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絕不簽字。這筆錢，是讓的財產。我要把這筆財產留給他，我可不願意讓你和你的那些婊子們、女僕們把它吃掉，就像你吃掉自己那份遺產一樣。」

「德·巴雷。」

啤酒端來了，他一口氣喝光。但是，當他再拿起煙斗時，因為手抖得厲害，把煙斗折斷了。他做出一個絕望的表情，說：「喏！這才是一件真正的傷心事。我要用一個月的工夫才能讓一隻新煙斗積滿煙垢。」

然後，他用一個蘇的硬幣慢慢敲了幾下大理石桌面，喊了一聲：「夥計，來兩杯啤酒！」

可我發現父母的表情還和平常一樣。母親只是對我說：「你多麼讓我擔驚受怕啊，淘氣的孩子，我一夜都沒有睡。」我沒有回答，但我哭了起來。父親則一言未發。

我大吃一驚。他居然是讓·德·巴雷伯爵，我初中時的老同學。

「好啦，坦率點。你一定有過什麼非常傷心的事吧？大概是一件讓你絕望的失戀？反正可以肯定，你受到過不幸的事的打擊。你今年多大年紀？」

德·巴雷把他那杯啤酒一飲而盡，把酒杯放到桌子上，一面吸著沾在唇髭上的酒沫。

他用他那一成不變的語調說：「噢……你喜歡做生意？」

他把剛端給他的一杯啤酒一飲而盡，用舌頭舔了舔嘴唇，又拿起煙斗。

「我學法律……在梅迪奇斯咖啡館泡。」

那天晚上我為什麼走進這家啤酒館？我自己也不知道。那天很冷。霏霏細雨像水的粉塵一樣飛舞，用一層透明的霧蒙住煤氣燈，使櫥窗的燈光照著的人行道閃閃發光，照亮了濕漉漉的泥濘和行人骯髒的腳。

他沉默不語了。我想顯得親切些，找了一句話說：「那……你在做什麼？」

然後他問：「有什麼新聞？」

「那又何苦呢？看我，就像你看見的，我什麼也不做，從來都什麼也不做。一個人沒有錢，他工作，我理解。一個人有什麼能維持生活，就用不著了。工作有什麼用呢？你是為自己，還是為別人工作？如果是為了自己，那就是說這讓你喜歡，那很好；如果你是為別人工作，你就是個傻瓜。」

唉，朋友，對我來說一切都完了。我看到了事物的另一面，壞的一面；從那一天起，我再也沒有看到過好的一面。在我腦海里發生了什麼呢？是什麼奇怪的現象扭轉了我的思想呢？我不知道。不過我對什麼都不再有興趣，對什麼都不羡慕、什麼人都不愛了，我再也沒有任何企求、抱負和希望。我總是隱隱約約地看見可憐的母親，倒在林蔭路上，父親在痛打她。母親幾年後就死了。我父親還活著。我再也沒有見過他。夥計，來一杯啤酒！……

他把煙斗擱在大理石桌面上，又喊道：「夥計，來一杯啤酒！」又接著說：「一說話，我就口渴。我沒有說話的習慣。是的，我，我什麼也不做，我得過且過，我老了。可我死的時候不會有任何遺憾。除了這家啤酒館，我沒有任何其他的東西可懷念。沒有妻子，沒有孩子，沒有煩惱，沒有悲傷，什麼都沒有。這更好。」

我覺得自己都臉紅了。我追問：「天天如此嗎？」

我哪兒也不去。我只是晚飯後稍稍走一走。我走過里昂信貸銀行、維維埃納街，然後又走了幾條街。我突然看到一家上了五成客的大啤酒館。我走了進去，完全是無緣無故的。我並不渴。https://read.99csw.com

「不認識！」

「三十三歲。不過看起來至少有四十五歲。」

我還記得當時的情景，就像發生在昨天一樣。那天，刮著大風。被狂風吹彎了腰的成排的大樹呻|吟著，像是在發出陣陣呼號，就如同森林在暴風雨中發出的深沉而又喑啞的呼號。

終於，我結結巴巴地說：「你呢，你好嗎？」

然而，九月末，在我開學前不久的一天，我在大花園的樹叢中玩大灰狼的遊戲，正在枝葉間奔跑著，穿過一條林蔭路的時候，遠遠望見爸爸和媽媽在散步。

「你為什麼費這個事？」

他否認道：「我向你保證沒有。我顯得老，因為我從來不呼吸新鮮空氣。再沒有比酒吧里的生活更傷身體的了。」

說實在的，我真不知道有什麼新聞可以告訴他。我結結巴巴地說：「什麼新聞也沒有，老朋友。我呀，我是做生意的。」

我大惑不解地看著他。我問他：

我跟他握手。我詫異得不知說什麼好。

我吃了一驚，向他轉過身去，盯著他的臉。他接著說：「你不認識我了嗎？」

一星期以後，我就開學了。

遠遠的一個聲音重複道：「四號桌兩杯啤酒！」另一個聲音從更遠的地方尖聲說了句：「來啦！」接著，一個系白圍裙的人，手裡托著兩大杯啤酒跑過來，黃色的啤酒滴灑在花崗石紋的地面上。

我仔細看了看他。他臉皮起皺，保養得很差，幾乎像個老頭的臉。腦袋頂上，幾根長頭髮在不幹凈的頭皮上飄動。眉毛奇粗，唇髭大，鬍子濃。不知為什麼，我眼前突然浮現出一個盛滿黑乎乎的水的臉盆，那是洗他這些毛髮的水。

我那時十三歲。我快快樂樂，覺得一切都十全十美，在這個年齡就是這樣，對生活充滿了幸福感。

「不，我中午起床。我來到這九_九_藏_書兒，吃午飯，喝幾杯啤酒。我等著天黑，吃晚飯，喝幾杯啤酒。然後，大約凌晨一點半，我回去睡覺，因為人家關門。這是最讓我頭疼的事。十年來，我有六年是在我這個角落的這個座位上度過的；其他時間在我的床上；我從來不到別處去。我偶爾跟幾個常客聊幾句。」

「對不起，一直是這樣，從初中時起。」

「不渴，謝謝。不過真的，我對你倒產生了興趣。你從什麼時候起這樣意志消沉的呢？這不正常，這不自然。其中必定有什麼隱情。」

「為了……不讓自己閑著。」

我愛母親，我怕父親。我對他們兩人都很尊敬；再說我也看慣了大家都對他們哈腰鞠躬的樣子。在當地，人們稱他們伯爵先生和伯爵夫人；我們的鄰居塔納瑪爾、拉沃萊、布萊納維爾家的人，對我父母更表現出高度的敬意。

「後來……我就過了河，來到這裏。」

「可是你不會一直是這樣吧？」

我無法相信他的話：「你一定放蕩過吧？若不是過度縱慾，絕不會禿成你這個樣子。」

「有什麼辦法？總不能一輩子都待在拉丁區。大學生們太吵。現在，我不會再挪窩了。夥計，來一杯啤酒！」

媽媽的帽子掉在地上，髮髻鬆開，頭髮散亂；她想躲開丈夫的抽打，可是辦不到。而爸爸呢，像發了瘋一樣，繼續打呀，打呀。她在地上打滾，把臉躲在兩隻胳膊中間。然而他把她翻個仰面朝天，撥開她護著臉的雙手，又打起來。

而我呢，朋友，我好像覺得永恆的法則已經改變了，世界末日正在來臨。我所感到的震驚，是人們面臨超自然的事物、面臨巨大的劫難、面臨不可彌補的禍九九藏書害時才會有的。我幼稚的頭腦迷亂了，恐慌至極。我用盡全部力氣喊叫起來，也不知為什麼，只是感到一種恐怖，一種痛苦，一種可怕的驚慌。父親聽見了我的喊叫聲，轉過身來，看見了我，於是直起身，向我走過來。我想他一定是來殺我的，便像一頭被追逐的小鹿似的逃開，一直向前跑啊，跑進樹林。

「你母親是個笨蛋；再說這件事也與她無關，只要你同意就行了。我再說一遍，我需要這筆錢，我非要你簽字不可。」

他平心靜氣地說：「我么，還可以。」

你一定還記得我在那裡長大的那座古堡吧，既然你在假期里去過五六次。你一定記得那個坐落在一個大花園中間的龐大的灰色建築，那幾條向東南西北伸展開的長長的橡樹林蔭路！你一定也記得我的父親和母親，他們倆都那麼講究禮節，舉止莊重，態度嚴肅。

他用無所謂的語氣說：「你都看見了。」

我剛在他旁邊坐下，這個人就用平靜的語氣對我說：「你好嗎？」

「究竟是什麼事呢？」

他平靜地搖著腦袋，白色的碎屑從他殘留的長頭髮里散落到背上。「不，我一直是規規矩矩的。」他抬頭看著把我們腦袋照得暖烘烘的枝形吊燈：「我禿頂，要怪煤氣。它是頭髮的敵人。夥計，來一杯啤酒！你不渴嗎？」

我認為他在糊弄我。我堅持問：

要不是護林人發現了我，硬把我帶回家，我也許就在那棵樹下被痛苦和飢餓折磨死了。

我掃了一眼，尋找一個坐在那裡不會太擠的地方。我走到一個男人旁邊坐下，這人看來已經上了年紀，吸著一個只值兩個蘇、黑得像煤炭似的泥質煙斗。七八個啤酒杯墊在他面前的桌子上摞成一摞，顯示著他喝過的啤酒杯數。我並沒有細瞧我的鄰座。但我一眼就看出那是個啤酒鬼，一個早上開門便到、晚上打烊才走的啤酒館的常客。他很臟，頭頂心光禿，油膩的花白長發一直披到常禮服的領子上。他的衣服很肥，好像是在他大腹便便的時候做的。可以設想褲子根本巴不住腰，走不了十步就九_九_藏_書得再整一整，才能掛住這件系不緊的衣服。他穿著背心嗎？一想到那雙高幫皮鞋和鞋裡包著的東西就讓我感到恐怖。磨破的襯衫袖口，和指甲一樣，邊都是黑的。

「是的，那還是我童年的事。我小時候受過一次打擊，它讓我一下子悲觀厭世起來，至死也不會變了。」

「為什麼？」

母親用堅決的語調回答：

夜晚正在來臨。樹叢中很暗。大風和樹枝的狂飛亂舞令我興奮異常，我像瘋子一樣奔跑著，一面模仿著狼的嗥聲。

「你真想知道？那就聽我說。」

「後來呢？」

「那倒也不。可是有什麼辦法呢？總得做點什麼呀！」

我對他說：「的確，你看起來比你的實際年齡老多了。你肯定遇到過一些傷心事。」

被吹落的已經發黃的樹葉，像鳥兒一樣飛奔著，迴旋著，紛紛落下，然後沿著林蔭路推移，彷彿疾馳的走獸。

我一看見父母，就隱身在樹枝下面，躡手躡腳地向他們走過去，好嚇他們一跳，就好像我真是個伺機傷人的灰狼似的。但是，走到離他們幾步遠的時候，我站住了，感到一陣突如其來的恐懼。我的父親，火冒三丈，正在吼叫：

他吐出一口濃濃的煙霧，說：「天天如此。」

「當年來到巴黎，你最初做什麼？」

聽到這話，爸爸氣得發抖，轉過身去，揪住妻子的脖子，用另一隻手對準她的臉使勁地抽打。

我大概跑了一個小時，也許兩個小時，我也弄不清。黑夜降臨了，我跌倒在草地上，便昏亂地躺在那裡，經受著恐懼的折磨、憂傷的吞噬，這憂傷足以把一顆幼小的心靈撕個粉碎，永遠也無法彌合。我感到冷，也許我餓了。天亮了。我既不敢站起來，也不敢走路；既不敢回家，也不敢再往前逃，生怕遇到父親，我再也不願意見到他了。

「這，這可不能算一種生活呀，老朋友。真可怕。我說，你總該做點什麼，喜歡點什麼，有幾個朋友吧。」

大廳里現在已經煙霧瀰漫，坐滿了喝啤酒的人。他隔著大廳發出他那永恆的喊聲：「夥計，來一杯啤酒——再來一隻新煙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