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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事的船

失事的船

它彷彿是從地底下鑽出來似的;在這遼闊平坦的黃沙上,它的體積顯得龐大驚人。我走了一個小時以後終於到了它跟前。它側身卧著,已經斷裂,破碎,露出像野獸肋骨一樣的折斷的骨頭,用粗大的釘子固定、用塗著柏油的木料製成的骨頭。沙子已經通過裂縫侵入船體,抓住了它,佔有了它,再也不會放開它了。它就像已經在沙子里生了根。船頭深深扎進這柔軟但卻險惡的沙灘;而船尾高高翹起,就好像在發出絕望的呼號似的,把黑色船幫上的「瑪麗-約瑟」幾個白色大字拋向天空。
在幾分鐘的時間里,空氣變得更冷了,海水拍打船身的聲音變得更響了。我站起來;一陣強大的氣流掠過我的臉。起風了。
兩個年幼的英國女孩蜷縮著依偎著父親;父親目光沮喪地望著我們周圍茫茫無際的大海。
我問我自己,為什麼全身會滲透這種奇特的舒適而又愉悅的感覺?
她的表情是那麼有趣,不論是說話、敘事、笑、理解或不理解,抬起深水一樣湛藍的眼睛詢問我,停下畫筆猜測,重新開始作畫,說「yes」或者說「no」,我本來會沒完沒了地繼續聽她說,繼續看著她。
「這推(對)我們來說很不好,這……」
「九點四十分,現在是高潮。您先去王儲旅館吃午飯。然後您把兩隻手揣在口袋裡在海灘上走著去,我向您保證,兩點五十分,最托(多)三點鐘,您就能腳也不濕地走到擱淺的船那兒;然後,我的朋友,您有一小時四十五分到兩小時的時間可以待在船上,不過不能再托(多),否則您就被困住了。海水退得越遠,回來得越快。這片海濱,平得就像一個臭蟲!您記住我的話,四點五十分您一定要往回走;七點半鍾您再次登上讓·基通號,今天晚上就能把您送到拉羅謝爾的碼頭。」
我吃了一驚。那個幾乎看不見的黑點兒,我本來會把它當作一塊礁石,所在的位置看上去離岸至少有三公里。
讓·基通號船長對這個事件的情況非常了解,因為他曾經應招帶著他的船前去參加搶救的嘗試。
但是我們五個人突然滾倒在甲板上,因為瑪麗-約瑟號向右側坍下去。英國姑娘跌倒在我身上,我趁勢摟住她,不知道怎麼了,也不明白怎麼了,以為最後的一秒鐘已經來臨,我瘋狂地吻她的面頰、她的太陽穴和她的頭髮。船不再搖晃,我們也一動不動。
「當然啦。」
英國人現在搓著手,低聲說:
「是的,先生。」
見他在找一個地方以便爬上船,我就把最容易的地方指給他,並且把手伸給他。他爬了上來;然後,我們又幫助三個姑娘上了船,她們現在已經放心了。她們都很可愛,尤其是大的那一個,是個十八歲的金黃頭髮的女郎,像一朵花一樣鮮艷,而且又那麼靈敏,那麼可愛!真的,漂亮的英國女人非常像鮮嫩的海里的產品,人們會說這個姑娘就像剛從沙子里出來,頭髮還帶著沙子的色澤。她們的鮮美嬌艷,令人想到粉紅色貝殼的柔美色澤,想到深不可測的海底孵化出的稀有、神秘的玲瓏剔透的珍珠。
「一百尋,我的朋友!……我可以跟您說,兩尋也沒有!……」
我問身旁的姑娘:
我們就待在那裡,一刻鐘,半小時,事實上我也不知道有多長時間,看著我們周圍這片黃水,只見它越來越渾,旋轉著,像是在沸騰,像是在被它重新征服的無邊的沙灘上遊戲。
他便看起來。那封信用英文大字滿滿當當寫了八頁。他慢慢地一頁頁看著,屏氣凝神,興趣之濃厚,是對那些觸動了你的心的事情才會有的。
我在這些古怪的街道上遊逛了一陣子,就登上一艘黑顏色鼓肚子的小汽輪,乘它去雷島。船像發火似的鳴著汽笛啟動,在守衛著海港的兩座塔樓之間駛過,穿過錨地,出了黎世留時代建造的防波堤,便向偏右方駛去。齊著水面可以看見防波堤的巨石像一條碩大的項鏈圍繞著城市。九_九_藏_書
「相(先)生,我祝您新年好。」
吃完午飯,我先穿過一個小岬角;接著,因為海水在迅速回落,我就穿越沙灘,向遠遠在望的那個突出水面的黑色岩石般的東西走去。
黑夜降臨得像上漲的大西洋一樣快,一個沉重、潮濕、冰冷的黑夜。
大海不斷上漲,現在已經在擊打我們的失事的船。我呢,已經不只是在想著這歌聲,也想著那些塞壬。如果有一艘船從我們旁邊駛過,那些水手會怎麼說?我的苦惱的心靈迷失在幻想中了。一個塞壬!這個把我留在這蟲蛀的船上、待會兒就要和我一起葬身海底的人,不就是一個塞壬,那大海的女兒嗎?……
我當時在我今天領導的這個海上保險公司任檢查員。我已經準備好要在巴黎歡度元旦,既然這一天已經被公認為節日;可就在這個時候,我接到經理的一封信,命令我立即前往雷島,因為剛剛有一艘聖納澤爾的三桅帆船在那裡擱了淺,而這艘船是在我們公司保險的。那時是上午八點鐘。我十點鐘到公司接受指示,當晚乘坐快車,第二天,十二月三十一日,就到了拉羅謝爾
船主在信上說:暴風雨把這艘船拋得太遠,已經不可能讓它脫淺,因此不得不把能卸下來的東西儘快地全部卸下來搬走。所以我必須察看擱淺船隻的情形,估計它出事前應該是什麼狀況,判斷是人們是否已經盡其所能試圖它重新浮起來。我以公司代理人身份來這裏,是為了以後如果形勢需要,在訴訟中以對審的方式出庭做證。
父親喊了一聲「凱特!」我還摟著的那個姑娘回答「yes」,並且動了一下,掙脫了身子。的確,我這時寧願船分成兩截,我跟她一起掉進水裡去。
「我們襯(成)了遇難者了!」
為什麼?誰知道呢?因為她在那兒?她,是誰?一個不認識的英國女孩?我並不愛她,我根本不了解她,我卻感到自己為她心動,被她征服!我甚至會救她,為她犧牲,干出種種傻事!真是怪事!怎麼一個女人在場就會讓我們這樣神魂顛倒?是她的美的強大力量控制了我們嗎?是姿色和青春的誘惑像美酒一樣讓我們陶醉了嗎?
「我可以看信嗎?」
「我聽見這船上有微微的響動。」
在登上開往雷島的讓·基通號渡船以前,我還有兩個小時的時間。我便在城裡轉了一圈。拉羅謝爾真是一個古怪而又極富特色的城市,街道像迷宮一樣複雜交錯,人行道在無盡的長廊下向前延伸;長廊有拱頂,很像黎沃利街的,但是低矮得多;這些長廊和這些低矮的神秘拱頂,彷彿是專為陰謀家們做背景而建築和保存下來的,它們曾是昔日曆次戰爭,英雄而又野蠻的宗教戰爭的古老而又驚心動魄的背景。這裏又是胡格諾教派的舊巢,它陰沉、閉塞,讓魯昂顯得光彩奪目的那些令人讚賞的紀念性建築物,它一點也沒有,倒是它森嚴中略帶陰險的整體面貌令人矚目。這是一片執拗的好勇鬥狠者的樂土,必然會滋生出種種狂熱;加爾文派的信仰在這座城市裡曾盛極一時,四軍士密謀也是在這裏發生。九*九*藏*書
我謝過船長,就走到輪船的前部坐下,觀賞聖馬丁小城,我們正在迅速向它靠近。
接著,沉靜了幾秒鐘以後,他說話了:
那個英國人想往下跳,我攔住了他;逃跑已經不可能,因為我們來的時候必須繞過一些深水窪,我們往回走時很可能掉進去。
他們並排坐在一根凸出來的木樑上,攤在八個膝蓋上的四個畫本畫滿了小黑杠,表現的應該是瑪麗-約瑟號撕裂開的肚子。

英國人回答:
英國人和我同時發現,他只說了一句:
我和船長聊起來,他個子矮小,腿很短,像他的船一樣圓鼓鼓的,也像他的船一樣不停地搖晃著身子。我想了解一下將要察看的這起海難的一些細節。一艘聖納澤爾來的名叫瑪麗-約瑟號的大三桅帆船,在一個狂風暴雨的夜晚擱淺在雷島的沙灘上。
我從艙口探下身去。船艙里已經灌滿了水。於是我們不得不蜷縮著身子緊靠船尾的船幫,多少能擋一點寒風。
我要把我的外套給她,她不接受;但是我已經脫下來,儘管她不肯,還是給她披上。在短暫的爭拗中,我碰到了她的手,一種美妙的感覺頓時傳遍我的全身。
「這就是雷島嗎?」
突然,船長把右手伸向我們前方,指著大海上一個幾乎難以覺察的東西讓我看,並且對我說:
她法語說得比她父親稍微好一些;她給我們做翻譯。我不得不把船隻遇難的故事添油加醋地給他們講了一遍,編造得就像我親身經歷了這場災禍一樣。接著,這一家人便全都下到失事船的艙內。他們一進入幾乎沒有光亮的黑暗的長廊,就發出一陣陣驚奇和讚賞的呼聲;忽然,父親和三個女兒拿出想必是藏在他們寬大的雨衣里的畫本,不約而同地開始作起這凄慘怪誕的地方的四幅鉛筆速寫。
我一邊聊天,一邊向周圍和前方觀望。在海洋和低沉的天空之間還留下一片空白的空間,肉眼可以看得很遠。我們正沿著一片陸地行駛。我問:
他於是說了一句很長的英語,我只聽出了這個詞:gracious,重複出現了幾次。
突然,她嘀咕道:
他向我講述了海難的始末,其實事情也很簡單。瑪麗-約瑟號被一陣狂風驅趕著,在黑夜裡迷失了方向,在白浪翻滾的大海——船長稱它為「牛奶濃湯的大海」——盲目地航行,最後擱淺在這茫茫的沙洲上;每當低九九藏書潮時,這些沙洲就把這個地區的海濱變成一望無際的撒哈拉。
或許不如說,這隻是一種愛的接觸,這神秘的愛總在不停地試圖把人類結合起來;它把男人和女人放在一起以後,就施展威力,向他們注入激|情,一種模糊的、隱約的、深邃的激|情,就像人們濕潤土地,好讓鮮花在地上長出來一樣!
我們得救了。我卻深感遺憾!人們把我們從破船上接走,然後送到聖馬丁。
不過黑暗中的寂靜,天空的寂靜,變得越來越可怕了,因為我們隱隱約約聽得見,在我們四周有一種無休無止的輕微的嘩嘩聲,那是還在上漲的大海的低沉的喧嘩,以及流水碰到船發出的單調的啪啪聲。
「我可意(以)參觀一下嗎?」
那英國姑娘在戰慄;我感覺得到她靠著我瑟瑟發抖,我真想把她緊緊摟在懷裡。
我起初想笑;但我很快就被一種強烈而又奇怪的激|情所控制。
可以肯定,這很不好,那就死定了;如果海浪,哪怕是輕微的海浪來衝擊和搖撼這已經破損和開裂的失事的船,第一個浪頭就能把它沖成糨糊,卷進大海。
我已經痴迷了。我幾乎要向她求婚。可以肯定,如果我們在一起待上一個星期,我就要娶她了!人有時多麼軟弱和不可理解啊!
我想笑;但是恐懼緊箍著我,一種怯懦的、可惡的、像這漲水一樣卑劣和陰險的恐懼。我們面臨的所有危險都同時出現在我的腦海。我真想大呼:「救命呀!」但是向誰呼救呢?
他剛才看不見大女兒,起初還以為她丟了!
看完了,他把信放在壁爐台的一個角上,說:
「瑪麗-約瑟號?……」
我們的內心都有過片刻極度的憂慮。很快,那英國姑娘又露出微笑,並且低聲說:
突然,我聽見離我很近的地方有人聲。我就像遇到幽靈一樣嚇了一跳。最初一瞬間,我真以為就要看到兩個溺死鬼從陰森的貨艙盡頭站起來,對我講述他們是怎麼死的。當然,我沒用多長時間就憑手腕的力量爬上甲板;而我卻看到在船頭的前面,站著一個高大的先生和三個年輕的女孩,或者不如說,一個高大的英國人和三個密斯。可以肯定, 從被遺棄的三桅帆船上神速躥出這麼一個人來的,他們嚇得比我還厲害。最小的那個姑娘拔腿就逃;另外兩個緊緊抱住父親;而他,他張大了嘴,這是讓人看出他激動的唯一表示。
我從最低的一邊爬上這具船的屍體,然後到了甲板,鑽進船艙。陽光從破裂的艙門和船幫的裂縫透進來,凄涼地照著這些長長的、幽暗的、簡直像是地窖的地方,到處都是損壞了的細木護壁板。沙子成了這滿是木板的地下室的地面;除了沙子,船里什麼也沒有了。
的確,我們吃了晚餐。可我並不高興,我一直在懷念瑪麗-約瑟號。
經理收到我的報告以後,當會採取他認為必要的措施,維護我們公司的利益。
兩年過去了,我都沒有聽人談起過他們;後來我收到一封從紐約寄來的信。她在信里告訴我,她已經結婚了。從那以後,我們每年一月一日都互相寫信。她對我敘說她的生活,談她的孩子們、她的妹妹們,可從來不談她的丈夫!為什麼?啊!為什麼?……而我呢,我只跟她談瑪麗-約瑟號……這大概是我唯一愛過的女人……不……我本來會愛上的女人……唉!……是呀……誰知道呢?……你只能聽憑命運的安排……再說……再說……一切都過去了……她也該老了,現在……我恐怕都認不出她來了……啊!從前的那個她,失事船上的那個她……多麼美妙的……造物啊!她信里告訴我她的頭髮已經全白了……我的天主!……這讓我痛苦極了……啊!她那金黃的秀髮!……不,我的她不復存在……這一切……多麼令人哀傷!……
我慢慢地站起身,忽然看到海面上,離我們很近有燈光。我叫喊;有人回答。那是一條來找我們的小船,旅館老闆已經料到https://read.99csw.com我們會不慎出事。
我得知他們正在比阿利茨過冬;他們是特地到雷島來看這艘陷在沙子里的三桅帆船的。這些人,一點也沒有英國人的傲慢自大;這是些淳樸、善良的痴迷狂,英國撒遍世界的那種永恆的漂泊者。父親修長,乾瘦,紅紅的面龐圍繞著白頰髯,是個真正的活三明治,彷彿一段切成人頭形的火腿夾在兩小片毛墊子中間;女兒們腿長長的,活像發育中的小涉禽,除了最大的那一個,也都乾瘦;三個姑娘都很可愛,不過最大的那一個尤其可愛。
「可是,船長,您指給我看到的那個地方,水深應該有一百尋吧?」
我說:
在這濃霧積成的低矮陰暗的天幕下,是黃色的海水,這無垠的海灘的不深而又多沙的海水,沒有一絲波紋,沒有一點運動,沒有任何生命跡象,海水成了渾渾的水、油膩的水、停滯的水。讓·基通號渡輪習慣地微微搖擺著在上面駛過,劃破這大片渾濁而又平滑的水面,身後留下一些波浪、一些水花、一些波紋,不久這一切又恢復平靜。
這是一個讓人精神萎靡、心情低落、完全失去體力和精力的陰沉沉的日子,一個灰濛濛、冷冰冰、被濃霧污染、像霜凍一樣潮濕、呼吸起來像陰溝里冒出的氣味一樣惡臭的日子。
英國人時而擦著一根火柴看看時間,然後又把表放回口袋。突然,他隔著幾個女兒的頭,極其莊嚴地對我說:
他們唱完以後,我請求我身旁的姑娘單獨唱一首歌,一首敘事曲,一首傳說曲,或者任何一首她想唱的歌,好讓我們忘掉焦慮。她同意了,她那清脆、年輕的歌聲立刻在黑夜中飛翔。她唱的想必是一首悲傷的歌,因為音符拖得悠長,緩緩地從她的嘴裏發出來,像受了傷的鳥兒一樣在波濤上飛舞。
「沒有任何辦法,我們只能待在這條船上了。」
第二天,頻頻擁抱、許諾互相寫信以後,不得不分手了。他們動身去比阿利茨。我差點兒跟了他們一起去。
「輕輕咬(搖)晃了一下,沒什麼。我的三個女兒都海(還)在。」
瞧,這是一個我還沒跟你講過的有趣的故事,而且這是一個愛情故事,是我親身經歷過的!啊! 那一年,元旦這一天真是不同尋常。一晃二十年了……我那時才三十歲,而我現在已經五十歲了!……
遠處,在我們的前面、左面、右面、後面,幾座燈塔在海濱的水上閃耀,白色的、黃色的、紅色的燈光轉動著,就像巨大的眼睛,巨人的眼睛,在窺伺我們,急切地期待我們消失。其中的一座尤其讓我惱火,它每隔三十秒鐘就熄滅一次,緊接著又亮起來;這一座,活像一隻眼睛,它的眼皮還在不停地垂下來,蓋住那火亮的目光。
「是呀,先生。」
「密斯,您不感到太冷吧?」
這是昨天,十二月三十一日。
時間正好是午夜十二點。我向他伸過手去,他緊緊握住;接著他說了一句英語,突然他的幾個女兒和他唱起《God save the Queen》,歌聲在黑暗的空氣中、寂靜的空氣中升起,穿過空間逐漸消散。
船長是個波爾多人。他繼續說:
我接著說:
英國人接著說:
「當然可以。」
我剛和老朋友喬治·加蘭吃了午飯。僕人給他送來一封蓋著封印、貼著外國郵票的信。
我們立刻上到甲板上。已經太晚了。水正在把我們圍住,而且還在以驚人的速度像岸邊奔跑。不,它不是在跑,它是在滑,是在爬,像一個無比巨大的污跡在不斷伸展。覆蓋著沙子的水還只有幾read.99csw.com厘米,但那難以覺察的漲潮迅速遠去的界限已經遙不可見。
「噢,相(先)生,您斯(是)這艘船的主人嗎?」
我突然聽到嗚咽聲。最小的那個英國女孩哭了。父親想安慰她,他們開始用他們的語言說起來,我聽不懂。我猜他在安撫她,而她還是有些害怕。
我開始簡要地記下船的狀況。我在一隻已經破爛的空桶上坐下,藉著一條寬縫隙里進來的亮光寫起來;我能從那個縫隙晀見無邊無際的沙灘。寒冷和孤寂引起一陣陣奇特的戰慄,不時地傳遍我的全身。我有時停下筆,傾聽失事船里隱約而又神秘的聲音:螃蟹用它們彎鉤般的爪子撓船幫的聲音,已經在這具屍體上安家的無數全都很小的海里的小生物的聲音,還有船蛆的輕微、有規則的聲音,它們挖呀,吞呀,一刻不停地蛀蝕著老船架,發出鑽子般吱吱的響聲。
我在這片像肌肉一樣富有彈性、而且彷彿在我腳下冒汗的黃色平原上走得很快。大海剛才還在那裡;現在,我遠遠看去,它正逃向視野以外,我再也分辨不出把沙灘和大海分開的那條界線。我簡直以為在目睹一場宏偉的、超自然的夢幻劇。大西洋剛才還在我面前,緊接著,它就像舞台布景消失在活板門裡一樣,從沙灘上消失;我現在就彷彿在沙漠上行走。只有感覺,只有鹹海水的氣息還留在我心裏。我聞得到海藻的氣味、波濤的氣味、海濱那強烈而又好聞的氣味。我走得很快;我不再覺得冷;我看著那擱淺的船,我越往前走它變得越大,現在它就像一條遇難的巨大鯨魚。
「可以,先生。」
「多麼美味的晚餐!多麼美味的晚餐!」
姑娘中最大的一個,一邊畫一邊和我說話,我則繼續查看船的殘骸。
黑暗現在已經籠罩著我們;我們在夜色和海水的包圍中彼此緊緊地挨著。我感覺得到那英國姑娘的肩膀貼著我的肩膀在顫抖,牙齒不時地磕得咯咯響;可是我隔著衣服也感覺得到她柔和的體溫,這體溫像吻一樣甜蜜。我們不再說話;我們一動不動,一聲不響,蹲在那裡,像暴風雨來臨時蹲在溝里的小動物一樣。然而,儘管發生了這一切,儘管長夜難熬,儘管面臨可怕而且有增無已的危險,我卻開始為自己在這兒感到幸福,為經受寒冷和危險而感到幸福,為自己在這船板上和這個漂亮可愛的姑娘這麼接近地度過充滿黑暗和焦慮的漫長時光而感到幸福。
這首遇難者的歌,面臨絕境的人的歌,頗有些悲涼而又豪壯的意味,類似祈禱的意味,也有著更偉大的含意,堪與古老崇高的「Ave, Caesar,morituri te salutant」比美。
我仔細一聽,立刻聽出一種輕輕的、奇怪的、持續的聲響。這是什麼聲音?我站起來,走去透過縫隙一看,不禁猛然大叫一聲。海水已經逼近我們,就要把我們包圍了!
「瞧呀,那就是您的船!」
所以,隨著風越刮越緊,我們的焦慮也在一秒鐘一秒鐘地增加。現在,海上已經起了一點波浪,我看到黑暗中有一些白線時現時隱,那是浪花形成的線條,與此同時,一波波海浪衝撞著瑪麗-約瑟號的殘骸,搖晃得它一陣陣短暫地震顫,震得我們心慌。
一個小女孩感到冷,我們這才想到再下到船艙去躲避海風,這風雖然輕微,但是冰冷,吹著我們,像針一樣扎著我們的皮膚。
所有那些沿著大陸的貧瘠島嶼,都以一個微型港口作首府,聖馬丁和這些港口十分相似,只是一個大漁村,一隻腳在水裡,一隻腳在陸地,靠魚和家禽、蔬菜和貝類、蘿蔔和淡菜維生。島的地勢很低,可耕的地方很少,人口卻似乎很稠密;不過我並沒有深入到裏面去。
喬治對我說:
「噢!yes!」
「啊!我干(感)到很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