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圖瓦

圖瓦

他的酒館招牌是「會友軒」,而他,「圖瓦老爹」,也的確是這一方人的共同的朋友。甚至有人從費康、從蒙蒂維利埃專程來看他,聽他神侃找樂子;這個胖漢子啊,一塊墓碑也能讓他逗得放聲大笑。他有一套方法,能夠拿人開涮而又不惹人生氣,眨一眨眼就能表達出不可言傳的意味,說到高興處拍拍大腿就能讓你不想笑也得捧腹大笑,而且每次都很成功。此外,光看他喝酒的那個樣子就是一大樂趣。人家請他喝多少他都能喝下去,什麼酒都喝,而且在他狡黠的目光里閃爍著歡樂,那由他的雙重快|感合成的歡樂:首先是享用美酒的快|感,其次呢,是撈到自己喝的酒錢的快|感。
方圓十法里以內的人都認識他,圖瓦老爹,胖子圖瓦,「我的純酒」圖瓦,綽號「甜燒酒」的旋風村小酒館老闆安圖瓦· 馬什布萊。
圖瓦大媽把這一窩新孵出來的小雞送到母雞那裡去。老母雞得意忘形地咯咯叫著,支棱起羽毛,把翅膀張得大大的,掩護著它逐漸壯大的子女隊伍。
一個星期以後,有一天,她兜著滿滿一圍裙雞蛋走進圖瓦的卧室,說:
老太婆走開以後,時而會有一隻紅羽毛的公雞跳上窗檯,睜著好奇的圓眼睛向屋裡張望,然後發出一聲洪亮的長鳴;有時候也會有一兩隻母雞一直飛到床腳邊,尋覓地上的麵包屑。
瑟萊斯坦就回答:
家家戶戶都在談論這件事。還有人到鄰居家打探消息。
「哪一天我叫母雞孵蛋,就在他這隻胳膊底下放五個,那隻胳膊底下放五個。一樣能孵出小雞來。孵出來以後,我就把你男人孵的小雞抱給你的老母雞,讓它去撫養。這樣你就多了一窩小雞了。大媽!」
他說話也壓低了聲音,好像他對聲音跟對動作一樣害怕。現在他也知道為那隻孵蛋的黃母雞擔心了,因為它在雞窩裡乾著和他一樣的活計。
鄰居們都要看看。人們互相傳著小雞,聚精會神地端詳著,就像看什麼奇物似的。隨後的二十分鐘里,沒有再孵出來;後來,卻有四隻小雞同時破殼而出。
這時候,圖瓦大媽的貓頭鷹腦袋就會出現在窗口。她大聲喊叫:
不過這小村子似乎整個兒成了綽號「甜燒酒」的安圖瓦·馬https://read.99csw.com什布萊的產業。除了「甜燒酒」,人們還經常叫他「圖瓦」和「我的純酒圖瓦」,這后一個稱呼來自他總掛在嘴邊的口頭禪:
再過不久,圖瓦的朋友們甚至連酒館的店堂也不去了,每天下午徑直到胖子的床邊跟他閑談一會兒。圖瓦這個喜歡說笑的人,儘管躺著動彈不得,仍然能讓他們開心解悶兒。這個活寶,他能把惡魔都逗樂了。有三個人是每天都要到場的:瑟萊斯坦·馬盧瓦塞爾,一個瘦高個兒,背駝得像蘋果樹榦;普羅斯佩爾·奧爾拉維爾,一個乾癟的小矮子,長著一個白鼬鼻子,機靈狡猾賽過狐狸;還有塞澤爾·包梅爾,他總是沉默寡言,不過照樣玩得很開心。
這個縮在山谷深處的小村子就是因為他才有了名氣。這山谷直伸入大海。可憐的小鄉村僅有十來座圩溝和樹木圍繞著的諾曼底農舍。
他先是訕笑,後來見她非要他孵不可,就生起氣來,極力反抗,堅決拒絕把雞蛋擱在他的胖胳膊底下,用他的體溫孵小雞。
一想到紅燜雞塊,圖瓦容光煥發,這大胖子回答:
他懷著將要做母親的女人那種焦急的心情問:
「這能行嗎?」
圖瓦被制服了。他不得不孵雞蛋,不得不放棄玩牌、放棄所有的活動,因為只要他壓碎一個雞蛋,老太婆就殘忍地斷絕他的伙食。
「一杯甜燒酒唄,我的姑爺,又暖肚子又清腦;對身體再好不過了。」
圍觀者發出一陣轟然大笑。店堂里也擠滿了人,還有人在門外等著進來。人們互相打聽著:
他仰卧著,眼睛衝著天花板,一動也不敢動,兩隻胳膊像雞翅膀似的微微抬起,用身子焐著白殼裡的雞胚胎。
等聽到鍾打十二點以後,他叫道:
她大為驚愕,打量著這個鄉下佬的精瘦而又狡黠的面孔,心想他又在嘲弄她。他接著說:
「你瞧這隻翅膀,大媽,這才叫翅膀呢。」
「黃母雞孵出了七隻。有三個蛋是壞的。」
「一共六隻。媽的,洗禮可就熱鬧了!」

3

老太婆聽得目瞪口呆,問:
「是不是快了?」
當然啦,「他的純酒」,指的就是他的白蘭地。
有一天,他見她比平日的火氣更大,就對她說:
他們期待著。朋友們聽說那時刻已經臨近,不久也都來了,個個心情緊張。
「行倒是行,就是熱得痒痒地慌。好像有很多螞蟻在我身上爬。」
但是圖瓦大媽很快就變得叫人無法忍受了。肥胖的懶丈夫躺在床上還照舊打骨牌開心取樂,這是她絕對不能容忍的;每當她看見他們又要開始牌局,就怒氣衝天地跑過來,掀翻木板,沒收骨牌,送回酒館去,並且宣稱養活這個無所事事的大肥子已經夠受的了,若再看著他娛樂玩耍,那簡直是對終日九九藏書幹活的可憐人的嘲弄。
酒客們拳頭敲打著桌子,個個笑得前仰後合,高興得像發了瘋似的,跺著腳,直往地上吐唾沫。
他還有這樣一個習慣:管什麼人都叫「我的姑爺」,雖然他既沒有已婚的也沒有待嫁的女兒。
「現在,我右胳膊底下又有了一隻。」
說著,他高高捲起袖子露出一隻奇粗的胳膊:
他不再回嘴。他只是在老太婆轉過臉去的時候眨眨眼,然後就在被窩裡翻個身,這是他還能做的唯一的動作了。他管這個動作叫「向北走」或「向南走」。
「等著吧,等不了多久啦;咱們很快就會看到報應的,很快就會看到!浮腫虛胖,就跟糧袋一樣,早晚要撐破!」
在場的人都十分盡興,談論著這樁大事陸續離去。奧爾拉維爾留到最後,他問:
他激動得叫喊起來,手一松,小雞就在他的胸脯上跑開了。店堂里原已聚滿了人;這些喝酒的客人現在都擁進卧室來,就像看街頭賣藝似的圍成了一圈。老太婆來了,小心翼翼地抓住縮在她丈夫鬍子底下的小動物。
他們從院子里搬來一塊木板,搭在床邊,就打起多米諾骨牌來,而且廝殺得很激烈,從兩點一直打到六點。
她回答:
原來是村長和他的助理。他們要了兩杯純酒,就談起本地的事務來。他們說話的聲音很低,「甜燒酒」想把耳朵貼著隔牆聽,卻忘記了雞蛋,突然來了個「向北走」,身子下面就壓出了一碟攤雞蛋。
「你的男人根本不下床,他的被窩熱得跟烤爐似的,換了我,我就叫他孵雞蛋。」
接著,她咬牙切齒地向癱子撲過去,使勁捶打他的大肚子,就跟她在池塘邊洗衣裳一樣。她的兩隻手就像兔子擊鼓時的兩隻前爪那樣快捷,此起彼落,發出沉悶的響聲。

1

「一共幾隻呀?」
圖瓦回答:
圖瓦總是那麼樂樂陶陶地笑著,一面拍著肚子一面回答:
老太婆從廚房裡嚷道:
「等不了多久啦……等不了多久啦……咱們很快就會看到報應的……就跟糧袋一樣,早晚會撐破……」
「一定請你,我的姑爺。」
他弄錯了,是三隻!這簡直是一次大捷!最後一隻在晚上七點半鍾突破了蛋殼的包裹。十個蛋全部成功。圖瓦欣喜若狂,不但獲得了解放,還感到光榮,熱烈親吻著這脆弱的動物的脊背,險些用嘴唇把它悶死。他要把這一隻留在床上,一直留到第二天;他已經對這個他賦予生命的小不點兒產生了慈母般的柔情。可是老太婆根本不理會丈夫的苦苦哀求,還是把它像其餘小雞一樣抱走了。
這些農舍蜷縮在青草和荊豆覆蓋的溝壑里,背靠一道弧形的山樑,旋風村就由此得名。就像飛鳥在暴風雨來臨時躲避到壟溝里一樣,這些農舍也彷彿在這山坳里獲得了蔭蔽https://read•99csw.com,可以抵禦海風,大洋上吹來的猛烈而又帶著鹹味的風的侵襲。這種風有著烈火一樣的腐蝕和灼傷力,也有著寒冬的霜凍一樣的摧殘和破壞的力量。
「喂,我的姑爺,是瑟萊斯坦嗎?」
「怎麼樣,還行嗎?」
「要是你不肯孵小雞,就別想吃燴肉。咱們走著瞧。」
圖瓦有點不安了,不再開腔。
他現在最大的消遣就是聽酒館那邊的人談話,或者在認出朋友的聲音以後隔著牆聊一會兒天。他會大聲叫喚:
當地那些愛開玩笑的人常問他:
「能行嗎?為什麼不行?既然暖箱里能孵出小雞來,當然也可以放在被窩裡孵啦。」
「有兩件事讓我不能這麼做:第一,海水是鹹的;第二,先得把海水灌到瓶子里,因為我的大肚子彎不下去,沒法在那個大杯子里喝。」
「黃母雞今天吃東西了嗎?」
「濃湯可沒有你的份,懶胖子。」
一天早上,他老婆喜笑顏開地走了進來,宣布:
「喂!老婆子,濃湯燒好了沒有?」
「咱們喝什麼呀,圖瓦老爹?」
啊,對了!人們都認識他,還因為他是全鄉甚至全區最胖的人。他那座小房子好像故意跟他開玩笑似的,那麼狹窄,那麼低矮,簡直裝不下他。他整天站在房門外,人們不禁要納悶:他怎麼能進到屋子裡去?每來一位酒客,他就得進去一次,因為不論客人在他這兒喝什麼酒,「我的純酒圖瓦」都理所當然地受到邀請,抽個空兒,喝上一小杯。
他總是雷打不動地回答:
「喂!母雞大媽,我的薄板兒,試試把你的雞都養得這麼肥吧。你倒試試看。」
「等不了多久啦,等不了多久啦,圖瓦,咱們很快就會看到報應的。」圖瓦大媽不停地念叨著。
「喂,圖瓦老爹,下一次吃紅燜雞塊,可要請我喲,是不是?」
朋友們來了,見他那副古怪、尷尬的神情,無不以為他得了重病。
她還常常衝著他的臉大喊大叫:
然而他歡快依舊,只是這歡快與以往有所不同,多了些靦腆,多了些謙恭,多了些在妻子面前像小孩子般的畏懼。妻子整天牢騷不斷:「我說的對吧,胖飯桶!我說的對吧,大廢物!真丟臉,真丟臉!」
圖瓦又是激動,又是緊張,又是不安,汗都出來了。他低聲說:
「跑嘛,現在還不行。不過我沒見瘦,身子骨硬朗著呢。」
她瞪著那雙貓頭鷹似的眼睛盯著他,等他說個明白。
圖瓦的三個朋友笑得喘不過氣來,又是咳嗽,又是流涕,又是喊叫。驚慌的大胖子一面抵擋著老婆的攻擊,一面還得加個小心,生怕再壓碎了那一邊還夾著的五個雞蛋。
「你要幹什麼?」
這時候,瑟萊斯坦·馬盧瓦塞爾和塞澤爾· 包梅爾就低下了頭,但是普羅斯佩爾·奧爾拉維爾卻覺得她發火的樣子很好玩,常常要逗弄她一番。
「我的九九藏書純酒圖瓦」回答:
他常向老婆打聽:
男人回答:
不久以後,他索性把幾個最要好的請進他的卧室,雖然看著別人喝酒沒有自己的份很難受,總算有人給他做伴兒了。只聽他一個勁地嘮叨:
「你的胳膊捆住了不成?」奧爾拉維爾問。
「我剛把黃母雞和十個雞蛋放進窩,這十個是給你的。千萬別壓碎了。」
老太婆更加氣急敗壞,又詛咒起來:
「我要你孵這些雞蛋,你這個廢物。」
說著,她就在酒客們的哄堂大笑中,怒氣沖沖地走開。
「是我呀,圖瓦老爹。你又能跑了嗎,胖兔子?」
圖瓦回答:
忽然,聽見有人進了店堂。玩牌的人都靜了下來。
「我的姑爺,最讓我傷心的,就是再也不能喝我的純酒了,他媽的。別的我還能自己安慰自己,可就是不能喝酒讓我傷心透頂。」
老太婆看完她的母雞就去看她的男人,看完她的男人就去看她的母雞,就像著了魔似的,腦子裡想的儘是正在床上和雞窩裡成熟的小雞。
不過她天生就是個壞脾氣,一切都看不順眼。全世界都讓她感到厭惡,而她最惱火的是自己的丈夫。她恨他總是那麼樂呵呵的,名氣那麼大,身子骨那麼硬朗,而且長得那麼豐|滿。她罵他是廢物,因為他什麼事也不幹就賺了錢;她罵他是酒囊飯袋,因為他能吃能喝,一個人頂得上十個平常人。沒有一天她不怒容滿面地說:
費康的大戶人家宴請賓客,為了給酒席增添風味,總得烹一隻圖瓦大媽圈養的母雞。
誰都不再言語。那是四月的一個炎熱的日子。從敞開的窗外傳來黃母雞召喚它剛出世的小雞的咯咯聲。
老太婆火冒三丈,立刻宣布:
「喂,大媽,我要是你,你知道我會怎麼辦?」
這一番道理深深打動了她;她心裏思量著這件事,氣也消了,走出門去。
他總是回答:
「你幹嗎不把大海也喝了,圖瓦老爹?」
圖瓦大惑不解,問:
他們像平日一樣玩起骨牌來。不過圖瓦似乎沒有一點興緻,而且他伸手的時候也磨磨蹭蹭、小心翼翼。
「我的肩膀有點兒沉。」
說實在的,圖瓦那副尊容的確讓人觸目驚心,他變得那麼胖,那麼臃腫,總是面色通紅,氣喘吁吁。死神似乎最愛利用詭計﹑戲謔和惡作劇的方式跟那些大肥仔開玩笑,讓它的慢性毀滅工作帶上不可抗拒的戲劇色彩。而圖瓦就是這些大肥仔中的一個。死神這壞蛋,在其他人身上表現為頭髮變白、形體消瘦、滿臉皺紋、日甚一日的衰弱,以致讓人大吃一驚:「天哪!他變得多厲害呀!」而對他,死神卻樂於把他催肥,把他變得古怪可笑,給他塗上紅色或藍色的光彩,把他吹得鼓鼓的,讓他外表看起來超乎常人地健康。它在別人身上引起的畸變看上去可悲而又可憐,而他的形體變異卻顯得可笑、滑稽、逗樂。
他以九_九_藏_書為她是說著玩的,就等著;可是久等不來,他就央告、哀求、賭咒發誓,絕望地做著「向北走」、「向南走」,拿拳頭捶牆。他最後只好聽憑老太婆把五個雞蛋塞進被窩,緊貼身體左側。然後他才吃上他那份濃湯。
他用他的「純酒」和甜燒酒滿足當地人的酒癮足有二十年之久了。每當人們問他:

2

當地知道這故事的人,出於好奇也好,真的關心也好,紛紛上門來打聽圖瓦的消息。他們彷彿進了病房似的,躡手躡腳地走進屋,關切地問:
圖瓦覺得心怦怦直跳。——他呢,他能孵出幾隻?
在場的人發出一片喧嘩。圖瓦露出了微笑,他對自己的成績感到滿意,並且開始為自己的奇特的父親身份感到驕傲。無論怎麼說,像他這樣的人是不常見的。真的!他真是個奇人。
「我的純酒在法國數第一。」
他宣布:
「懶成這個樣子,擱在豬圈裡不更合適嗎?肥成這個樣子,真讓人噁心。」
還有他跟妻子吵架也很值得一聽!那簡直是一出花錢買票看也心甘情願的喜劇。結婚三十年了,他們每天都要扯皮抬杠。只不過,圖瓦總是鬧著玩,而他老婆卻是真動氣。她是個高頭大馬的農婦,走起路來邁著長腳鷸般的大步,精瘦而又平板的身軀扛著老是橫眉怒目的貓頭鷹似的腦袋。她在酒館後面的小院子里養雞消磨時間;盡人皆知,她有一套把雞養得又肥又嫩的秘方。
「瞧他呀,瞧他呀,這個四體不勤的胖子,現在得喂他吃,給他擦洗,還得像伺弄豬似的給他收拾。」
「瞧,又是一隻!」圖瓦喊道。
三點鐘左右,圖瓦正昏昏欲睡。他現在白天也要睡半天覺。忽然右臂底下一陣不尋常的瘙癢,把他弄醒了。他趕緊用左手去摸,竟摸到了一隻遍體黃茸毛的小動物,在他手裡亂動。
他接著說:
「六隻。」
他老婆把她那又大又瘦的手伸進被窩,用收生婆一般精細的動作抓出第二隻小雞。
圖瓦大媽聽到他的咒罵聲趕了過來;她立刻猜出了這場災難,猛的一下把被窩掀開。面對粘滿她男人肋部的那一片黃色糨糊,她先是目瞪口呆,繼而勃然大怒,氣得連話也說不出來。
圖瓦終於中風了,癱瘓了。人們把這個大胖子安置在小屋裡躺著,與小酒館僅一牆之隔,這樣他就可以聽見隔壁客人們說話,並且跟朋友們聊聊天,因為他的身體,那碩大無朋的身體,雖然挪動不了、抬不起來、只好待著不動,但他的頭腦還是非常靈便的。人們本來還希望他的兩條粗大的腿能多少恢復一點活力,可這希望很快就破滅了。「我的純酒圖瓦」從此便日夜都在床上度過;只有每周一次整理床的時候,請來四位鄰居幫忙,抓住四肢把小酒館老闆拽起來,好扑打扑打墊在他身子下面的草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