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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

老人

婦女們都走進去看病危的人。她們在床邊畫一個十字,咕噥一段經文,就走了出來。男人們可不那麼熱衷觀賞這種場面,他們只是從開著的窗子往裡瞅一眼。
「他就這樣子喘了兩天啦,氣兒不長也不短,聲兒不高也不低。您說像不像一個沒了水的唧筒?」
「從中午起他就這麼咕嚕咕嚕地喘。」
希科太太心疼這筆開銷,可還是一趟趟地去地窖里取蘋果酒。一罐接著一罐地拿來,一罐接著一罐地喝光。現在大家有說有笑,說話也抬高了嗓門,並且像吃酒席一樣喧鬧起來。
「住口,菲諾!」
「他過去啦!他過去啦!」
鄰居回答:
她回答:
「好在不是每天做一回。」
「這真讓人惱火!」
到了中午,老人還是沒有死。雇來移植油菜的短工們紛紛過來看這位遲遲不走的老爺子,各自發表了感言,又回地里去了。
「只好眼看著他死了。我們沒有一點辦法。不過總會耽誤一點油菜田裡的活兒,你看天氣多好,明天本該移苗的。」
大家立刻安靜下來。婦女們連忙走去觀看。
「就像一根蠟燭,你不用想著它,它自己就滅了。」
他們走近去看。老人的情況絕對是老樣子。他的沙啞的喘聲像鐘擺的運動一樣規律,沒有加快,也沒有減慢,一秒鐘重複一次;只是隨著氣流進入胸膛的大小不同,音調有一點變化。
「您有什麼吩咐,奧希姆先生?」
女婿說:
現在,希科兩口子不哭了。完事了,他們可以安心了。他們嘮叨著:
等只剩下夫妻倆臉對臉的時候,她滿面愁容地說:
他知道她總有好主意。
突然,一個鄉下老太,頭從窗口露出來。她生怕這種事會落到自己頭上,因而待在垂死者身邊,沒有參加吃烤蘋果。只聽她尖聲大喊:
七點差十分光景,第一批客人出現了。婦女們身穿黑色的衣服,頭上矇著一條大面紗,一臉悲戚地走來。男人們穿著呢子上衣,有點兒拘束,不過比女人們要神情自若一些,兩個兩個地一邊走一邊談笑風生。
他們穿過廚房read.99csw.com,走進卧室。那卧室又低矮又昏暗,只有一塊玻璃窗可以透進亮光,玻璃上還矇著一塊破舊的諾曼底印花布。幾根橫穿房間的粗大的房梁,因為年深日久已經變了色,黑黢黢而且布滿煙塵;頂樓薄薄的地板就架在這些橫樑上;頂樓里成群的老鼠沒日沒夜地竄來竄去。
「現在,他可吃不成了。每個人都有輪到的時候。」
男的遲疑了一會兒,他在掂量這麼做的後果和好處。終於,他表示:
「老爺子要是看得見我們,會讓他傷心死了。他活著的時候,就愛吃這一口。」
木柵欄門打開了。一個四十歲上下、看上去卻有六十歲的男子走進來。他滿臉皺紋,腰彎背駝;也許是因為塞滿麥秸的木鞋太重了,他邁著遲緩的大步。兩條長長的手臂垂在身體兩側。當他走近農舍時,拴在一棵大梨樹腳下的一隻黃狗,在一個當窩用的木桶旁邊搖動著尾巴,汪汪直叫,以示高興。那男子喊了聲:
女婿問:
一個喜歡說笑的胖鄉親說:
他們跟這個客人說過又跟那個說。
「差不多完了。星期六七點鐘下葬;油菜田的活兒緊急呀。」
然後他們都沉默不語了。老父親閉著眼,面孔灰土土的,乾癟得像木頭人一樣。他的嘴微微張開,好讓呼嚕作響的艱難的氣息通過;每喘一口氣,灰色的布被子就在他胸脯上起伏一次。
希科太太在一旁講解著快咽氣的人的情形。
他再一次穿過院子,喝住那隻又歡叫起來的狗,便走出院門,沿著圩溝邊的路,朝圖爾維爾方向走去。
希科先生和他的妻子,一邊道歉,一邊迎上前去;他們兩人走近第一撥客人的時候,就突然不約而同地哭起來。他們解釋發生的事多麼令人意外,又令他們多麼尷尬;他們搬椅子、讓座,手忙腳亂,一邊不住地表示歉疚,極力要證明任何人遇到這種情況都會像他們一樣做。他們突然變成了話匣子,說個沒完,別人連插話的工夫都沒有。
「就這麼說了。但願你們萬事如意!注意身體呀https://read.99csw•com。」
「我們就知道他拖不長。要是他昨兒夜裡下決心死了,也就用不著費這麼大週摺了。」
「一點也看不出;還在呼嚕呼嚕喘呢。」
「完了嗎?」
「神父先生說他完了,過不了今天晚上。」
女的手裡端著一盞冒著煙的小油燈,在她父親臉上晃來晃去照了照。要不是還有一口氣,人們肯定會認為他已經死了。
希科先生嘴裏塞得滿滿的,說:
也罷,總算是完了。星期一下葬,如此而已,無非是逢場作戲再吃一回烤蘋果。
她大聲說:
「他怎麼樣啦!」
泥土地面凹凸不平,濕漉漉的,看上去又滑又膩;卧室深處放著的那張床,也是髒兮兮的似白非白。從一個放在陰暗角落的小床上,傳來一個有規律的嘶啞的聲音,一個艱難、氣喘、帶著哨音的呼吸聲,還夾雜著破唧筒似的咕嚕聲。原來那裡躺著一個奄奄一息的老人,那個農婦的父親。
妻子想了兩三分鐘,說:
果然,他已經死了。他不再嘶喘。男人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後低下頭來,很掃興的樣子。他們嘴裏的烤蘋果還沒有嚼完。這老無賴,死都不挑個好時候。
沉默了很久以後,女婿表示:
他的妻子把蘋果烤上,接著又去做各種農家的活計。
她回答:
等來客都看過垂危的病人,大家就想到點心了。人太多,廚房裡擠不下,於是就把桌子搬到房門前面。四打烤蘋果擺在兩個大托盤裡,金黃金黃的,讓人饞涎欲滴,吸引著大家的目光。每個人都伸長手臂去拿自己的一份,唯恐不夠分的。可是最後還多出四份。
他妻子想到這一點,心裏也不自在。她琢磨了一會兒,說:
等他們一覺醒來,他仍然沒有死。
天剛有一抹亮光,丈夫就醒了。他的岳父仍然活著。老人這麼能拖,讓他不安起來。他搖晃醒妻子。
客人眼看就要如約而至,現在再通知已經不可能了。他們決定等他們來了跟他們把情況解釋一下。

「就是他死了,也用不著在星期六以前下葬https://read.99csw.com,你明天照樣可以去侍弄油菜。」
她回過頭去。是一個鄰居,奧希姆先生,本村的村長,去給地里上肥;他正兩條腿耷拉著坐在運肥的兩輪車上。她轉過身去,回答:
農夫思量了一下,說:
秋天和煦的陽光越過圩溝邊高高的山毛櫸樹,投射在農家大院。在牛群啃平了的青草下面,被剛下的雨水浸透的泥土軟唧唧的,腳一踩就陷下去,還發出撲哧撲哧的水聲。碩果累累的蘋果樹,用掉落的淺綠色的果實點綴著深綠色的草地。
有個人在路上叫她:
「咱們現在怎麼辦?」
說完他就走出卧室,來到廚房,打開櫥櫃,拿出一塊六斤重的麵包,不多不少地切下一片,再把掉在切板上的屑子斂到手心裏,扔到嘴裏,生怕糟蹋了一丁點兒。然後,他又用刀尖從一個褐色的土罐子里挑出一點咸黃油,抹在麵包片上,就慢慢吃起來。他幹什麼都是慢吞吞的。
「喂,菲米,他根本沒有死的意思呢。你看怎麼辦?」
他們都走進屋去。
客人們陸續離去,一邊走一邊談論著今天的事;他們很高興能看到這個場面,同時也很滿意能夠打個牙祭。
她把蘋果一個個地包在薄薄的麵皮里,然後把它們整整齊齊地碼在桌子邊上。等做完了四十八個,就一打一打地前後排列好。她想該預備晚飯了,便把鍋吊在火上,打算煮土豆。她想,用不著今天就把爐灶點起來,反正明天還有一整天去完成烤蘋果的活兒。
這一對鄉下人的床遮掩在卧室的另一頭,縮在一個凹進去的地方。他們一聲不吭地睡下,吹滅了燈,合上眼睛;不一會兒,就有兩個不搭調的鼾聲,一個深沉,一個尖細,伴隨著垂危者的不間斷的痰喘聲響起來。
他們回到廚房,一聲不吭,吃起飯來。喝完了湯,他們又吃了一片塗黃油的麵包。洗完了盤子,他們立刻又回到快要咽氣的人的卧室。
老鼠在頂樓上跑得正歡。
「還得再做四打烤蘋果!要是他昨兒夜裡就下決心死了多好!」
她一回到屋裡,馬上就去看父親read•99csw•com,料想他已經死了。但是她剛進卧室門,就聽出他那響亮而又單調的嘶喘聲,她立刻知道用不著白費功夫走到床邊去看了,便開始準備她的蘋果餡餅。
女的回答:
這個見解,不但沒有讓來賓們傷感,倒好像讓他們開心得很。反正現在輪到他們吃烤蘋果。
農婦接著說:
「他過不了今天白天,我敢肯定。用不著擔心。不管怎麼樣,還是明天就把他下葬了,村長不會反對;勒納爾先生的父親過世的時候正趕上播種,就是這麼做的。」
一個農婦從屋子裡出來。從那件緊巴巴的毛衣,可以想象她瘦削、寬闊而板平的體形。她的裙子很短,只搭到半截腿,露出藍色的長襪;她也穿著塞滿麥秸的木鞋。她頭上那頂白色軟帽已經發黃,蓋著緊貼在頭頂的幾根稀稀拉拉的頭髮。她那張枯瘦、醜陋、牙齒已經脫落的褐色的臉,露出鄉下人常有的野蠻、粗魯的神情。
她也無計可施,只能回答:
「老爺子,他怎麼樣啦?」
狗不作聲了。
六點鐘,收工回來了,岳父還在喘氣。女婿心裏終於發毛了。
男的和女的走到床邊,用冷淡和無奈的眼光看了一眼這快要咽氣的人。

「不管怎麼樣,請吃點兒東西。我們做了一些烤蘋果;吃了再走吧。」
他正要走出去,又回過身來,猶豫了一下,然後說:
「你這會兒沒事做,不如先摘些蘋果,做四打烤蘋果,準備給來送葬的人吃;他們總得吃點什麼提提神。你就用擱榨床的棚子下面的細樹枝生爐子吧,那是乾柴。」
五點鐘光景,她男人回來了。他剛邁進門檻,就問:
剩下她獨自一人,那女的就干起活來。她打開裝麵粉的大箱子,準備和面做蘋果餡餅。她把面揉了好長時間,翻過來覆過去地揉,又是擰,又是摔,又是碾。然後她再把和好的面做成一個白里透黃的大面球,擱在案板的一個角上。
那男的問:
這個道理闡述得那麼透徹,他心服口服,於是下地去了。
然後,她又摘起蘋果來。
女婿端詳了一會兒,說:
「謝謝,您也一九九藏書樣。」
聽說有烤蘋果吃,眾人臉上豁然開朗。大家又低聲談起話來。院子里逐漸擠滿了人;先來的把新聞告訴後到的。人們交頭接耳聊著天。想到有烤蘋果吃,人人都興高采烈。
「對。不過明天我得去請送葬的客人;從圖爾維爾到瑪納托,一家家都跑到,怎麼也得五六個鐘頭。」
「只好這樣了,我這就去。」
她也一籌莫展。他們只得去請教村長。他答應裝作沒看見,允許第二天就下葬。他們又去拜訪醫務員,他同意幫希科先生一個忙,把死亡證明書填早一天。這兩口子才放心回家。
客人們大為驚訝,不免有些失望,就像等著看熱鬧的人落空了一樣,不知道說什麼才好,坐著的依然坐在那裡,站著的依然原地不動。有幾個人準備離去,希科先生挽留他們說:
「我們萬萬也沒有想到會有這種事;他居然拖這麼久,真讓人難以相信!」
「這一次,真要完了。他今天晚上都過不去。」
他們真是走投無路了。他們久久地站在老人的床前,滿懷疑竇地打量著他,彷彿他在對他們耍什麼惡意的把戲,故意欺弄他們,跟他們過不去;他們特別埋怨他耽誤了他們的時間。

她還禮道:
「現在還不到三點;你滿可以今天晚上就通知起來,先跑圖爾維爾這一片。你可以說他已經過世了,反正看樣子他連今天晚上也拖不到了。」
接著就去摘蘋果。她怕用長竿子打蘋果會傷了樹,就搬來一個凳子爬上去用手摘。她精挑細選,揀最熟的摘,把摘下來的用圍裙兜住。

但是丈夫比她能隱忍,回答說:
四頭小母牛並排拴著,正在吃青草,時不時地朝著農舍哞叫。牛圈前面,一群家禽為糞堆添上活動的色彩,它們刨呀,扒呀,咕噠咕噠叫著;兩隻公雞不停地打著鳴,為母雞尋覓著蟲子,然後咯咯尖叫著召喚它們過來。
「已經到了這個時候,菲米,你說,該怎麼辦?」
「喂!希科太太!」
他們像前一天一樣上床,並且很快就睡著了。他們響亮的鼾聲和老人略弱一些的喘聲交相呼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