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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

父親

但是喝過咖啡以後,他們一下子興高采烈起來,穿過塞納河,又沿著河岸向拉弗萊特方向走去。
一扇門打開了,走出一個男子。他身材魁梧,神情莊重,微微有點發福,穿一身黑色的禮服。他用手指著一張座椅。
第二天,他會對受苦受難的同僚說:
孩子望著這陌生人,聽話地走了過來。
我謹榮幸地……
歲月流逝。弗朗索瓦·泰西埃逐漸老了,雖然他的生活里並沒有發生什麼大的變故。他仍然過著公務員的單調乏味的生活,沒有希望,無所期待。每天,他在同一個鐘點起床,經過同一些街道,步入同一位門房把守的同一個大門,走進同一間辦公室,坐在同一張椅子上,完成同樣的工作。他孤獨一人生活在這世界上:白天,孤獨一人,處在互不聞問的同事中間;夜晚,孤獨一人,關在單身漢的住宅里。他每月節省下一百法郎,以備晚年。
可是,弗朗索瓦·泰西埃突然打了一個哆嗦。一個婦女從他面前走過,手裡牽著兩個孩子:一個十歲左右的男孩和一個四歲左右的女孩。是她。
走到四樓,他按響了門鈴。
保姆們和母親們坐滿了小徑兩邊的長椅,看護著在眼前玩耍的孩子們。
但她總是固執地回答:
他問:
他重複了一句「路易絲」,便不再言語。
我僅僅向您要求十分鐘的會晤。
「咱們去買票吧。」她說。
他從此每個星期日都到蒙叟公園來。每一次他都看見她;每一次他都有一種不可抗拒的願望,要去把自己的兒子抱在懷裡,把他吻個遍,把他抱走,把他偷走。他沒有親情,生活在老單身漢的可憐的孤獨之中,這讓他痛苦至極;他的父愛,既有悔恨、羡慕、嫉妒,又有天性注入他內心深處的愛自己孩子的需要,這一切殘酷地折磨著他,讓他痛苦萬分。
為了能夠擁吻一下自己的兒子,他可以死,可以殺人,可以去服任何勞役,冒任何危險,干任何鋌而走險的事。
「路易絲!路易絲!咱們再待一會兒,我求您了!」
他走進一個顯然是富裕人家的客廳。只有他一個人;他惶惶不安地等著,就像將有什麼大難臨頭似的。
弗朗索瓦·泰西埃第一次看見她的時候,就感到這張臉蛋兒可愛極了。有時候人們會遇到這樣一些女人,雖是偶逢乍遇,卻頓時有一種慾望,想把她們緊緊地摟在懷裡。這個姑娘就符合他內心的願望,符合他私心的期待,符合他心靈深處連自己都不知道的愛情理想。
他那天晚上未能入睡。想到那read•99csw.com個男孩,他尤其心神不安。他的兒子啊!如果他早知道,如果他當初能肯定該多好!可是他又會怎麼做呢?
她的臉突然漲得通紅。她說完了。他不知道回答什麼才好,因為他既感到幸福,又有點失望。打心底里,他也許寧願事情是這樣的;可是……可是這一夜他都陶醉在一連串的美夢裡,弄得他心蕩神迷。可以肯定,如果他知道她是個輕浮女子,他是不會這麼愛她的;可是在他看來那也是很誘人﹑很有趣的喲!男人們在愛情上的種種自私的算盤,讓他心緒煩亂。
「因為我不能。我已經犯了罪。我不能再犯罪。」
他突然問道:
一條狹窄的小徑掩蔽在灌木叢下。他們沿小徑往前走,看到一塊小小的空地,就在那裡坐下來。
她倚在他胳膊上,渾身發抖,眼帘低垂,面頰煞白。她接著說:
她做了他三個月的情婦。當她告訴他已經懷孕時,他開始厭倦她了。從此他頭腦里只有一個念頭:不惜一切代價和她一刀兩斷。
「親愛的,現在,去吻吻這位先生。」
弗朗索瓦·泰西埃坐了下來,然後聲音激動而顫抖地說:
弗拉梅爾先生吻了吻他的額頭,然後對他說:
於是他請求她,央求她;因為他正受著慾望的煎熬,整個佔有她、縱情無羈地和她通宵做|愛的需要折磨著他。
「我們必須分手。由於發生了那種事,我不能再見您了。」
他們在一個稱作「小勒阿弗爾」的飯館吃了午飯。那家飯館位於河邊,低矮的房屋掩隱在四棵巨大的楊樹之間。曠野、炎熱、少許白葡萄酒以及彼此挨近的興奮,讓他們臉色通紅,呼吸急促,沉默無語。
「您一定認為我瘋了吧。」
弗拉梅爾先生站起來,走到壁爐邊拉了拉鈴。女僕走進來。他吩咐說:
她接著說:
他給她寫信。她不回信。在寫了二十封信以後,他明白再也不能奢望讓她心軟讓步。於是他做出一個萬般無奈的決定,並且做好了在必要時被一粒子彈擊穿心髒的準備。他給她的丈夫寫了一封簡短的信:
先生:
弗拉梅爾先生打斷了他的話:
這時,弗朗索瓦·泰西埃突然又把他放在地上,大聲說:
他緊盯著她的眼睛,說:
他們不知不覺地擁抱在一起,而且越抱越緊;他們躺倒在草地上,除了接吻以外,其他一切都意識不到了。她閉上了眼睛,摟抱著他,把他緊緊壓在自己的胸口;她已經什麼也不想,已經失去理智,身心整個兒在情慾的期待中麻木了。她把自己完全奉獻了出去,竟然全無知覺,甚至不明白自己已經委身於他了。
他們終於交談了。兩人之間很快就產生一種知己的感覺,雖然僅是每天半小時的知己。毫無疑問,這半小時,成了他read.99csw.com生命中最美妙的時光。其它時間他都想著她;在辦公室工作的漫長時間里,她不斷出現在他的眼前。一個心愛的女人留給我們的飄忽不定而又驅之不散的身影,縈繞著他,籠罩著他,滲透他的心靈。在他看來,如果能夠完全擁有這個嬌小的女子,他會幸福得發狂,那幾乎是一種人類可望而不可即的成就。
「噢!弗朗索瓦先生,您向我保證過的。」
見他一言不發,她眼角閃著淚水,聲音激動得顫抖,接著說:
他遠遠地看著她,不敢走近。這時男孩抬起頭來。弗朗索瓦·泰西埃只覺得渾身發抖。這,大概就是他的兒子。他仔細看著他,他相信在這孩子臉上認出了自己,就像他從前拍的一張照片一樣。
「昨天,從樹林回城的場面真壯觀啊。」
「您叫什麼名字?」
他那時在公共教育部任職,住在巴蒂尼奧爾街,每天早上都乘公共馬車去上班。就這樣,由於每天早上做一次直到巴黎市中心的旅行,他愛上了坐在對面座位上的那個年輕的姑娘。
遠處的教堂響起鐘聲。

「不必了,先生,我知道。我妻子跟我談到過您。」
「我答應您;做什麼,尊重您的意願。」
幾天以後,他們互相認識了,不過還沒有交談過。如果馬車裡已經座無虛席,他就把自己的位子讓給她,自己爬到頂層去,雖然離開她有些遺憾。她現在看到他,常對他微微一笑;在他熱烈的目光下,她依然垂下眼帘,不過她對這樣的注視似乎不再生氣。
還是她先開口:
到了梅松-拉菲特,他們就向塞納河邊走去。
「好吧,先生,是這樣的。我感到非常痛心、悔恨和羞愧。我只想吻吻……孩子……一次,只這一次……」
「我有話要跟您說;我們在林蔭大道下車吧。」
他激動地問:
他溫柔地拉住她的胳膊,回答:
「天呀!天呀!」
溫暖的空氣令人身心輕鬆。陽光普照著河面、林木和草地,無數光束把愉悅注入人的肌體和心靈。他們手拉著手沿著河岸散步,看小魚兒成群地在水裡游竄。他們向前走著,沉浸在幸福里,彷彿從地上騰升到狂熱的幸福境界。
「您可不要誤解了我。我是一個正派的姑娘。您必須答應我,您必須保證不做任何……不做任何……不管怎麼樣……無論如何都不能做……不得體的事情……我才會跟您去那兒。」
「在動身之前,我九-九-藏-書有話要跟您說。我們還有二十分鐘時間,綽綽有餘了。」
他們於是又向梅松-拉菲特方向走回來。
這個打擊對她實在太大了;她甚至沒有去尋找這個把她一拋了事的人。她跪在母親面前,向她懺悔了自己闖下的大禍;幾個月以後,她生下了一個男孩。
一個女僕來開了門。他問:
突然,一個十歲的男孩歡歡快快地跑進客廳,徑直向他心目中的父親跑去。但是他發現有一個生人在場,就停下來,顯得有點兒害羞的樣子。
先生:
凄慘慘,痛不欲生,唯有寄希望于您了。
「別了!別了!」
於是,他們穿過一塊農田,向那鮮花爛漫的小山坡跑去。每年,那些推車小販在巴黎沿街叫賣的丁香,就是這裏供應的。
他對她說:
他看到了她的家;他於是打聽她的情況。他得知她後來嫁給了一個鄰居,一個溫良敦厚的老實人。她的不幸遭遇感動了這個人,所以他明知她失過足,還是原諒了她,甚至承認了孩子,他弗朗索瓦·泰西埃的孩子。
「可是,為什麼?」
他緊緊地擁抱住她,親吻她的耳朵,作為對她的回答。可是她猛的一下掙脫了,並且突然生起氣來:
每個星期日,他都去香榭麗舍遛個彎兒,去看看來來往往的高雅人士、香車寶馬和美女佳麗。
葡萄園到此為止,眼前的坡地上種滿了丁香,花開得正旺。好一片紫色的樹林啊!彷彿一張巨大的地毯鋪蓋著大地,一直延伸到那二三公里以外的村莊。

「先生……先生……我不知道您是否知道我是誰……如果您知道……」
她每天都在同一鐘點去她工作的那家商店。這是個嬌小玲瓏的淡褐色頭髮的姑娘。有些褐發女郎眼珠兒黝黑像兩個墨點,而皮膚白皙又猶如象牙的光澤;她就屬於這種類型。他總看到她從同一個街口走出來;然後就緊跑慢跑,追趕笨重的馬車。她奔跑時的那個樣兒,在匆忙之中透著靈活和優雅。她不等馬完全站穩,就跳上了踏腳板。她微微喘息著走進車廂,坐下以後,再向四周掃視一眼。
「路易絲。」
他回到家抱頭痛哭。
第九天晚上,突然他住所的門鈴響了。他去開門。原來是她。她投進他的懷抱,不再抗拒。
他第二天就接到回信:

「不。」
弗拉梅爾先生知趣地轉過身去,透過窗戶,看著街道。
我的名字在您看來想必是令人憎惡的;可是我此刻凄
男孩被這冰雹似的親吻嚇壞了,竭力躲閃著,把頭扭過來扭過去,用兩隻小手推開這個人的貪婪的嘴唇。
「是弗拉梅爾家吧。」
「不,我不能。不,我不能。」

這突如其來的景象把她https://read.99csw.com驚呆了,她激動不已,低聲讚歎:
「才不是吶!這是很自然的事。」
河水劃了一條長長的弧線,向下流去;流經遠處的一排白色的房屋,映出它們白色的倒影。姑娘采了一些雛菊花,編成一個鄉村風味的大花束;而他,放聲唱起歌來,像一頭剛剛放進草場的小馬一樣得意忘形。在他們左邊,沿著河岸,是一片種著葡萄的坡地。走了一會兒,弗朗索瓦突然停下腳步;他簡直驚訝得發獃了。
「是這裏。請進。」
他又向前走了一百來步,一屁股倒在一張長椅上,激動得喘不過氣來。她並沒有認出他。他於是又向回走,想再看她一眼。現在,她已經坐下。男孩乖乖地坐在她身邊,女孩正在玩土堆兒。是她,肯定是她。她像貴婦人一樣神態莊重,衣著樸素,舉止自信而又得體。
她先到了車站等他。見他有些意外,她對他說:
「我向您保證!」
弗朗索瓦·泰西埃上樓梯的時候,心跳得那麼厲害,每走一步都要停一下。心臟在他胸膛里發出的急促的怦怦聲,就像野獸在狂奔,沉重而又劇烈。他呼吸十分艱難,手把著扶梯才沒有摔倒。
「您不認識我了嗎?」
弗朗索瓦·泰西埃站起身。他的帽子掉在地上,他自己也幾乎要跌倒了。他仔細端詳著兒子。
「不!不!在我看來,這並不自然,因為我可不願意失足,而人們都是在這種情況下失足的。可是您一定知道,每天都過著千篇一律的生活,一月到頭,一年到頭,天天如此,實在讓人鬱悶!我一個人和媽媽一起生活。她有很多傷心的事,總是無情無緒。我呢,我儘力而為。我試圖努力讓自己生活得快樂些,但並不是總能如願。不過不管怎麼樣,到這兒來總是不好的。無論如何,您不會責怪我吧?」

「怎麼會呢?」
「您這話,是真的嗎?」
他經常不由自主地盯著她看。這注視的目光令她十分窘迫,臉都漲紅了。他發現了自己的魯莽,想把目光移開;可是,儘管他極力把視線固定在別處,它總是又回到她的身上。
他們倆走在人行道上,等周圍沒有人的時候,她說:
一個星期日,他沿著幾條新辟的街道偶然走進蒙叟公園。那是一個明朗的夏日的早晨。
從他的聲音可以聽出是個善良的人,雖然他此刻有意表現得嚴肅一些。弗朗索瓦·泰西埃又說:
「如果您不答應充分尊重我,我就回家。」
「單獨一個人跟您到這兒來不就是發瘋嗎?」
他竭力安慰她。但她堅持要走,要立刻回家。她一邊大步走著九*九*藏*書,一邊連聲說著:
她大概也喜歡他,因為春天裡的一個星期六,她接受他的邀請,第二天同他去梅松-拉菲特吃午飯。
由於他屢試不成,不知道該怎麼辦,也不知道該怎麼說,整天如坐針氈,一想到那越來越大的胎兒就心驚肉跳;最後他做出一個極端的決定:一個夜晚,他搬家了,一去無蹤。
第二天,當他在公共馬車裡再見到她時,發現她變了,消瘦了。她對他說:
孩子根本不明白是怎麼回事,他等待著。他撿起帽子,還給這個陌生人。這時,弗朗索瓦·泰西埃把孩子抱起來,開始發了瘋似的親吻他的臉﹑他的眼睛﹑他的雙頰﹑他的嘴﹑他的頭髮。
「去替我把路易找來。」
他最後決定做一次無望的嘗試。於是,有一天,在她走進公園的時候,他向她走去。他在路中間站住,臉色煞白,嘴唇激動得顫抖,對她說:
女僕走出去。兩個男人留在那裡,面對著面,沒有言語;他們再也沒有什麼可說的,乾乾地等待著。
可是他反而越來越興奮,越來越衝動。他答應娶她。可是她依然說:
成群的蒼蠅在他們頭上盤旋,在空中發出連續不斷的柔和的嗡嗡聲。太陽,這一絲風也沒有的日子里的驕陽,直射著鮮花盛開的長長的坡地,從這丁香花的樹林里蒸發出沁人的香味和強烈的馨風,就好像花兒在出汗。
「啊!多美呀!」
他仍舊躲在一棵大樹後面,等她走的時候尾隨著她。
然後他就像小偷似的溜走。
「啊!看呀!」他說。
他整整一個星期沒有見到她。他在上班的路上遇不到她;他以為永遠失去她了,因為他不知道她的住址。
她抬起眼睛,一看是他,立刻發出一聲驚詫和恐怖的叫喊,連忙把孩子們拉過來,拖著他們迅速逃走。
車廂里坐滿了旅客,他們一路上沒能夠說多少話。
當她清醒過來時,意識到自己闖了大禍,驚駭極了,兩手掩面,痛哭流涕。
星期二五點鐘,我等您。

然後就離開他。
她似乎放心了,微笑著問:
現在,她每天早上都和他握握手;這種接觸的感覺,她的手指輕輕按壓他的肉體的記憶,他能一直保持到晚上,覺得自己的皮膚上似乎已經保留下她的印記。在一天的其它時間里,他都焦急地盼望著這公共馬車上的短暫旅行。星期日只會令他悶悶不樂。
又是幾個月過去了。他沒有再看到她。但是他終日神昏意亂,經受著父愛的折磨和煎熬。
她臉漲得通紅,眼裡滿含著深深的憂傷。他們一到巴黎火車站,她就離開他,甚至沒有對他說一聲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