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丹姑娘
他感到心靈和肉體里有一股巨大的力量把自己推向她。他恨不得緊緊抱住她，掐死她，吃掉她，把她化入自己的軀體。因為無能，因為性急，因為氣惱，因為她還不屬於自己，他都會氣得發抖，彷彿他們本來就是一個整體。
他回答：「不，只是肚子里就像裝滿了糊糊似的，一點也不餓。」
隨後他又產生了再看看她的願望，於是他一次次地在馬丹農莊前經過。他終於看到她在一根系在兩棵蘋果樹之間的繩子上晾衣服。
他，伯努瓦，只看得見她的背影；不過她的臉長得什麼樣，他是熟悉的，雖然他還從來沒像現在這樣仔細地看過她。
天熱，她只穿一條短裙；當她抬起胳膊掛餐巾的時候，她僅穿的一件襯衫在她的皮膚上清晰地勾勒出她的身腰的曲線。
這一天是休息日，田野上空無一人。分散在一片苜蓿地里的母牛，沉穩地趴卧在地上，攤開碩大的肚子，在大太陽下反芻。幾把卸下來的犁撂在一片耕過的土地的一個角落裡；一個個黃色地塊，是剛收割的小麥田和燕麥田，剩下的短秸正在腐爛；在這些黃色地塊中間，有幾個大片的褐色方塊，那是翻好了準備播種的土地。
「是個女娃，挺可愛的。」
她朝他肚子上使勁捅了一下，就跑著逃走了。
她的父親邁著富裕的農莊主那種趾高氣揚的步子走在她身旁。他瞧不起布罩衫，穿的是一種灰呢子的西裝上衣，還戴著一頂寬沿兒的圓頂禮帽。
「是個啥？」
她把兩手往腰上一叉：「又不是我強迫你的。」
不過他一想到可能哪天早上跟她不期而遇，不得不跟她說話，就怕得要命。從前他握著她的手，吻著她面頰邊的頭髮，說了那麼多情意綿綿的話；如今，他還能跟她說什麼呢？他也經常回想起他們在溝邊的幽會。在發下那麼多山ｒｅaｄ.99cｓw.ｃoｍ盟海誓之後，她做出的事的確很不光彩。
他回到家，濃湯已經放在桌子上。他在母親對面坐下，旁邊是一個長工和一個小夥計；女用人去取蘋果酒了。
燉肉他幾乎沒有碰。母親說：
「我來了，我來了，馬丹姑娘。」
他看著她，不知道該說什麼，也不知道該做什麼。她又叫喊起來。「哎喲！哎喲！我痛死了！哎喲！伯努瓦呢？」
幾個月過去，又是幾個月過去。他偶爾遠遠看見她邁著變得沉重的步子到村裡去。她瞧見他，臉漲得通紅，低下頭，加快了腳步。而他呢，就從正走的路上岔開，避免跟她碰面，避免和她的眼光相遇。
「讓我看看她，伯努瓦。」
不過他的心病並沒有痊癒，他總在想著這件事。他避免再走她家周圍的那幾條路，因為他連她家院子里的那幾棵樹也不願意再看見。這就迫使他早出晚歸都要繞個大圈子。
對馬丹小姐的挂念，就像一隻關在屋子裡的蒼蠅，在伯努瓦的頭腦里騷動。
他看著其他人吃，過一會兒切下一口麵包，慢吞吞地送到嘴裏，久久地嚼著。他在想馬丹姑娘：「她還真是個漂亮姑娘。」就好像在這以前他從來沒有發現這一點，這是突如其來的，而且來勢那麼兇猛，弄得他連飯也吃不下了。
他強吞了幾塊，又把他的餐盤推開了——不行，一點也吃不下，毫無辦法。
星期日，望彌撒的時候，他的眼睛就沒有離開過她。她發覺了，好幾次對他微笑，因為她很高興自己受到這樣的愛慕。
她劇烈地扭動著。
足有一個月的時間，他滿腦子裡都是她。人家一在他面前提到她的名字，他就直打哆嗦。他茶飯不思；他每天夜裡都盜汗，讓他難以安眠。
於是，丈夫熱淚盈眶，向前一步，接過對方捧給他的脆弱的九_九_藏_書嬰兒，親吻她，有好幾秒鐘說不出話來；然後把孩子放回床上，向伯努瓦伸出雙手：
他獃獃地站著，臉色比她還要慘白，顫抖得比她還要厲害，結結巴巴地說：
「來，伯努瓦，盡量吃一點；這是燉羊排骨，對你有好處。就是沒有胃口，也要勉強自己吃一點。」
他們又默不作聲了。過了幾秒鐘，母親有氣無力地說：
一天晚上，他突然在一條路上遇見她。見他走過來，她停下了。於是他徑直向她走過去，儘管緊張和激動得喘不過氣來，但是他已經下了決心要跟她說說話。他嘟嘟噥噥地開始說：
他結結巴巴地說：「是，是你；我睡不著，吃不香，歇不好，沒胃口，什麼都做不成了。」
她精疲力竭，忐忑不安，問：
他突然產生了一個熱切的願望：援救她，幫她平靜下來，幫她解除痛苦。他俯下身子，把她抱起來，放到床上。她還在呻|吟。他替她脫衣服，脫掉她的上衣、連衣裙和襯裙。她為了不叫出聲來，頻頻地咬著自己的拳頭。他就照平常給牲口，給母牛﹑母羊﹑母馬接仔時那樣，幫助她，手裡捧出一個哇哇啼哭的胖娃娃來。
他並不憂傷，也沒有什麼不高興；他說不清自己到底怎麼了。總好像有什麼東西糾纏著他；有什麼東西牽扯著他的心靈；有一個念頭總也揮之不去，讓他的心痒痒的難受。有時候一個老大的蒼蠅被關在一個房間里，你聽見它在嗡嗡地飛，這噪音騷擾著你，讓你心煩。突然它停了下來；等你把它都忘了；可是突然它又飛了起來，迫使你抬起頭。你逮不著它，趕不走它，打不死它，也沒法讓它停住不動。它剛落下，又嗡嗡叫著飛起來。
他走去抱起小女孩，捧給她看，就像捧著聖體餅似的。就在這時門開了，伊西多爾·瓦蘭走進來。九*九*藏*書
她用很低的聲音說：
他待在房間里，一個月沒有出門，然後才又干起活來。
她氣喘吁吁地說：
「那麼，該怎麼辦才能治好你呢？」
伯努瓦有些不知所措，結結巴巴地說：「我正路過，我正從這裏路過，聽到她叫喊，我就進來了……這是你的孩子，瓦蘭。」
伯努瓦倚著柱子，突然有一種強烈的感覺，希望大哭一場。不過，他卻突然聽到了一聲叫喊，那是從屋裡傳出來的一聲響亮的呼救聲。他驚呆了，手緊緊抓住木柱，繼續聽。又是一聲長長的撕肝裂肺的叫喊，傳進他的耳朵，穿透他的心靈和肉體。是她在這麼凄慘地叫喊！他立刻衝進去，穿過草地，推開門，只見她躺在地上，抽搐著，臉色蒼白，滿眼惶恐，經受著分娩的痛苦折磨。
不過，悲痛還是漸漸地從他的心裏消失了；留下的只有傷感。於是有一天，他第一次又走上挨著她家農莊的那條老路。他遠遠看著她家的房頂。就是在那裡！她就是在那裡和另一個男人生活！蘋果樹開滿了花，公雞正在肥料堆上歌唱。整個住所好像空蕩蕩的，正值春忙，人們都去田裡幹活了。他在柵欄旁停下，向院子里張望。狗在窩前睡覺，三頭小牛一個跟著一個慢吞吞地向水塘走去。一隻大火雞正在門前展開尾巴，以舞台上歌唱家的做派在雞群前炫耀。
他把產兒擦乾淨，用爐火前烘乾的一塊抹布包起來，放到桌子上一堆待熨的衣服上；然後，他又來到母親身邊。
午後，他到地里去轉了一圈；他讓小夥計去休息，答應順便放放牲口。
「你不舒服嗎？」
「一言為定，一言為定，伯努瓦，現在，我們之間，你瞧，一切就這麼說定啦。如果你願意，咱們就是一對好朋友了，是呀，一對好朋友！……」
一天晚上，伯努瓦從村政府前面經過，聽九九藏書說她懷孕了。他不但沒有感到太大的痛苦，反倒覺得輕鬆了。現在，總算結束了，完全結束了。這比她結婚那件事更徹底地把他們分開了。真的，他寧願是這樣。
他呢，他已經不愛她，一點也不愛她了。那段事已經結束。什麼原因？怎麼會呢？他也說不清。剛剛發生的事，要比十年不見面更能醫治好他的創傷。
可是突然，到了約會的時間她不來了。他在她家莊院周圍轉來轉去，也見不到她。他只能在星期日望彌撒的時候遠遠看她一眼。這還不算，有一個星期日，本堂神父講完道以後，竟在講壇上發布了維克托瓦爾–阿黛拉依德·馬丹和約瑟凡–伊西多爾·瓦蘭將要結婚的預告。
他重新把她放在地上，換了被褥，又幫她躺下。她結結巴巴地說：「謝謝，伯努瓦，你真是個好人。」她流出幾滴眼淚，彷彿內心萌生出一種歉疚。
她就像故意逗弄他似的，回答：
他晃著胳膊，眼睛睜得老圓，張口結舌，一下子愣住了。
突然，他對自己說：「見鬼，小馬丹還真是個漂亮姑娘。」他看著她一路走，突然欣賞起她來，心裏湧起一股愛慕之情。不，他用不著再看她的臉。他的眼緊盯著她的身腰，就好像說出了聲似的，連連地自言自語：「見鬼，還真是個漂亮姑娘。」
略略有點乾燥的秋風掠過平原，預示著日落以後晚上會比較涼爽。伯努瓦坐在一條溝邊，帽子放在膝蓋上，彷彿他需要晾一晾自己的腦袋。在田野的寧靜中，他放聲說：「要說漂亮姑娘，她算得上是個漂亮的姑娘了。」
「你瞧，馬丹姑娘，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他接著說：「就是我總在想你唄，一天有幾個鐘頭，我就想你幾個鐘頭。」
她如今跟本鄉最富裕的農場主瓦蘭結婚了。伯努瓦跟他也不再說話了，雖然他們自小就是夥伴。九*九*藏*書
這是一個星期日，望完彌撒以後發生的事。他從教堂里出來，沿著回家的那條低洼的路向前走，正好走在馬丹姑娘後面；她也回家。
他起初一頭霧水；後來，他突然猜到了。
他們正等待一有機會就跟各自的父母談這件事。
「什麼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當地的人已經在談論他們的事，說兩個人已經海誓山盟。再說，他也的確問過她是不是願意做他的妻子，而她也回答過他：「願意。」
伯努瓦覺得兩隻手發生了什麼事，就好像手上的血都突然抽幹了似的。他的耳朵嗡嗡響，什麼也聽不見了，過了一會兒才發現自己的臉埋在彌撒經書里哭泣。
馬丹姑娘向右一拐，走進了馬丹農莊，那是她父親讓·馬丹的產業；這時她回過頭向後看了一眼。她看見伯努瓦，覺得他樣子怪怪的。她大聲招呼道：「你好，伯努瓦。」他回答：「你好，馬丹姑娘；你好，馬丹老爺。」就走過去了。
他吃了幾小勺，就把他的餐盤推開。母親問：
她戴著一頂飾有花朵的帽子，是依弗托的一個女老闆開的帽店製作的。她的頸背整個兒裸|露出來，結實，豐|滿，柔軟。因為風吹日晒變成了焦黃色的細絨似的頭髮，在頸后輕輕飄舞。
她呢，穿著那件帶子每周只束緊一次的緊身褡，挺著胸脯往前走，細腰，寬肩膀，臀部鼓鼓的，走起路來身體微微左右搖擺。
他晚上躺在床上想她，第二天醒了還想她。
伯努瓦回答：「我很願意，當然啦，我很願意。」
他用平靜的聲音回答：
從這一天起，他們就在溝邊，在那條低洼的路上，或者等太陽下山，他牽著馬回家、她趕著牛回欄時，在田邊相會。
他在溝里蹲了一個多鐘頭，甚至在她走了以後還蹲在那裡。他回到家，比以前更加夢繞魂牽了。
「啊！別離開我，別離開我，伯努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