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珠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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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這般的小題大做,倒把朗丹先生弄得很不自在。他剛開口要說:「唉!我也知道它值不了幾個錢。」那珠寶商卻宣布:
他走進和平街入口的另一家珠寶店。老闆一看見這條項鏈,就大聲疾呼:
他就要出門了,又走回來,俯下身子,對一直在微笑的商人說:「我……我還有別的首飾……是我……從同一個人那兒繼承來的。您也願意買嗎?」
他在妻子留下的一大堆假首飾中翻來翻去找了很久,因為她直到臨死的前幾天還固執地不斷買這些玩意兒,幾乎每天晚上都要帶一件新的回來。他最後決定賣那條大項鏈,她似乎最喜歡那條項鏈,想來准可以賣個六七法郎,因為東西雖是假的,但是做工很精美。
「值多少錢?」
「當然可以。我姓朗丹,我在內務部任職,我住在殉道者街十六號。」
她還一面用手指滾動著珍珠項鏈,讓打磨過的水晶的表面熠熠閃光,一面重複著同樣的話:「快來看呀,它做得多精緻!簡直跟真的一樣。」
天氣和煦,天空一片蔚藍,城市在微笑。一些無所事事的人手插在褲袋裡,走在他前面。
一個冬天的夜晚,她看完歌劇回來,凍得渾身發抖。第二天,她咳嗽不止。一個星期以後,她就死於肺炎。
兩個人凝目注視,互相打量著:科員驚訝得不知所措,珠寶商思忖是不是在跟一個盜賊打交道。
然而他餓,餓得厲害,又囊空如洗。他猛然下了決心,為了不讓自己有猶疑的時間,他大步流星地穿過馬路,衝進了那家珠寶店。
他停下來,獃獃地立在馬路中間。一個可怕的疑問在他的腦海里閃現——她難道……?——這麼說,其他的珠寶也全都是禮物!他感到天旋地轉;感到有一棵樹向他迎面倒過來;他伸出雙臂,倒在地上,失去了知覺。
珠寶商打開賬簿,查了一下,說:「這條項鏈的確是在一八七六年七月二十日送到朗丹太太府上,殉道者街十六號。」
朗丹見他們這樣優哉游哉,心想:「有錢的人多幸福啊!有錢連憂愁都可以驅散,願意去哪兒就可以去哪兒,去旅遊,去尋歡作樂!啊!我要是有錢該多好!」
「啊!沒錯,這條項鏈,我記得很清楚,是從我的店裡買走的。」
朗丹先生完全被弄懵了,他模模糊糊地感覺到自己需要單獨待一https://read.99csw.com會兒,好好想一想,就拿回項鏈,走出去。
店主說:「您可以把這件東西留在我這兒嗎?二十四小時就行,我給您寫一張收據。」
有時,晚上,他們相對坐在爐邊的時候,她會把裝著朗丹先生稱作「假貨」的摩洛哥皮匣子捧到他們喝茶的小桌上,津津有味地審視這些仿造的珠寶,似乎享受到某種深邃、隱秘的快|感;她還硬把一條項鏈戴在丈夫的脖子上,然後開心地大笑,一邊嚷著:「你這個樣子真滑稽!」接著,她就撲到他的懷裡,發狂似地擁吻他。
他和她在一起,幸福得簡直讓人難以相信。她精打細算,持家有方;他們看上去生活得就像很闊綽一樣。她對丈夫關心、體貼、溫存,無微不至。她身上的魅力是那麼大,雖然結婚已經六年,他對她的愛仍然勝似新婚燕爾。
一縷陽光把他刺醒。他慢慢吞吞地爬起來,準備去部里。經歷了一連串的劇烈震動以後,再要上班也很困難。他考慮了一下,他可以請求科長原諒,於是給科長寫了一封信。後來他又想到還得回去找那個珠寶商,想到這兒,臉臊得通紅。他前思後想。不過總不能把項鏈留在珠寶商那裡,他便穿好衣服,出了家門。
一個小時以後,他連中飯也沒有吃,又回到珠寶商這兒。他們一件一件地檢驗珠寶,估著價。這些首飾幾乎全是從這家店裡買走的。
他感到餓了。他從前一天晚上起就沒有吃東西。可是他口袋裡一個蘇也沒有了,於是又想起那條項鏈。一萬八千法郎!一萬八千法郎!這可是一大筆錢啊!
朗丹先生當時是內務部的主任科員,年薪三千五百法郎。他向她求婚,娶了她。
朗丹先生結結巴巴地說:「當然,可以。」他疊好收據,放進衣袋,走了出去。
她是外省一個稅務官的女兒,父親好幾年前去世,不久她就和母親來到巴黎。母親希望給女兒找一門親事,經常去附近的幾個中產階級人家串門。她們雖然清貧,但都是正派人,穩重而又溫和。這個年輕女孩,是正派女人的絕對典型,明智的年輕人夢寐以求的可以託付一生的女人。她的樸實的美有著貞潔天使的魅力;她那從不離嘴唇的不易覺察的笑意,就像是她心靈的反映。
「不過……不過您https://read.99csw.com再好好看一看,先生,我過去一直以為它是……假的。」
「先生,它值一萬二千到一萬五千法郎。不過您得把它的準確來源告訴我,我才能收購。」
他已經欠下了幾筆債,成了一個拆東牆補西牆、四處奔波借錢的人。終於,一天早上,他連一個蘇也沒有了,可是離月底還有整整一個星期。他琢磨:也許可以變賣點什麼。他立刻想到,正可以擺脫掉妻子的那些「假貨」,因為他內心深處對這些從前讓他憤怒的「冒牌貨」始終怨恨難消,甚至每天一看到這些東西,就有點敗壞他懷念愛人的心情。
她對假珠寶的這種愛好,頗讓丈夫心中不快。他經常苦口婆心地勸她:「親愛的,既然沒有能力買真珠寶,那就用自身的美貌和魅力來顯示自己,這是最難得的珠寶。」
現在,朗丹在估價上分文必爭,動不動就發火,還要店主拿出賣貨時的賬簿給他看;數額不斷增大,他的嗓門也越來越高。
那個人接過項鏈,仔細觀察,翻來倒去,掂掂分量,拿放大鏡端詳;叫來一個夥計,對他低聲說了自己的看法;又把項鏈放在櫃檯上,以便更好地判斷遠觀的效果。
商人鞠了個躬,說:「當然啦,先生。」一個夥計走出去盡情大笑;另一個夥計一個勁地擤鼻子。
可是她每一次都嫣然一笑,這樣回答:「你叫我怎麼辦?我就是喜好這個。這是我的怪癖。我也明白你說得對;可是本性難移呀。我當然更喜歡真珠寶!」
她的女朋友們(她認識幾個小公務員的妻子)經常能給她弄到包廂的票,請她去看熱門的話劇,甚至是首場演出。她硬拉著丈夫去參加這些消遣,不管他樂意不樂意。可是丈夫上了一天班,這些消遣會讓他更加疲憊。於是他央求她:請一位認識的太太一起去看戲,然後再把她送回家。她覺得這樣做不太合適,很久都不肯讓步。最後為了讓他高興,她終於答應了。他對她真是感激不盡。
他叫了一輛出租馬車,回家去取珠寶。
但是他的生活變得困難了。他的薪水,妻子在的時候,滿足兩口子的所需綽綽有餘,現在一個人過日子卻捉襟見肘了。他納悶,妻子哪兒來的這麼大的本事,讓他能天天喝上等的葡萄酒,吃|精美的食品。而現在,以他的有限收入,他再也九_九_藏_書享受不到這一切了。
這一次,朗丹先生驚訝得腿都發軟了,不得不坐下來。他接著說:
他把妻子的房間原封不動地保留著,每天把自己關在裏面想她;所有的傢具,甚至她的衣服,都保持在她臨終那一天擺放的地方。
自從那晚在副科長家的聚會上遇見這個年輕女子,朗丹先生就落入了情網。
他穿過街道,往北走;發現走錯了,又往南,走到土伊勒里,穿過塞納河;發現又走錯了,又往回走,到了香榭麗舍林蔭道,腦子也沒弄清楚是怎麼回事。他苦苦思索,想弄個明白。他妻子不可能買一件這麼昂貴的東西——不,絕不可能——那麼,這是一件禮物!一件禮物!可是,誰送給她的禮物呢?為什麼要送給她禮物呢?
然後,他乘出租馬車去樹林兜了一圈。他帶著幾分輕蔑看著來往的華麗車輛,真想對過路的人大喊:「瞧我呀,我也有錢。我有二十萬法郎!」
珠寶商表示:「先生,我已經了解過了,如果您仍舊是那個意向,我立刻就可以按我昨天出的價付錢給您。」
在她身上,他能責怪的只有兩種嗜好:愛上劇院和愛假珠寶。
他去瓦贊飯店吃中飯,喝了一瓶二十法郎的好酒。
他把那條項鏈放進衣服口袋,沿著林蔭大道向部里走去,一邊走一邊找一家他覺得值得信任的珠寶店。
然而,這種上劇院的嗜好不久就產生出打扮的需要。不錯,她的衣著仍然十分簡單,總是既雅緻又樸素;她的溫柔的美,謙虛、和善、令人不可抗拒的美,彷彿因她的連衣裙的簡樸而更增添了新的韻味。不過她逐漸養成了一種習慣:耳朵上墜兩顆幾可亂真的人造大鑽石;她還愛戴假珍read•99csw.com珠項鏈,充金的手鐲,以及鑲著各種仿寶石的玻璃小飾物的壓發梳。
所有的人對她極口稱讚;認識她的人都一迭連聲地誇獎:「誰要是娶了她,肯定很幸福。再也找不到比她更好的了。」
他又想起他的部。他讓車夫把他拉到部里,不假思索地直驅科長辦公室,向科長宣布:「先生,我來向您辭職。我得到了一筆三十萬法郎的遺產。」他走去和老同事們一一握手告別,並且對他們暢談自己的新生活規劃。接著,他在英格蘭咖啡館吃晚飯。
朗丹全不在乎,紅著臉,依然認真地說:「我馬上就給您拿來。」
那副大顆的鑽石耳墜值兩萬法郎,幾個手鐲值三萬五,幾個胸針、戒指和頸飾一萬六,一件鑲有祖母綠和藍寶石的首飾一萬四;一個獨粒鑽石掛在金鏈上組成的項鏈四萬,總共十九萬六千法郎。
商人暗含譏諷地說:「看來這些東西的主人把積蓄全用來買珠寶了。」
「先生,我是兩萬五千法郎賣出去的。我願意以一萬八千法郎買回來,如果您能向我說明是怎麼得來的。這是法律規定。」
朗丹差點兒隨她一起進了墳墓。他是那麼悲傷,不到一個月,頭髮全白了。他從早哭到晚,哀天叫地,痛不欲生;對亡妻的回憶,她的音容笑貌和所有可愛之處,始終縈繞著他。
他坐在一位看來很高雅的先生旁邊。他心癢難耐,禁不住要自我炫耀一下,讓這位先生知道他剛剛繼承了四十萬法郎的遺產。
他清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在一家藥店;是過路的人把他抬到了這裏。他請人把他送回家,然後就把自己關在家裡。
「先生,」他對店家說,「我很想知道您對這個東西怎麼估價。」
他終於看到了一家,就走進去。把自己的貧困這樣袒露給人家,把一件這麼不值錢的東西拿來賣,他很有些害羞。
他只好苦笑著說:「你的喜好真像個吉卜賽女郎。」
珠寶商遠遠看見他,就立刻殷勤地迎上來,滿臉堆笑,請他坐下。夥計們也都圍過來,眼裡和唇邊都帶著開心的意味,側目瞟著朗丹。
半年後,他再次結婚。她的第二個妻read•99csw•com子很正派,但是個性很強,很難相處,讓他吃了很多苦頭。
但是,他一走到街上,就忍不住笑了,心裏想:「傻瓜!啊!傻瓜!我剛才要是抓住他報的價讓他買下,他就慘了!竟有這樣的珠寶商,真假都分不清!」
珠寶店老闆接著說:「先生,您可以告訴我貴姓嗎?」
他痛哭流涕,直到深夜,嘴裏咬著一塊毛巾,免得哭出聲來。他又是勞累又是傷心,筋疲力盡地爬上床,這一夜睡得昏昏沉沉。
他來到和平街,開始在那家珠寶店馬路對面的人行道上走來走去。一萬八千法郎!他有二十次都已經想進去了;但是羞恥心總是讓他止步不前。
他走到街上,看著旺多姆圓柱,恨不得像爬奪彩桿似的爬上去。他感到那麼輕鬆,似乎縱身一跳,就能像玩跳背遊戲一樣,飛躍圓柱頂端那聳立半空的皇帝雕像。
時間也減輕不了他的哀傷。經常,上班的時候,同事們正在談論時事新聞,他會突然面頰一鼓,鼻子一蹙,眼睛里充滿淚水,臉上露出一副痛苦的表情,泣不成聲。
朗丹先生徹底被弄糊塗了,問:
科員結結巴巴地說:「當然啦。」
朗丹嚴肅地說:「這也是一種存錢的方式,並沒有什麼特別的。」他和店主約好,第二天進行一次複核鑒定,然後就走了。
鰥夫眼睛瞪得老大,愣了好一會兒,似乎沒有聽懂。最後他結結巴巴地說:「您說什麼?……您沒有搞錯吧?」對方見他這麼驚訝,誤解了他的意思,生硬地說:「您可以去別的家,看人家是不是給您的價更高。我認為它最多值一萬五千。如果找不到更好的買家,您還可以再回來找我。」
生平第一次,他不厭煩上劇院,然後又跟幾個妓|女混了一夜。
珠寶商於是從抽屜里取出十八張大票子,數了一遍,遞給朗丹。朗丹在一小張收據上籤了字,顫顫巍巍地把錢放進口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