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騎馬

騎馬

「喂,冷靜點,朋友,冷靜點。」
「看爸爸,看爸爸!」
這些昔日富貴榮華的貴族人家,由於遊手好閒,已經破產了;但是他們還抱著世代相傳的偏見,終日操心的是如何維護自己的門第、不失自己的身份。埃克托爾·德·格里勃蘭就在這個圈子裡,遇到了一個像他一樣出身貴族但家境貧寒的年輕姑娘,跟她結了婚。
「哎呀!我可憐的先生,還是老樣子。我覺得糟透了,一點兒也沒見好。」
「嗨,」埃克托爾大聲說,「反正是只此一遭,下不為例,咱們索性租一輛四輪大馬車,你、孩子們和女僕坐;我呢,我去馬房租一匹馬。這對我身體很有好處。」
「哪兒痛?」
他說:
後來,他遇到幾個親朋故舊,大都是些落後於時代的老人,境況也不寬裕,住在所謂的貴族區,也就是聖日耳曼區的那幾條冷清清的街上;可他總算有了一個熟人的圈子。
一大堆人聚在藥房門口;老太婆倒在一張靠背椅里,不住地呻|吟著,兩手一動不動,臉上毫無表情。兩位醫生還在替她做檢查。胳膊腿都沒有骨折,不過就怕有內傷。
「如果他們給我一匹不大聽話的馬,那我就太高興了。你會看到我怎麼騎馬。而且,如果你願意的話,從樹林回來的時候,我們還可以繞道經過香榭麗舍林蔭道。那時我們該是多麼風光!要是遇見部里的某個人,那就更好了。只憑這麼一下,就能得到頭兒們的器重。」
「是的,先生。」
他們辭退了女僕,因為那份工錢他們現在實在負擔不起了。他們比以往更加省吃儉用,連那筆額外報酬都全部貼進去了。
等家裡人都已在馬車上坐好了,他仔細檢查了一下馬鞍的肚帶,便一隻腳踏著馬鐙一躍而起,然後跌落在馬背上。那牲口受到重壓,猛地蹦跳了幾下,差點兒把騎士摔下馬來。
一個孩子坐在他妻子的腿上,女僕抱著另一個,兩人一迭連聲地說著:
雖然三匹馬由車夫照管,埃克托爾還是不時地站起來,走過去看看他那匹馬是不是缺少什麼;他撫摸它的脖子,喂它麵包、糕點和糖果。
第二天,他從辦公室出來,就去打聽西蒙太太的消息。
「出發!」
在接下來的四年裡,這夫妻九_九_藏_書倆飽受貧困的折磨,除了星期日去香榭麗舍林蔭道散散步,冬天有幾個晚上,其實就是一兩個晚上去劇院,還是一位同事送的優待票,他們沒有任何消遣。

一些過路人高喊:
後來,在他二十歲的時候,家裡人給他找了一個職位,於是他進了海軍部,當上了年薪一千五百法郎的科員。他就這樣擱淺在這塊礁石上。那些沒有及早做好為生活而艱苦戰鬥的準備的人,那些隔著雲彩看生活的人,那些既沒有手段也沒有毅力的人,那些沒有自幼就發展其天賦、專長和奮鬥能力的人,那些既不掌握武器又不掌握工具的人,都難免會這樣觸礁擱淺。
他把四條馬腿一一扳起來,用手摸了摸;又觸摸過馬的脖子、兩肋和飛節,用手指試了試馬的腰;然後掰開馬嘴查看了它的牙齒,並且據此道出馬的年齡。這時,全家人都下樓了,他又就馬的問題,從理論到實踐,從一般的馬到眼前這匹馬,上了一堂簡短的理論課。據他看,這匹馬可謂出類拔萃。
於是他們緊緊抓住她,把她提起來,拖了幾步;但是她從他們手裡掙脫出來,一屁股癱倒在地板上,叫喊得那麼嚇人,他們只好又小心翼翼地把她抬回去,安放在她的靠背椅里。
「沒什麼大不了的,這位西蒙太太已經好多了,再過三天就完全沒事了。我已經把她送進一家療養院;沒什麼大不了。」
「我再也動不了啦,我可憐的先生,我再也動不了啦。」
他進門的時候,她正得意洋洋地喝著油膩的肉湯。
「該死的!一個人要是笨到這種程度,就該待在家裡。不會騎馬就不該到大街上來草菅人命。」
埃克托爾不禁打了個寒戰。他要求見醫生。醫生攤開雙手:
到了說好的這一天,預訂的車和馬同時到了樓門前。他立刻下樓,檢查他那匹馬。他已經讓家裡人縫好了套在鞋底、扣緊褲腳的鬆緊帶,手上舞弄著前一天剛買來的馬鞭。
「最九-九-藏-書好把這個婦人送到療養院去。我知道有一家療養院可以接待她,一天只要六法郎。您要我幫您辦手續嗎?」
這一對可憐人僅靠丈夫的菲薄的薪金過著艱難的日子。結婚以來,他們已經生了兩個孩子;最初還只是拮据,現在已經變成令人自卑、掩掩藏藏、羞於見人的貧困,無論如何也要硬撐著門面的貴族家庭的貧困。
他們的馬車現在已經遠遠落在後面了;到了工業宮對面,馬看見那邊寬敞,就向右拐彎,縱蹄飛奔。
「接到這兒來,到咱家來,你真這麼想?」
他在科里的頭三年真是苦不堪言。
「先生,您就是肇事人嗎?」
「都準備好了嗎?」
他等了三天,然後又來看她。老太婆容光煥發,兩眼炯炯有神,但是一看見他,她就又呻|吟起來。
「我再也動不了啦,我可憐的先生;我再也動不了啦。一直到死,我也就這個樣子了。」
她大概是聾子,因為她依然若無其事地繼續踱著慢步,直到那匹像火車頭一樣衝過來的馬的前胸撞到她,讓她翻了三個大跟頭,摔到十步開外,裙子都掀了起來。
「沒有變化,絲毫沒有!」
他一聽就跳了起來:
到了警察局,沒用多長時間就把事情說清楚了。他報了姓名:埃克托爾·德·格里勃蘭,任職于海軍部。然後就等傷者的消息了。派去打聽消息的警察回來了。老太婆已經蘇醒過來,不過據她說,身子裏面還非常痛。她是給人家做家務活兒的,六十五歲,叫西蒙太太。
醫生表示還得再等一等,因為傷勢有可能突然惡化。
「先生,有什麼辦法呢!我也搞不清是怎麼回事:只要一扶她起來,她就吱哇喊叫。連挪一下她的椅子,她都撕肝裂肺似地嚎叫。我只能相信她對我說的話,先生;我總不能鑽到她肚子里去。反正,在沒有看到她下地走動以前,我沒有權利假設她在說謊。」
每天晚上,憂心如焚的格里勃蘭太太都問:
馬劇烈地抖動了一下,把他拋起來,像個球一樣越過https://read.99csw.com馬頭,落在一個正追過來攔截他的警察的懷裡。
埃克托爾被兩個警察夾在中間走了,另有一個警察牽著他的馬。後面跟著一大群人。這時那輛四輪馬車忽然出現了。他妻子立刻跑了過來,女僕已經嚇得魂飛魄散,孩子們一個勁地亂嚷嚷。他向妻子解釋說,他撞倒了一個婦女,沒什麼大不了。他馬上就會回家。驚慌萬狀的家人這才離去。
「您很痛嗎?」
「攔住他!」
他們在勒維希奈樹林里的草地上吃了午餐,食品是裝在盒子裡帶來的。
眾人齊聲回答:
他就發令:
這些經濟上捉襟見肘的貴族與現代生活格格不入,自卑而又傲慢。他們通常都住在死氣沉沉的樓房的高層。這些住宅從上到下,住戶都是有貴族頭銜的;至於錢嘛,從二樓到七樓,就似乎少得可憐。
就連女僕,想象著先生騎著馬伴隨馬車前進的情景,也用讚賞的目光看著他。每日三餐,她都聽他大談騎馬術,講他當年在父親莊園時的種種英勇事迹。啊!他曾在一所名校受過訓練;只要兩腿夾住馬,他什麼都不怕,真的什麼都不怕。
「別讓孩子們這麼喊叫;不然我就管不住我的馬了。」
埃克托爾於是約請了四位名醫給老太婆會診。她任憑他們摸呀,按呀,一邊用狡黠的眼光瞟著他們。
那老婦人在一旁聽著,一動不動,眼裡閃著狡黠的目光。
「我親愛的昂利埃特,咱們也該享受點什麼了,比方說,帶孩子出去玩一玩。」
「胃裡火燒火燎的。」
可是她現在已經一切都聽天由命了,眼淚汪汪地說:
這時,四個男子抬著那個老太婆出現了。那老太婆看上去就跟死人一般,面孔蠟黃,軟帽歪在一邊,渾身沾滿泥土。
埃克托爾把這個消息九*九*藏*書告訴妻子,她一下子倒在椅子上,口中咕噥著說:
埃克托爾簡直要急瘋了;他每天都來看她,而她總是神閑氣定、心安理得,而且堅持宣稱:
這時,一個系著圍裙的老婦人正不慌不忙地橫穿馬路;她不偏不倚恰好擋在埃克托爾將要走的道上,而他正騎著馬飛快地向她衝過去。埃克托爾控制不住自己的馬,只能大聲疾呼:
「你說有什麼法子呢,我的朋友,這不是我的過錯呀!……」
寬闊的林蔭道上車水馬龍。兩邊的行人道上遊人如織,就像從凱旋門到協和廣場拉了兩條流動的黑色長緞帶。陽光普照大地,把車子上的漆、馬具上的鋼和車門上的把手都映照得鋥明閃亮。
病情究竟如何,他們的看法很謹慎;不過他們還是做出結論,說她無法工作。
「怎麼樣呀?」他問。
「喂!當心!喂!快閃開!」
「救人啊!」
「把這個婦女抬到藥房去,」那位老先生命令道,「咱們呢,一起去警察局。」
一個星期過去了,半個月過去了,一個月過去了。西蒙太太還是沒有離開她的靠背椅。她從早到晚不住嘴地吃,越來越發福,而且和病友聊起天來樂呵呵的,滔滔不絕;她已經習慣了坐享現成的生活,彷彿五十年的爬樓梯、撣地毯、一層樓一層樓地送煤、辛辛苦苦地洗洗涮涮,終於贏來了當之無愧的休息。
一股運動的熱望,一種生活的陶醉,似乎在激勵著這些人、這些車輛和這些馬匹。遠處,在一片金色的水霧裡,方尖碑高高聳立。
每天晚上,下了班回來,埃克托爾就把大孩子拉過來,讓他騎在自己的腿上,使足力氣顛他,一邊對他說:
埃克托爾的馬一過凱旋門,就像突然煥發出一股新的熱情,在急速滾動的車輪之間穿來穿去,朝馬房方向疾馳,儘管它的騎士想方設法叫它安靜些,也無濟於事。
大隊就開拔了。
他把這筆錢拿回家,對妻子說:
全家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他讓馬走著英式碎步,在馬背上誇張地大起大落。他屁股剛落在馬鞍上,立刻又騰空而起,就好像要鑽入天空似的。有好幾次,他幾乎都要跌倒在馬鬃上了;他兩眼緊緊地盯住前方,面部肌肉緊張,臉色煞白。
等馱人的恢復了冷靜,被馱read•99csw•com的也恢復了鎮靜。他便問道:
埃克托爾聽說她沒有死,立刻恢復了希望。他答應負擔她的治療費用。然後就向藥房跑去。
轉眼間,他的四周就圍了一群人,個個義憤填膺,指手畫腳,罵罵咧咧。尤其是一位老先生,一位佩帶圓形大勳章,留著兩撇大白鬍子的老先生,表現最為激烈。他一再說:
「看,下個星期日去郊遊的時候,爸爸就這樣騎馬飛跑。」
妻子正等著他,一把鼻涕一把淚。他叫她放心。
「我走不了,我的好先生們呀,我走不了。」
沒什麼大不了!
「這可是一匹烈性子馬。一開始,我還真有點駕馭不住它;不過你看見了,我很快就輕鬆自如了:它承認終於遇到了能制服它的人,再也不敢亂動了。」
埃克托爾已經嚇壞了,他揪住馬鬃,大喊:
埃克托爾大吃一驚,連忙設法把馬穩住:
他得意地搓著手,幾次三番對妻子誇口:
埃克托爾·德·格里勃蘭是在外省長大的;他過去在父親的莊園里接受一位兼任家庭教師的年老的本堂神父的教育。那時他的家庭不算很富有,不過生活上還能勉強維持表面的風光。
討論了很久,他們終於決定去鄉間午餐。
「要讓她走路。」一個醫生說。
每一次,他都灰心喪氣地回答:
「好了。」
埃克托爾求之不得,道了謝,如釋重負,就回家了。
一位醫生走過來:
「西蒙太太怎麼樣了?」
「還不如把她接到這兒來呢,總可以少花點錢。」
她馬上叫嚷起來:
正像他們原先決定的,他們回家的時候取道香榭麗舍林蔭道。
整整一個星期,家裡談論的話題沒有離開過這次計劃中的郊遊。
埃克托爾問她:
「是啊!」
那孩子於是就整天騎著椅子繞著客廳拖著走,一邊高喊:
他們在四年裡生了兩個孩子。
「這是爸爸在騎馬。」
不過就在入春的時候,科長交給這個職員一項額外的工作,因此他得到三百法郎的額外報酬。
兩個孩子被車馬的運動、內心的歡樂和新鮮的空氣陶醉了,不住地尖叫。不料那匹馬被尖叫聲驚著了,撒腿狂奔起來;騎士拚命勒馬,頭上的帽子也掉到地上。車夫只好從座位上跳下來替他撿帽子。埃克托爾一邊接過帽子,一邊遠遠地對妻子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