要上天發個命令叫她殺掉自己的親娘老子,她也會照辦不誤。依她之見,只要意願良好,做什麼都不會觸惱天主。伯爵夫人要充分利用這個不期而至的同謀者的神聖權威,便誘導她為那句「但問目的,莫管手段」的道德格言作一番富有教化力的詮釋。
鳥先生興頭正高,手舉一杯香檳,站起來,說:「為慶祝我們的解放,我要干它一杯!」大家都起立,向他歡呼。經幾位夫人再三鼓動,兩個修女也同意把嘴唇在她們從未領味過的泛著泡沫的酒里抿了一下。她們聲稱這酒很像檸檬汽水,不過味道更美。
起初大家都一言不發。羊脂球頭也不敢抬。她既對所有同車人滿懷怨憤,又為自己讓了步、被人昧著良心推到那普魯士人的懷裡遭到侮辱而愧悔不迭。
兩個修女把剩下的香腸用紙裹好,又念起經來。
鳥先生借口要活動活動腿腳,向本地的零售商們推銷他的葡萄酒去了。伯爵和棉紡織廠主談論起政治來。他們預測著法蘭西的未來。一個對奧爾良黨人抱有信心,另一個寄希望于橫空出世的救星,大勢已去的關頭搖身而至的英雄豪傑:一個杜·蓋克蘭,一個聖女貞德,是不是?或者另一個拿破崙一世?啊!說不定是皇太子呢,如果他不是這麼年幼!科爾紐岱聽著他們的談話,頻頻微笑,儼然一個參透了命運奧秘的人。廚房裡瀰漫著他的煙斗散發出的濃香。
然後他突然說了聲:「耗(好)了。」就揚長而去。
最初的狂怒平息以後,他們還是吃起飯來,不過很少說話,因為都在想心事。
兩個修女好像什麼也沒聽見,完全沉醉在遐思冥想當中。羊脂球則始終一言不發。
「我懷著極大的敬意提請您注意,先生,您的總司令已經發給我們去第埃普的通行證;而且我想我們也沒有做什麼錯事,值得您這樣嚴厲的懲罰。」
喉音很重的陌生語言喊出的號令聲,在一排排就像是無人居住的死氣沉沉的房屋前回蕩。緊閉的百葉窗後面,無數隻眼睛窺視著這些戰勝者。他們現在成了這座城市的主人,依據《戰時法》,他們不僅有權支配人們的財產,而且有權主宰人們的生命。居民們躲在黑暗的屋子裡,恐慌萬狀,彷彿遇到大洪水和毀滅性的大地震,縱然有再大的智慧﹑再大的力量也無可奈何。每當事物的既定秩序被推翻,安全不復存在,人類法則和自然法則保護的一切任由兇殘的暴力擺布的時候,這同樣的感覺就會重現。地震把一個民族全部砸死在倒塌的房屋下,泛濫的江河捲走淹死的農民、牛的屍體和屋頂沖脫的木樑,獲勝的軍隊屠殺自衛者、帶走俘虜、以戰刀的名義搶掠、用大炮的吼聲感謝某個神祇,這一切都可謂恐怖的大災大難,足以全盤動搖我們對永恆正義、對人們向我們宣揚的上天保佑和人類理性的信仰。
此刻,在進餐者包圍中的德·勃雷維爾伯爵夫婦和卡雷-拉馬東夫婦,被陣陣食物的香味逼得喘不過氣來,正受著以「坦塔羅斯」命名的那種苦難的折磨。突然,棉紡織廠主的年輕妻子發出一聲悲吟,大家都向她轉過頭去,只見她臉色像車外的積雪一樣慘白,眼一閉,頭一耷拉,已經失去知覺。她丈夫驚慌失措,求大家幫忙。在座的人都束手無策;這時那個年長的修女托起病人的頭,把羊脂球的酒杯輕輕對著她的嘴縫兒,讓她吞下幾小口葡萄酒。那美麗的婦人蠕動了一下,眼睛睜開了,浮現一絲笑容,有氣無力地說她現在感覺好多了。不過,為了避免再發生這種情況,老修女又硬要她喝了一滿杯波爾多,然後說:「是餓壞了,沒有別的原因。」
鳥先生卻離開自己的坐位,同旅店老闆低聲聊天。那胖子笑著,咳嗽著,不停地吐著痰;對方的戲謔逗得他縱聲大笑,碩大的肚子不住地歡跳;他向鳥先生訂了六桶波爾多葡萄酒,明年春天,等普魯士人走了就交貨。
笑完大家就散了。鳥夫人生性像蕁麻一樣愛蜇人,兩口子一睡下,她就告訴丈夫,小不點的卡雷-拉馬東夫人「那個妖精」整晚都在強裝笑臉:「你知道,女人們,要是迷上穿軍裝的,管他是法國人還是普魯士人,天啊,她們一概歡迎。你說這不丟人嗎,老天爺呀!」
鳥先生原來是個店夥計,老闆的生意破產,他就買下那間鋪子,並且發了家。他用低廉的價格把很次的葡萄酒賣給鄉下的零售商;認識他的人,直至他的親朋好友,都公認他是個狡猾的奸商,鬼點子多而又愛逗樂的地道的諾曼底人。
「為什麼?您還不懂為什麼?您不知道普魯士人就在這所房子里,也許就在旁邊這個房間里嗎?」
伯爵夫人說:「我們也吃好嗎?」徵得了同意,她就把兩家預備的食品全打開。一個橢圓形的陶罐兒,蓋子上有一個兔紐,表示下面躺著一隻燒制好的野兔,一道鮮美的肉食,幾條白晶晶的肥豬肉橫在這個獵物褐色的肉上,還拌著幾種剁碎的肉。此外還有好大一塊格呂耶爾乳酪,是用報紙包著的,油性的乳酪表面還殘留著印下的「社會新聞」幾個大字。
他們甚至話中有話地談到一個英國名門望族的女子,為了把一種極其可怕的傳染病傳給拿破崙,竟然自己先去染上這種病;而拿破崙在致命的幽會時刻突然精力不濟,才奇迹般地逃過一劫。
鳥先生一語道出了人們此刻的心境:
接著她又壓低嗓門說了些敏感的事。她丈夫不時地攔住她:「你最好別說了,弗朗維夫人。」可是她根本不理會,仍舊說下去:
他妻子伸手拿出一個細繩捆著的紙包,從裏面取出一塊冷牛肉。她麻利地把這塊肉切成整齊的薄片兒,夫妻倆就吃起來。
三點鐘,驛車正行駛在一片一望無際的平原上,視野中沒有一個村落。羊脂球終於毅然地彎下腰,從長凳底下拉出一個白色餐巾蓋著的大籃子。
「不,先生,是旅店老闆向我傳達的他的命令。」
甚至市面也逐漸恢復了平日的景象。法國人依然不大出門,不過普魯士軍人卻滿街里熙來攘往。此外,那些藍衣驃騎兵軍官,別看他們神氣活現地挎著殺人利器在街上大搖大擺,他們對普通市民的輕蔑,和去年在幾家咖啡館喝酒的法國步兵軍官相比,似乎也並不厲害到哪兒去。
終於到了要坐下吃飯的時候,旅店老闆露面了。此人馬販子出身,是個有哮喘病的胖子,喉嚨里不停地發出哨聲﹑嘶聲和痰聲。父親給他傳下的姓是弗朗維。
他們想見普魯士軍官,不過根本不可能,儘管他就住在這個旅店裡。凡是有關老百姓的事,他只允許弗朗維先生一個人同他談。那就只有等待了。女士們又都上樓,回各自的房間去料理些無關緊要的事。
四個婦女走在前頭,三個男人隔不多遠跟在後面。
「因為沃(我)不遠(願)意。」
約摸過了一個鐘頭,他聽到一陣窸窣聲,連忙定睛凝視,只見羊脂球走過來,身穿一件鑲白色花邊的藍色開司米浴衣,顯得更加豐腴。她手裡端著一個小燭台,向走廊盡頭那扇大號碼的門九_九_藏_書走去。就在這時,旁邊的一扇門拉開了一條縫。過了幾分鐘羊脂球走回來,科爾紐岱跟在她後面,只穿著襯衫和背帶褲。他們低聲說著話,然後站住了。羊脂球似乎堅決不讓科爾紐岱進她的房間。不幸的是鳥先生聽不清他們說些什麼;不過後來他們抬高了嗓門,他終於抓住了幾句。科爾紐岱急切地懇求,說:
清晨四點半鍾,旅客們在諾曼底旅館的院子里聚齊了,他們就要在這裏上車。
第二天,冬日明亮的陽光把白雪映照得晶瑩奪目。公共馬車終於套好了,等候在門前。一大群白鴿,粉紅的眼珠黑瞳孔,脖子縮在厚厚的羽毛里,正大模大樣地在六匹馬的腿底下踱來踱去;為了尋找食物,把還冒著熱氣的馬糞啄得滿地都是。
驛車終於套好了,因為路滑難行,原來是四駕的馬車,現在套了六匹馬。車廂外面有人問:「全上車了嗎?」車內一個聲音回答:「全上啦。」驛車便啟動。
馬車行進得很慢很慢,寸步維艱。車輪深陷在雪裡;整個車身都在呻|吟,發出低沉的咯吱聲。六匹馬一跐一滑,氣喘吁吁,汗氣騰騰。車夫那條長鞭子不停地劈啪作響,前後左右地飛舞,忽而捲起,忽而展開,猶如一條細蛇;照一匹馬滾圓的屁股狠抽一鞭,那馬就猛地用力繃緊了身子。
她先從籃子里取出一個小瓷碟﹑一隻小銀杯,接著又取出一個大罐子,裏面盛著兩隻切成塊的子雞,浸在凝凍的醬汁下面;籃子里大包小包的還有不少別的好東西:肉糜啦、水果啦、甜點啦,總之準備的食品足夠三天旅程吃的,根本不用碰旅店廚房做的飯菜。四瓶葡萄酒從這些食品包中探出頭來。她拿起一個雞翅膀,就著一塊諾曼底人稱為「攝政」的小麵包,細嚼慢咽地吃起來。
「多麼可愛的人啊!」

驛車雖已站穩,但是誰也不願意下車,就好像人們料定一出車門就有殺身之禍。這時車夫提著一盞馬燈出現了;燈光一直射到車廂的深處,照出兩排惶恐不安的臉,全都驚嚇得張大了嘴,瞪大了眼睛。
另外兩個女人打了個小小的寒戰。漂亮的卡雷-拉馬東夫人眼睛閃著光,臉色有點蒼白,彷彿感覺到自己已經被那軍官強|奸了似的。
科爾紐岱見戰勝者和戰敗者竟如此親密和睦,氣不打一處來,扭頭便往回走,他寧願自己悶在旅店裡。鳥先生說了句逗樂的話:「他們在填補人口。」倒是卡雷-拉馬東先生語重心長:「他們在彌補過錯。」不過他們仍然沒找到那個車夫。最後在村中的咖啡館里發現了他,車夫正跟那個普魯士軍官的傳令兵像哥倆似的同桌共飲呢。伯爵質問他:
一回到旅店,她就上樓去自己的房間,沒有再露面。大家的憂慮達到了頂點。她會怎麼辦?倘若她繼續抗拒,那該多麼糟糕!
伯爵說:「我們想動身,先生。」
這以前他們大概沒想到上車,一經提醒便連忙向馬車涌去。那三位男士先把各自的妻子安頓在車廂盡裡頭,隨後自己也上了車;接著,幾個模糊的身影和戴面紗的人,也在剩下的位子上就坐,彼此間一句話也沒說。
「誰能懷疑這一點呢,夫人?一個僅就事實來看是大逆不道的行為,往往只因出發點是好的,就變成可歌可頌的事哩。」
他們通過幾個認識的德國軍官的關係,從總司令那裡弄到了一張出城許可證。
沒有一個人看她,沒有一個人想到她。她感到自己已經被這群道貌岸然的惡棍的輕蔑淹沒了;而正是他們,先把她當作祭品利用,然後又把她當作敝屣拋棄。這時,她想起被他們狼吞虎咽掉的那滿滿一大籃子好東西,那兩隻晶亮的凍汁雞,那些肉糜、梨子,還有那四瓶波爾多紅葡萄酒;她的怒火,就像繩子拉得太緊繃斷了似的,反而突然熄滅;她感到自己就要哭出聲。她拚命忍住,心想一定要挺住,跟孩子一樣硬把啜泣咽下去;不過眼淚還是往上涌,在眼圈裡閃爍,接著兩顆豆大的淚珠奪眶而出,順著面頰慢慢滾下。淚水就這樣源源不斷地湧出,越流越快,就像岩縫裡滲出的水珠,一顆接一顆滴落在她高聳的胸脯上。她始終腰板挺直,目不轉睛,蒼白的臉緊繃著,但願別人不要看見她這副模樣。
「嗨,您真是夠傻的,對您來說這又有什麼關係呢?」
「是啊,吩咐過;不過後來我又接到另外一個命令。」
這一整夜,昏暗的走廊里彷彿總有什麼在微微騷動,一些輕得幾乎感覺不到的響聲:人的喘息聲,赤腳輕擦地板聲,以及微微的咯吱聲。可以肯定,大家都睡得很晚,因為過了很久各房間門底下還透出燈光來。香檳酒就是有這種效果,據說它能擾亂睡眠。
「還用問!普魯士軍官唄。」
每經過一個靠近大路的農莊,男人們就跑去找吃的,但是他們連一塊麵包也沒有弄到;深懷疑懼的農民怕大兵搶他們,已經把儲備的食品都藏了起來。因為那些大兵沒有吃的,見到什麼吃的都強取豪奪。
他操著阿爾薩斯口音的法語,用生硬的語調請旅客下車:「先生們和代代(太太)們,請泥(你)們蝦(下)車好嗎?」
「不可能吧?」
唯獨鳥先生,已經把一些事看在眼裡,服侍老婆睡下以後,便時而把耳朵貼在鎖孔上傾聽,時而把眼睛貼在鎖孔上細瞧,試圖發現他所謂的「走廊秘事」。
羊脂球生硬地回答:「沒有,先生。」
吃甜點的時候,連女士們也機智而又謹慎地說了些不便明說的話。大家都目光閃亮,因為喝了很多酒。伯爵即使在行為越軌時也要保住其高貴莊重的外表,他作了個比喻,說他們此刻的心情,就像北極冰封季節結束時,被困的船員看到一條通往南方的坦途那樣愉快。這比喻受到一致的稱讚。
原定第二天早上八點鐘動身,所以大家都按時在廚房裡聚齊了。但是那輛馬車篷布上覆蓋著一層積雪,依舊孤零零地停在院子中間,既沒有套馬,也不見車夫。人們把馬廄、飼料房、車棚找了個遍,也不見他的蹤影。全體男乘客決定去外面打探情況,便走出旅店。他們來到廣場,盡頭是一座教堂,兩側是一些低矮的房屋,裏面都有普魯士軍人。他們先看到一個在削土豆;走了幾步,又看到一個在理髮鋪里幫著打掃;還有一個鬍子一直長到眼圈的,正親吻一個啼哭的娃娃,在膝上顛晃著他,想方設法哄他別哭。丈夫都已經去了「作戰部隊」,這些留守的肥胖鄉婦們,正打著手勢向俯首聽命的佔領者們分派他們該乾的活:劈木柴,把肉湯倒在麵包上,或者磨咖啡。有個士兵甚至在給手腳不靈便的房東老太婆洗衣裳。
科爾紐岱則若有所思,凝神不動。
他們走進旅店的寬敞的廚房。德國軍官讓他們出示總司令簽發的通行證,那上面記載著每位旅客的姓名、相貌特徵和職業。他一面看本人,一面對照證件,把這群人一一審視了好久。
「不杏(行)。」
這形形色|色的故事講述得既得體又很有分寸;不過他們也偶爾故作熱情衝動之狀,以便激勵羊脂球競相效尤。
鍾敲十點的時候,弗朗維先生露面了。大家連忙向他打聽,無奈他也只能把這樣幾句話照本宣科地重複兩三遍:「長官這樣對我說:『弗朗維先生,你去通知車夫,明天不要給這批旅客套車。沒有我的命令,不准他們動身。你聽清楚了嗎?這就夠了。』」
「唉呀,夫人,那些人呀,吃東西專認一門,不是土豆燒豬肉,就是豬肉燒土豆。別以為他們多麼愛乾淨。才不吶!恕我在您面前說話失禮,他們到處拉屎撒尿。您要是看看他們一連幾小時甚至幾天地操練,那才逗樂呢!他們擠在一塊空地上,向前走,又向後走;往這邊轉,又往那邊轉。他們哪怕在自己國家裡種種田、修修路也好呀!可是不,他們偏偏當了兵,夫人,這可對任何人都沒有好處!可憐的老百姓養活他們,難道就是為了讓他們什麼也不學,只學殺人嗎?不錯,我只是個沒受過教育的老婆子,可是看到他們從早到晚地踏過來踏過去,累得筋疲力盡,我就想:有些人為了造福人,發明了那麼多東西,而另一些人卻為了損害人,給自己找那麼多苦頭吃,何必呢?幹嗎要這樣呢?真的,殺人——不管殺的是普魯士人、英國人、波蘭人還是法國人——不都是很可惡的事嗎?要是某個人損害了你,你就報復他,這不對,會判你罪;可是,有人開槍殺我們的子弟,就像打野物似的,難道就對嗎?要不,為什麼給殺人最多的人授勛呢?不,跟您說吧,這種事我永遠也想不通!」
「不準套車的命令。」
大家這才透了一口氣。他們肚子又餓了,便叫準備晚飯。晚飯至少也得半小時才能準備好,趁兩個女侍忙碌的時候,他們先去參觀一下各自的房間。客房全都在一條長長的走廊里,走廊盡頭是一扇玻璃門,門上標著一個不言自明的號碼
「什麼時候傳的?」
一認出是她,那幾位正派女人之間便傳開了耳語;雖是耳語,但說到「婊子」、「社會恥辱」之類的字眼時,聲音卻特別響,讓她不禁抬起頭來。她掃視著全車人,目光是那麼大胆而又富有挑戰意味,車裡頓時鴉雀無聲。大家都低下頭,只有鳥先生斜眼瞅著她,似乎有些興奮。
她好像很氣憤,回答:
這六個人構成車上的基本陣容,是社會上有可靠收入、生活安逸、實力雄厚的一方,是信奉宗教和原則的有權勢的正人君子。
午後,伯爵夫人提議去散步,於是伯爵按照商定的計劃,挽起羊脂球的胳膊,和她走在眾人的後面。
鳥先生在和他妻子玩貝奇格。那副牌是他從旅店裡順手牽羊拿來的,已經在沒抹乾凈的桌子上摩擦了至少五年,油膩膩的。
兩個月來一直在近郊的森林里小心翼翼地偵察敵情,有時開槍射殺己方哨兵,一隻小兔子在荊棘叢中動彈一下便立刻準備戰鬥的國民自衛軍,如今都已逃回各自的家中。他們的武器,他們的制服,不久前還用來嚇唬方圓三法里內的公路里程標的所有殺人器械,也都突然不翼而飛。
教堂的鐘聲響了。這是要舉行一次洗禮。胖姑娘有一個兒子寄養在依弗托的一個農民家。她一年也不去看他一趟,而且從來不想念他;但是想到這個馬上就要受洗的小孩,她心裏對自己的兒子也突然萌發了強烈的親情,所以她無論如何要去參加這個儀式。
他太太卻是個高大、強壯、果斷的人,說話嗓門高,主意來得快。她一身二任,既是總管又是會計;而他總以歡快的舉動來活躍氣氛。
車門開了!一陣很耳熟的聲音讓所有旅客打了個寒戰;那是刀鞘觸地發出的響聲。緊接著就聽到一個德國人叫嚷著什麼。
科爾紐岱始終沒說一句話,也沒有一個動作;他彷彿沉浸在嚴肅的思索中,只偶爾狠狠揪一下自己的大鬍子,好像要把它拉得再長些似的。最後,將近午夜的時候,大家要散了,已經踉踉蹌蹌的鳥先生忽然過去輕輕拍了拍他的肚子,含糊不清地對他說:「今晚,您……您不大開心啊;您一聲也沒吭,公民。」不料科爾紐岱猛地抬起頭,兩眼凶光閃閃地掃視著這幫人,說:「我告訴你們,你們剛才幹的事簡直卑鄙透頂!」他站起身,走到門口,又說了一遍:「卑鄙透頂!」便走了出去。
羊脂球獃獃地站著,臉色煞白;接著刷地變得滿臉通紅,氣憤得連話也說不出。過了半晌,她才大聲吼道:「您告訴他,這個惡棍,這個壞蛋,這個普魯士死狗,我永遠也不會答應;聽清了沒有?永遠,永遠,永遠也不會!」
「我可以請問一下不准我們走的原因嗎?」
「跟我?」
整個下午大家都讓她去思考。不過他們不再像以前那樣稱呼她「夫人」,而只是叫她「小姐」了。誰也不清楚這是為什麼,也許是故意要把她從已經攀上的受尊重的地位降下來,讓她意識到自己身份的卑賤。
羊脂球吃了一驚,轉過身去回答:
胖姑娘仍然激動不已;她把剛才的一切:見到些什麼樣的人,人們的表情舉止,乃至教堂內部的建築特點,都詳述了一番。臨了,她還補充了一句:「偶爾去祈禱一次,真好。」
此外鳥先生還有一個出名的地方,就是愛搞各種各樣的惡作劇,開一些善意或者惡意的玩笑;無論誰談到他,都不免立刻加上這樣一句:「這個鳥,真是個花錢也難買的活寶。」
生活好像停止了,店鋪全都關門歇業,街上鴉雀無聲。偶爾出現一個居民,也被這沉寂嚇壞了,貼著牆根急匆匆地溜過。
「簡直人見人愛!這才是真正的人尖子,有學問,天生多才多藝;歌唱得好聽,繪畫也很出色。」
據說,她還有許多難以估價的長處。
人們一切準備停當了,羊脂球才露面。
他們都還睡眼惺忪,儘管裹得嚴嚴實實,還是凍得直打哆嗦。黑暗中他們誰也看不清誰。一層層厚重的冬衣,讓所有人的身體看上去都像是穿長袍的肥胖教士。不過有兩位男士還是彼此認了出來,第三位也湊了上去,他們便交談起來。一個說:「我帶著妻子一起去。」另一個說:「我跟你一樣。」第三個說:「我也是。」接著第一個又說:「我們不回魯昂了。要是普魯士人打到勒阿弗爾,我們就https://read.99csw•com去英國。」由於性情相似,他們的計劃竟不謀而合。
第一瓶波爾多葡萄酒打開以後,發生了一件讓人為難的事:這麼多人只有一個酒杯。於是只好一個人喝過以後,把杯邊兒擦一下再傳給下一個人。只有科爾紐岱,大概是為了獻媚吧,偏偏把嘴唇對準羊脂球的唇跡未乾的地方喝。
「當然,要是自衛,那又是另一回事了;不過即使自衛,不也是更應該去殺光那些帝王嗎?是他們拿打仗來取樂的呀。」
快來跟保衛你的人們一起戰鬥!
午後的時光很難捱。不明白這德國人為什麼這樣任性;他們心裏做著種種離奇古怪的揣測。大家待在廚房裡,設想出許多似是而非的情況來,沒完沒了地討論著。也許要把他們扣作人質?——可是目的何在呢?——也許要把他們當俘虜帶走?也許是為了向他們勒索一大筆贖金?想到這裏,他們嚇壞了。最害怕的是最有錢的幾位,他們彷彿已經看到自己為了贖命被迫把滿袋滿袋的金錢倒在這個蠻橫無理的軍官的手裡。為了隱瞞財富,假充窮人,很窮的窮人,他們挖空心思地編造著種種可以讓人相信的謊言。鳥先生甚至把懷錶的金鏈子摘下來藏在衣袋裡。黑夜的降臨更增加了他們的恐懼。燈已經點亮,可是離吃晚飯還有兩個小時,鳥夫人就提議打一場「三十一分」。這倒可以解解心中的鬱悶。大家都贊同。連科爾紐岱也出於禮貌,熄滅了煙斗,湊上一手。
籃子已經空了。十個人毫不費力就把滿籃食物吃個精光,只嫌那籃子還不夠大。談話又繼續了一會兒;不過自從東西吃光以後,氣氛就冷淡了一點。
過了一會兒,他終於開口:
「那麼,我們就都謝謝您了。」
過了一刻鐘,他又把這出滑稽劇演了一遍,而且一晚上重複了多次。他還裝作同樓上某個人對話,給那人提些只有推銷商的腦袋裡才挖得出的語意雙關的建議。他一會兒滿臉悲傷地哀嘆一聲:「可憐的姑娘啊!」一會兒怒目切齒地嘟噥一句:「普魯士惡棍,滾!」有時,大家已經不再想那回事了,他卻震耳欲聾地連呼:「夠啦!夠啦!」然後好像自言自語似地補充一句:「但願我們還能看到她,那壞蛋可別把她折騰死了!」
卡雷-拉馬東先生在做著深刻的思考。他狂熱地崇拜聲名顯赫的戰將,但這個鄉下女人的見識卻讓他浮想聯翩:如今有那麼多人不務正業、盡搞破壞,供養著那麼多人不從事生產;如果把他們用在幾百年才能完成的大規模實業建設上,能給一個國家帶來多少財富啊。
最後一批法國士兵終於渡過塞納河,取道聖瑟威爾鎮和阿沙爾鎮,往奧德麥爾橋退去。走在末尾的將軍已經灰心絕望;他帶著一盤散沙似的敗兵殘卒,也實在難有作為。一個慣於克敵制勝的民族,素有傳奇般的勇武,竟然被打得一敗塗地。在這樣的大潰逃中,將軍本人也狼狽不堪;他由兩個副官左右陪護,徒步撤退。
幾個婦女靠得更緊了,聲調也壓低了。每個人都暢抒己見,討論離題越來越遠。不過言談還是十分得體的。尤其是那幾位夫人,說的雖是十分猥褻的事,卻能找出些婉轉的說法和高雅的字眼。話說得那麼含蓄,局外人很難悟得其中的奧秘。不過一切上流社會婦女披的那層薄薄的廉恥心,只能遮蓋表面;其實,她們幾位遇上這樁淫穢的奇事兒,已經心花怒放,欣喜若狂,感到有了用武之地;她們是懷著滿腔欲|火在為別人拉縴,就像饞嘴廚子在為別人做一頓夜宵。
她的話看來效果好極了,她說完之後,也就沒有人再說什麼。
大家都已經疲憊不堪,所以吃完晚飯就去睡了。
大家沒有立刻領悟,不過很快就露出了會意的微笑。
「進攻一個愛好和平的鄰國,那種戰爭是野蠻行為;為保衛祖國而戰,這可是神聖的義務啊。」
「哪一位是伊麗莎白·魯塞小姐?」
車走得那麼慢,到上午十點鐘,走了還不到四法里。男乘客們曾經三次下車,徒步爬過上坡的路。人們開始焦慮起來,因為原定在托特吃午飯,現在連天黑前到達那裡的希望也沒有了。每個人都暗自觀察著,但願能在公路邊發現一個小酒館。偏偏驛車陷進一個大雪堆,花了兩個鐘頭才拖出來。
羊脂球什麼也沒說,追上去和大伙兒一起走。
「為什麼?」
伯爵夫人握住她的手:
到開晚飯的時間了,大伙兒都等著她,可就是不見她下來。這時弗朗維先生卻走進來宣布:魯塞小姐身體不舒服,各位可以先吃了。大家都豎起耳朵。伯爵走到旅店老闆跟前,低聲問:「成了?」——「成了。」即便這時,伯爵也不失體統,他對同伴們什麼也沒說,只是向他們微微點了點頭。所有人都立刻舒了一口長氣,面露喜悅之情。鳥先生嚷道:「他媽的!如果這旅店裡買得到香檳酒,我請客。」當旅店老闆拿著四瓶香檳酒回來的時候,鳥夫人不由得一陣心痛。每個人都突然變得愛說愛笑,能吵能鬧,因為每個人的心裏都充滿淫|盪的快意。伯爵好像突然發現卡雷-拉馬東夫人千嬌百媚;棉紡織廠主則向伯爵夫人大獻殷勤。談話熱烈而又歡快,俏皮話層出不窮。
「這麼說,嬤嬤,您是認為:只要目的正確,走哪條路天主都允許;只要動機純潔,怎麼做都能得到天主諒解嘍?」
同樣,在科爾紐岱面前,另外那三個男的也出於保守派的本能而彼此更加接近;他們正用鄙夷窮人的口吻談論著金錢。于貝爾伯爵曆數普魯士人給他造成的損害,以及丟失牲畜、遺棄莊稼將會造成的損失,擺出一副身價千萬的大領主滿不在乎的神情,似乎這種種災難大不了給他帶來一年的不便。在棉紡織業歷經風雨的卡雷-拉馬東先生多了個心眼兒,已經匯了六十萬法郎存在英國,那是他以備不時之需的止渴的梨。至於鳥先生,他已經談妥一筆交易,把他酒窖里剩下的普通葡萄酒全部賣給法軍後勤部,因此國家欠著他一大筆錢,他滿心指望能在勒阿弗爾拿到這筆錢。
棉紡織廠主和伯爵在閑聊;在車窗玻璃的震顫聲中,偶爾冒出個把字眼:「息票……到期……紅利……期限。」
「不是吩咐過你八點鐘套車嗎?」
他們是那樣全神貫注,竟沒有聽見羊脂球回來了。伯爵輕輕「噓」了一聲,大家抬起頭。她已經站在眼前。他們突然住口,尷尬得不知該怎麼跟她搭話。幸虧伯爵夫人在交際場中養成了心口不一的習慣,更能隨機應變,忙問她:「有趣嗎,這場洗禮?」
德·勃雷維爾夫婦的財產全是不動產,據說每年有多達五十萬法郎的進項。
「您大概認識德·愛特萊爾夫人吧?」
到後來,這件事在他們看來甚至還挺有趣,歡快的心情就不知不覺恢復了。伯爵說了些近乎猥褻的笑話,不過說得巧妙,把大家都逗笑了。輪到鳥先生,他講了幾個更下流的葷段子,人們也一點不覺得刺耳。鳥夫人用露骨的方式表達的這個見解,更是令所有人折服:「既然這姑娘的本行就是幹這種事的,憑什麼不拒絕別人,偏偏拒絕這個軍官?」善解人意的卡雷-拉馬東夫人甚至有這種想法:如果她本人處在羊脂球的位置,她寧願拒絕別人,也不拒絕這個軍官。
對祖國的神聖的愛,
於是有十個人在車行登了記,為這次旅行訂了一輛四匹馬拉的大驛車,決定在一個星期二的早晨,天不亮就出發,以免招搖。
自由,親愛的自由,
他對她態度溫和,曉之以理,動之以情。他始終是「伯爵先生」,但必要時也能獻獻殷勤,說幾句恭維話,總之十分親切。他指出如果她肯幫他們這個忙是何等的功德無量,他們一定會對她感激涕零;接著他又突然用「你」字稱呼她,嬉皮笑臉地說:「你要知道,我親愛的,他還會自誇嘗過一個在他們國內不可多得的美女的滋味呢。」
那個男的,很有名氣,是有身份的人都懼怕三分的「民主黨」科爾紐岱。二十年來,他常在民主黨人出入的咖啡館的啤酒杯里滋潤他那紅棕色的大鬍子。他和一夥哥們兄弟吃掉了做糖果商的父親留下的一筆相當可觀的家產,急不可待地巴望著共和國出世,以便獲得他為革命喝下那麼多啤酒以後理所應得的職位。九月四日事變時,大概是有人作弄他,他自以為被任命為省長了;可是當他去上任時,省政府留下的勤雜人員已經成為那裡獨一無二的主人,拒絕承認他,他只好打道回府。不過他倒確實是個好樣的男子漢,沒有害人之心而且樂於效勞,他以無比的熱忱挑起了組織本城防務的重擔。他指揮人們在平原上挖了許多坑,砍倒了附近樹林里的所有小樹,在公路上布下一個個陷阱;當敵軍逼近時,他覺得自己的戰備工作已經盡善盡美,便迅速撤回城裡。他現在要去勒阿弗爾發揮更大的作用,因為那裡也很快就需要構築新的防禦工事。
人們把她大大誇讚了一番。在旅伴們的心目中,她頓時變得高大了,因為他們都不如她表現得勇敢。科爾紐岱一直邊聽邊露出使徒般善意和嘉許的微笑,就像一個神父聽一個虔誠信徒讚美上帝。因為留大鬍子的民主黨人擁有愛國主義的專利,正如穿袈裟的人擁有宗教的專利。輪到他說話了,他用的是說教的口吻和從每天張貼在牆上的各種宣言里學來的誇張的言辭,最後還以一通崇論宏議嚴厲譴責了那個「惡棍巴丹蓋」
伯爵大為驚訝,見一個教堂執事從神父的住所走出來,便上前打聽。那虔誠的老信徒回答他:「噢!這些人可不是壞人;據說他們不是普魯士人。他們住的地方更遠,我也說不清是什麼地方;他們全都把老婆孩子撇在家鄉。您想呀,戰爭對他們來說也不是開心的事!我敢肯定,那邊的家人也在為這些男人傷心流淚呢。戰爭到頭來只會讓他們窮得丁當響,就跟咱們這兒一樣!這裏眼下還不算太糟,因為他們不但不幹壞事,而且還像在自己家裡一樣幹活。您瞧,先生,窮苦人之間就應該互相幫助……要打仗的是那些大人物。」
兩個修女的對面,一男一女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那老婆子點頭認同,說:
他經過女士們身邊時彎了彎腰,而對男人們只輕蔑地瞟了一眼。不過這幾個男人還算有些自尊心,並沒有脫帽,儘管鳥先生曾有個要摘帽子的動作。
在車夫旁邊,明亮的燈光里站著一個德國軍官,一個高個子年輕人,身材特別瘦,頭髮金黃;上身緊裹在軍裝里,就像個穿著緊身胸衣的姑娘;歪戴平頂漆布鴨舌軍帽,又像一個英國旅館的侍役。他那碩大的髭鬚,長長的鬚毛直挺挺的,向兩邊沒完沒了地延伸,越來越稀,最後只剩一根金黃色的細須,細到看不清末梢。這兩撇髭鬚掛在嘴角看來頗有些分量,墜得臉蛋往下沉,把嘴唇也拉成向下的弧線。
「是的,如果您就是伊麗莎白·魯塞小姐。」
她走了出去。大家等她回來再開飯。每個人都在惋惜,怎麼不召見自己,而偏偏召見這個脾氣暴躁、容易發火的姑娘;並且在心裏琢磨著叫到自己時該說的套話。
三位先生走上樓,被領進旅店最漂亮的一個房間,普魯士軍官就在這裏接見他們。他倒在一張安樂椅里,兩隻腳蹺在壁爐上,叼著一根長長的瓷煙斗,身穿一件絢麗奪目的睡袍,想必是從某個趣味低俗的小財主棄置的空宅里偷來的。他既不起身,也不跟他們打招呼,甚至連看也不看他們一眼。他為打勝仗的軍人那本能的傲慢無禮提供了一個絕好的樣板。
在車的最裡頭,最舒適的位置上,大橋街的葡萄酒批發商鳥先生和他的夫人正面對面地在那裡打盹兒。
羊脂球好幾次彎下腰去,像是在襯裙底下找什麼東西。但她每次都遲疑片刻,看看周圍的人,又默默地直起身來。人們都臉色蒼白,眉頭緊鎖。鳥先生聲稱他不惜出一千法郎買一隻肘子。他妻子做了個動作似乎要抗議,不過還是忍住了。每當她聽說要破費金錢,總是心如刀割;在這種事上,即使是開玩笑她也會當真。「的確,我也覺得不大舒服,」伯爵說,「我怎麼就沒想到帶點吃的來呢?」其實每個人都在這樣責怪自己。
潰退中的殘軍一連好幾天穿城而過。那已經算不得什麼軍隊,倒像是一些散亂的遊牧部落。那些人鬍子又臟又長,軍裝破破爛爛,無精打采地向前走著,既不打軍旗,也不分團隊。他們看上去都神情沮喪、疲憊已極,連想一個念頭、拿一個主意的力氣都沒有了,僅僅依著慣性向九*九*藏*書前移動,累得一站住就會倒下來。人們看到的大多是戰時動員入伍的,這些與世無爭的人,安分守己的有年金收入者,現在被槍支壓得腰彎背駝;還有一些是年輕機靈的國民別動隊,他們既容易驚恐失措,也容易熱情衝動,時刻準備衝鋒陷陣,也時刻準備逃之夭夭。其次是夾在他們中間的幾個穿紅色軍褲的正規步兵,一場大戰役里傷亡慘重的某支部隊的殘餘。再就是混在這五花八門的步兵中的穿深色軍裝的炮兵。偶爾還可以看到個把頭戴閃亮鋼盔的龍騎兵,拖著沉重的腳步,吃力地跟著步伐略顯輕鬆的步兵。
「可惜沒有一架鋼琴,不然就可以跳一曲四對舞了。」
三個人又齊聲大笑,笑得肚子痛,笑得上氣不接下氣,還咳嗽個不停。
他個頭矮小,挺著大球似的肚子,上面安著一張紅通通的臉,夾在兩綹鬢須之間。
他老婆困得要命,來找他,他竟然拒絕上樓。她只好獨自先走,因為她「趕早市」,總是天一亮就起床,而她丈夫「值夜班」,隨時都準備和朋友們熬個通宵。他對妻子喊了句:「你把我的蛋黃甜奶放在火邊上!」然後又繼續打牌。大家見從他嘴裏什麼也套不出來,便說該回去了,於是各自去睡覺。
時不時地有人打個哈欠,幾乎立刻就有另一個人跟著打,於是人人都輪流打起來。因性格、教養和社會地位不同,打法也各異。有的張開大嘴發出一陣巨響;有的則自愛地連忙用手捂住張開的嘴,只見冒出一股熱氣。
他稱呼她「我親愛的孩子」,對她說話的語氣很親切,像個父輩,但又略帶莊重的男人對煙花女子的輕蔑,始終是居高臨下地看待她,不辱其社會地位和無可爭議的名聲。他單刀直入就觸及問題的要害:
「你們明白了吧,今天晚上,他是不會覺得她乾的事有趣的,絕不會。」
夜晚降臨,天色逐漸黑下來。食物不斷消化,人們對寒氣也更加敏感。儘管羊脂球身體肥胖,也不免直打哆嗦。德·勃雷維爾夫人表示願把自己的小暖爐借給她烤一會兒;從清早起那小暖爐已經換過好多次炭了。羊脂球立刻接受,因為她覺得兩隻腳早就凍僵了。卡雷-拉馬東夫人和鳥夫人也把各自的小暖爐遞給兩個修女。
可是鳥先生卻用他那雙饞眼狠命地盯著盛雞的罐子,說:「這多好啊,這位夫人比我們有遠見。世上有些人,總是事事都想得很周到。」羊脂球抬起頭望著他,問:「您願意吃一點嗎,先生?從清早餓到現在,怪難受的。」他點點頭,說:「敢情!說良心話,我還真不能拒絕,我實在頂不住了。打仗的年頭就得按打仗的年頭辦。夫人,您說是不是?」他朝周圍的人瞟了一眼,接著說:「在這樣的關頭,遇到樂於幫你的人,真讓人高興。」他把帶來的一張報紙鋪開,免得褲子沾上油污;然後掏出總放在衣袋裡的刀子,用刀尖挑起一隻裹著凍汁的雞腿,用牙撕成小塊,就大嚼起來,吃得那麼津津有味,車裡響起一片痛苦的長嘆聲。
於是他們就秘密策劃起來。
此後,城市便沉浸在深深的寂靜和惶恐而又無聲的等待中。許多被生意磨盡了男子氣概的大腹便便的有產者,憂心忡忡地等候著戰勝者,一想到敵人會把他們的烤肉釺和切菜刀當作私藏的武器就不寒而慄。
「因為那普魯士人住在隔壁房間。」
鳥先生深知情況之嚴重,他突然發問:這「婊子」是不是還要害他們在這鬼地方待下去。伯爵總是那麼溫文爾雅,他說不能強求一個女人做出這樣痛苦的犧牲,這種事只能出於她的自願。卡雷-拉馬東先生提醒:要是像人們議論的那樣,法國軍隊正從第埃普方面反攻過來,會戰的地點可能就在托特村。這個想法頓時讓另外兩個人發起愁來。鳥先生說:「那我們就徒步逃走吧。」伯爵聳聳肩膀,說:「您想過沒有,冰天雪地,又帶著我們的夫人,怎麼逃?再說他們立刻就會去追我們,只要十分鐘就能把我們抓住,當俘虜押回來,任憑大兵們處置。」這話是真的;他們都沉默不語了。
「好吧,我去,這可全是為了你們呀!」
她看來有點心緒煩亂,面帶羞慚。她怯生生地向旅伴們走過來;他們卻不約而同地扭過頭,好像沒看見她。伯爵鄭重地挽起妻子的胳膊,領她走開,惟恐她接觸這不潔之物。
吃完飯,大家就回房休息,第二天早上很晚才下樓。
坐在他倆旁邊的神態更為莊重的卡雷-拉馬東先生,屬於一個更高的階層。他是個炙手可熱的人物,在棉紡織業舉足輕重,擁有三家紡織廠,得過榮譽勛位團軍官勳章,現任省參議院議員。在整個帝政時期,他一直是溫和反對派的領袖;而他扮演這個角色只有一個目的,就是先用「彬彬有禮的武器」(這是他自己的說法)抨擊政府的某項提案,再投票贊成該提案,可以要價更高。卡雷-拉馬東太太比丈夫年輕許多;駐魯昂的出身名門望族的軍官們可以經常獲得她的慰藉。
鳥先生自告奮勇跟他倆去。他們試圖拉科爾紐岱也一塊兒去,好讓這次斡旋活動顯得更隆重些。但是他高傲地宣稱,他不屑於同德國人有任何交往;說罷便回到壁爐邊坐下,又要了一小瓶啤酒。
接著過去的是一隊隊義勇軍,各有其氣壯山河的稱號:「戰敗復讎隊」、「墓穴公民隊」,「出生入死隊」,等等;他們的神情倒更像是土匪。
濃湯剛端上來,弗朗維先生又出現了,他還是重複前一天那句話:「普魯士軍官叫我問伊麗莎白·魯塞小姐,她改變主意了沒有?」
不過科爾紐岱始終離他們遠遠的,全然不參与其事。
這一切都講得既含蓄,又巧妙,又委婉。但是戴元寶帽的聖潔修女的話,卻句句都在那妓|女的憤然抵抗的心頭撕開一個缺口。接著談話稍稍離開主題,這位挂念珠的女人又談到她那個教派的一些寺院﹑她所屬的修道院的院長﹑她本人,也談到她那身材嬌小的同伴,她親愛的聖尼賽弗爾修女。她們是應|召去勒阿弗爾護理各醫院收留的幾百名染了天花的士兵的。她描繪了這些可憐人的慘狀,詳細介紹了他們的病情。由於普魯士軍官無理取鬧,她倆在半路上耽擱了,一大批她們或許可以救話的法國人可能正在喪命啊!她的專長就是護理軍人。她到過克里米亞、義大利和奧地利。一談起她參加過的戰役,她頓時顯出一個聽慣戰鼓和軍號聲的修女的本色。她好像天生就是專門隨軍轉戰、從戰鬥漩渦中搶救傷員的。她比長官還有權威,一句話就能制服不守紀律的大兵。她可真是個名副其實的隨軍修女;她那張布滿無數麻瘢的憔悴的面孔,就是戰爭蹂躪的縮影。
近一段時間,地面一直凍得硬邦邦的,誰知星期一下午三點鐘光景,從北方吹來一大片烏雲,下起雪來,片刻不停地下了一個後半晌和一個通宵。
他問道:
到了下午,大家都煩悶死了,伯爵提議到村子周圍去散散步。每個人都穿戴得嚴嚴實實,這一小幫人就出發了;只有科爾紐岱寧願留下來烤火;還有兩個修女,她們白天不是在教堂里就是在神父的住處打發時光。
快來指揮、支持我們復讎的手,
不過那三位夫人很快又談起話來。這個妓|女的存在讓她們突然成了朋友,甚至是知己了。在她們看來,面對這個不知廉恥的娼婦,她們必須把自己身為人|妻的尊嚴聯合起來,因為合法的愛情總是傲視自由行事的同行。
早飯也是食不甘味。對羊脂球的態度變得冷淡了,因為夜晚常給人帶來好主意,一夜過去,人們的見解已經有了變化。現在,他們幾乎要埋怨這個妓|女,昨夜何不悄悄去同那個普魯士人私會,讓旅伴們醒來時得到一個意外的驚喜。還有比這更簡單的事嗎?再說,誰會知道呢?她只要告訴那軍官她是可憐旅伴們的苦境,就足可保全面子了。對她來說這實在是區區小事!
她周圍一陣騷動;大家議論紛紛,每個人都在揣摩這道命令的原由。伯爵走到她身邊說:
他啞口無言了。一個妓|女,因為敵人在附近,就拒絕男人的溫存。想必是這種愛國主義的廉恥心喚醒了他靈魂中那搖搖欲墜的尊嚴,他只吻了她一下,就躡手躡腳地走回自己的房間。
「這麼說,您寧願讓我們在這裏待下去,等普魯士軍隊吃了敗仗,跟您一樣任憑他們宰割,也不肯將就一下,做一次您生活里經常做的事啰?」
三五成群的敵軍敲開各家的門,然後進去住下。這就是入侵以後接踵而來的佔領。戰敗者開始履行義務了;他們必須對戰勝者百依百順。
「誰給你下的命令?」
眾人的目光都向她射去。香味很快就擴散開,刺|激得他們張大了鼻孔,饞涎源源涌到嘴邊,耳根下面的顎骨也綳得酸痛。幾位夫人對這個妓|女的輕蔑簡直到了殘暴的程度,恨不得殺了她,或者把她扔下車,扔到雪地里;不光她,還有她的金屬酒杯、籃子和那些食品。
大家這才圍著一個散發出白菜香味的大湯盆坐下。儘管剛受了一場驚嚇,這頓晚飯吃得還挺愉快。蘋果酒不錯,鳥夫婦和兩個修女為了省錢就喝蘋果酒。其他幾位要的是葡萄酒,只有科爾紐岱要了啤酒。他喝酒有一套自己獨特的方式:啟開瓶塞,讓啤酒溢出白沫,歪著酒杯端詳一會兒,把杯子舉到燈和眼睛之間鑒賞一番酒的顏色。喝酒時,他那和他偏愛的飲料色澤相近的大鬍子也彷彿激動得顫抖;他瞟著大酒杯,絕不讓它片刻脫離他的視野;他那副神氣,就好像在完成他降生人世的唯一使命。簡直可以說,在他的頭腦里,淡色啤酒和革命這佔據他整個生命的兩大愛好,已經密不可分,甚至融為了一體,他絕不會品嘗著前者而不聯想到後者。
車夫裹著他那張羊皮,坐在車前面的坐位上抽著煙斗。旅客們個個喜笑顏開,催著快給他們包裝好下一段旅程的食品。
不過誰也沒有把這些想法直截了當地說出來。
「我可不知道。您去問他吧。人家不讓我套車,我就不套。就是這麼回事。」
車裡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但是突然在羊脂球和科爾紐岱之間發生了某種動作;兩眼一直在黑暗中搜索的鳥先生,自信看見那留著大鬍子的人急忙躲閃了一下,似乎挨了不聲不響但卻結結實實打過來的一拳。
車夫已經點起馬燈。藉著強烈的燈光,只見駕轅馬汗淋淋的屁股上騰起一片熱氣,大道兩側的積雪在搖曳的光影里彷彿向後滾滾疾馳。
因為對外敵的仇恨總能激使一些無畏的勇士拿起武器,準備為一個理想而犧牲。
伯爵洗牌,分牌;羊脂球一上手就得了個三十一分;打牌的興緻很快就平息了縈繞在人們心頭的恐懼。不過科爾紐岱發現鳥先生兩口子串通作弊。
羊脂球起床時太匆忙,慌裡慌張什麼也沒想到準備。她眼巴巴看著這幫人心安理得地進著餐,氣憤填膺,幾乎喘不過氣了。她起初怒不可遏,已經張開嘴打算把他們臭罵一頓,一大堆罵人的髒話已經潮水般涌到唇邊;但是她氣得都快憋死過去,根本說不出話來。
「跟你們說,我是親眼見的嘛。」
萬事開頭難。一旦跨過魯畢功河,大家就長驅直入了。籃子一掃而空。籃子里原來還裝著一份鵝肝醬、一份鶇肉糜、一塊熏口條、幾個水蜜梨、一大塊主教橋乳酪、一些小點心和滿滿一瓶醋泡的小黃瓜和蔥頭。羊脂球也和所有的婦女一樣,特別喜歡吃生腌蔬菜。
所有的人都急於知道是怎麼回事,但她就是一句也不說;伯爵一再追問,她才十分鄭重地回答:「不,這事與你們無關,我不能說。」
伯爵笑得喘不過氣來。實業家也笑得兩手捂著肚子。鳥先生仍然說個沒完:
「小姐,普魯士軍官要立刻跟您談話。」
這句話真叫人掃興。鳥先生被弄得很尷尬,愣了好一會兒。不過他還是回過神來,並且突然笑得前仰後合,一迭連聲地說:「吃不到葡萄就說葡萄酸,這位老弟,吃不到葡萄就說葡萄酸。」見大家不明白這句話的奧妙,他便把「走廊秘事」講了一遍。這夥人又興奮起來。幾位夫人開心得像瘋婆子似的。伯爵和卡雷-拉馬東先生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他們不能相信竟會有這種事。
真是巧得出奇,所有的夫人都坐在一邊的長凳上;伯爵夫人旁邊是兩位慈善修女,手撥著長串的念珠,喃喃有詞地念著《天父頌》和《聖母頌》。其中年老的那一個,臉上滿是小小的麻點,好像迎面中了幾發霰彈。另一個很瘦弱,一張美麗而病態的臉,長在被癆病和造就出殉教者、盲從者的酷烈信仰吞噬的塌癟的胸腔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