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細繩

細繩

坐在桌子另一頭的奧什科納先生回答:
但是鎮長懷疑地搖了搖頭。
在格代維爾周圍的各條大路上,農民們正帶著妻子朝這個鎮子走來,因為是趕集的日子。男人們邁著從容不迫的步子,長長的羅圈腿向前跨一步,身子就往前傾一下。他們的腿之所以變得畸形,是因為勞動很艱苦;壓犁的時候左肩得聳起,同時身子得歪著;割麥的時候,為了重心穩當,兩膝得拉開;總之是由於常年乾著各種各樣既緩慢又吃力的農活兒。他們的藍布上衣,漿得挺挺的、亮亮的,彷彿上了一層清漆,領口和袖口還用白線綉著小圖案,罩在他們瘦瘠的身體上鼓得圓圓的,像一個就要騰飛的氣球,只不過伸出了一個腦袋、兩條胳膊和兩隻腳。
他抗議也沒有用,人家不信他。
於是大家就議論起這件事來,對於烏爾布萊克先生有沒有運氣找回他的皮夾子,眾說紛紜。
奧什科納老爹被弄得目瞪口呆,並且越來越心焦。他們憑什麼叫他「老滑頭」?
「現通知格代維爾鎮居民,以及所——有趕集的人,今天上午,在波茲維爾來的大路上,在——九十點之間,有人遺失了一個黑色皮夾子,內裝五百法郎及一些商業票據。若有撿到者,請立刻送交——鎮政府,或者直接交給馬納維爾村的弗圖奈·烏爾布萊克先生。會有二十法郎的酬謝。」
這鄉下人火透了,舉起一隻手,向旁邊啐了一口唾沫,表示以他的人格發誓,反覆地說:
「得了吧,得了吧,老狐狸,你那根細繩,我知道!」
「一根細繩……一根細繩……瞧,就在這兒,鎮長先生。」

「我在這裏,我在這裏。」
消息迅速在周圍傳開。奧什科納老爹也得知了。他馬上又挨家串戶地巡遊,對人講述他的故事,不過補上了故事的結局。他勝利了。
他來到茹爾丹的客棧,剛在桌邊坐下,就解釋起他的事來。
他整天都在講他的倒霉的遭遇;對大路上經過的人,對酒館里喝酒的人,對星期日從教堂里出來的人,逢人便講。他甚至攔read•99csw•com住陌生人,跟他們也絮叨一遍。現在,他沒事了,然而總有什麼說不清的東西讓他不舒服。人們聽他說的時候,總是一副嬉皮笑臉的樣子。看來他們並不沒有被說服。他好像總感覺到人們在他背後嘀咕什麼。
「是的,說的就是您。」
宣讀公告的差役敲過了鼓,就斷斷續續、忽緊忽慢地喊起來:
回家的路上,遇見的人都把他攔住,而且他也會主動把認識的人攔住,一遍又一遍地重複他的故事和他的抗議,把衣袋翻過來給人家看,證明他什麼也沒有。
天黑了。該回家了。他跟三個鄰居一起上路。途中他把撿到那根細繩的地方指給他們看;一路上他始終在絮叨他的遭遇。
獻給哈里·阿利斯
他一邊說,一邊在衣兜里摸索,掏出那截細繩來。
格代維爾廣場上,人和牲口混雜在一起,熙熙攘攘。俯瞰這盛大的集會,到處攢動著牛的犄角、富裕的農民戴的長絨高禮帽和鄉村婦女的便帽。眾人尖銳刺耳的叫嚷聲匯成持續、粗野的喧嘩;一個興高采烈的鄉下漢從健壯的胸膛里發出一聲大笑,一頭拴在房屋牆腳的母牛迸出一聲長哞,偶爾超出這片喧嘩。
他就這樣隨班長去了。
奧什科納結結巴巴地說:
那鄉下人既詫異又慌張,把他那一小杯酒一口喝完,就站起來;他的腰比早上彎得更厲害了,因為每一次休息以後,邁頭幾步的時候特別困難。他一邊起身一邊重複著:
「怎麼可以說……怎麼可以說……這種瞎話,來糟蹋一個老實人!怎麼可以說……」
他剛轉過身去,人們就說:「這些,都是愛說謊的人編造出來的理由。」
可是對方接著說:
他找上去跟克里克托村的一個農莊主說起來;還沒等他說完,那人就拍了一下他的胸口,不客氣地沖他嚷道:「老滑頭,去你的吧!」說罷轉身就走。
突然,房前的院子里,響起九_九_藏_書一陣鼓聲。除了少數幾個人無動於衷以外,大家都立刻站了起來,向門口或者窗口跑去,嘴裏還塞得滿滿的,手裡拿著餐巾。
憲兵班長接著說:
他很快就消失在人群中。趕集的人們喧嚷著,緩緩移動著,激動地進行著無休無止的討價還價。那些鄉下人用手摸摸母牛,走開了,又回來,神情困惑,總怕上當,遲遲拿不定主意;他們窺視著賣主的眼神,沒完沒了地變著法兒要識破賣主的詭計,找出牲口的缺陷。
十二月底,他卧病不起。
「奧什科納先生,」他說,「有人看見您今天上午,在波茲維爾來的大路上,撿到了馬納維爾村的烏爾布萊克先生丟失的皮夾子。」
一月初,他死了;他臨終說胡話的時候,還在證明自己的清白,反覆念叨著:
「讓我痛苦的,」他說,「您明白嗎,倒不是這件事情本身,而是謠言。因為有人造你的謠而受到責難,再也沒有比這更傷害人的了。」
「布雷奧泰村的奧什科納先生在這裏嗎?」
宣讀完了,那人就離去。過了一會兒,又從遠處傳來低沉的鼓聲和那差役已經變弱的聲音。
老人又是氣憤又是慌亂,連話都說不連貫了。
鎮長也不知如何是好,最後只好讓他先回去,不過告訴他,他將向檢察院報告,依照命令行事。
「奧什科納先生,請您跟我去一下鎮政府好嗎?鎮長先生想跟您談一談。」
女人們把大籃子放在腳邊,就從籃子里掏出帶來的家禽;它們都被捆住兩腳,伏在地上,眼裡流露出惶恐,冠子漲得猩紅。
據此人說,他確實是在大路上撿到的;因為不識字,他就帶回去交給了東家。
這裏的一切都帶著牛圈、牛奶、牛糞、乾草和汗的氣味,散發著庄稼人身上特有的人和牲口的難聞的酸臭味兒。
「可是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實,實實在在的事實呀,鎮長先生。這一點,我可以拿我的靈魂再發一遍誓,要是說謊,靈魂永不能得救。」
後來讓他跟瑪朗丹先生對質,瑪朗丹先生還是那麼說,而且一口咬定他說的是事實。他們對罵了足有一個小時。根據奧什科納先生自己的要求,還在他身上搜了一遍。什麼也沒有搜到。
在茹爾丹開的客棧,大堂里擠滿了吃飯的人,寬敞的院子里停滿了各種樣式九*九*藏*書的車輛,有兩輪運貨馬車、兩輪輕便篷車、裝有長凳的載人四輪車、兩人乘坐的輕便馬車,還有些叫不出名的劣質小車,濺滿了黃泥漿,車架已經歪歪扭扭,東一塊、西一塊地打著補丁,不是把車轅像兩隻胳膊一樣揚起來指向空中,就是鼻子杵地、屁股朝天。
人人都對他說:
他問道:
有的男人用繩子牽著一頭母牛或者一頭小牛。他們的妻子跟在牲口後面,用一根還帶著葉子的樹枝抽打著牲口的腰部,催它快走。她們胳膊上挎著大籃子,這邊露出幾個雛雞的腦袋,那邊鑽出幾個鴨子的腦袋。她們走路的步子比男人們小,但是比男人們捯得快;枯瘦的身子挺得筆直,披著一塊過分窄小的披巾,用別針別在乾癟的胸前;頭上貼著髮際裹著一塊白布,上面再戴一頂軟便帽。
「瑪朗丹先生,那個馬具皮件商。」
他回到家,又是羞惱又是憤懣,怒氣和怨氣堵住他的喉嚨,讓他窒息。他特別鬧心的是,人家指控他的事,以他諾曼底人的刁滑,他不但做得出來,而且還會自誇手段高明呢。他隱隱約約感覺到,由於他的耍小聰明盡人皆知,看來他再也沒法證明自身的清白了。他感到自己的心就像被不公道的猜疑捅了一刀似的。
「奧什科納先生,瑪朗丹先生是個值得信賴的人,您不可能讓我相信他竟然會把這根細線說成皮夾子。」
這鄉下人聽了瞠目結舌,獃獃地望著鎮長;這個嫌疑莫名其妙地落在他的頭上,讓他大為驚訝。
「我,我,我撿到了那個皮夾子?」
布雷奧泰村的奧什科納老爹剛剛來到格代維爾;在去廣場的路上,他看到地上有一小截細繩。奧什科納老爹不愧為一個真正的諾曼底人,他非常節儉,認為凡是有用的東西都應該撿起來;於是九九藏書他吃力地彎下腰,因為他有風濕病。他從地上拾起那截細細的繩子,正準備把它仔細地繞起來,忽然發現馬具皮件商瑪朗丹老闆站在店門口,看著他。從前,他們為一副籠頭的事有過一些糾紛,兩個人都愛記仇,至今還在慪氣。被冤家對頭看到自己在泥土裡找一截細繩兒,奧什科納老爹感到有些丟臉。他連忙把撿到的東西掖到罩衫下面,接著又藏到褲子口袋裡;然後又裝作還在地上找什麼東西,結果沒有找到,這才臉衝著前方,身子因為病痛幾乎彎得一折兩段,向集市走去。
這讓他難過了一整夜。
他感覺得到這一切,心如刀割;他耗盡了力氣,可是所做的努力全都徒勞。
「閉嘴吧,老爹;撿的是一個人,還的是另一個人。神不知鬼不覺唄。」
接著駛過一輛裝有長凳的載人大車,拉車的小馬一顛一顛地快步小跑,顛得兩個並排坐著的男人和一個坐在車後面的女人狼狽不堪;那女人為了減輕劇烈的搖晃,緊緊抓住車幫。
「我在這裏。」
「我發誓,我連看都沒有看見過。」
他氣憤,惱怒,窩火,因沒有人相信他而痛心疾首,又不知道怎麼辦才好,只能沒完沒了地講他的故事。
他想爭辯,可是全桌的人都大笑起來。
「有人看見,我撿的?是誰,誰看見我撿的?」
「不僅如此,撿起東西以後,您還在爛泥里找了很久,看看是不是有掉出來的錢。」
他飯也吃不下去了,就在一片嘲笑聲里離去。
到了下一周的星期二,他特地又去格代維爾集市,只因他內心裡有一種需要:向人們訴說事情的真相。
這時消息已經傳開了。老人走出鎮政府的時候,人們把他團團圍住,問這問那,雖然都出於好奇,但有些人是嚴肅的,有些人帶有嘲弄的意思,但是沒有任何人為他打抱不平。他把細繩的故事又講了一遍。沒有人相信他。人們只覺得好笑。
鎮長正坐在靠背椅里等他。他是本地的公證人,大胖子,不苟言笑,說起話來總愛誇大其詞。
農耕一族中的顯要們都在茹爾丹老闆的客棧里吃飯;茹爾丹既開客棧又販馬,是個頗有幾個錢的精明能幹的人。
這時候老人才想起來,明白了;他氣得臉漲得通紅,說道:
鎮長又說:
後來,廣場上的人漸漸少了,午禱的鐘聲敲響九_九_藏_書,住得太遠的人都分散到周圍的客棧去。
第二天下午一點鐘左右,馬利於斯·波梅爾,伊莫維爾村農莊主布勒彤先生的僱工,把皮夾子連同裏面的東西原封不動地送還馬納維爾村的烏爾布萊克先生。
鄉下老漢氣得半天說不出話來。他這才恍然大悟。原來人們又在說他指使一個同夥、一個串通好的人,把皮夾送了回去。
那些愛耍笑的人常常逗他講「細繩的故事」來取樂,就像人們讓打過仗的士兵講他參加過的戰役一樣。他的精神遭到徹底的打擊,已經垮了。
菜一盤盤地端上來,又一盤盤地吃光,黃澄澄的蘋果酒也一罐罐地喝光。每個人都要叨嘮一下自己生意上的事,買進了什麼呀,賣出了什麼呀。他們也打聽有關農作物收穫的情況。眼下的天氣對草料作物有利,但是對於麥子來說就太潮濕了。
「啊!這個混蛋,他看見我撿的!可他看見我撿的是這根細繩,您看,鎮長先生。」
「那個皮夾,已經找到了呀!」
離坐在桌邊吃飯的人不遠,有個巨大的壁爐,火燒得正旺,向右邊一排人的脊背上噴出一陣陣強烈的熱浪。三個烤肉的鐵扦在轉動,鐵扦上叉滿了雞、鴿子和羊腿;一股誘人的烤肉的香味和烤焦的肉皮上淌著的油汁的香味,從爐膛里飄出來。人人喜氣洋洋,個個饞涎欲滴。
眼看著他一天天衰竭了。
瑪朗丹正站在店門口,見他經過,竟然笑了起來。有什麼好笑的?
這天晚上,他在布雷奧泰村走了一圈,把自己的遭遇講給大家聽。他所遇見的人無不視為笑談。
「有人看見您撿的。」
於是他又重新開始講起他的遭遇來,故事一天比一天說得長,而且每次都加上一些新的理由﹑更有力的論據﹑更莊嚴的誓詞;這一切都是他孤獨一人的時候想象和琢磨出來的,因為他的頭腦只想著他的細繩的故事了。無奈他的辯解越複雜﹑論證越巧妙,人家越不相信他。
蒙蒂維利埃村的一個馬販子沖他大喊道:
「就這麼說吧,昂季姆大叔,賣給您啦。」
說話間午飯結束了。
「老滑頭,去你的吧!」
她們聽著買主還的價錢,或者態度決絕、不為所動地堅持著自己的要價;或者突然決定接受還價,向緩著步子走開的顧客吆喝道:
就在人們快要喝完咖啡的時候,憲兵班長走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