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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安東尼

聖安東尼

這時,雞棚里的公雞高唱,天就要亮了,他開始掩埋屍體。
他嘟噥著:「啊!豬!豬!你還沒死!現在,你要去揭發我了……等等……等等!」
原來是他,他的普魯士人;他躺在廄肥里被焐暖和了,蘇醒過來,爬了出來,渾身的臭糞。他無意識地在廄肥堆上坐下,痴痴地待在那裡,紛紛揚揚的雪落在他身上;他身上沾滿了污穢和血跡;他還醉得暈暈乎乎,剛才的重擊打得他還昏天黑地,受傷的身體已經疲憊不堪。
大伙兒開心得捧腹大笑;聖安東尼得意洋洋,把他的豬從地上拎起來,裝出要給他包紮傷口的樣子,然後喊道:「他媽的,既然你不願意吃,那就得再喝點兒!」立刻就有人去小酒館買燒酒。

然後他停了下來,動作之猛烈讓他氣喘吁吁,他大口地呼吸著;把普魯士人殺死了,他的心情平靜了許多。
一天晚上,他吃飽了,再也不肯多吃一口;他想站起來回去。可是聖安東尼手腕一使勁,一把攔住他,然後兩隻有力的手放在他肩膀上用力一摁,他猛地坐下去,把椅子都壓散了。
他還是想不出辦法,想不出一點辦法。
開始下起雪來,沒有月亮的夜晚,從鋪在凄涼原野上的這層白色借得一點可憐的微光。寒氣刺骨,更加重了這兩個人的醉意。聖安東尼因為沒有佔上風而怏怏不樂,就拿他的豬開心,推搡他的肩膀,想把他推到溝里去。對方一再躲閃著他的進攻,並且每一次都氣惱地迸出幾個德國詞,惹得農莊主哈哈大笑。最後,德國人憤怒了;就在聖安東尼又要推搡他的時候,他狠狠回敬了聖安東尼一拳,把鄉下大漢打了一個趔趄了。
他在廄肥堆上挖了一個窟窿,找到了地面又繼續往下挖;他幹得毫無章法,只是兩條胳膊和全身做出一些狂亂的動作,蠻幹一通。
聖安東尼從頭到腳一陣戰慄,喃喃地說:「你怎麼啦,癩皮狗?」他向前走了幾步,眼睛在昏暗的院子里,在模糊不清的陰影中搜索。
那個士兵發出一聲瀕死的長長的哀號,仰面倒下;老農把鐵叉從傷口裡拔|出|來,又往肚子上、胃上和喉嚨上連連猛戳;他就像瘋子一樣,把這抽搐的身體從頭到腳戳滿了窟窿,裏面湧出大股大股的血漿。
雪還在下。大地白茫茫一片。農莊的房屋變成了幾個大黑斑。老人走近狗窩。那條狗正在拉扯著鏈子。他把它放了。這時「貪吃」猛地一躥,又戛然止步;它的毛都支了起來,伸出兩隻前爪,露出獠牙,鼻子朝著廄肥堆。
他已經養成了習慣,帶他進了誰家就讓誰家拿東西給他的豬吃。這成了他每天最大的樂事,最大的消遣:「您願意給他什read.99csw.com麼就給他什麼,他全吃。」人們給他麵包,黃油,土豆,冷盤,豬下水香腸,還特別說明:「這是您的下水,上等的。」
由於大家都知道他們關係極好,誰也沒有懷疑他;他甚至帶領人四處尋找,說那個普魯士人每天晚上都去找女人。
這是一場較量,一次戰鬥,一種復讎!他媽的,看誰喝得多!一升酒下肚以後,他們誰都不能再喝了。可是兩個人中沒有一個輸家。他們打了個平手,如此而已。那就第二天重新開始!
人們都叫他聖安東尼,因為他的名字叫安東尼,可能也因為他樂天知命,總是快快活活,喜歡開玩笑,愛佳肴,嗜美酒,又善於追女佣人,儘管他已經年過六十。
他每天下午都挽著他的德國人去鄰居家串門。他拍著他的肩膀,喜滋滋地向他們介紹:「瞧呀,這是我的豬。看他有多肥,這個畜生。」
他躺下,一直思考著下一步怎麼辦,可是想不出任何辦法;他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內心的恐懼越來越強烈。敵人一定會槍斃他!他嚇得直出冷汗,牙齒咯咯作響;他再也沒法在被窩裡待下去,便哆哆嗦嗦從床上爬了起來。
普魯士人狼吞虎咽地把一盤濃湯喝了下去;聖安東尼又給他盛了一盤,他同樣一掃而光;要他喝第三盤的時候,他拒絕了,儘管農莊主一迭連聲地說:「喂,把這一盤也灌下去。加加肥,不然你就說出不喝的原因來。喝呀,我的豬!」。
氣候嚴寒,冰凍三尺,一八七〇年的冬天彷彿把所有災難都一股腦兒投在法蘭西的土地上。
那個士兵還以為主人是要他多喝一些,所以滿意地笑著,做著手勢,表示肚子已經滿了。
老頭兒樂不可支,讓人拿來燒酒,上等的,最烈的,請大家一起喝。他們跟普魯士人碰杯;普魯士人恭維地咋著舌頭,表示他覺得這酒好極了。聖安東尼衝著他的鼻子大喊:「怎麼樣?這是白蘭地!在你家是喝不到的,我的豬。」
他也看見聖安東尼,不過他昏頭昏腦,還弄不明白是怎麼回事,他動了動,想要站起來。但是老頭兒一認出是他,就像一頭瘋狂的野獸一樣勃然大怒。
等坑挖得夠深了,他就用叉九-九-藏-書子把屍體推到坑裡,把土扔進去蓋在屍體上面,又踩了好一會兒,然後再把廄肥堆到原來的位置。看到濃密的大雪在彌補自己的工作,用它白色的面紗掩蓋了留下的痕迹,他露出了微笑。
大伙兒擠眉弄眼,不敢笑得太放肆,怕普魯士人猜出來他們在嘲弄他。只有聖安東尼,一天比一天大胆,經常擰著他的大腿,高喊著「全是肥肉」;拍著他的屁股,叫嚷著「全是豬皮」;用他那能舉起鐵砧的粗壯的胳膊把他抱起來,一邊說:「凈重六百公斤,還不帶損耗。」
「我把他賣給你吧,塞澤爾,三個皮斯托爾。」
正像他預料的那樣,普魯士人被埋到廄肥底下了。聖安東尼用長柄叉把廄肥堆平整了一下,就把叉子杵在旁邊的地上。他叫來一個僱工,吩咐他把兩匹馬帶回馬廄,便回自己的房裡去。

鄰村一個退休憲兵被逮捕,槍斃了;他開一家小客棧,並且有一個漂亮女兒。
他沖向德國人,像舉起長矛一樣高舉起鐵叉,使出兩臂的全部力量刺過去;四個鐵齒深深扎進德國人的胸膛,一直扎到木柄。
普魯士兵轉動著兩隻憤怒的眼睛,不過他還是喝了,要他喝多少他就喝多少;在圍觀者的喝彩聲中,聖安東尼跟他對著喝。
醉老頭兒火冒三丈,攔腰抱住普魯士人,像對付小孩子似的把他搖晃了幾秒鐘,接著猛地一推把他摔到路的另一邊。然後,他叉著胳膊又笑了起來,這回幹得這麼利索,他十分得意。
一小時以後,他就在村裡到處跑,打聽他的那個普魯士士兵的下落。他還去找他的長官,想知道他們為什麼——用他的話說——把分給他的人撤了回去。
一天早晨,他正跟用人們一起吃飯,門開了,村長希科老闆走進來,身後跟著一個戴黑色銅尖兒軍盔的士兵。聖安東尼霍地站起身來;幾個用人都看著他,心想會看到他把這個普魯士人砍成碎塊;不料他所做的只是跟鎮長握了握手。鎮長對他說:「這是分配給你的一個,聖安東尼。他們是昨天夜間來的。千萬別干蠢事;他們說了,只要出一點點小事,就把全鎮殺光燒光。我已經跟你說清楚了。你管他吃的;看來這是一個挺好的小夥子。再見,我去別的家了。每家都有份。」他說完就走了。
「我,我想吃的是他的蹄子。」
樓下的座鐘敲響了清晨五點。那條狗仍然叫個不停。鄉下人簡直要瘋了。他站起來,想去解開系那條狗的鏈子,讓它別再叫喚。他走到樓下,打https://read•99csw.com開門,在夜色中往前走。
將近半夜時,他的看家狗,一條名叫「貪吃」的狼狗,拚命地嚎叫起來。聖安東尼老爹頓時寒徹骨髓;這畜生每發出一聲凄厲的長吠,老頭兒就起一身雞皮疙瘩。
他獃獃地站在那兒,昏了頭,而這時那兩匹馬一直在不慌不忙地拉著車往前走。
他該怎麼辦呢?他一定會被槍斃的!敵人會燒掉他的農莊,把全村變成一片廢墟!怎麼辦?怎麼辦?怎樣才能把這具屍體,這個死人藏起來,騙過普魯士人?遠遠的,在寂靜的雪原深處傳來人聲。於是,他就像發了瘋似的,撿起軍盔,戴在他的受害者頭上;然後摟住他的腰,把他抱起來,跑去追趕他的馬車,把屍體拋在廄肥上。只能先回家,再考慮怎麼辦。
這個士兵又傻又聽話,給他吃什麼他就乖乖地吃什麼,並且對這麼多人關心他感到榮幸。來者不拒的結果,幾乎讓他吃出了病;他真的越來越肥,那身軍裝對他來說已經太緊了。聖安東尼非常高興,對他說:「我的豬,你要知道,得給你另外做個籠子啦。」
可是士兵一骨碌爬了起來,光著腦袋,因為他的頭盔摔掉了;他拔出軍刀,向安東尼老爹撲過來。
那士兵回答了一聲「牙」,就貪婪地喝起來。農莊主很得意,覺得自己的威信又樹立了起來,向幾個用人眨了眨眼睛;他們既害怕又覺得好笑,臉上露出奇怪的表情。
獻給X.夏爾姆
他們搖搖晃晃地走出去,上路了。兩匹馬拉著運廄肥的大車在他們旁邊慢吞吞地行進。
他看著這個形體,幾乎要嚇癱了,氣都喘不過來。他突然看見杵在地上的長柄叉;他從地里拔起叉子;人恐懼到了極點,懦夫也會變得勇敢,他沖向前去,想看個清楚。
再說,他們還真變成了世界上最要好的朋友;老頭兒每次去附近辦事,普魯士人都主動陪他去,唯一的原因就是喜歡跟他在一起。
諾曼底人臉紅得像個西紅柿,眼裡直冒火,不停地往杯子里倒酒,一邊碰杯一邊咕嚕著:「祝你健康!」普魯士人呢,一聲不吭,只顧大口大口地往肚子里灌白蘭地。
https://read.99csw.com我買下了,聖安東尼,我還要請你來吃豬血灌腸。」
忽然,他看見一個形體,一個人的形體,坐在廄肥堆上!
他下樓到了廚房,從櫥櫃里拿了一瓶白蘭地,又回到樓上。他接連喝了兩大杯,剛才的醉意還沒醒,現在醉得更厲害了;可是這並沒有減輕他內心的憂慮。他真他媽的蠢,幹了這麼一件好事!
這一來,鄉下人驚呆了,不知所措。他看到那身體先抽|動了幾下,然後就肚皮朝地一動不動了。他彎下腰去,把那身體翻過來,端詳了一會兒。普魯士人眼睛閉著,鮮血從鬢角的一個裂口流出來。儘管天色已黑,聖安東尼老爹仍然分辨得出雪地上棕紅色的血跡。
他不停地踱來踱去,尋思著計策、說辭和花招;他時不時地喝一大口烈酒,給自己增加一點勇氣。
他睡醒時,酒也醒了;他頭腦冷靜了,精神飽滿了,可以判斷情況、為事態的發展做準備了。
完事了,他把長柄叉又插在廄肥堆上,就回自己的房裡。剩下的半瓶白蘭地仍然放在桌子上;他一口氣把酒喝光,便一頭倒在床上,沉沉入睡。
「你摸摸他的肚子,你就看得出,他身上全都是肥油。」
他一邊小步走著,一邊苦思冥想,想不出一點主意。他看得出,感覺得到,自己完蛋了。他回到自己家的院子里。屋頂小窗還有燈光,他的女僕還沒睡;他連忙把車往後倒,退到一個漚肥坑邊。他想,卸下車上裝的廄肥的時候,放在上面的屍體自然就會跌落到坑的底下;於是他翻倒了大車。
聖安東尼老爹辦事既有遠見,也會見機而行;他預計來年春天會缺少廄肥,便向一個手頭拮据的鄉鄰買了一些;雙方談好,他每天傍晚駕著他的兩輪板車去拉一趟。
聖安東尼老爹嚇得臉色蒼白;他打量著分配給他的這個普魯士人。這是個胖小夥子,肉乎乎的,皮膚白皙,藍眼睛,金黃色的汗毛,絡腮鬍子一直蔓延到顴頰,看上去有些傻氣、靦腆而又和善。機靈的諾曼底人很快就把他看透了,一顆懸著的心也放了下來,便示意他坐下,然後問他:「您想喝濃湯嗎?」外國人聽不懂。聖安東尼於是壯起膽子,把盛滿濃湯的盤子推到他面前,說:「喏,喝了它,胖豬。」
他是科區常見的那種身材高大的鄉下人,滿面紅光,寬胸脯,大肚皮,兩條腿長長的;不過要撐起這麼碩大的身軀,這兩條腿可就顯得有些單薄。
所以每天,天快黑的時候,聖安東尼老爹就總是由他的豬陪著,動身去相距半法里遠https://read.99csw.com的奧勒農莊。每天給這畜生吃東西的時候,都熱鬧得像過節。當地人全都跑去看,就像星期日去望大彌撒一樣。
那些鄉下人心裏都樂開了花。「聖安東尼這傢伙,他真會搞笑!」
他就像兩條腿折斷了似的,整個兒倒在椅子上,痴痴地發獃;他已經精疲力竭,惶恐地等待著「貪吃」重新開始它的哀鳴;恐怖通常用來震撼我們神經的那種一次次的心驚肉跳,折磨著他。
這時,聖安東尼已經跟他混熟了,敲著他的肚子喊道:「我這頭豬的大肚子裝滿了!」不過他突然前仰後合,臉通紅,像中了風似的幾乎栽倒,話也說不出了。原來他想到了一件事,讓他笑得喘不過氣來:「聖安東尼和他的豬就是這樣,就是這樣。他就是我的豬!」三個用人也放聲大笑。
從這以後,聖安東尼老爹出門總要帶上他的普魯士人。他總算找到了合適的機會,進行他特有的復讎,一個戲謔老手的復讎。聖安東尼的惡作劇,讓膽戰心驚的本地人,背著入侵者笑得肚子痛。真的,論起逗樂兒,誰也比不了他。只有他能想出這樣的事兒。老機靈鬼,真有你的!
他的妻子已經亡故,他單身一人在自己的莊園里生活,有一個女僕和兩個僱工。他管理自己的農莊稱得上精明的鬼才;他對自己的利益關心備至;他做買賣,養牲畜,種莊稼,樣樣精通。他的兩個兒子和三個女兒都攀上了好親事,住在附近,每個月來跟老爸共進一次晚餐。他的精力旺盛在四鄰八鄉是出了名的;大家這樣稱道人已經成了口頭禪:「他壯得就像聖安東尼。」
普魯士人撲到跟前了,他低著腦袋,刀尖朝前,心想准可以一刀致命。但是就在刀尖要戳進肚子的一剎那,老頭兒一把抓住刀身,把刀推開了,緊接著用鞭子的把柄猛擊對方的太陽穴;敵人立刻倒在他腳下。
不過,那士兵還是開始起了疑心;如果大家笑得太厲害,他就轉動著不耐煩的眼睛,有時眼裡還閃爍著憤怒的火花。
見此情景,鄉下人手握著鞭子桿的半腰,這鞭子是用冬青木做成的,筆直,像乾燥的牛後頸韌帶一樣剛中有柔。
普魯士入侵的時候,聖安東尼常在小酒館里揚言,他能吃下敵人一個軍團;因為他像一個地道的諾曼底人那樣愛吹牛,心裏膽怯,卻偏要誇海口。他用拳頭猛敲著木桌,把咖啡杯和小酒杯都震得跳起舞來;他臉漲得通紅,眼裡冒著凶光,用樂呵人假裝憤怒的語調高喊:「我一定要把他們吃掉,他媽的!」他滿以為普魯士人不會推進到塔內維爾;可是當他聽說他們已經到了婁托,他就再也不出家門了,只是從廚房的小窗里不停地往大路上窺伺,預感到隨時會有端著刺刀的敵人走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