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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號病床

二十九號病床

「你會再來,說呀,你會再來。答應我,你會再來。」
「我,我做了什麼對不起你的事了?你說說看,我過去對你不夠溫柔嗎?難道我向你要過什麼東西嗎?要是沒有你,我會仍舊跟著唐普里埃-帕蓬先生,今天也不會在這兒了。不,你很清楚,即使有人對我有什麼責怪,也決應該不是你。」
一八六八年,他那個團,第一○二輕騎兵團,移師駐防魯昂。
「再見,我親愛的。」
「你得了什麼病?」
「除非傻瓜才會去看這些壞蛋賣弄自己。」
女護士端來一把椅子。
「什麼時候,星期四行嗎?」
「寫在門上,你都看見了。」
「有,聖迪蒙、薩瓦納、波利、薩普爾瓦、羅貝爾、德·庫爾松、帕薩菲爾、桑塔爾、卡拉旺和普瓦弗蘭都死了。薩艾爾被炸掉了一條胳膊,庫弗瓦森斷了一條腿,帕凱失去了一隻右眼。」
「我看我好不了啦。醫生說病很重。」
他尷尬里透著一點高興地表示:
「伊爾瑪剛才告訴我……」「伊爾瑪夜裡對我說……」「昨天,跟伊爾瑪吃晚飯的時候……」
「伊爾瑪,我的小伊爾瑪,沒什麼可說的,必須的。」
上校這句話馬上被傳開了;埃皮旺上尉得知長官這句讚詞,十分興奮,第二天就全身軍禮服,在美人的窗下踱來踱去,接連走了好幾遍。
每次和一個女人共進晚餐,他都自認為有把握最終兩人在同一張床上度過良宵;即便因不可克服的障礙無法當晚取得勝利,他也肯定至少可以「明日再續」。同僚們都不喜歡讓他遇見自己的情人;有漂亮妻子站櫃檯的店鋪老闆們,都了解他,怕他,對他恨得咬牙切齒。
「是的,我答應你。」
「這麼快!你這麼快就要離開我!啊!你才剛剛來呢!」
他剛把餐巾捲起來,套進小木環,就站起身,從衣帽架上取下軍刀,挺起胸,好讓身條顯得更細些,系好皮帶,然後就大步地向市民醫院走去。
她大為驚訝:
其餘的病人都打量著他。在這住滿染上這種可恥而又可怕的病的女病人的房間里,他相信聞到了一股腐爛的氣味,一股肉體腐敗和行為醜惡的氣味。
後來他們認識他了,就會說:
他不敢不跟神父去,但是他走進醫院時懷著滿腔的怨恨,彷彿虛榮心受到了傷害,自尊心受到了屈辱。

他們招搖過市,出盡風頭,結果壞了彼此的名聲;他們倆卻把這樁風流事引為驕傲。
他偶爾用手指尖擦著眼角剛剛誕生的一顆淚珠。
一想到這個吻,他又是恐懼,又是厭惡,渾身一陣戰慄。
她看見了他,便出現在窗口,對他笑眯眯的。
他十分驚恐,不好意思地問:
「你聽著,你讓我成了全團的笑柄,我再也不希望這樣繼續下去。」
在一年多的時間里,他就像展示從敵人手裡奪過來的軍旗一樣,滿城裡到處顯擺、炫示、張揚他的這樁愛情。他感到自己由於這次成功的征服而更顯得高大,令人羡慕,對未來更有信心,對獲得久已渴望的十字勳章也更有信心,因為大家都注視著他,而一個人只要處在顯眼的位置就不會被人忘記。
人們還的確從中看出了某種愛國主義的東西。
她非常關心地聽著。然後,突然吞吞吐吐地說:
第二天,他聽說她已經死了。
「你read.99csw.com也許說,你們給了普魯士人很大的打擊!你說說看,如果你們阻擋住普魯士人,讓他們到不了魯昂,這種事還會發生嗎?你們本應該阻擋住他們,聽見沒有!我給他們造成的傷害比你大,我,是的,比你大,既然我就要死了;而你,你還在閑逛,神氣活現地去勾引女人……」
「伊爾瑪。」
他十分悲傷,而且逢人便說。他甚至把自己的不幸算在敵人的頭上,把年輕女人的失蹤歸咎於佔領過魯昂的普魯士人,並且宣稱:
然而,一天上午,他正要走進軍官食堂吃午飯的時候,一個專門跑腿送信的人,一個穿罩衫、戴油布鴨舌帽的老人,交給他一封信,他馬上拆開來看:
於是她走在上尉的前面。
伊爾瑪
他果然走了,撒開他的兩條長腿,穿過兩排騷動著的梅毒女病人的床向外逃。他依然聽得見伊爾瑪那氣喘吁吁的聲音,像吹著哨子似的追趕著他:
他甚至派自己的副官去市政府查過死亡登記冊。上面沒有他情婦的名字。
然而戰爭爆發了,上尉所在的部隊是最早被派往前線的部隊之一。令人悲傷的告別,持續了一整夜。
「都是那些普魯士壞蛋。他們幾乎是用暴力糟蹋了我,把病毒傳給了我。」
「我答應你了。」
「好,星期四。」
「好,星期四兩點。」
「啊!這些卑鄙的傢伙!」
埃皮旺上尉走在街上,所有的女人都會扭過頭來看他。他確實是個英俊的輕騎兵軍官的典型。因此他也總愛顯擺自己,經常招搖過市。他以自己的腿、身腰和唇髭為驕傲,而且挺當回事兒。再說,他的唇髭、身腰和腿也確實漂亮。第一樁,唇髭,是金黃色的,很豐|滿,像一個成熟麥穗顏色的軟墊,但是很精巧,還十分講究地捲起來,威武地垂在嘴唇上,然後像兩條強勁的鬚毛的噴泉,從嘴的兩邊虛張聲勢地瀉下。身腰細得就彷彿他穿著緊身褡,而腰的上邊卻是一副寬闊的陽剛男子又鼓又挺的健壯的胸脯。他的腿美極了,那是體操運動員和舞蹈演員的腿,穿著紅色緊身呢褲,肌肉的每一個運動都清晰可見。
「還是普呂納上校嗎?」
這時,她發現了軍官胸前的十字勳章,大呼:
同樣在散步的魯昂的商人們,手抄在背後,惦念著生意上的事,議論著行情的漲落,仍不禁看他一眼,低聲說:
「住口……你要知道……住口……」
院長讓英俊的上尉在候見室等了好一會兒,才冷冷地、不以為然地跟他點了個頭,允許他去探視。
床上猛地動了一下,他的情婦的臉露了出來,可是那張臉變化那麼大,那麼疲憊,那麼消瘦,他簡直認不出她來了。
但是她並不住口。她大喊著:
一些人說,她曾跟普魯士軍隊參謀部的人吃喝玩樂。
他再也沒有什麼話可說。他看著她,一個勁地轉動著放在腿上的軍帽。
一個傍晚,據說是工廠闊老闆唐普里埃-帕蓬先生情婦的美麗的伊爾瑪,讓她的馬車停在喜劇院咖啡館對面,下了車,好像要去雕版師波拉爾先生那兒買信紙和訂製名片,借故從軍官們的桌子前面經過,向埃皮旺上尉拋了個媚眼,意https://read.99csw.com思是說:「您樂意什麼時候都行。」那表情是那麼明目張胆, 正在跟他的中校副官一起喝苦艾酒的普呂納上校不禁嗔怪道:
他又表示:
當晚,他就成了她的情夫。
他很快就在全城出了名。他每天下午五點鐘左右都出現在伯耶爾蒂厄林蔭大道,在喜劇院咖啡館喝苦艾酒;但是,在進那家咖啡館以前,他總刻意去散步場兜一圈,炫耀炫耀他的腿、身腰和唇髭。
我在醫院,病得很重,很重。你不來看我嗎?我會感到非常愉快!
「還是他。他受了兩次傷。」
他一回來就打聽伊爾瑪的消息,但是沒有人能向他提供準確的信息。
「反正你別打算我再到這裏來,讓大家都恥笑我!」
「這該死的埃皮旺,真有女人緣!」
他仍然站著。
伊爾瑪·帕沃蘭姑娘在臨終前求他去一趟。
「你真走運;這個小女孩,心腸還真好。」
「比你多,是的,我殺的人比你多,比你多……」
「啊!是的,你是個很會裝腔作勢的人。我現在認識你了,行。我算認識你了。我只是要對你說,我,我給他們造成的傷害比你大,我比你們那個團加起來殺的人還多……快滾吧……膽小鬼!」
在病房眾多的目光下,為了不引起注意,他彎著高大的身軀,神色尷尬地走了;走到大街上,他才深吸了一口氣。
他沒有理她。
埃皮旺上尉在追求女性方面,一向是馬到成功,屢戰屢捷。
儘管他的反感都快要升到嘴邊了,他還是把嘴唇在她那蒼白的腦門上貼了一下,她連忙用兩隻胳膊摟住他,瘋狂地吻他的藍呢子軍上衣。
「啊!你獲得勳章了,我真高興!我真高興!啊!我要是能吻吻你多好!」
四面八方的床上,豎起一張張臉,看著軍裝感到驚訝的蒼白的臉;這些女人的臉,有年輕女人的,也有年老女人的,但是她們穿著統一的寒酸的短上衣,看上去個個都很醜,都很粗俗。
「當然啰,只要有不止一個被我毒死,就夠本了。我向你保證,我已經報了仇。」
另外, 他們還聽說伊爾瑪曾經跟普魯士軍隊參謀部的人瘋狂地吃喝玩樂;跟一個藍色輕騎兵上校,還有其他一些軍官,到處騎馬兜風;在魯昂,人們已經不叫她別的,只叫她「普魯士人的女人」。
他說:「你找我來做什麼?」
但是一個小個子中尉從他的神情中覺察出點什麼,於是去打聽情況;第二天,上尉走進食堂的時候,迎接他的是一陣訕笑和嘲弄。他們終於出了一口氣。
她激動得快要窒息了,喘著氣,斷斷續續地說:
接著她指著一張小床說:
「好極了。」
女人們遇見他,腦袋會非常奇怪地微微一動,那是一種害羞的戰慄,彷彿她們已經感覺到了自己在他面前是那麼脆弱或者被脫|光了衣服。她們微微低下頭,嘴唇上含著一絲笑容,滿心希望讓他覺得自己可愛,博得他的一瞥。當他跟一個同事一起散步時,每當那同事又看見類似的忸怩作態的情景,總不免又是羡慕又是嫉妒地嘀咕:
上尉的臉色頓時變得蒼白,憐憫讓他心情激動,他說:
「這該死的豬崽子,真有女人緣!」
「無論如何,這都是可恥的。」他說。
「你答應我了?」
他不相信她的話。
「純粹是一隻大火雞。什麼時候才能不再養活所有這些什麼事也不會幹,只會拖著鐵玩意兒滿街read.99csw.com轉悠的廢物?要是我,我寧願愛一個屠夫,也不愛一個當兵的。屠夫的圍裙上即便有血,至少也是畜生的血,這種人總還有點用,他帶的刀不是用來殺人。我不明白為什麼會容忍這些公開的殺人犯帶著兇器在散步場所閑逛。需要他們,這我清楚;但至少也要把他們藏起來,別用紅褲子藍褂子把他們打扮得像參加化裝舞會。人們並沒有把屠夫打扮成將軍,是不是?」

「在這兒。」
就像許多軍官一樣,埃皮旺上尉不適合穿便服。一穿上灰呢子或者黑呢子衣裳,他就啥也不是,只像個店夥計。可是,穿上軍裝,他就無往而不勝。何況他生有一副漂亮的臉蛋,細而彎的鼻子,藍眼睛,窄額頭。只不過他的腦袋禿頂了,他始終不明白自己的頭髮怎麼會脫掉。他常安慰自己:有了大唇髭,腦袋禿一點也無傷大雅。
「這麼說你沒有治過病。」伊爾瑪的眼睛里閃過一道火光:「沒有,我是想報仇,哪怕我自己會死在這個病上!我也要把病毒傳給他們所有的人,所有的人,盡我所能,傳得越多越好。只要他們待在魯昂,我就不治病。」
在軍官們的飯桌上,他從頭至尾都在講伊爾瑪的事:伊爾瑪住院了;不過他今天馬上就去把她接出來。這一定是那些該死的普魯士人的過錯。她想必孤單一人,一個蘇也沒有了,苦得活不下去了,因為她的家當一定都被搶光了。
「你看得很清楚,我是馬上就來的;可是我四點鐘絕對要趕到上校家。」
他急忙衝下樓梯,跑回家去把自己關起來。
然後他就站起身:
「好呀,上尉可算交了一個漂亮的相好。我要去恭喜他。」
籠統地說,他瞧不起所有人,不過瞧不起的程度分成許多等級。
我親愛的:
首先,對他來說,一般市民根本就不存在。他看他們,就跟人們看動物一樣,對他們並不比對麻雀或者母雞更加在意。世界上只有軍人重要,但他也並不是對所有軍人都同樣敬重。總的來說,他只敬重美男子,因為軍人真正的、唯一的優點應該是儀錶。一個士兵,就該是個男子漢,嗨!一個生下來就為了打仗和做|愛的大男子漢,一個做事潑辣、性情剛烈、敢作敢為的男子漢,就是這樣。他把法國軍隊的將軍們也按身材、著裝和面目可憎的程度分級。布爾巴基在他看來是當代最偉大的軍人。
「星期四,兩點鐘。」
「哎呀!好一個美男子。」
「我可憐的姑娘,你是怎麼染上這個的?」
他經常嘲笑又矮又胖、走起路來氣喘吁吁的步兵,但他尤其對綜合理工大學出來的可憐的文弱書生,懷有一種近乎厭惡的難以抑制的輕蔑;這些戴眼鏡、笨手笨腳、獃頭獃腦的小瘦猴,用他的話說,如果他們read.99csw.com適合穿軍裝,那麼連兔子也適合做彌撒了。軍隊里居然容忍這些兩腿細長、走路像螃蟹的發育不全的人,這讓他憤慨不已,因為這些人不喝酒,吃得也少,比起愛漂亮姑娘,他們似乎更愛方程式。
十來天以後,伊爾瑪又來了一封信叫他去。他憤怒地把信撕掉,也不回答。
長長的走廊里瀰漫著霉變、疾病和藥品的氣味。只是偶爾有一聲低語擾亂醫院的沉寂。為了不發出聲響,他踮著腳尖向前走。
她用被角蒙住眼睛。
「離開我以前,你願意吻我一下嗎?說呀;朗格魯瓦太太不在這兒。」
晚上,同事們問他:
「阿爾貝!……阿爾貝!……是你呀!……啊!……真的是……真的是……」
一個星期以後,她又寫信來,說她病情十分嚴重,她希望跟他告別。
「好啦,我要離開你了,我得在四點鐘趕到上校家去。」
他以為可以立刻進入醫院的住院部,誰知卻遭到了嚴厲的拒絕;他甚至不得不去找上校,向他說明情況,請上校給院長寫了一封介紹信。
聽到他的話,大家都很憤慨。
「什麼是可恥?你說,為了消滅敵人不惜一死,這可恥嗎?你當初來貞德街我家的時候,可不是這樣說話。啊!真可恥!別看你戴著十字勳章,你也未必能這樣干!我比你更配戴這個勳章,你很清楚,比你更配!我殺的普魯士人,比你多!」
上尉心慌意亂,一隻手握著軍刀,另一隻手拿著軍帽,小聲呼喚:
給他帶路的人突然在一間滿是病人的病房前停下。門上用大字寫著:「梅毒病房」。上尉不禁打了個寒戰;接著感到自己臉都紅了。一個女護士正在入口旁的一張小桌子上準備藥品。
她問:
她激動得有一會兒喘不過氣來,然後說:
他問:
「瞧,埃皮旺中尉!多麼漂亮的小夥子!」
軍刀、紅軍褲、軍帽、有肋條盤花紐的短上衣,從椅子背上掉落到地上;連衣裙、裙子、絲|襪也滑了下來,散落滿地,在地毯上和軍裝摻和在一起,房間就像在戰役之後一樣亂七八糟。伊爾瑪像瘋子似的,頭髮散開,猛然伸出雙臂絕望地摟住軍官的脖子,緊緊摟住,然後鬆開他,在地上打滾,撞翻傢具,揪下扶手椅的穗子,咬椅子腿;上尉呢,非常感動,但是苦於不善於勸慰,只會重複著:
「啊!住口……你要知道……住口……因為……這些事情……我不允許……去談它們……」
她喃喃地說:
然而,埃皮旺上尉的征服者的聲譽在整個法國軍隊里已經確立。
她一邊哭一邊回答:
她看著他,正在熄滅的目光里又燃起一股憤怒的火焰,她重複道:
「先生,請坐。」
他語調窘迫地回答:
在一個星期的時間里,上尉成了全團人取笑的對象。他收到通過郵局寄來的專科醫生的敏感處方和病情說明,甚至還有一些包裝上註明用途的藥品。
他無言以對,更加惱火。
「她患了胸部炎症,病情很嚴重。」
他真想現在就走,去呼吸一口新鮮空氣,再也不見這個女人。然而他還是留下了,因為他不知道該怎樣站起來,跟她道別。他只好結結巴巴地說:

他們天亮時分手。她乘馬車一直把情夫送到第一站。分別的那一刻,她幾乎當著全團的面擁吻他。人們甚至覺得這很親切,很莊嚴,很好,同事們握著上尉的手,對他說:
但是他無論如何也要走。他說:
又有一些人說,她回到父母家去了,他們read.99csw•com是依弗託附近的農民。

他面對著她愣住了,氣憤得直打哆嗦:
他激動地說:
在本城的靠情夫供養的姑娘們中間,展開了一場角逐,一場競爭,看誰能首先把他搞到手。下午五點鐘,軍官們散步的時刻,她們全都來到伯耶爾蒂厄林蔭大道,兩隻手拽著長裙,兩個兩個的,從一頭走到另一頭;中尉、上尉和少校們,也是兩個兩個的,進咖啡館以前,拽著軍刀在人行道上漫步。
他發現她並沒有多大變化,心想她一定是欺騙了他。
「這些惡棍,下一次戰爭,我要他們還債。」
「我要跟你告別,看來我就要死了。」
上校聽說了這件事,嚴肅地說:
「這個嘛,你做得對。」
「我跟普魯士人的所作所為?但是我已經告訴你,是他們強佔了我;我已經告訴你,我之所以不治病,是因為我想把病毒傳給他們。如果我想把病治好,當然,這並不困難!但是我,我想殺了他們,而且我確實殺了,夠本了!」
「喂!伊爾瑪怎麼樣?」
「你的同事中有死的嗎?」
她接著說:
有時,通過一扇打開的門,上尉瞥見一間病房,裏面擺著一排病床,被毯撐起一個個人體的形狀。一些康復中的女病人,穿著清一色的灰布白大褂,戴著白軟帽,坐在床腳的椅子上做針線。
除了鼓起的一攤被子,什麼也看不見。連頭也蒙在被毯下面。
全城的人都在談論美麗的伊爾瑪和軍官偷情的事。只有唐普里埃-帕蓬先生一個人蒙在鼓裡。
她喃喃地接著說:

淚水從她眼裡流了出來。
又過了幾天,他接待了來訪的醫院的指導神父。
每當他路過的時候,老闆娘都會忍不住地隔著櫥窗玻璃跟他交換一個眼色,那眼色比甜言蜜語還要頂用,它包含著一個呼喚和一個回答,一個欲求和一個認可。丈夫受到本能的警告,猛地回過頭,向這軍官胸脯挺得老高的驕傲的身影投去狂怒的一瞥。那軍官微笑著,對自己取得的效果頗為得意。等他走過去,店老闆一面氣急敗壞地用手掀翻擺放在面前的商品,一面慷慨激昂地說:
一進大門,他就感到這貧困、痛苦和死亡的收容所里的氣氛讓人很不自在。一個值班的雜役為他領路。
他坐下,看著那張蒼白的臉。他離開時,這姑娘的臉是那麼美麗,那麼鮮艷,現在卻是這樣醜陋不堪。
她激動得兩頰都紅了,說:
她霍地在床上坐起來:
每一張床上都有一個腦袋豎起來,所有的眼睛都看著這個穿軍裝的人,只聽他結結巴巴地說:
「我,我做了什麼對不起你的事了?」
她問:
埃皮旺上尉榮耀至極;逢人就絮叨著:
「真見鬼,可憐的姑娘!我吃完午飯就去。」
可是她根本不聽他的:
「我不是在責怪你,但是我不能繼續來看你了,因為你跟普魯士人的所作所為已經是全城的恥辱。」

他走起路來兩腿伸直,兩隻腳、兩條胳膊分開,邁著騎兵那有點搖擺的步伐。這種步伐很利於突出腿和上半身,穿著軍裝頗有戰勝者的氣概;但若是穿常禮服,就無可稱道了。
這個團在戰場上受到了嚴峻的考驗。上尉表現得很英勇,終於獲得了十字勳章;後來,戰爭結束了,他又來到魯昂駐防。
「再見。」
她接著問:
「我領您去,」她說,「是二十九號床。」
妻子沒有回答,只是難以覺察地聳了聳肩膀;丈夫看不見,卻也猜著了這個動作,大嚷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