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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朋友

兩個朋友

儘管情況險惡,索瓦熱先生依然以巴黎人特有的幽默口吻回答:
河水濺了起來,翻滾了幾下,顫動了片刻,又逐漸恢復了平靜,微微的漣漪一直擴展到兩岸。
那軍官接著說:「誰也不會知道的;說出來,你們就可以平平安安回去了。你們一走,這秘密也就隨著你們消失了。可是如果你們拒絕交出來,那就是死,而且馬上就死。你們選吧。」
他們就這樣平心靜氣地討論起來。他們以溫和而又眼界狹窄的老好人的簡單道理分析重大的政治問題,最後取得了一致的看法,就是人類永遠都不能得到自由。瓦雷利安山上的炮火依然無休止地轟鳴。敵人的炮彈正在摧毀一座座法國人的房屋,粉碎無數人的生活,摧毀數不清的生靈,葬送許多人的夢想,許多人期待著的歡樂,許多人夢寐以求的幸福;在婦女們的心裏,在女兒們的心裏,在母親們的心裏,在這裏和許多其他的地方,留下永遠無法治愈的痛苦的創傷。
幾秒鐘的功夫,他們就被抓起來,綁起來,帶走,然後扔進一隻小船,押到對面的島上。
且說他們彼此認出來以後,就用力地握握手;在這樣迥然不同的時局下不期而遇,他們都十分激動。索瓦熱先生嘆了口氣,咕噥著說:「發生了多大的變化喲!」本來臉色陰鬱的莫里索也感慨地說:「多好的天氣呀!今天,還是今年第一個好天氣。」
經和風一吹,索瓦熱先生完全醉了。他停下來,說:「咱們現在就去?」
「我認為,你們兩個是間諜,是派來偵察我的。我捉住你們,就該槍斃你們。你們假裝釣魚,是為了更好地掩蓋你們的企圖。你們落到我的手裡,也是你們活該;這是戰爭嘛。
「還不如說這就是死亡。」莫里索接過他的話茬,微笑著說。
索瓦熱先生首先釣到一條鮈魚。莫里索接著也釣到一條。他們隔不多時就抬起漁竿,每一次漁線上都掛著一個銀光閃閃、活蹦亂跳的小東西。這次釣魚的成績簡直神了。
「當然是去我們那個島上了。法國軍隊的前哨就在科隆布附近。我認識迪穆蘭上校;他們會放我們過去的。」
索瓦熱先生沒有回答。
莫里索先生沒有回答。
他們於是放下心來九九藏書,開始釣魚。
「咱們就請他們吃一頓煎魚。」
這時候,一名士兵把滿滿一網兜魚放到軍官的腳邊;他倒沒忘了把這魚兜兒也帶來。那普魯士軍官笑著說:「嘿!嘿!我看成績不錯嘛。不過我們現在要談的是另一回事。請聽我說,不要慌嘛。
和煦的陽光在他們的肩頭灑下一股暖流;他們什麼也不聽;他們什麼也不想;彷彿世界上的一切都不存在;他們只知道釣魚。
莫里索正在緊張地望著他的一次又一次往下沉的漁標;突然,這個性情平和的人,對這些像瘋子般熱衷於戰爭的狂徒怒從中來,低聲抱怨道:「一定是傻瓜才會這樣自相殘殺。」
「去哪兒釣?」
水面上漂浮著一點血。
莫里索剛釣到一條歐鮊,他表示:「可以這麼說,只要這些政府還在,這種情況永遠也不會改變。」
兩個朋友臉色煞白,並排站在那裡,緊張得兩手微微顫抖,但他們一句話也沒說。
索瓦熱先生臉朝下,一頭栽倒。比較高大的莫里索晃了幾晃,身子打了個半旋,仰面倒在夥伴的身上,一股股鮮血從被打穿的制服的前胸湧出來。
這時,莫里索的目光偶然落在幾步以外的草叢裡裝滿鮈魚的網兜上。
莫里索把臉緊貼地面,聽聽附近是否有人走動。他什麼也沒有聽見。只有他們,肯定只有他們。
在一縷陽光的照射下,那堆還在掙扎的魚閃著銀光。他幾乎要昏過去;儘管他強忍住,還是熱淚盈眶。
索瓦熱先生接過他的話,說:「不過,如果是共和國,就不會宣戰了……」
他們小心翼翼地把魚放到一個織得很密的網兜里,網兜就浸在他們腳邊的水中。他們內心喜滋滋的;這種喜悅,是一個人被剝奪了某種心愛的樂趣,時隔很久又失而復得的時候才能感受到的。
緊接著第二朵煙花從堡壘頂上衝出來;過了一會兒,又是一聲炮響。
兩個釣魚人始終站在那裡,沉默不語。這個德國人用本國話下了幾道命令。然後,他把椅子挪了個地方,免得離兩個俘虜太近。十二個士兵走過來,站在距他們二十米的地方,槍柄抵著腳尖。
這普魯士人於是又把索瓦熱先生拉到一邊,向他提出同樣的問題。
九九藏書然後他向那小屋走去。
索瓦熱先生回答:「再見了,莫里索先生。」
莫里索扭過頭,越過堤岸,向左上方望去,只見瓦雷利安山的巨大身影的額頭上有一朵白絮,那就是它剛剛噴出來的硝煙。
春天,上午十點鐘左右,恢復了青春活力的陽光在靜靜的河面上蒸起一層薄霧,順水飄移,也在兩個痴迷的垂釣者的背上灑下新季節的一股甜美的溫意。偶爾,莫里索會對身旁的夥伴說:「嘿!多舒服啊!」索瓦熱先生會回答:「真是再舒服不過了。」對他們來說,這就足以讓他們互相理解、互相敬重了。
瓦雷利安山還在不停地轟鳴,山頭籠罩在硝煙里。
他手下的人散去,然後帶著繩子和石頭回來。他們把石頭捆綁在兩個死者的腳上,然後把他們抬到河邊。
從那家酒館出來的時候,他們已經暈暈乎乎,就像一般空著肚子喝酒的人一樣,有些頭暈眼花了。天氣暖和,微風輕拂著他們的臉。
他突然看到草叢裡的那兜鮈魚。他撿起魚兜,端詳了一下,微微一笑,呼道:「威廉!」
秋天,白日將盡的時候,在夕陽照射下天空如血,猩紅的雲彩倒映在河面上,整個河流變成了紫紅色,天際彷彿燃起了大火,兩個朋友籠罩在火一樣的紅光里,預感到冬天將至而瑟瑟發抖的枯黃的樹木也披上了金裝。索瓦熱先生微笑著看看莫里索,感嘆道:「多美的景緻啊!」而心曠神怡的莫里索,眼睛不離漁標,回答道:「比林蔭大道美多了,嗯?」
巴黎陷入了重圍,忍飢挨餓,痛苦呻|吟。屋頂上的麻雀顯著地稀少了,連陰溝里的老鼠也數量驟減。人們什麼都吃。
莫里索興奮不已:「就這麼說。我同意。」他們便分手,各自回去取釣魚工具。
戰前,每逢星期日,莫里索都是天一亮就出門,手裡拿著竹制的漁竿、背著白鐵罐。他乘坐開往阿爾讓特伊的火車,在科隆布下車,然後步行到瑪朗特島。一到這個令他夢繞魂牽的地方,他馬上就釣起魚來,一直釣到天黑。九九藏書
索瓦熱先生接著他的話說:「連畜生也不如。」
索瓦熱問:「咱們什麼時候再去?」
十二支槍同時響起。
鍾錶匠莫里索先生,因為時局變化成了家居兵。一月里的一個早晨,天氣晴朗,他兩手揣在軍服的褲袋裡,肚子空空,在環城林蔭大道上溜達。他突然在一個同伍面前站住,因為他認出對方是他的一個朋友。那是索瓦熱先生,以前常在河邊釣魚的一個老相識。
他們一動不動,一聲不吭。
然後他又抽起煙斗來。
最後,索瓦熱先生還是下了決心:「走,繼續前進!不過要小心。」他們彎著腰,利用葡萄藤作掩護,睜大眼睛,豎直耳朵,從一片葡萄園裡爬了下去。
索瓦熱先生指著那些山崗,低聲說:「普魯士人就在那上頭。」面對荒無人煙的原野,一陣莫名的恐懼令他們毛骨悚然。
索瓦熱先生聳了聳肩膀,說:「瞧,他們又開始了。」
兩個士兵抓住索瓦熱先生的頭和腿,另外兩個士兵同樣地抓住莫里索先生。他們用力盪了幾下這兩具屍體,便把它們遠遠拋出去。屍體劃了一個弧線,系著石頭的腳衝下,落到河裡。
現在還剩下一條裸|露的地帶,越過它就到達河岸了。他們一陣快跑,到了河邊,馬上蹲在乾枯的蘆葦叢里。
在那座他們原以為沒有人住的房子後面,他們看到二十來個德國兵。
炮聲一下連著一下,山頭噴出一股股死亡的氣息;吐出的乳白色煙霧在靜靜的天空里緩緩上升,在山的上空形成一片煙雲。
普魯士人!他們還從來沒有親眼見過;不過幾個月以來,他們時刻感覺到這些人就在那裡,在巴黎的周圍,蹂躪https://read.99csw.com著法蘭西,燒殺搶掠,製造飢荒;雖然看不見他們,但感覺得到他們無比強大。他們對這個得勝的陌生民族,仇恨之外更有一重近乎迷信般的恐懼。
「不過,你們是從他們的前哨陣地過來的,肯定知道回去的口令。把口令告訴我,我就饒了你們。」
那軍官喊了聲:「開槍!」
瓦雷利安山仍舊炮聲隆隆。
但是周圍是那麼寂靜,是否還冒險穿越田野,他們嚇得猶豫不決了。
河對面,阿爾讓特伊村一片死寂。奧熱蒙和薩努瓦兩座山崗俯視著整個地區。遼闊的平原一直伸展到南泰爾,除了光禿禿的櫻桃樹和灰突突的土地,到處都是空蕩蕩的。
莫里索忽然站住,說:「再喝一杯呀,嗯?」索瓦熱先生同意:「隨您的便。」他們又走進一家酒館。
莫里索打斷他的話:「有了國王,打外戰;有了共和國,打內戰。」
那軍官又說:「我再給你們一分鐘,多一秒都不給。」
一個滿臉鬍鬚的巨人似的傢伙,倒騎著一把椅子,抽著一個老大的瓷煙斗,用一口純正的法語問他們:「喂,先生們,釣魚的成績挺好吧?」
兩根漁竿從他們手中滑落,開始順水漂走。
他結結巴巴地說:「再見了,索瓦熱先生。」
莫里索結結巴巴地說:「喂!萬一碰上他們呢?」
一個穿白圍裙的士兵連忙跑來。普魯士軍官把兩個被槍殺的人釣來的魚扔給他,吩咐道:「趁這些小東西還活著,趕快去給我煎一煎。味道一定很美。」
天空的確是一片蔚藍,充滿陽光。
每個星期日,他都在那兒遇見一個快活開朗的矮胖子,就是這位索瓦熱先生。他在洛萊特聖母院街開服飾用品店,也是個釣魚迷。他們常常手執漁竿,兩隻腳懸在水面上搖晃著,並排坐在那裡度過半天的時光。他們就這樣互相產生了友情。
「當然是去釣魚。」
荒涼的瑪朗特島擋在他們面前,https://read.99csw.com也為他們擋住了河對岸的視線。島上那家飯館的小屋門窗緊閉,就好像已經被人遺棄多年了似的。
他們又並排站在一起了。
普魯士軍官依然平心靜氣,伸手向河那邊指了指,說:「你們想想看,再過五分鐘你們就要淹死在這條河裡了。再過五分鐘!你們想必都有親人吧?」
但是他們突然嚇得打了個寒戰,因為他們真切地感覺到有人在他們身後走動。他們回過頭去一看,只見四個人,四個全副武裝的彪形大漢,全都蓄著鬍子,衣著像是身穿號衣的家丁,戴著平頂軍帽,正緊挨他們的肩膀站著,手中端的槍指著他們的面頰。
但是,突然震耳欲聾的一聲巨響,彷彿是從地下傳來似的,大地都應聲發抖。那是大炮又轟鳴起來。
德國軍官又下了幾道命令。
「去哪兒?」
他們心情沉重、悶悶不樂地並肩走著。莫里索接著說:「還記得釣魚嗎?回想起來多麼有趣呀!」
他們握了握手,渾身不由自主地哆嗦著。
那軍官開始發令。士兵們舉起武器。
然後,他猛地站起來,走到兩個法國人跟前,抓住莫里索的胳膊,把他拉到一邊,低聲對他說:「快說,口令是什麼?你的夥伴絕對不會知道的;我就假裝心軟了。」
他們走進一家咖啡館,每人喝了一杯苦艾酒,然後又繼續在人行道上溜達。
始終泰然自若的軍官低聲說:「現在輪到魚去結束他們了。」
一個小時以後,他們已經並肩走在公路上。他們來到上校佔用的那座別墅。上校聽了他們的請求,覺得很可笑,不過還是同意了他們心血來潮的怪念頭。於是他們帶著通行證繼續前行。沒多久,他們就越過前哨陣地,穿過居民已經逃離的科隆布,來到幾小塊葡萄園邊上;從葡萄園沿斜坡下去,就是塞納河。這時是十一點左右。
有些日子,他們一句話都不說。有時候,他們也聊聊天。不過即使一言不發,他們也能彼此心領神會,因為他們有著相同的愛好和一樣的情懷。
「這就是生活。」索瓦熱先生慨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