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奧爾坦絲王后

奧爾坦絲王后

她有兩家親戚,一家姓希姆,一家姓克隆貝爾,他們每年來看她兩次。那是她的兩個妹妹,她們一個嫁給了草藥商,另一個的丈夫是靠小額年金生活的人。希姆夫婦沒有子女;克隆貝爾夫婦有三個孩子,昂利、波麗娜、約瑟夫。昂利二十歲,波麗娜十七歲,約瑟夫才三歲,出生的時候母親已經到了似乎不能再生育的年齡。
小女僕含著眼淚,悲傷地說:
她忽然說話了,微弱得都聽不出是她的聲音,那聲音好像來自遙遠的地方,也許是來自這顆始終封閉著的心靈的深處?
一道陽光把床劃分成兩截,正好照在兩隻神經質地擺動、不斷張開又合攏的手上。手指頭在比畫著,好像受到一種思想的支配,好像在說明一些事情,表達一些思想,服從著一種理智。身體的其他部分都在被子下面一動不動。瘦削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眼睛始終閉著。
奧爾坦絲王後用令人心碎的聲音叫喊:「不,不,我不想死,我不想!我不想!誰來撫養我的孩子?誰來照顧他們?誰來愛他們?不, 我不想!……我不……」
克隆貝爾突然產生了擁有這些波爾多葡萄酒的熱望,又問女僕:
希姆這才站起來,下了決心,走進卧室,一邊喃喃地說:
「也許最好回到她身邊去。」
希姆說:「真有意思,在這種時候說出這樣的話。」
「有多少?」
她們一句話也沒說,走了出去。克隆貝爾一瘸一拐地跟在後面,又是臨終者一個人留在屋裡。
克隆貝爾的那條殘腿經不起旅途勞累,不停地換著姿勢。他低聲說:
垂死的女人在繼續呼喚她的孩子們,跟他們每一個人說話,想象著給他們穿衣服,撫愛他們,還教他們念書:「來,西蒙,跟著念:A B C D。念得不對,是這樣:D D D,聽見了嗎?那麼,再跟著念……」
但是希姆馬上讓她打消這個念頭:
現在奧爾坦絲王后很快地說著話,不過根本不明白她說的是什麼意思。她說出一些名字,很多名字,溫柔地呼喚著一些想象的人物。
她又笑起來,那笑聲那麼年輕,那麼響亮,好像她從來沒笑過似的:「你看讓,他的臉多滑https://read.99csw•com稽,他塗得滿臉果醬,這個臟小子!你看呀,親愛的,他多麼滑稽!」
「他說就讓她這麼安靜地躺著吧,已經沒有任何辦法了。」
兩家人乘坐同一趟火車在上午十點鐘左右到達,克隆貝爾夫婦還帶著小兒子約瑟夫。
奧爾坦絲王后始終在說話,不過現在聲音低了,已經聽不清她說的話。
垂死的女人高聲說起話來,繼而又突然大聲叫喊起來。
她回答:「有,先生。」
「還有多少,我的姑娘?」
她也的確是一個老姑娘,那種聲音刺耳、表情生硬、似乎心腸也很硬的老姑娘。她絕不容許別人頂嘴、辯解、遲疑、馬虎、懶惰、厭倦。人們從未聽她抱怨過什麼,悔恨過什麼,也從未見她嫉妒過什麼人。她常像宿命論者那樣堅信不疑地說:「人各有命。」她不去教堂,不喜歡神父,不相信天主,把一切宗教上的事情都叫作「好哭鼻子的人的把戲」。
小約瑟夫和那條狗鬧得震天響:一個高興得吱哇叫,另一個聲嘶力竭地狂吠,圍著三個花壇玩捉迷藏,像發了瘋似的互相追逐。
「喂,我的姑娘,酒窖里有沒有比這更好的酒?」
最後,希姆問:
克隆貝爾跑到窗口,吆喝他的連襟:「快來,快來,我看她剛剛過去了。」
見克隆貝爾太太在口袋裡摸錢包,希姆攔住了她,然後轉過臉去問小女僕:「你應該有錢吧?」
她的時間都用在各種各樣只有男人才幹的活兒上:做細木工啦,在花園裡種菜啦,鋸木頭或者劈木柴啦,修理她的老房子啦,必要的時候甚至連泥水匠的活兒也干。
「她連我都認不出來了。醫生說不行了。」
在床上躺了三天以後,她的病情變得更重了,那個醫生不容商量地又進了她家。隔壁的箍桶匠遵照醫生的建議去通知了這兩家親戚。
於是克隆貝爾轉過臉去對他的連襟說:
希姆先生身體很肥胖,呼哧帶喘,到哪兒都走在第一個,必要的時候還會把別人撥開,不管男人還是女人;他一邊進來一邊問:「喂!賽萊斯特,情況真的不好嗎?」
「她夢見有一個丈夫和幾個孩子,這是死亡將近了https://read.99csw.com。」
兩個女人和克隆貝爾急忙跑進屋,看她怎麼了。希姆也醒了,不過他沒有離開座位;他不喜歡這種事。
希姆太太望著窗外沐浴在陽光里的攀緣花木和對面房頂上的兩隻談情說愛的鴿子,不禁傷感地說:
「到這兒來,我的小菲利普,吻吻媽媽。你愛媽媽,說呀,是不是,我的孩子?你,蘿絲,我要出門了,你去看著妹妹。千萬別讓她一個人沒人管,聽見我的話了嗎?我不准你碰火柴。」
喝完咖啡以後,大家都過去看病人的情況。她看上去還平靜。
兩個女人依然站著。
一八八二年春天,奧爾坦絲王后突然病倒了。鄰居們找來的一位醫生,立刻被她攆走。一位神父主動上門,她光著半截身子爬下床,愣把人家推了出去。
那條狗深受刺|激,在屋子裡亂竄亂跳。
他們嘗了嘗剛拿來的葡萄酒,看來確實非常好;倒不是因為它是什麼了不起的名牌,而是已經在地窖里存放了十五年。希姆說:「這真正是適合病人喝的葡萄酒。」
沒有人再堅持,希姆太太細心觀賞著兩隻又稱比翼鳥的翠綠的鳥兒。她說了幾句話稱讚這種鳥的非凡的忠誠,並且責怪男人們不去效仿這些動物。希姆笑了起來,看著他的妻子,用嘲諷的語氣低聲哼道:「唉——喲——喲,唉——喲——喲——喲」,彷彿要讓人聽出,關於他的忠誠,他希姆有話要說。
「哎呀!來得正是時候。」
男孩看見這個女人突然在他面前坐起來,嚇壞了,面對著床呆若木雞。
兩個妹妹始終一動不動;她們已經驚訝得目瞪口呆。
希姆向他的連襟轉過身去。那是個飽受胃病折磨、面黃肌瘦、沒有一點血色的人,而且腿瘸得厲害。希姆語調嚴肅地對他說:
親戚們圍成了半圓,端詳起來。他們靜默無言,心情緊張,呼吸急促。跟著他們進來的小女僕,一直在流眼淚。
「那就好!你去給我們拿三瓶來。」
「為一件這麼可悲的事來,真可惜。今天要是在鄉下玩玩才舒服呢。」
希姆太太和克隆貝爾太太匆匆擁抱了一下,一句話也沒說。她們長得很像,總是戴著平頂無read.99csw.com邊軟帽和紅色的披肩,像熾烈的炭火一樣鮮紅的法國開司米披肩。
她養的貓、狗和鳥兒要是老死或者意外死亡,她就再買些來代替,既不流淚,也不惋惜;她拿一把小鏟子,把死掉的動物埋在花園牆邊的一個花壇里,蓋上一點土,再無動於衷地踩上幾腳。
「喂,我的姑娘,你該給我們做午飯了。太太們,你們想吃什麼?」
聽得到垂死者在隔壁說話的聲音。在這最後的時刻,她正過著她想必期待已久的生活;在這對她來說一切都將結束的時刻,她正生活在自己的夢想中。
這時克隆貝爾突然一陣胃痙攣,用手杖敲著鋪地的石板。
最後商定吃香草攤雞蛋、牛腰肉和煮新鮮土豆、乾酪,再加一杯咖啡。
在阿爾讓特依,人們都叫她奧爾坦絲王后。從來也沒有人知道這是為什麼。也許是因為她說起話來像發號施令的軍官那樣果斷?也許是因為她個子大,骨骼粗壯,做事專橫?也許是因為她統管著雞、狗、貓、金絲雀、鸚鵡等一大幫臣民,這些老姑娘們都十分寵愛的動物?不過她對這些寵物並不溺愛,沒有溫柔的言辭,更沒有從女人嘴唇傳到毛茸茸的皮上、騷得貓舒服得發出呼嚕呼嚕聲的稚氣的溫存。她威嚴地管理,像君主般統治。
另一隻貓也撅著尾巴走進來。
兩個女人壯起膽子跟了進去,希姆先生走在最後。
克隆貝爾太太於是說:
老姑娘和她的這兩門親戚沒有任何感情。
兩個女人九_九_藏_書脫掉旅途穿的外衣,終於坐了下來。這時,一隻貓離開了窗檯,伸了伸懶腰,跳進客廳,接著爬到希姆太太的膝蓋上。希姆太太撫摸起它來。
她已經坐了起來,目光驚恐。她的狗為了逃避小約瑟夫的追趕,已經跳上了床,從垂死的女人身上越過去,躲在枕頭後面,用閃亮的眼睛看著它的小夥伴,準備著隨時再逃。它的嘴裏銜著女主人的一隻拖鞋;那隻拖鞋它玩了已經有一個鐘頭,早被它的牙齒撕爛了。
她仰面倒下。就這麼完了。
小女僕只得含著眼淚給她煎湯藥。
已經進到屋裡的母雞受到喧鬧聲的驚嚇,跳到了一張椅子上,絕望地呼喚著它的小雞;小雞們也驚慌萬狀,在四條椅子腿之間嘰嘰喳喳地叫著。
不過他突然回到屋裡,問小女僕:
兩隻小虎皮鸚鵡在旁邊的一個形似山區木屋的小籠子里,肩並肩,安安靜靜地佇立在一根棍子上。
小約瑟夫被那隻狗吸引住了,留在外面看狗。
「醫生究竟是怎麼說的?」
「如果您願意的話,希姆,我很想拿別的東西換這些葡萄酒。這酒對我的胃非常合適。」
她安靜了幾秒鐘,然後又提高了聲音,就像在呼喚人似的喊道:「昂利埃特!」她等了片刻,接著說:「告訴你爸爸,他去上班以前,我有話要跟他說。」接著突然說:「親愛的,我今天有點兒不舒服;答應我別回來得太晚。你跟你的頭兒說我病了。你明白,我病倒在床上,孩子們沒人照顧是很危險的。晚飯我給你做一道甜米糕。孩子們都喜歡吃這個。克萊爾該高興啦!」
希姆覺得這場面太凄慘,躡手躡腳地走出去。克隆貝爾那條殘廢的腿疲倦了,他坐下來。
「哦!幾乎全在那兒,先生;小姐從來不喝酒。地窖底下有一大堆。」
她在本城有幾家熟人,男的都是職員,每天去巴黎上班。他們時不時地會請她晚上去喝杯茶。每次聚會的時候她都必然會睡著,到了該回去的時候還得別人把她叫醒。不管是白天還是夜晚,她出門都不害怕,從來不讓人陪伴。她似乎並不喜歡孩子。
不過,老姑娘的嘴唇突然嚅動了起來,好像是在說著無聲的話,隱藏在這臨終者頭腦中的話;她兩手read.99csw.com奇怪的動作也加快了。
大家面面相覷。
那條狗突然嘴裏叼著什麼東西,圍著椅子飛快地奔跑起來。約瑟夫拚命地跑著追趕它。他和狗都跑進屋子裡去。
火辣辣的陽光下,一條狗卧在房門旁的擦鞋墊上;兩隻貓躺在窗台上,伸展開四肢和尾巴,把身體拉得長長的,閉著眼睛,看上去就像是兩隻死貓。
希姆在花園裡跟小約瑟夫和那條狗玩得正歡;胖男人到了鄉下都這麼開心。他已經根本不記得那個垂死的老姑娘。
「這倒比我想的還要快。」
他們又走出去,在花園裡坐成半圓,消化吃下的食物。
「請把披肩和帽子脫下吧。請你們到客廳去好嗎?」
三十年來她一直住在她那座小房子里,房子前面沿街有一個小花園。她從未改變過自己的習慣,只是她的女僕一到二十一歲,她就毫不留情地把她們換掉。
醫生曾經囑咐克隆貝爾,除了上等的波爾多葡萄酒,不要喝別的酒。不過他嘗了嘗葡萄酒,馬上把女僕叫來:
「反正您也沒有辦法改變她的情況,進去也沒有什麼用。我們在這裏也挺好。」
小女僕說:
「有,先生,有上等葡萄酒,過去先生來的時候,給您喝過的。」
「十五法郎。」
她妹妹沒有回答,只是嘆了一口氣;克隆貝爾大概是想到玩玩又得走路,嘟噥著說:
他們一點鐘才開始吃飯。
臨終者的卧室就在樓下,可是誰都不敢進去。連希姆也退縮了,讓別人先走。還是克隆貝爾先生第一個下定決心,他像一根船桅似的一搖一晃地走進去,鐵手杖在石板地面上敲得嘎嘎響。
「足夠了。快去吧,姑娘,我開始有點餓了。」
一隻咯咯叫的母雞帶著一群小雞在小花園裡散步,小雞長著棉花般輕盈的黃絨毛。牆上掛著一個大鳥籠,上面覆蓋著海綠;籠子里有一群鳥,在這溫暖的春晨的陽光下扯著嗓子長鳴。
他們來到花園入口的時候,一眼就看到女僕坐在一張椅子上,背靠著牆,正在哭。
希姆肚子曬著太陽,睡著了。
約瑟夫和狗也都吃夠了,就被打發到花園裡去。
女僕結結巴巴地說:
「我這條腿把我折磨得夠嗆。」
母雞也帶著它那群小雞進來;兩個女人向它扔麵包屑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