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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海上

在海上

小雅維爾已經痛得跪在地上,咬牙切齒,滿眼驚慌。他什麼也沒有說。他的哥哥一直擔心著那個水手的刀,又跑了回來:「等等,等等,別砍,還是把錨拋下去。」
他哥哥說:「還是立刻扔到海里去吧。」
於是人們把一滿桶前兩天捕到的魚倒出來,然後把那條胳膊放到最底下;上面撒上鹽,再把魚一條一條放回去。
他的妻子和孩子們久久地端詳著父親的這段廢肢,摸摸手指頭,剔掉指甲縫裡殘留的鹽粒;然後請來一位木匠做了一個小棺材。
有人拎了一桶水放在他身邊,他隔一會兒就用玻璃杯舀一些清水,慢慢地澆在令人慘不忍睹的傷口上。
「它反正要爛掉。」哥哥說。這時受傷者倒有了個主意。在海上時間長的時候,為了保存魚,人們總把魚裝在桶里用鹽腌起來。
傍晚,小雅維爾把夥伴們叫來,讓他們看一些黑斑,那是在還算是他身體的斷肢部分出現腐爛的不祥徵兆。
但是砍斷繩索,也就丟了拖網,而這拖網是值錢的,值很多錢,一千五百法郎。拖網屬於大雅維爾,他對自己的財產一向是非常珍惜的。

不料沒有多久就起風了;突如其來的狂風迫使拖網漁船逃跑。它逃到英國海岸;但是洶湧的大海拍打著峭壁,衝擊著陸地,根本進不了港。小船只得重返大海,回到法國海岸。但是暴風雨還在肆虐,浪花﹑喧囂和危險包圍著逃難者的所有登陸點,它仍然無法通過防波堤。
「這,當然可以。」其他人齊聲說。

如果被巨浪捲走、也許已隨著船的殘骸葬身海底的可憐人正是我想的這個人,那麼十八年前九-九-藏-書他也曾目擊過另一場悲劇;那場悲劇像所有這類悲劇一樣,既可怕而又簡單。
於是有人拎來了鹽水,倒在傷口上。傷者的臉已經蒼白,牙齒銼得咯嘣響,微微扭動著身子;但是他仍然沒有喊痛。
濱海布洛涅一月二十二日訊:

他哥哥在掌舵,目光隨著他,一邊連連搖頭。
水手當中有個人開了個玩笑:「但願咱們別把它在魚市上跟魚一起賣掉。」
於是他自己用刀割起來。他割得很慢,都是琢磨好了再下刀,就這樣他用像剃刀一樣銳利的刀刃割斷了最後的肌腱;很快,就只剩下一個殘端了。他深深嘆了一口氣,說:「只好這樣。不然我就完蛋了。」
近兩年來我地區沿海漁民已飽受苦難,現又有一樁可怕的禍事令他們震驚不已。由船主雅維爾駕駛的漁船,進港時被沖向西側,在防波堤的岩壁上撞得粉碎。
最近在報紙上讀到如下消息:
不一會兒,流出的血就在甲板上都積成了一汪,一個水手喊道:「他的血都快流幹了,應該把血管紮起來。」
小雅維爾好像傻了。人們幫他把上衣脫掉,只見一個可怕的東西,一段碾得爛糟糟的肉,突突直冒血,就像唧筒抽出來的一樣。他望著自己的胳膊,低聲說:「完蛋了。」
他痛得齜牙咧嘴,大聲疾呼。所有的人都跑了過來,他的哥https://read.99csw.com哥也撂下了舵柄。他們撲向繩索,竭盡全力要把被繩索絞住的那條胳膊解脫出來。沒有成功。「只好把繩索砍斷了。」一個水手說;他隨即從口袋裡掏出一把寬背刀,用這把刀只要兩下子就可以挽救小雅維爾的胳膊。

「你到下面去也許好一點。」哥哥對他說。他下去了;可是過了一個鐘頭他又上來,因為他孤單一個人覺著不舒服。再說,他更喜歡外面的新鮮空氣。他又在帆篷上坐下,繼續用水澆他的胳膊。
醫生檢查了傷口,表示情況良好;給他包紮好以後,囑咐他好好休息。但是在沒有取回他的胳膊以前,雅維爾無論如何也不願意躺下,所以他急忙趕回港口,找到了他畫上十字記號的那個魚桶。
除了雅維爾兄弟倆,其他人都笑了。
天亮了,小雅維爾抓起他那段割下來的胳膊,端詳了很久。它已經開始腐爛。夥伴們也都圍過來看,他們在手上互相傳遞著這個斷肢,摸弄著,翻過來掉過去地看,還有用鼻子聞的。
人們當著他的面把桶倒光;他撿起在鹽水裡保存得很好的胳膊。那胳膊已經有點起皺,不過還新鮮。他用特地帶來的毛巾把它包好,帶回了家。
壞天氣仍在繼續。人們擔心還會發生新的慘禍。
等風輕浪小的時候,船就開始捕魚。漁網固定在一根包著鐵皮的大木杆上,船的兩頭有兩個磙子,繩索在這些磙子上滑動,把杆子放到海里。船呢,就隨著風順著水漂流,拖著這副漁具蹂躪和搜刮海底。
雅維爾的船上有他的弟弟、四個大人和一個少年見習水read•99csw.com手。一天天氣晴好,他從布洛涅出發去撒網。
這一夜天氣仍然很壞,無法靠岸。
這位雅維爾船主是誰?就是那個獨臂人的哥哥嗎?
「很可能是黑病。」一個說。
水手們一邊看,一邊發表各自的看法:
第二天,拖網漁船的全體船員都參加了這截斷臂的下葬儀式。兩兄弟肩並肩走在送葬隊伍的前面。本堂區教堂的聖器室管理人腋下夾著那段屍體。
捕魚的收穫很好。一堆白肚皮的大魚躺在他身邊,做著臨死前的掙扎。他看著那些魚,一邊不停地往自己稀爛的肉上澆水。
後來,風暴終於平息了。船正好在大海上,所以儘管浪比較大,老闆還是吩咐把拖網撒下去。
拖網漁船又離開了;它在波峰浪尖上橫衝直撞,搖晃著,顛簸著,水嘩嘩流,海浪不斷劈頭打來。不過儘管如此,它仍然情緒高昂,因為它已經習慣了這種惡劣的天氣;碰上這種天氣,它有時一連五六天在兩個鄰國之間流蕩,在哪一國都靠不了岸呢。
他好像輕鬆了些,用力地呼吸著。他又向剩下的那段胳膊上潑起水來。
於是他們找來一條繩子,一根棕色的塗了焦油的粗繩子,在傷口上方把胳膊捆起來,用力勒緊。血漸漸不再涌了,直到完全止住。
小雅維爾站起來,那條胳膊懸在一側。他用另一隻手抓住它,把它抬起來,轉了一轉,又搖了一搖。胳膊整個兒斷了,骨頭都碎了,只有青筋還連著這一塊肢體。他傷心地打量著它,沉思著。後來,他走到折好的帆篷上坐下來,同伴們建議他要不斷地浸濕傷口,避免發生黑病read.99csw.com
就像有人要割他的心似的,大雅維爾連忙叫喊:「別,別砍,等等,我來試試貼近風開。」說罷他跑到舵邊,把整個舵柄往下壓。
小雅維爾不再出海。他在港口上得到一個低微的職務。後來每談起他那樁不幸的事故,他總是悄聲跟人吐露這句心裡話:「如果我哥哥當時肯砍斷拖網,我的胳膊本來是能保住的,我敢肯定。但是他太看重自己的財產了。」

過了一會兒,火辣辣的疼痛減輕些了,他對哥哥說:「把你的刀子給我。」哥哥把刀子遞了過去。
他把斷臂抓過來,夾在自己的兩腿中間。
「看來要用鹽水沖洗。」另一個說。
就在他們要返回布洛涅的時候,又是一陣狂風大作;小船又開始了瘋狂的賓士,先是高高躍起,然後一個跟頭跌下去,不停地搖撼著這個可憐的傷員。
風還在刮。船朝著布洛涅方向迂迴航行,直到第二天上午十點鐘。受傷者一直不停地往自己的傷口上潑著水。
但是小雅維爾生氣了:「啊!不行,啊!不行。我不願意。這是我的,對不對,既然這是我的胳膊。」
他問:「我能不能把它放在鹽水裡?」
巨大的拖網被抬到船舷外邊;兩個人在前面,兩個人在後面,開始用磙子把拴住拖網的繩索往下放,拖網猛地觸到海底;但是一個很高的浪頭把船打得傾向一邊,正在船頭指揮下網的小雅維爾身子踉蹌了一下,他的胳膊夾在船身搖晃的一瞬間鬆弛了的繩索和滑動繩索的木杆之間。他拚命地使勁,試圖用另一隻手把繩索扳起來;但是拖網已經在拖動,緊繃的繩索紋絲不九*九*藏*書動。

儘管救生船大力營救,射纜炮射出了纜繩,四個成年人和一個少年見習水手仍舊喪生。
黑夜來臨。一直到天亮天氣都很惡劣。太陽升起的時候,他們眺見的又是英國,不過海面已經不那麼波濤洶湧,他們於是迂迴曲折地向法國方向駛去。
拖網漁船是漁船中的佼佼者。它堅固,再惡劣的天氣都不怕;它的腹部圓圓的,像軟木塞一樣任憑海浪怎樣不住地顛簸;它一年到頭在外面,一年到頭受著拉芒什海峽帶鹹味的厲風的鞭打;它鼓起帆,不知疲倦地乘風破浪,船的一側拖著一面大網擦過海底,把沉睡在岩石間的各種海生小動物:貼在沙子上的平魚呀,長著鉤形爪子的大螃蟹呀,長著尖觸鬚的鰲蝦呀,統統扒起來,一網打盡。
獻給昂利·塞阿爾
漁船一方面被漁網拖住失去了推動力,形同癱瘓;另一方面受到偏流和風力的牽制,幾乎不聽人的操縱。
錨拋了下去,整條錨鏈都放完了,然後開始旋轉起錨的絞盤,讓拖網的繩索放鬆。繩索終於鬆動了,他們把血淋淋的毛呢袖子里的那條已經沒有生氣的胳膊抽了出來。
大雅維爾那時是一艘拖網漁船的船主。
他們終於回到港口。
他時不時地站起來,從船的這頭走到那頭。
哥哥照他的要求做了。
「把我的胳膊抬起來,拉直,使勁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