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接著說：

我就像人們扶醉鬼一樣扶著他，拖著他走；遇到第一個灌木叢就把他放下。我自己也仰躺在他旁邊。我似乎也睡著了。

他住嘴了。吃完葷雜燴，她又端上一盆加肥豬肉燒的土豆。這道新菜在始終沉默的氣氛中吃完，她就宣布：

「那就像看戲，既有趣，又真實，時在兩匹馬一路小跑的馬車上看到的自然的戲劇。見鬼去吧，我才不會用我乘坐公共馬車的漫遊來換你們在樹林里傻裡傻氣的瞎逛呢。」

終於，一個趕夜路的農民聽見我們的喊聲，把我們領上了正路。

「喂，蒙吉萊，您，您怎麼從來都不出去走走？」

「喂，我親愛的，機會難得，你不給一點純葡萄酒喝？」

「只要你們願意聽。」

「事情是這樣的——」

我求布瓦萬快找個地方待一會兒。他帶我走進一個擠滿了人的小房子，一家內河水手常去的小酒館。他對我說：

人們對他說：「您不妨嘗試一下，蒙吉萊，到鄉下來一次，試試嘛。」

「是啊，當然認識。」

「這個么……他在等我。」

我們又出發了，在黑暗中穿過平原。布瓦萬聲稱找得到回家的路。他帶著我一會兒向左轉，一會兒向右轉，一會兒又向左轉。既看不到天空，也看不清地面，我們在一片全是齊鼻子高的木樁的林子里迷失了方向。那其實就是一片用木樁支撐葡萄的葡萄園。四下里看不到一盞煤氣燈。我們在裏面轉了可能有一兩個鐘頭，繞來繞去，跌跌撞撞，伸著兩條胳膊，像發瘋了似的，怎麼也找不到頭，我們總是不得不又往回走。

她回答：

「這兒外表不起眼，不過裏面挺舒服。」

她憤怒地盯著他看了一眼。

為了讓我聽到，她大吼：

接著，他扯著我的上衣的一個紐扣，小聲對我說：

「你來幫我一個忙。你也見識到我那位太太了。她不隨和，是不是？因為我請你來，她今天給了我幾件乾淨衣服，但是如果我把它們弄髒了，那就全完了；我只好靠你來給我澆花了。」

「那就講給我們聽聽，蒙吉萊。」

「等我一分鐘，我們一起走。」

布瓦萬九*九*藏*書對我說：

一隻長頸大玻璃瓶，裝滿了微微帶點紅色的水，吸引了我的目光。布瓦萬有些不好意思，對他妻子說：

那是七月末的事。我們中的每個人，每個星期日都要到郊區去，或者在草地上滾爬，或者在河水裡扑打。阿尼埃爾、阿爾讓特依、沙圖、布吉瓦爾、梅松、普瓦西，不乏它們的常客和狂徒。所有這些美妙的地方，沒有哪個巴黎的職員不知道的，人們對它們的種種優點和好處總是津津樂道。

她於是回過頭，用刺耳的聲音衝著房子那邊大喊：

我吞吞吐吐地說出一個顫顫巍巍的「是」字。

我呢，就像傻瓜一樣上了他的當，一天早上，乘坐八點鐘的火車出發了。我來到一個類似城市的地方，或者說是鄉間城市，那裡沒有任何東西可看，我終於在一個兩面牆之間的過道的盡頭找到一扇破舊的木頭門，門上有個鐵門鈴。

「給我二十蘇，我親愛的。」

我們出去了。

遠遠傳來布瓦萬太太的嚷嚷聲：

「找布瓦萬，你找他幹什麼？」

「太太……感謝……盛情招待……」

「再忍耐一會兒，就要到河邊了。」

他和我是一個辦公室的同事。這個無賴在科隆布有一所房子，他一直邀請我到他家去過一個星期日。他對我說：

為了感謝我，他送我一朵玫瑰花，一朵挺大的玫瑰花；但是剛碰到我的紐扣眼，花瓣就全掉了，作為給我的獎賞，只剩下一個淡綠色的、硬得像石頭一樣的梨狀的小東西。我很驚訝，不過我什麼也沒說。

「誰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身上總得帶點兒錢。」

我欣然接受。我脫掉外衣，捲起襯衫袖子，兩條胳膊輪換著，使勁地搖著一個不像樣的唧筒，那唧筒像一個肺癆病人似的呼哨著，喘息著，呻|吟著，擠出一條細細的流水，像華萊士飲水噴泉流出的水那麼少。必須抽上十分鐘，才能灌滿一個噴水壺。我汗如雨下，布瓦萬指揮著我。九*九*藏*書

我被這個潑婦的盤問搞得很不舒服，結結巴巴地說：

布瓦萬驚訝地看著她。

說完他就到廚房裡去，他妻子已經在那兒。我聽見：

她問：

「一群帕努奇的羔羊！你們的鄉下，就那麼美！」

在辦公室里，蒙吉萊大叔在人們看來是個怪人。這是個心地善良的老公務員，可他一輩子只出過一次巴黎。

「完了。現在可以走啦。」

我很餓。我叫了一份攤雞蛋。可是酒剛喝到第二杯，布瓦萬這無賴就失去了理智，我明白為什麼他老婆只給他喝大量摻水的淡酒了。

噴水壺有個破洞，漏水，漏到我腳上的水比澆在花上的還多。我的褲腳都濕透了，沾滿泥漿。我周而復始，一連二十回，每次都把腳弄得精濕，ｒeaｄ•99csｗ•ｃom把唧筒的手柄搖得哼哼唧唧，弄得我大汗淋漓。我實在累壞了，剛要停下，布瓦萬老頭就拉著我的胳膊，央求我：

「啊，壞蛋！我就知道你會把他灌醉了帶回來！」

我們站起來。布瓦萬往我耳朵里溜了一句：

「對不起。我么，我乘公共馬車遊逛。我不慌不忙地在樓底下的酒店美美地吃完午飯，就根據一張巴黎地圖、公共馬車路線圖和換車表，確定好我當天遊逛的路線。然後，我就爬上公共馬車的頂層，撐開陽傘，車夫揮鞭啟程啰。啊！我看到的東西，哼，比你們多得多。我還經常變換街區。就好像我在週遊世界似的，從一條街到另一條街，居民就大不一樣。我比任何人都更了解我的巴黎。另外，再也沒有比夾層更有趣的了。能在那裡面看到的東西，儘管只是匆匆一眼，也是難以想象的。只遠遠瞅見一個男人吼叫的嘴臉，就不難猜想這家人的一些場景；從理髮店前面經過，理髮師不顧客人先生滿鼻子的白色肥皂泡沫，只顧往街上看，真好笑。跟女帽店的女老闆打個飛眼，眉目傳情， 只是為了樂和樂和，因為反正沒有時間下車。啊！能看到多少東西啊！

「布瓦萬，你的人來了！」

她兩手一叉腰：

「這兒……澆這一棵；……再澆一點；……夠了；……澆那一棵。」

我們也常問他：

如果說花園是在陰影里，那麼相反，屋裡充滿了陽光，哈馬姆的第二間蒸汽浴室也沒有我這位同事的飯廳里熱。

「來吧，瑪居洛特（他總開玩笑地叫我瑪居洛特），你看吧，我們一定會玩得非常開心。」https://read.99csw.com

我們想必睡了很長時間，因為我醒的時候天已經黑了。布瓦萬還在我身旁打鼾。我推推他。他起來了，儘管還醉醺醺的，不過稍微好了一點。

必須冒著毒日頭穿過一塊像桌面一樣光禿禿的平原。我要在路邊摘一種植物時，痛得叫了一聲。手被扎傷了。這種植物叫蕁麻。另外還到處散發出廄肥的臭味，而且臭得讓人噁心。

「我沒有樹，」布瓦萬說，「可是鄰居們的房子就是我的樹。我就像在樹林里一樣陰涼。」

「找布瓦萬。」

布瓦萬老頭又回來找我。我想盡量表現得彬彬有禮，對女主人又是點頭又是哈腰，結結巴巴地說：

「你要二十蘇幹什麼？」

「二十年前我去過一次，我再也不會上當了。」

後來，布瓦萬撞在一根柱子上，撞破了臉。他再也不走了，索性坐到地上，扯著嗓子連聲喊叫：「拉——依——突！」拖得很長，也很響。而我也使盡全身力氣呼喊：「救命呀！」並且點亮了一根蠟繩，一方面能給營救的人照路，另一方面也為了給自己壯壯膽。

我一直把布瓦萬扶到他家。我正要把他留在他家的花園門口時，門猛地打開了。他妻子手裡拿著一支蠟燭出現了，把我嚇得心驚膽戰。

真的，我拔腿就逃，一口氣跑到火車站；我擔心那個潑婦會追來，便把自己關在廁所里，因為下一班火車要半小時以後才到。

「你要幹什麼？」

果然，我們很快就到了河邊。誰知道那兒淤泥和髒水臭氣熏天，太陽照在水面上是那麼強烈，刺得我的眼睛火辣辣的。

她或許天一黑就在等她的丈夫，一看見他，就向我衝過來，吼叫著：

蒙吉萊大叔常說：

「再澆一壺……就一壺……馬上就結束了。」

三個盤子，旁邊是沒洗乾淨的錫叉子，放在一張黃色的木桌上。桌子當中放著一個瓦罐，裏面盛著加了土豆再回鍋的燉九九藏書牛肉。我們就吃起來。

「啊！來吃飯的就是您嗎？」

「你們都認識布瓦萬，我們管他叫布瓦婁的那個前擬稿科員吧？」

我拉響了門鈴，等了很久才有人來開門。給我開門的是什麼呀？我第一眼還真沒看出來：是一個女人還是一隻母猴？她又老又丑，穿著舊衣服，看上去髒兮兮的，一臉兇相。頭髮里沾著幾根家禽的羽毛，那神情像是要把我吞掉。

這就是為什麼我從來不結婚，為什麼我再也不走出巴黎。

「你們也許還沒有吃夠吧？別以為你帶了人來，就有理由把家裡的東西都吃光。那我，我今天晚上吃什麼？」

他胡言亂語，站起來，想顯顯武功，摻和到兩個打架的酒鬼中間去拉架；要不是老闆出面排解，我們兩個都得送命。

「但是鴿子……你今天早上收拾的鴿子呢？」

原來這就是我朋友的妻子。小老頭似的布瓦萬很快就出現在房門口。那簡陋的房子，灰泥牆上蓋著鐵皮，活像個腳爐。他穿的是一條污跡斑斑的斜紋布白褲子，戴一頂髒兮兮的巴拿馬草帽。

我們向那個腳爐走去。

「你們到底來不來？跟你們說已經準備好了！」

握過手，他就把我帶到他所謂的花園去；那其實是手帕點兒大的一小塊地，在另一個過道的盡頭，被大牆包圍著，四周的房屋很高，一天只能射進兩三個鐘頭的陽光。一些蝴蝶花、石竹、桂竹香、幾棵玫瑰，在這缺乏空氣而又被周圍房頂的反光熾得像烤箱似的井底苟延殘喘。

他回答：

「得啦！不過別把他灌醉了給我帶回來，否則我可要找您算賬。您要明白！」

「不給，我就不給你！既然這個人在你家吃了午飯，至少你今天出去花的錢，他應該替你付吧。」

「好讓你們倆都灌醉了，是不是？好讓你們倆在我家裡嚷嚷一整天？去它的吧，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