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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洛克

小洛克

打枝工幹完他們的工作,就把他們帶上去的繩圈留在又直又瘦的樹榦的頂上,然後僅憑著鞋上的鋼刺,順著光禿的樹榦爬下來。接下去,就由伐木工上陣,猛砍樹的根部;猛烈的斧鑿聲在尚存的大樹林里迴響。
從前,人們就是從這座塔樓頂上監視全鄉。不知道到底為什麼,人們都稱它「勒納爾塔」;歷代業主的勒納爾岱的姓氏大概就是這麼來的。據說,兩百多年來這塊領地始終由同一個家族佔有。大革命前,在外省經常可以遇到幾乎貴族化了的資產階級,勒納爾岱家族就屬於這一類。
因為天空多雲,天色陰沉,伐木工們想要收工,打算把放倒一棵巨大山毛櫸的活兒推遲到第二天再干。但是村長不同意,堅持要他們立刻把這棵削光、砍倒。那樁罪行正是在這棵巨樹的蔭蔽下發生。
她在他隱身的那棵柳樹後面站了幾秒鐘。這時,他已經完全喪失了理智,撥開樹枝,就向她撲過去,摟住她。她倒下去,驚愕得無力抵抗,恐懼得喊不出聲來;他就這樣糊裡糊塗地佔有了她。
後來,當天花板上出現一道白色光線,宣布第二天來臨,他頓時感到解脫了,終於只有他一個人,房間里只有他一個人了。於是他重新睡下。他忐忑不安、心情煩躁地睡了幾個小時,睡夢中又多次出現前幾夜看到的可怕幻象。
「不,我不能給您,村長先生。既然這封信是寄給法院的,我不能給您。」
等他站起來,大吃一驚的人們紛紛問他是怎麼回事,不明白他剛才為什麼要那樣做。他結結巴巴地回答,是一時迷惑,或者更準確地說,是一瞬間有了一個孩子氣的想法,以為自己來得及從樹下面跑過去,就像頑童們搶著從疾駛過來的馬車前跑過去那樣,他是在做冒險的遊戲; 他還說,一個星期以來,他就感到心裏有一種越來越強烈的慾望,每當一棵樹咯吱作響、就要倒下的時候,他都會自問,是不是能從樹底下跑過去而不被砸到。他承認他幹了一件荒唐事;但是每個人都會有失去理智的時候,都會有一些幼稚的愚蠢的慾念。
「您想抽支雪茄嗎?」醫生問。
「您好,村長先生。」
鄉村郵遞員梅德里克·隆佩爾,本地人都親切地叫他梅德里克。這一天,他像往常一樣按時從魯伊-勒托爾郵局出發。他邁著老兵的大步穿過小城,先經過維約姆牧場,來到布蘭迪河邊,然後沿著河岸走向卡爾夫蘭村。他要從那兒開始遞送郵件。
他又站了起來,喝了一杯水,然後又坐下。他思忖著:「如果這種事再發生,我該怎麼辦呢?」而這種幻象肯定會再出現,他不但有這種預感,而且可以肯定。窗戶已經在撩撥他的目光,在呼喚他、吸引他。為了不再看見窗戶,他把椅子轉了過去;然後,他拿起一本書,試著看書。但是不一會兒他就彷彿聽到身後有什麼東西在動,他用一隻椅子腿支著,猛地把椅子轉過去。窗帘還在動;這一次,窗帘肯定動了,他不能再懷疑。他衝過去,一隻手抓住窗帘,那麼用力,連簾圍都一起扯到地上了;然後,他把臉緊貼在玻璃上急切地向外看。他什麼也看不見。外面漆黑一團;他像剛剛死裡逃生的人一樣,欣慰地鬆了一口氣。
工人們急忙衝過去攙扶他;他已經自己爬起來,跪在地上,暈頭轉向,兩眼發花,用手去摸腦門,彷彿剛從一場精神錯亂中醒過來。
本堂神父剛剛趕到。他年紀還很輕,卻已經大腹便便。他負責陪洛克大媽回去。他們一起向村子走去。這位神職人員用神聖的話語許諾她會得到上千種補償,母親的悲傷果然減輕了。但是她仍然不停地重複著:「哪怕只是找到她的小軟帽也行啊……」她對這個想法的固執,已經凌駕于所有其他的想法之上。
他嚇得身子都僵了,踉蹌後退,碰到他的座椅,仰面倒了下去。失魂落魄地在那裡躺了幾分鐘以後,他坐起來,開始思索。他剛才有過一次幻覺,由於一個夜間偷魚者提著風燈在河邊走而引起的幻覺,如此而已。儘管他有些驚訝,對那樁罪行的記憶,有時竟然也會給他帶來死者的幻象。
這個理由打動了洛克大媽,她如癲似狂的目光里煥發出一股仇恨的光芒:「這麼說,你們一定能抓住這個人了?」她說。
「喂,喂,朋友,把這封信還給我吧;我一定會報答您,我會給您錢。聽著,聽著,我給您一百法郎,您聽見了嗎,一百法郎。」
勒納爾岱遠遠地喊道:「神父先生,過一個小時,您來和我們一起吃午飯。」
他說:「別哭,你別哭呀。我給你錢。」
醫生接著也做了介紹。勒納爾岱把他說的都寫在記事本上。各種調查都做完了,筆錄了,議論了,也沒有發現任何線索。這時普蘭西普又回來了,他還是沒有找到衣服的任何蹤跡。
他們並排走起來,另外兩個人跟在後面。他們的腳步落在苔蘚上毫無響聲;他們的眼睛向前方搜尋。
「是的。她母親昨天晚上九點鐘光景來找過我,因為七點鐘吃晚飯的時候孩子還沒回家。我們在幾條大路上喊她,一直喊到半夜;不過我們根本沒有想到大樹林。再說,要進行真正有效的搜索,也得等天亮。」
接著,他站起身來,嚇得不知所措。
不料勒納爾岱突然變得很粗暴:「不。我用不著您。您只管馬上替我通知護林人、村政府秘書和醫生,然後接著去送您的信。快,快,快去,告訴他們到大樹林底下跟我會合。」
打枝工把這棵被判死刑的樹的枝子削光,完成了對它行刑前的化妝;伐木工砍過了樹根,五個工人就開始拽系在樹榦頂上的那根繩子。
一根樹榦搭在兩岸,架成一個獨木橋;兩岸各插一根小木樁,拉一條繩子做成扶手,梅德里克就從這座橋上跨過布蘭迪河。
他仰面躺著,皮膚發燙,汗水直流,一動不動地等待著入睡。突然一片強烈的光線穿透他的眼帘。他以為房間著火了,睜開眼睛。周圍一片漆黑。他用胳膊肘支著身子,向那一直強烈吸引著他的窗口看。凝神細看的結果,他終於發現了幾個星星。他起身下床,摸索著穿過房間,用伸出的手觸到了玻璃,把腦門貼上去。不遠處,大樹林下,小女孩的屍體像磷火一樣熠熠發光,把她四周的黑暗都照亮了!
「喂,梅德里克,您知道我不可能欺騙您的,我跟您說我需要這封信。」
普圖安先生說:「下一個。」
一個工人對他說:「村長先生,您靠得太近了;樹倒下的時候會傷著您。」
勒納爾岱跟著他,上氣不接下氣, 結結巴巴地說:
兩個伐木工,手裡握著砍斧,面對這龐然大物佇立著,就像兩名劊子手,隨時準備給它致命的一擊。而勒納爾岱,手搭在樹榦上,一動不動,懷著急切而又緊張的心情等著大樹倒下。
可是突然,那高大的木頭圓柱的根部斷裂了,彷彿感到疼痛似的,整個樹榦一直到頂端都在震顫;不過那圓柱只是稍稍前傾,看似要倒,卻還在頑抗。工人們興奮起來,抻直了胳膊,更加地用力。但就在根部斷裂、樹榦傾倒之際,勒納爾岱突然向前一步,然後站住不動,挺起肩膀去迎接這不可抗拒的衝擊,這一定會把他砸得粉碎的致命的衝擊。
她直起身子,決定讓這些人去搬了。不過憲兵隊長低聲說了一句:「找不到她的衣服,這事兒很蹊蹺。」這倒讓一個先前還沒有的新的想法,突然進入她這農婦的頭腦。她問道:
「您說什麼……一個小女孩?」
有好一會兒,勒納爾岱用醉漢似的的迷亂的目光凝視著這把手槍,然後站起身,在房間里走起來。
村長接過他的話,說:「是的,幹這種事的只能是一個外來人,一個過路人,一個無家可歸的流浪漢……」
「知道,梅德里克在樹林里發現了一個死去的孩子。」
村秘書知道這個人違逆不得;他怯生生地掃了一眼那具屍體,就又走了,儘管他已經失去信心。
現在輪到梅德里克站住了,他驚愕地看著勒納爾岱一路奔跑。他看見村長回到了家;他等著,好像預感到還會發生什麼驚人的事。
先是打枝的工人順著樹榦往上爬。
醫生喃喃地說:「誰知道呢?誰都可能幹出這種事。在特定情況下,誰都可能;在一般情況下,誰都不可能。這且不去說它,也許是一個遊民,或者一個失去工作的工人。自從成立了共和國,大路上儘是這種人。」
「梅德里克,梅德里克,您聽著,我給您一千法郎,聽見了嗎,一千法郎。」
後來下樓吃午飯的時候,他感到精疲力盡,就像歷盡了千辛萬苦;他幾乎什麼也沒吃,總在膽戰心驚地想著下一夜又會看到她。
郵遞員轉過身去,開始上路。
二十名伐木工人已經在工作。他們從最靠近村長家的那一邊開始砍,主人在場,進展很快。
他一回到自己的房間,就在桌子前面坐下,桌子上有一盞帶燈罩的明亮的檯燈,接著,他兩隻手捂著臉痛哭起來。
勒納爾岱感到自己完了,突然變得低聲下氣,態度溫和,像一個啼哭的孩子似的苦苦哀求起來。
普圖安先生倒騎在一把椅子上;就這樣,即使在房間里,他也繼續操演他的騎術。
「那好,我們走吧。」
然而他心裏很清楚,這不是什麼顯靈,人死了是絕不會回來的;他自己生了病的心靈,他的被唯一的念頭和無法忘卻的記憶糾纏著的心靈,才是他所受的折磨的唯一根源;正是他自己生了病的心靈在不斷地喚醒記憶,把死者復活,把死者召來,把她矗立在自己面前,以致她的形象的痕迹無法抹去。但是他也很清楚他這個病是治不好的,他永遠也無法逃脫自己的記憶的殘酷折磨;他決定死,也不願再繼續受這種酷刑。
從這一刻開始,他的生活變得無法忍受了。白天他惶惶不安,生怕夜晚來臨;每天夜裡,這個幻象都會重新開始。一關上房門,他就試圖鬥爭;但是徒勞無功。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把他抬起來,推向窗口,就好像要招喚那個鬼魂似的,而且很快就看見她了。起初那小女孩躺在罪案發生的地方,雙臂展開,兩腿叉開,就像屍體被發現時那樣。接著死者站了起來,邁著小步走過來,就像小女孩從河裡上岸時那樣九_九_藏_書。她慢慢地走來,穿過草地,踏著已經凋敝的花壇徑直走來;接著她騰空而起,飛向勒納爾岱的窗口。她向他走來,就像罪行發生的那天,向將要殺她的人走來一樣。面對著再現的幽靈,勒納爾岱連連後退,一直退到床邊,癱坐在床上。他很清楚,小女孩已經進來了,此刻就站在剛才動過的窗帘後面。他獃獃地凝視著窗帘,直到天亮,始終提防著他殺害了的人走出來。但是她卻不再露面;她待在那裡,在時而抖動一下的窗帘後面。於是勒納爾岱用緊繃的手指揪住床單,像他曾經掐小洛克的脖子那樣。他聽著掛鐘一小時一小時地敲著;在一片沉寂中,他聽得見鐘擺聲和深沉的心跳聲。這不幸的人,他經受著任何人都沒有經受過的巨大痛苦。
醫生說:「皮膚上有一隻蒼蠅,這多麼美啊!上個世紀的貴婦們很聰明,她們愛在臉上貼一顆假痣。這個習慣怎麼會失去了呢?」
它們終於棲落在最高的樹枝上,逐漸停止它們的聒噪;而越來越深沉的夜色,也把它們黑色的羽毛和夜空混為一體。
於是,他直起身子,打算跑去找村長先生。但是又一個想法讓他停住了。倘若小女孩還活著呢?他不能就這樣把她扔下不管。他慢慢地跪下來,出於謹慎,離她挺遠的,伸出手去摸她的腳。腳是涼的,而且冰涼,是那種死人的肉體讓人恐怖的冰涼,不容置疑了。這一摸,正如郵遞員後來說的,他感到心驚肉跳、口乾舌燥。他猛地站起身,在大樹林下向勒納爾岱先生的家跑去。
勒納爾岱先生得到通報,叫人把他帶進來。郵遞員臉色蒼白,氣喘吁吁,軍帽拿在手裡。他看到村長正坐在一個長桌前,桌子上散亂地擺滿了文件。
醫生輕輕拿掉蓋在死者臉上的手帕。她的面容露了出來,臉色鐵青,非常恐怖,舌頭伸在外面,眼球鼓了出來。他接著說:「顯然,那人幹完了事就把她掐死了。」
教士回過頭,答道:「非常高興,村長先生。我十二點准到您家。」
眾人都微笑著表示接受;法官覺得,為小洛克的事,這一天大家已經相當辛苦了,就轉身對村長說:
他重又倒在扶手椅里,嗚咽著說:「我不能。我不敢!天主呀!天主!我怎麼才能有自殺的勇氣!」
窗帘真動了嗎?他連連自問,生怕是受了自己眼睛的欺騙。再說,這是多麼細微的小事,窗帘輕輕抖了一下,褶皺微微顫了一下,也許僅僅是風吹了一下引起的漣漪般的飄拂。勒納爾岱伸著脖子,凝神注視了好一會兒;突然,他為自己的膽怯感到羞愧,站起來,上前幾步,兩手抓住窗帘,把它用力拉開。起初他什麼也看不見,只看見漆黑的玻璃窗,黑得像塗了閃光墨水的金屬片。夜,穿不透的偉大的夜,在窗外展開, 直到看不到的天際。他面對這無邊的黑暗久久地站著;突然,他發現在這黑暗中,似乎遠遠的,有一個光點,一點移動的光點。於是他把臉貼近玻璃窗看,心想大概是一個捕鰲魚的人在布蘭迪河偷魚,因為已經過了半夜,而這個光點貼著河邊、在大樹林下面移動。由於仍然看不清楚,勒納爾岱攏起兩隻手護著眼睛;突然,那個光點變成了一片光明,他看見小洛克赤|裸裸、血淋淋的,躺在苔蘚上。
他彎下腰,再一次把手帕浸在布蘭迪河裡,然後放在額頭上。
好奇的人們又慢慢圍攏來;大樹林里擠滿了人;茂密的枝葉下響起持續不斷的嘈雜聲。
梅德里克急忙衝過去要救他。他穿過花園的時候,看見去上工的伐木工人,便將兩隻手攏成喇叭,向他們高喊發生的事。他們在牆角下找到一具血淋淋的屍體,腦袋已經在岩石上摔碎。布蘭迪河水圍繞著這塊岩石;在這個變寬了的河段的清澈、平靜的水面上,只見漂動著一縷長長的混雜著腦漿和鮮血的粉紅色的細流。
人群里議論紛紛;小夥子們貪婪的眼睛,在這裸|露的年輕的身體上搜索著。勒納爾岱發現了,猛地脫下自己的布上衣,扔在小女孩身上;她的身體整個兒消失在那件肥大的衣服下面。
醫生觸摸著屍體的手、胳膊和腿,說:「她大概剛洗完澡。衣服應該就在河邊。」
每天夜裡,那個可怕的幻象都會重新開始。首先是耳朵里有一種轟轟隆隆的響聲,像是脫粒機,又像是火車在遠處的橋上經過。這時他就開始氣悶,喘息,難受得必須解開襯衫的紐扣和褲帶。他不停地踱步好讓血液流通,他試著看書、唱歌,可這一切都徒勞無益。他的思想總是違抗他的意願,回到凶殺案的那一天,讓他把整個案情,它的每一個最隱秘的細節,以及從第一分鐘到最後一分鐘的每一種最劇烈的感情,都重新感受一遍。
「不過,該死的,您可要當心。您知道我是不開玩笑的;您這傢伙,我可以砸碎您的飯碗,而且說到做到。再說,我是這裏的村長;我現在命令您把這封信還給我。」
當他重新站起來的時候,他高聲說:「不能再拖下去了,必須做個了斷。」他的聲音在寂靜的房間里發出來,把他嚇得渾身打了個寒戰。但他還是下不了任何決心,也清楚地感覺到他的手指仍然會拒絕扣動扳機,便走回去把頭埋在被子下思索。
「第二個主要人物是裴勒丹先生,副村長,養牛的,同樣是富有的地主,精明的莊稼漢,很滑頭,在一切金錢問題上都很奸詐,不過我認為這個人不可能犯下這種大罪。」
勒納爾岱對他說:
偵查工作進行了整整一個夏天,也沒有找到兇手。受到懷疑的和被拘留的人,輕而易舉地就證明他們是無辜的,檢察當局不得不宣布放棄追緝罪犯。
生性暴躁的勒納爾岱禁不住怒上心頭。
「那就……那就……再去找……而且……而且一定要找到……否則我要找你算賬。」
預審法官、村長、憲兵隊長和醫生,他們自己也兩人一組沿著河邊找起來。哪怕是一堆小樹枝,他們也要撥開看看,絕不放過。
他問:「這封信是寫給誰的?」
但是這樁謀殺案,看來已經使全村受到異乎尋常的驚擾,在居民的心裏留下一種不安,一種說不清的害怕,一種神秘的恐怖感。這感覺不僅是由於沒能找到任何線索,而且特別是由於第二天在洛克大媽門前發現了那雙木屐,那真是太蹊蹺了。由此可以肯定偵查時兇手也在場,他想必還生活在本村。這個想法始終縈繞在他們的腦海,令他們惶惶不可終日,彷彿有一個無形的威脅持續不停地在他們頭頂盤旋。
他立刻下床,走到桌前坐下,寫起信來。不論是犯罪的細節,還是痛苦生活的細節,心靈備受折磨的細節,他無一遺漏;他在信的結尾宣稱,他宣判自己有罪,而且將處決罪犯;他同時請求他的朋友、他的老朋友給以關照,永遠也不要讓人責難他死後的名聲。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她也許在睡覺吧?可是他又想,早上七點半鍾,絕不會有人這樣一|絲|不|掛地在陰涼的樹底下睡覺。這麼說,她死了;他眼前展現的是一樁罪行。想到這裏,他頓時一陣戰慄,雖然他是個老兵。再說,兇殺,而且殺害的是一個孩子,這種事在本地是那麼罕見,他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可是,她身上沒有一點兒傷痕,只是大腿上有點兒血跡。她是怎樣被殺死的?
梅德里克踮著腳尖輕輕走過去,就好像生怕弄出聲響,擔心發生什麼危險似的;他還把眼睛睜得老大。
勒納爾岱猛地站住。完了。他再也沒有希望了。他轉過身,像一隻被追捕的野獸,朝自己的家狂奔。
勒納爾岱立刻明白自己的樣子想必很怪,頓時慌了神,結結巴巴地說:「沒有……沒有……只是,我剛從床上跳下來,為了跟您要這封信……我睡覺來著……您明白嗎?……」
「是的,先生,一個小女孩,一|絲|不|掛,仰面躺在地上,身上有血,死了,一口氣也沒有了!」
這是一座用灰色石頭築成的古老的方形大宅院,古時曾屢遭圍攻,在靠河的一頭,建有一個二十米高的巨大塔樓。
「當然了;我可以向您保證。」
「您要還給我的這封信。」
可是這棵樹紋絲不動;它那粗壯的樹榦的根部,儘管已經被砍斷了一半,卻仍然像鐵柱一般堅挺。工人們齊心合力,有規律地猛拉,牽拉繩子的身體幾乎平躺在地上;從他們氣喘吁吁的喉嚨里,迸發出顯示和調節他們的力量的號子聲。
兩個人立刻出發了;勒納爾岱對醫生說:「在咱們本地,哪個壞蛋能幹出這樣的事呢?」
「給預審法官普圖安先生的;您很清楚,普圖安先生是我的朋友!」
在決鬥中,或者在戰爭中,在鬥毆中,在意外事故中,為了報仇,或者僅僅因為吹牛而殺人,在他看來都屬於有趣和勇敢的事,不會比朝野兔開槍在他的心靈上留下更多的痕迹;不過殺害這個女孩卻讓他感到深深地不安。他當初是在不可抗拒的狂亂中,在讓他失去理智的性|欲的風暴中犯下這樁罪行的。他在心靈里、肉體里、嘴唇上、直至殺人的手指上留下獸|性的愛,同時也留下對被他突然襲擊和卑劣地殺害的這個小女孩的強烈恐懼。他的思想會不停地回到這可怕的一幕;儘管他極力驅趕這個形象,恐懼而又厭惡地逃避它,他仍然感到它在他的腦子裡轉悠,在他的周圍徘徊,時刻在伺機重現。
「什麼新情況?」
於是他一面把信放進挎包,把挎包關上,一面回答:
他生出一個奇怪的想法,就是讓自己在他殺害了小洛克的那棵樹下被壓死。於是他決定讓人砍掉他的大樹林,裝作死於一場意外事故。但是那棵山毛櫸卻不願壓死他。
等地上鋪滿殘枝,會有另一些人把它們修剪整齊,紮成捆,摞成垛;而仍然立著的樹榦,就像是一根根奇大無比的標杆,被刀斧的利刃砍削和挮刮過的高聳入雲的木樁。
但是她不聽;她仍然嗚咽。
現在,他感到自己很平靜,解脫了,得救了!
大家都向村長家走去。透過樹枝,可以眺見他家住宅正面的灰牆和矗立在布蘭迪河畔的高大的塔樓。
勒納爾岱尖叫一聲,逃到床上,頭埋在枕頭底下,一直待到早上。
「她的衣服弄到哪兒去了;那是我的。我想要。衣服哪兒去了?」
只有洛克大媽的令人心碎的號叫刺進了他的心。那一刻,他差點兒跪倒在老太婆面前,大喊:「兇手是我。」但他克制住了自己。不過,他那天夜裡還是去撈起了死者的木屐,送到她母親的門外。
勒納爾岱突然說:「你們知道嗎,我留各位吃午飯?」
拉巴爾博醫生突然伸出胳膊:「瞧,在那兒!」
法官笑了笑,說:「好吧……我叫他們馬上運到魯伊去進行法檢。」他轉身問代理檢察官:「我是不是可九-九-藏-書以用一下您的車?」
他很早就睡下;第二天預審法官闖進他的房間時,他還在睡覺。法官搓著雙手,得意揚揚地說:
後來, 他不得不參加了所有的調查工作。在整個過程中,他就像夢遊症患者一樣始終置身幻境,事和人都像是在夢中和醉酒迷茫時看到的;就像大災大難突發時人們會頭腦發昏、不知道是真是假,他始終懷疑這一切是不是真的。
大樹林屬於勒納爾岱先生,他是卡爾夫蘭村的村長,也是當地最大的地主。大樹林里凈是像石柱一樣筆直的參天古木,在河的左岸,綿延半法里長,布蘭迪河成了這片綠樹編織的廣闊頂棚的邊界。沿著河邊,大簇大簇的灌木在陽光烘烤下長得非常茂盛;但是在大樹林里卻什麼也沒有,只有苔蘚,厚厚的、柔韌的、綿軟的苔蘚,向空氣里散發出腐葉朽枝的淡淡的霉味。
不過,一天早上,一個重大新聞在全村不脛而走:村長要砍掉他的大樹林。
他們用一個繩圈把自己和樹榦套起來,先用兩隻胳膊摟著樹榦,然後抬起一條腿,用固定在鞋底上的鋼刺猛蹬樹榦。鋼刺插|進樹榦,嵌在裏面,他們就像踏上一個台階一樣上升一步。他們接著用另一隻帶鋼刺的腳蹬樹榦,借用這隻腳上的鋼刺支撐自己,再拔出第一隻腳上的鋼刺,重複同樣的動作。
勒納爾岱霍地站起來,臉頓時變成磚一樣的紅棕色:
午飯吃了很久;人們一邊吃一邊議論著這樁罪案。大家的看法不約而同:這起命案是個遊民乾的,他偶然路過此地的時候,小女孩正在洗澡。
他吃得很慢,像一個不願意再孤獨一人待著、故意把吃飯的時間拖長的人似的。接著,僕人收拾餐具的時候,他又在飯廳里抽了好幾斗煙;然後才上樓回到自己的房間。
梅德里克悶著頭往前走,什麼也不看,只想著:「第一封信送給普瓦弗隆家,然後的一封送給勒納爾岱先生;所以我必須穿過大樹林。」
村長這時已經起身下床;他馬上拉鈴讓僕人給他端拿來熱水刮鬍子。他說:「我當然願意;不過這要用相當多的時間,咱們立刻開始吧。」
村長問:「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梅德里克?」
他很快就知道了。一天晚上,已經很晚了,他睡不著覺,坐在扶手椅里,似乎看到窗帘動了一下。他等著,很緊張,心怦怦直跳,可是窗帘紋絲不動了。然後,它突然又動起來;至少是他以為它在動。他不敢站起來,甚至不敢再呼吸。然而他是條好漢;他過去經常打架鬥毆,甚至很希望能在自己家裡發現盜賊呢。
「我不能給您。」
村長來到大樹林邊停下,像梅德里克剛才做的那樣,摘掉帽子,擦擦腦門,因為七月的烈日正把熱浪像火雨一般傾瀉在大地上。然後他又繼續走起來;不過他又再一次停下,往回走。他突然彎下腰,把手帕在腳邊流淌的河水裡浸了浸,鋪在頭頂,壓在帽子下面。水滴順著鬢角流在他那總是紫色的耳朵上,流在粗壯、通紅的脖子上,然後一滴一滴地流到他的白襯衫的領子里。
兩個已經相當豐|滿的乳|房,由於人死了而已經變軟,塌在胸脯上。
穿著襯衫的村長始終站著,拿著手杖,做出準備戰鬥的姿態。他似乎對群眾這種好奇非常惱火,不停地說:「你們誰敢過來,我就像打狗那樣打碎他的腦袋。」
他那件用黑皮帶束腰的藍罩衫,隨著他快速而又有規律的步子在柳樹排成的綠籬間穿行;他那根拐杖,一根冬青木棍,和他的腿同步,在他身體的一側移動。
他接著問:「什麼信?」
他差點兒把屍體拋到河裡;但是另一個衝動把他推向了女孩的衣服,他把它們打成一個小包;正好他口袋裡有細繩,他就把這一小包衣服捆起來,藏進小河邊一棵樹下的一個深洞,那樹根浸泡在布蘭迪河裡。
兩個憲兵在遠處出現;他們正快步跑過來,護送著自己的隊長和一個留著紅棕色頰髯的矮個子先生。這矮個子先生騎在他的高大的白色母馬上,像猴子似的舞動著。
只要偵查還在進行,只要他必須引導、還能誤導司法的工作,他就能保持鎮定,控制住自己,保持著狡黠的微笑。他平心靜氣地和司法官員們討論他們頭腦里閃現的各種假設,對他們的見解表示異議,證明他們的論證不能成立。他甚至懷著辛酸和痛苦的快意干擾他們的偵查,打亂他們的思路,證實他們懷疑的人的清白。
一關好房門,他就查看床底下,打開所有的櫥櫃,檢查所有的角落,搜索所有的傢具。接著,他點亮壁爐上的蠟燭,原地轉了好幾圈,巡視整個房間,恐怖和緊張得臉都抽搐了;因為他知道,就像每天晚上那樣,他又要看見她,小洛克,他先強|奸、而後又掐死的那個小女孩。
他沒有回答,更沒有後退;他好像準備像角鬥士那樣親自抱著這棵山毛櫸,把它摔倒在地。
村長命令道:「你,普蘭西普(村政府的秘書),替我沿著河邊去找她的衣服。你,馬克西姆(護林人),你跑步到魯伊-勒托爾去,把預審法官和憲兵一起找來。請他們務必在一小時內趕來。聽明白了嗎?」
「喂,梅德里克,我投到信筒里一封信,我現在需要拿回來。我請您把它還給我。」
不過一陣響聲讓他吃了一驚,他突然轉過身去。原來一個戴無邊軟帽、圍著藍圍裙的女人從樹林里跑過來。那是小女孩的母親洛克大媽。她遠遠看見勒納爾岱,就喊叫起來:「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在哪兒?」她是那麼惶恐,根本就沒往地上看。一下子看到了,她頓時站住,合起兩手,舉起雙臂,就像一頭被人宰割的牲口那樣,發出撕肝裂肺的尖叫。
把這幾件東西撿起來以後,他想:「我要把它們交給村長先生。」他又趕起路來;不過現在他留神看了,料想還會發現別的東西。
預審法官笑了起來:「行了;下一個……」
他必須找到一種讓自己非死不可的方法,發明出一個讓自己不可能再有任何猶豫、任何遲疑、任何後悔的計策。他真羡慕那些被士兵強押上斷頭台的死刑犯。啊!他如果能請到一個人向自己開槍多好;如果他能向一個永遠也不會泄露自己秘密的可靠朋友坦露自己的心靈、承認自己的罪行,請他殺了自己多好。可是請誰來幫這個可怕的忙呢?請誰?他在認識的人中尋找。醫生?不行。他以後很可能會講出去。突然,一個古怪的想法閃現在他的腦海。他要寫信給跟他的關係親密的預審法官,向他自首。他要在這封信里把一切都和盤托出:他犯下的罪行,他經受的折磨,他要死的決心,他的一再猶豫,以及他為了強迫自己軟弱的意志行動而要採取的方法。他以多年友誼的名義請求他在得知罪犯向法律自首以後把信毀掉。勒納爾岱可以信賴這位法官,他知道他穩重,守口如瓶,甚至不可能講一句輕率的話。他是那種信念堅定的人,他們的信念只受他們的理智的支配、引導和制約。
「您好,梅德里克。」
但是,自從放棄追查那天起,雖然他克制住了自己動輒發火的脾氣,他卻變得比以前更神經過敏、更容易受刺|激。突然的聲響會把他嚇得跳起來;一點點小事就會讓他發抖;有時一隻蒼蠅落在他腦門上,他也會渾身戰慄。於是他產生了不斷活動的迫切需要,這種需要逼著他做一些匪夷所思的奔波,通宵達旦地不眠,在房間里走個不停。
村長也向外走。他拿起他的帽子,一頂柔軟、邊沿很寬的灰色大氈帽,在住宅門口逗留了幾秒鐘。他的眼前是一片寬廣的草坪,草坪閃耀著紅、藍、白三大塊色斑,那是三個鮮花盛開的大花壇,一個正對他家的大門,另外兩個每邊一個。再遠處,大樹林最近的一排喬木直聳雲霄;左邊,越過布蘭迪河拓寬形成的水塘,看得見一馬平川的長長的綠色牧場,一條條溝渠和一排排柳樹縱橫其間;這些柳樹就像畸形的怪物,經過不斷地剪枝,變得低矮而又粗壯,短而粗的樹榦上頂著一簇顫顫巍巍的毛髮似的細枝。
這一天早上他有過好幾次這種驅之不散的幻象,因此突然產生了一個慾望,要在布蘭迪河裡洗個澡,涼爽涼爽,冷卻一下自己血液中的熱望。
當人們用勒納爾岱家找來的被單把小女孩的屍體包裹好,裝進車裡的時候,站在樹底下、村長和憲兵隊長左攙右扶著的老太婆還在喊叫:「我什麼也沒有了,什麼也沒有了,在這個世界上什麼也沒有了,連她的小軟帽也沒有了,她的小軟帽;我什麼也沒有了,什麼也沒有了,連她的小軟帽也沒有了。」
他果真就要死了嗎?為什麼?只因畏懼一個幻影,畏懼一個根本不存在的東西,他就要愚蠢地自殺嗎?他既富有又還年輕。真是發瘋!他需要的只是散散心,出個遠門,旅遊一趟,把這件事忘掉!昨天夜裡他就沒有見到那個女孩,因為他心中有事,把注意力分散在別的事情上了。也許他再也見不到她了?如果說她在這座房子里纏住他不放,也許換個地方就不跟著他了?世界很大,來日方長!何必要死呢?
勒納爾岱對法官說:「這個惡棍把舊衣服藏起來或者帶走,讓屍體無遮無蓋,曝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究竟是為什麼呢?」
他結結巴巴地說:「我再也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他恐懼地一會兒看看桌子上的手槍,一會兒看看遮住窗戶的帘子。他似乎也感覺到,一旦他的生命停止,就一定會發生什麼可怕的事!什麼事呢?也許就是他們狹路相逢吧?她正在覬覦他,等著他,召喚他;她每天晚上都這樣出現,就是為了抓住他,把他引出來向他復讎,要他死。
勒納爾岱站著,手抄在背後,目不轉睛地看著躺在青苔上的小屍體,喃喃地說:「多麼可憐啊!一定要找到她的衣服。」
農民們都怕極了,離得遠遠的。拉巴爾博醫生抽著煙,坐在洛克大媽身邊,跟她說話,試圖開導她。老太婆很快就把捂著臉的雙手放下來,眼淚汪汪地打開了話匣子,滔滔不絕地傾訴起她的苦情。她講述她的整個身世,她的婚姻,她丈夫的死;她丈夫是牧牛的,被牛角挑死了;她說到女兒的童年,她們孤兒寡母沒有任何收入的生活多麼悲慘;除了小路易絲,她什麼也沒有;而現在卻有人把她殺了,在這個樹林里把她殺了。 突然,她要再看看女兒,於是跪著挪動到屍體旁邊,把蓋在上面的衣服掀開一角;然後鬆開衣服,又開始哭號起來。人群默默無言,全神貫注地看著這個母親的每一個動作。
「我熱死了。」村長說。
村長的住宅位於樹林的盡頭,樹林成了它的花園;而宅院圍牆的一角,浸在布蘭迪河流經這裏形成的一個小水塘里。
於是,勒納爾岱一邊read•99csw•com刮鬍子洗臉,一邊繼續對卡爾夫蘭村的居民一一做道德上的審查。經過兩個小時的討論,他們的懷疑落在三個可疑分子身上:一個叫卡瓦勒的違禁打獵者,一個叫帕凱的偷捕鱒魚和鰲蝦的漁夫,和一個叫克洛維斯的放牛人。
接著又遠遠看見護林人和村政府秘書;他們同時得到通知,所以一塊兒趕來。他們慌慌張張,跑得上氣不接下氣,走一段,跑一段,行色匆匆;胳膊甩得那麼帶勁,好像胳膊比腿還要管用。
郵差轉過身來,臉色冷峻,目光嚴厲:「夠了!不然的話,我就把您剛才對我說的話全都告訴法院。」
村長對醫生說:「您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嗎?」
他來來回回從房間這一頭走到那一頭,時而停一下,又立刻走起來。他突然打開盥洗室的門,把一條毛巾在水灌子里浸濕了,敷在腦門上,就像他在案發那天早上做的那樣。他接著又走起來。每當他從桌子前面經過,那把閃亮的手槍就吸引他的目光,挑唆他的手;但是他一直瞟著掛鐘,心想:「我還有時間。」
村長肯定無疑地說:「他媽的;我敢打賭是小洛克。剛才有人告訴我,她昨天晚上沒有回家。您在什麼地方發現她的?」
醫生被這個發現所吸引,加快了腳步。他一走到屍體旁,就俯下身去查看,不過並不碰它。他就像觀察一件稀奇物件似的,戴上一副夾鼻眼鏡,繞著屍體慢慢地移動。
勒納爾岱猛然驚醒,一種痛苦的感覺傳遍他的全身;他沖向螺旋樓梯,要去取回那封信,向郵差要回那封信。現在,即使被人看見他也不在乎了;他在夜間結了薄冰還在冒泡沫的草地上奔跑,恰好和郵遞員同時來到農莊拐角處的信筒前。
村長似乎根本就沒有聽見他說話,他完全陷在沉思中。
勒納爾岱先生肥胖而又高大,身體笨重,臉色通紅,壯得像一頭牛;他深受本鄉人的喜愛,雖然他極其粗暴。他將近四十歲,半年前喪偶,在自己的土地上過著鄉紳的生活。暴躁的脾氣經常給他惹來麻煩的官司;不過魯伊-勒托爾的法官們都跟他是朋友,對他寬宏大量、不給他張揚,而且總能幫他脫身。有一天,因為差點兒軋著他的獵犬米克馬克,他不是把公共馬車夫猛地從座位上推下車嗎?因為他端著槍穿過鄰居的土地,獵場看守人對這件事做了筆錄,他不是把人家的肋骨都打斷了嗎?專區一位副區長行政視察時在本村停留,勒納爾岱因為本家族傳統上屬於政府的反對派,他不是竟然揪住副區長的領子,硬說人家來做競選宣傳嗎?
他看到腳下布蘭迪河在岩石之間湍流,而他馬上就要在那兒摔個粉身碎骨。在這冰冷美麗的曙光中,他感到自己獲得了新生,充滿了力量,充滿了生命的活力。陽光沐浴著他,包圍著他,彷彿希望也滲透了他的身心。無數的記憶湧進他的腦海,他記起那些像今天這樣美好的早晨,記起在堅硬的地上踏步有聲的快步行走,記起在野鴨沉睡的水塘邊打獵的歡樂。他熱愛的各種美好事物,現實生活中的美好事物,一股腦兒地湧上他的心頭,激勵他產生出新的希望,喚醒了他活躍而又健壯的軀體中的所有強烈的慾望。
「當然,完全可以。」
他沿著這條狹窄的河很快地走著。河水冒著泡,低聲抱怨著,在青草夾岸的河床里,柳樹搭成的拱廊下,翻翻滾滾,湍流不息。時而有一塊巨石攔住流水,在石塊周圍隆起一個水圈,就像是一條領帶,最後是一個泡沫形成的領結。有些地方,形成一尺來高的瀑布,不過往往在葉叢下,在藤蘿下,被綠蔭蓬蔽著,隱而不見,只聽到憤怒或者溫柔的巨響。再往前,河岸變寬了,出現一個平靜的小湖,在靜靜的湖底漂浮著遊絲式的綠色水草,鱒魚在其中來往穿梭。
兩個人都是波拿巴分子
老兵隱隱約約起了一點兒疑心。
村長有些不知所措,結結巴巴地說:「行,不……不行……說實話,最好不要讓這屍體進我家……因為……因為我的僕人們……他們……他們已經在談論我的塔樓……勒納爾塔樓……鬧鬼了……您要知道……我可能連一個僕人也留不住了……不行……最好別把它放我家。」
洛克大媽這時已經爬起來,翻了個身,坐在地上;她兩手捂著臉,痛哭流涕。
梅德里克放慢了腳步,摘下帶紅飾條的黑軍帽,擦了擦腦門上的汗;因為,儘管還不到早上八點,牧場上已經很熱。
人們越想讓她安靜下來,她哭得越起勁,無休無止。她不再要屍體,轉而要衣服,要她女兒的衣服。這可能是出於窮苦人對錢財的無意識的貪慾,因為對她來說一個硬幣簡直就等於一筆財富;但這也可能是出於單純的母愛。
郵遞員說了地點,交代了一些細節,並且自告奮勇要帶村長到那兒去。
他把木棍夾在腋下,緊握著拳頭,頭向前傾著,一路小跑。他挎著的裝滿信和報紙的皮包,有節奏地拍打著他的腰。
這一夜他還是睡著了,而且睡得像個粗魯人那樣沉;有時被判死刑的人也會睡得很沉的。直到曙光出現時他才睜開眼睛;不過他生怕罪行被揭露,輾轉反側,等到平時醒來的時候才起床。
郵差問:「您是不是病了,村長先生?」
他像一個孩子似的哭起來,一邊連聲說著:「我再也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然後他又跪倒在地,結結巴巴地說:「我的天主,我的天主。」儘管他不信天主。事實上,他再也不敢看他的窗戶,知道那裡隱藏著幽靈;他再也不敢看他的桌子,因為上面放著錚亮的手槍。
吃晚飯的時間到了;他吃了飯,然後回到樓上。他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第一次退縮以後,他現在深感自己怯懦。剛才他已經準備好了,很堅強,很果斷,滿懷勇氣和決心;而現在,他懦弱,他怕死,就像怕那個慘死的小女孩一樣。
在司法當局還沒有鑒定之前,他有權挪動任何東西、從而破壞屍體的現狀嗎?他想象中的司法就像一位明察秋毫的將軍,在這位將軍眼裡,一枚脫落的紐扣和一把插|進肚子的刀同等重要。在這塊手帕下面,司法人員也許能發現至關緊要的證據。總之,它是一個證物;一隻笨拙的手動它一下,就可能失去它的價值。
勒納爾岱再也寸步不離;他從早到晚都待在那裡,手抄在背後,一動不動,注視著他的大樹林緩慢地死亡。每當一棵樹倒下,他就把腳踏在上面,就像踏在一具屍體上。他緊接著又把目光轉向下一棵樹,外表上若無其事,內心裡卻急不可耐,似乎期待著、盼望著這場屠殺結束後會發生什麼事。
遠遠的樹下,可以看到一個明晃晃的東西。如果不是已經知道那是什麼,他們絕對猜不到。那東西似乎閃著光,它那麼白,人們會以為是一件掉在地上的襯衫,因為透過樹枝間隙射下的一道陽光照亮了肚子上蒼白的肉,形成了一個很大的斜形的光帶。他們越向前走,那東西的形狀也就看得越清晰:矇著的臉朝著河,兩條胳膊像釘在十字架上一樣張開。
「哈哈!您還在睡覺!聽著,我的朋友,今天早上有新情況。」
於是他尋思怎樣自殺。他希望把事情做得既簡便又自然,不讓人以為他是自殺。因為他很看重自己的名譽,看重父輩留下的姓氏;如果人們對他的死因產生了懷疑,勢必聯想到那樁還沒有得到解釋的罪行,聯想到還沒有找到的殺人犯,很快就會指控他犯了這樁大罪。
砍伐工作越來越接近發現小洛克屍體的地方。一天,黃昏時分,終於砍到了那裡。
有人向她解釋衣服為什麼還沒有找到。但她還是不顧一切、執拗地非要不可,一邊哭,一邊哀號:「那是我的,我要這些衣服;衣服在哪兒,我要這些衣服。」
大家又都回到屍體旁。洛克大媽還坐在女兒身旁,拿著她的手,目光茫然、獃滯地望著前方。
他忽然猛地停下來,就像撞上一根木杆似的;因為在他前面十步遠的苔蘚上,仰面躺著一個渾身赤|裸的孩子的軀體。這是個十二歲左右的小姑娘。她兩臂伸展,兩腿叉開,臉上矇著一塊手帕。兩個大腿上沾著一點兒血。
有人敲門;他神色慌亂,連忙站起來。一個僕人說:「先生的晚飯準備好了。」他回答:「很好。我這就下樓。」
醫生皮笑肉不笑地補充道:「和沒有老婆的人。吃不好,睡不好,他就另找解決的辦法了。我們沒法知道,世界上哪些人,會在哪個既定的時間犯下大罪。您早就知道這個小女孩失蹤了嗎?」
此外,大樹林已經變成人們避而遠之的恐怖之地,因為人們認為那裡有鬼。以前,每個星期天的下午,居民們都到這裏來散心。他們在參天大樹下的苔蘚上閑坐;或者沿著河邊走,看鱒魚在水草下面嬉戲。小夥子們找到一些空地,把地面剷平、捶實,在那裡玩滾球戲、九柱戲、瓶塞戲或者彈子戲;姑娘們三五成群,臂挽著臂散步,放開她們愛叫嚷的嗓子唱些刺耳的情歌,走了調的歌聲攪擾著寧靜的空氣,讓人像喝了醋似的牙根發酸。而現在,再也沒有人到那片濃密高大的綠蔭下面去了,彷彿料到在那裡總是會發現某個躺著的屍體。
郵遞員是個嚴守紀律的人,他遵照命令,走了出去;但是,不能參加現場偵查,他又惱火又遺憾。
她一面哭喊,一面掙扎著要逃走。
他們一爬到最下層的樹枝就停下,從腰間拔出鋒利的斧頭砍起來。他們不慌不忙,很有章法,在樹枝緊挨樹榦的地方切割;突然,咔嚓一聲,樹枝彎了、折了、斷了,磕碰著旁邊的樹往下跌落。最後,樹枝摔到地上,發出一聲木頭斷裂的巨響,它上面所有細小的枝子還要顫動好一會兒。
現在,梅德里克猶豫了,因為在他看來村長的態度有些不自然。這封信里大概藏有什麼秘密,一個政治秘密。他知道勒納爾岱不是共和派,他了解人們在選舉中耍弄的各種陰謀伎倆和欺騙手段。
在場的這些男子漢們都被攪弄得心亂如麻,沒了主張,獃獃地圍著她站著。勒納爾岱跪下來對她說:「聽著,洛克大媽,為了知道誰殺了她,必須這樣做;不這樣,就不可能知道;一定要找到這個人,懲罰他。等我們找到這個人,就會把女兒還給您。我向您保證。」
醫生從樹林里走出來。這是個精瘦的小矮個兒,退伍的外科軍醫,這一帶的人都公認他醫術高明。他服役期間受過傷,腿瘸,走路時拄一根手杖read.99csw.com
這時普蘭西普回來了,空著手,神情沮喪。他低聲說:「我什麼也沒找到,村長先生,哪兒都沒有。」
他哭了很久,然後擦擦眼睛,抬頭看了看掛鐘。還不到六點。他想:「到吃晚飯,我還有時間。」他便走過去把房門鎖上,然後又回來坐在桌前;他拉開中間的抽屜,從裏面取出一把手槍,放在燈光直射的文件上。鋼質手槍亮閃閃的,反射出火焰般的光芒。
「小女孩的衣服。」
他知道不遠處有個比較寬比較深的地方,本地人夏天有時會到那裡泡一泡。他便向那兒走去。
他的目光掃視著牧場,忽然在沿著布蘭迪河的小路上發現了一個藍點兒。那是梅德里克,正從城裡帶著信件過來,同時把村裡的信取走。
一陣乾燥的寒風,冰冷的寒風迎面吹來,他貪婪地吸著;他張開嘴,痛飲著它的寒徹心脾的愛撫。天是紅色的,火一般的紅色,冬天的紅色。整個平原結了一層白霜,就像撒滿玻璃粉末似的,在初升的陽光下熠熠閃爍。勒納爾岱光著腦袋,站在塔樓上,憑眺廣闊的家鄉,左邊是牧場,右邊是村莊,村舍的煙囪開始冒煙了,正是做早飯的時候。
樹林每天都在縮小。大樹林的樹一批批被砍倒,就像一支軍隊失去了戰士。
「好呀,村長先生,這就給您。」
法官精明而又敏銳,答道:「嘿嘿!也許是一個圈套呢?犯下這個罪行的,可能是一個粗人,但也可能是一個老謀深算的壞蛋。不管是哪種情況,我們一定能找到他。」
他猛地明白:他完了;於是他卡住她的脖子,要把這撕肝裂肺的可怕的叫喊聲堵在她的嘴裏。為了逃脫死亡,女孩以絕望的努力繼續掙扎;而他也在她充滿叫喊聲的細脖子上收緊巨大的雙手。他那麼瘋狂地掐,不一會兒就把她掐死了,儘管他並沒有想到殺死她,而只是想要她住口。
「啊!有個很奇怪的事。您應該記得那位母親昨天一再要她女兒的一件遺物,特別是女兒的小軟帽。今天早上,她打開門的時候,在門口發現女兒的兩隻小木屐。這就證明這樁罪行是一個本地人乾的,他對這位母親產生了憐憫。另外,還有郵差梅德里克交給我的死者的頂針、小刀和針盒。也就是說,那個人把衣服拿走藏起來的時候,口袋裡的東西掉在地上。在我看來,最值得重視的是木屐;送還木屐這個舉動,表明兇手受過一定的道德教育,具有一定的同情心。如果您願意的話,讓我們一起把本地的主要居民挨個兒審查一下。」
每上升一步,他們就把固定身體的繩圈往樹榦上方挪一下。他們腰間掛著一把明晃晃的小鋼斧。他們像一個寄生蟲攻擊一個龐然巨獸一樣,總是緩緩地攀登。他們順著圓柱似的粗干,摟住它,用鋼刺刺它,吃力地往上爬,就是為了去削光它的腦袋。
被連番暴雨拓寬了的布蘭迪河,在兩條幹巴的河岸和兩排單薄光禿的柳樹之間流得更加湍急,河水渾濁,彷彿滿含怨憤。
樹林里遠遠傳來說話的聲音,模模糊糊的嘈雜聲,一群人逐漸走近的聲響;因為梅德里克在送信的時候,已經把這個消息傳得家喻戶曉了。本地的人,先是震驚,在街坊鄰里之間嘀咕;繼而聚集起來,學舌、探討、議論了一會兒;而現在,他們正在趕來,要親眼瞧瞧。
梅德里克打開了信筒的小木門,取出居民們放在裏面的幾封信。
他們三五成群地走來,因為對即將看到的場面心懷恐懼,都有點遲疑和不安。他們遠遠看到屍體就停下來,不敢再靠近,竊竊私語著;後來他們鼓起勇氣,向前走了幾步,又停下來;然後他們又向前走,很快就把死者、死者的母親、醫生、村長團團圍住,形成一個厚厚的包圍圈,人頭攢動,一片喧嚷;在後來的人的猛烈推搡下,包圍圈逐漸縮小。他們很快就緊挨著屍體了。有幾個人甚至彎下腰去觸摸屍體。醫生忙把他們拉開。這時村長也突然從麻木的狀態中清醒過來,大發雷霆,抓起拉巴爾博醫生的手杖,沖向他管治下的民眾,結結巴巴地說:「給我滾開……給我滾開……你們這幫沒有教養的傢伙,給我滾開……」一眨眼工夫,好奇的圍觀隊伍便拉寬到二百米。
他走到她身旁停下,拄著木棍仔細看。他肯定認識她,因為他認識這一帶所有的居民。但是,看不到她的臉,他沒法猜出她是誰。於是他彎下腰,要拿掉蒙在她臉上的手帕。可是手剛伸出去又停下來,因為他想到了一個問題。
傳來一陣車輪滾動聲;他們不禁轉過頭去。代理檢察官、法院的醫生和書記員到了。大家一邊熱烈討論著,一邊又繼續尋找。
六點半鍾敲響了。他便拿起那把手槍,把嘴張得大大的,露出一副可怕的表情,把槍管伸進嘴裏,彷彿要把它吞下去。他手指放在扳機上,一動不動,就這樣待了幾秒鐘;接著,他突然打了一個恐怖的寒戰,把手槍吐在地毯上。
勒納爾岱仍然慢吞吞地在樹下遊逛;直到天黑得沒法再走路,他才回家。他一屁股倒在面對燃旺的壁爐的扶手椅里,把兩隻潮濕的腳伸向爐火,烤得直冒熱氣。
他仍然俯著身子,說:「我們馬上就能證實,這是一起強|奸加謀殺案。這個小女孩幾乎是個成熟|女人了,您看她的乳|房。」
「謝謝,我不想抽。看到這個我有點不舒服。」
他搜索枯腸地找著話,慢吞吞地解釋著,聲音低沉:「明天見,朋友們,明天見。」他一邊說著一邊離開了。
這絕不是因為他受到良心的折磨。他生性粗暴,不會有任何細膩的感情或者道德上的恐懼。他精力充沛,強悍暴烈,生來就為了作戰、蹂躪被征服的國家、屠殺戰敗者;他充滿獵人和好鬥的人的野蠻本能,在他眼裡人命是算不了什麼的。儘管出於政治的考慮他尊重教會,但是他既不信天主也不信魔鬼,因此也並不認為來生會因為今生的行為而受到懲罰或者獎賞。他的全部信仰還是由上世紀百科全書派的各種觀念合成的一種模模糊糊的哲學;他認為宗教只不過是對法律的一種精神上的認可,兩者都是人為了處理各種社會關係而發明出來的。
從此他害怕夜晚,害怕降臨在他周圍的黑暗。他那時還不知道為什麼黑暗讓他害怕;他只是本能地害怕黑暗,感到黑暗中充滿恐懼。白天就完全不會引起這種恐怖感,因為白天人和物都看得見,只能遇見可以顯露在光明中的自然的人和物。但是黑夜,伸手不見五指、比圍牆還要厚的黑夜,空寂的、無止境的黑夜,那麼黑,那麼廣闊,可能和許多可怕事物擦肩而過的黑夜,讓人感到神秘的恐懼在身邊遊盪的黑夜,在他看來隱藏著一種還不知道、但是迫在眉睫的危險!哪種危險呢?
他剛把帽子戴上,重新加快腳步,忽然看到一棵樹的底下有一把刀,一把孩子用的小刀。他彎下腰撿這把刀時,又發現了一個頂針;接著,再過去兩步遠,又有一個針盒。
濃密的柳樹遮掩著這個清澈的池塘。河水在繼續奔流之前就在這裏打盹和小憩。勒納爾岱走到近旁時,彷彿聽到一種輕輕的響聲,一種輕微的水的汩汩聲,不過絕不是蕩漾的河水拍岸的響聲。他輕輕撥開樹葉看去。透過清澈的水波,只見一個小女孩,渾身赤|裸、雪白無瑕,正在雙手擊水,悠然地旋轉著身體,微微舞動。她已經不是個孩子,但也還不是成人;她身體豐腴,已經有模有樣,但還保留著發育早、發育快、近乎成熟的小女孩兒的神態。他不再往前走,驚訝、緊張得已經不能動彈,一種奇特而又令人興奮的激|情讓他喘不過氣來;他呆立在那兒,心怦怦直跳,彷彿他的一個肉感的夢境變成了現實,彷彿有一個淫邪的女妖讓這個撩亂人心但又太年輕的女孩兒,這個農家小維納斯,出現在小河溝的清流里,就像那個大維納斯出生在大海的波濤中一樣。
現在,勒納爾岱先生對著鏡子在下巴上塗滿白色泡沫;然後,在皮條上鐾了鐾剃刀,說:「卡爾夫蘭村的主要居民叫約瑟夫·勒納爾岱,村長,富有的地主,性情粗暴,毆打過護林人和馬車夫……」
這時,勒納爾岱失去了理智,拽住他的胳膊,要奪下他的挎包;但是郵遞員身子一掙,擺脫了他,向後退了兩步,舉起了他那根憨實的冬青木的棍子。他仍然平心靜氣地說:「啊!請不要碰我,村長先生,不然我就要揍人了。當心。我,我是在履行我的職責!」
樹根上的傷口看來已經鑿得夠深了,幾個工人就喊著有節奏的號子,拽那根固定在樹榦頂上的繩子;巨大的樹榦突然斷裂,倒在地上,伴隨著沉悶的巨響和一陣遠處開炮似的震顫。
但是,他一走到外面,平原上沉重而又灼人的空氣讓他感到分外的壓抑。太陽仍然高懸在天空,把它熱烈的光芒傾瀉在滾燙的乾旱、饑渴的大地上。沒有一絲風吹拂樹葉。所有的家畜、鳥兒,甚至連蟈蟈兒,都啞然無聲。勒納爾岱來到大樹林下,在苔蘚上走起來。布蘭迪河的水汽向枝葉搭起的巨大綠棚下送來些許涼爽。不過勒納爾岱還是很不舒服,彷彿有一隻看不見的無形的手卡住他的脖子;他幾乎什麼也不想,再說他腦袋裡平常就沒有多少思想。三個月來,只有一個模糊的思想縈繞在他的腦際,那就是想再結婚。鰥夫生活令他痛苦,精神上和肉體上都令他痛苦。十年間,他已經習慣了一個女人在他身邊,習慣了她的朝夕相守、日常的溫存體貼;他有一種模糊然而強烈的需要,需要她的頻繁不斷的觸摸和她的恰逢其時的擁抱。自從勒納爾岱太太去世,不知為什麼他總是悶悶不樂;他苦悶,因為再也感覺不到她的連衣裙整天摩擦著他的腿,尤其是再也不能在她的懷抱里安靜和銷魂。他鰥居還不到半年,就已經在附近物色年輕的姑娘或者寡婦,以便服完喪就能把她娶過門。
他剛有了這個計劃,心裏就感到一陣異樣的愉悅。他現在平靜了。他就要寫這封信,不慌不忙地寫;然後,天亮了,就把它投進釘在他的農莊牆上的郵箱;然後,他就登上自家的塔樓去看郵遞員到來;等這個穿藍色罩衫的人一走,他就頭朝下栽到承載塔樓基座的岩石上。他要故意讓砍伐他的https://read.99csw.com樹林的工人們首先看到他。他可以爬上插著節日掛旗子的旗杆的那個突出來的台階,一使勁把這個旗杆折斷,隨旗杆一起摔下去。怎麼能不相信這是個意外事故呢?他身體重,塔樓高,他這一跳必死無疑。
村長在床上坐起來,問:
「我是不是可以讓人把屍體運到您那兒暫放一下?您總能騰出一個房間替我保存到今天晚上吧。」
郵遞員在信件中尋找,找到了村長要的那封信。他把這封信拿在手裡翻過來倒過去地看,非常困惑,非常不安,既怕犯嚴重的過錯,又怕得罪了村長。
郵差不搭理他,一個勁兒往前走。勒納爾岱又說:「我可以讓您發財……您聽著,您要多少都行……五萬法郎……為了這封信我給您五萬法郎……這對您有什麼妨礙呢?……您還不願意?……那麼,十萬……聽著,十萬法郎……您明白了嗎?……十萬法郎……十萬法郎。」
兩位醫生試圖把她帶走,免得她看到起運她女兒屍體的場面。但是她立刻明白人們要做什麼,馬上撲到屍體上,把它緊緊摟住。她趴在屍體上面,叫喊著:「你們不能把她拉走,她是我的,她是我的。有人殺了我女兒;我要留著她,你們不能把她拉走!」
他就像做了一場噩夢似的從自己的罪行中清醒過來。女孩開始哭泣。
處理完,他就大步離去。為了讓離那裡很遠、住在本村另一頭的農民們能看到他,他到牧場那邊兜了一大圈;在慣常的時間回到家吃晚飯,一邊吃一邊把這次散步的整個過程講給僕人們聽。
他撿起手槍,把它放回抽屜;然後在壁爐上的鏡子里照了照,看自己的臉是不是太緊張。他臉色紅紅的,和平常一樣,也許比平時稍紅了一點。如此而已。他走下樓,在飯桌前面坐下。
醫生用手杖的尖兒,一個個地點著死者的僵硬的手指,就像在按鋼琴鍵似的。
他觸摸著死者的脖子,說:「用手掐死的,而且沒有留下任何特別的痕迹,既沒有指甲印,也沒有手指印。好啦。是小洛克,沒錯。」
於是他重又回去坐下。可是幾乎立刻他又生出了再向窗外看看的慾望。自從窗帘被扯下來,窗戶就成了一個陰森森、誘人而又可怕的窟窿,開向黑暗的田野。為了不向這個危險的誘惑屈服,他脫掉衣服,吹滅燭光,上床睡下,閉上了眼睛。
他們面對著少女的屍體站著。這具單薄的屍體躺在深色的苔蘚上,顯得格外蒼白。一隻藍肚子的大蒼蠅沿著一條大腿爬;在血跡上停了一會兒,又離開,繼續向上,一顛一跳地快速爬過肋部,登上一隻乳|房;然後又下來,去攀爬另一隻乳|房,好像在這死人身上尋找什麼可以喝的東西。兩個人注視著這個移動的黑點。
村長吃了一驚,用帶著哭腔的含混的聲音回答:「你沒找到什麼?」
這時突然發生了一陣強烈的騷動,有人喊道:「憲兵來啦!憲兵來啦!」
秋天到了,樹葉落了。它們夜以繼日地飄零,圓圓的、輕盈的,飛旋著,順著大樹墜落;透過樹枝,開始看得見天空了。有時,一股強風掠過樹梢,原本不間歇然而徐緩的落葉的細雨會突然密集起來,變成隱約有聲的傾盆大雨,給苔蘚鋪上一層厚厚的黃色地毯,走在上面咯吱作響。幾乎難以覺察的落葉的低語,那飄浮、綿延、溫柔而又憂傷的低語,猶如一種哀吟;而總在墜落的枯葉,就像大樹流下的眼淚;大樹在傷心地哭泣,它們日夜不停地哭泣,因為一年就要結束,因為和煦的晨曦和溫暖的晚霞就要結束,因為暖和的微風和明亮的太陽就要結束,也許還因為它們曾經從梢頭看到在自己的陰影里發生的罪行,看到在自己的腳下被強|奸和殺害的女孩。它們在空曠、荒涼的樹林里,在被人們拋棄和恐懼的樹林的寂靜中哭泣;這樹林里,也許只有一個幽靈,那死去的小女孩的幽靈,在孤獨地遊盪。
衣服丟失讓所有的人都大惑不解;除了搶劫,誰也沒法解釋這件事。不過這些舊衣服值不了二十蘇,說是搶劫也令人無法接受。
他小心翼翼地把手帕恢複原位:「我已經無能為力;她死了至少十二個小時了。應該立刻報告檢察官。」
吃過飯幾位司法官員就回魯伊,臨走時表示他們第二天一早再來;醫生和神父也各自回去;而勒納爾岱先去牧場轉了很久,然後又來到大樹林,手抄在背後,慢慢悠悠地散步,直到天黑。
他灰心絕望極了,回到家裡,抓起手槍,但又沒有勇氣開槍。
果然,不一會兒,勒納爾岱的高大的身軀就出現在勒納爾塔樓頂上。他像瘋子似的繞著平台奔跑;接著,他抓住旗杆,拚命地搖撼也沒能折斷它;接著,他突然像一個一頭扎進水裡的游泳者那樣,兩手向前,凌空撲下來。
「不。我不能給您。」
他有一顆純潔的心靈,但這心靈棲居在一個赫拉克勒斯的強壯的軀體里,一些肉感的形象開始攪亂他,讓他睡著和醒著時都不得安寧。他趕它們;它們又回來;他時常微笑著自言自語:「我簡成了聖安東尼。」
「我發現一個小女孩死在您的大樹林里。」
護林人好不容易找到預審法官普圖安先生。他那時正跨在他的馬上做每日例行的散步,擺出英俊騎士的各種架勢,讓軍官們看得樂不可支。
醫生非常感動,喃喃地說:「可憐的老太婆!」勒納爾岱肚子里發出一種奇怪的響聲;接著從鼻子和嘴裏同時打了一個響亮的噴嚏;繼而從口袋裡掏出一個手帕,捂著臉哭起來,又是咳嗽,又是抽噎,還響亮地擤鼻子。他泣不成聲地說:「該……該……該……該死的畜生,竟然做出這種事……我……我……真想看到他上斷頭台。」
右邊有個聲音回答:「喂!喂!」
她躺在他面前,血跡未乾,臉已發青。他正要逃跑, 慌亂的心裏突然生出一種神秘模糊的本能,正是這本能引導著所有身臨險境的人。
她的衣服緊貼著的又高又瘦的身軀劇烈地抽搐著,痙攣著。透過粗糙的藍襪子,看得見她的枯瘦的腳踝和乾巴的腿肚子在可怕地戰慄;她用鉤子般的手指挖著泥土,就像要挖個洞,鑽進去似的。
右邊,馬廄、庫房和所有屬於他的產業的房舍後面,就是村莊。這個村子很富,村民都是養牛的。
他了解情況以後,首先吩咐疏散群眾,憲兵們把人群趕出了大樹林;可是這些人很快又出現在牧場上,形成一道人籬,一道排在布蘭迪河對岸的激動、喧嚷的人籬。
接著她就衝到屍體旁,跪倒在地上,像搶什麼東西似的,扯掉蒙在死者臉上的手帕。一看到那張扭曲、鐵青、可怕的面孔,她猛地挺了一下身子,接著便臉朝地栽倒,對著厚厚的苔蘚發出連續不斷的慘叫。
那個可怕的日子的早上,他起床的時候就感到有點頭痛腦漲,他以為是天氣炎熱引起的,所以在房間里一直待到叫他下去吃午飯。吃完飯,他睡了一會兒。接著,傍晚時分,他走出家門,到風涼的大樹林下去呼吸新鮮空氣。
這一下把勒納爾岱急壞了,他結結巴巴地說:
他和憲兵隊長一起下了馬,和村長、醫生握了手,同時向被蓋在下面的屍體鼓起來的上衣投去探詢的目光。

1

突然,這女孩從水裡出來了;她沒有看見勒納爾岱,徑直向他這邊走過來,找她的衣服穿。因為怕踩到尖利的石子,她遲遲疑疑地邁著小步往前走。她越走越近,他感到有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一種獸|性的衝動把自己向她推去;這獸|性的衝動撩撥著他的整個肉體,令他神志狂亂,從頭到腳一陣戰慄。
秋天的晚霞映照得天空殷紅如血。有時,烏鴉落在樹梢上,把嵌入紅色天空的樹枝綴滿黑色的斑點。接著,它們又飛起來,凄厲地叫著,在樹林上空重新展開它們翅膀組成的長長的黑幡。
可是那棵山毛櫸偏了一點,僅僅在他的腰部蹭了一下,把他撞出五米遠,倒在地上。
寫完信,他發現天已經亮了,他封好信,蓋上封印,寫上地址,然後就腳步輕鬆地走下樓,直奔掛在農莊拐角處牆上的信筒;把這封讓他的手神經緊張的信丟進信筒以後,他就快步返回,插上大門,爬上塔樓,等待將要把他的死亡判決書帶走的郵遞員到來。
郵遞員堅定地回答:「不,我不能給您,村長先生!」
郵差說著抬起頭來。村長這張臉,著實叫他大吃一驚;勒納爾岱臉呈紫色,目光慌亂,眼圈發黑,眼睛就像陷進腦袋裡似的,頭髮亂蓬蓬的,鬍子亂糟糟的,領帶松垮垮的。一眼就能看出他一夜根本沒有睡覺。
勒納爾岱卻突然又來大樹林散步了。每天,黃昏降臨時,他就走出家門,緩步走下門前的台階,向大樹林走去。他手插在口袋裡,若有所思。他在潮濕而又柔軟的苔蘚上久久地徘徊;而與此同時,從附近飛來、想在高高的樹梢上過夜的烏鴉的大軍,響亮、凄涼地嘶鳴著,在天空浩浩蕩蕩地鋪開,像一張迎風飄擺的服喪的巨大黑紗。
他又說:「別哭,別哭,你別哭呀。」
勒納爾岱見他還在猶豫,伸出手就要抓那封信,想要把它從郵差手裡奪過來。這個魯莽的動作更讓梅德里克相信其中有什麼重大的秘密,便下定決心:無論如何也要履行他的職責。
仍然沒有人來,他開始跺起腳來,接著就高呼:「喂!喂!」
郵遞員幾乎是衝進了僕人們正在吃飯的廚房,高喊著:「村長先生起來了嗎?我要立刻跟他說話。」人們知道梅德里克是個有分量、有威望的人,立刻明白一定是發生了什麼嚴重的事。

2

「可是您明明認識我。您甚至認得出我的筆跡。我跟您說我需要取回這封信。」
勒納爾岱慢慢走下門前的台階,向左拐,走到河邊;然後,手抄在背後,沿著河邊緩步向前。他低著頭一路走去,時不時地向周圍看一眼,看看是不是有他派去找的人趕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