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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珠小姐

珍珠小姐

茫茫原野看上去陰森森的,或者不如說讓人感覺到陰森森的,因為我們根本看不見它;能夠看見的只是無邊的雪的帷幕,頭上,腳下,前面,左面,右面,鋪天蓋地。
「啊!可不,他哭了。」
「因為您唄。」
母親是一個門第觀念和等級觀念很強的人。她同意像對待自己的兒子們一樣善待小克萊爾,但是她又堅持我們之間的距離一定要清楚,身份一定要明確。

不過我突然靈機一動,把那個具有象徵意義的瓷人遞給了珍珠小姐。起初大家都感到意外,接著他們大概對我的精細和周到表示讚賞了,因為他們瘋狂地鼓起掌來。他們高喊著:「王后萬歲!王后萬歲!」
尚塔爾太太和兩個女兒趕緊跑過來;趁她們忙著找水、找毛巾、找醋,我拿了帽子就溜之大吉。
這時我哥哥雅克補充說:「而且不光有條狗。它旁邊還有一個東西呢。」
不過尚塔爾家也與人交往,只不過交往的人很有限,而且都是在鄰近的人家裡慎重挑選的。他們每年也和住在遠方的親戚們互相訪問兩三次。
所以,今年跟往年一樣,我又到尚塔爾家吃晚飯,慶祝三王來朝節。
我端詳起她來。—— 她多大年紀了?四十歲?沒錯,四十歲。—— 這個姑娘並不算老,只是她故意打扮得老氣。這一意外的發現讓我深感驚訝。她的髮式、衣著和飾物都很可笑,可是儘管如此,她這個人卻一點也不可笑,因為她身上有一種樸素自然的優雅氣質,只是這優雅的氣質含而不露,被她刻意隱藏起來了。真的,多麼古怪的人啊!我怎麼會從來都沒有好好觀察過她呢?她的髮式古里古怪,梳成一個個非常老氣、可笑至極的小捲兒;在這專為聖母保留的髮式下面,可以看到一個寬闊寧靜的前額,上面有兩道很深的皺紋,兩道長期的積鬱留下的皺紋;再下面是一雙大而柔和的藍眼睛,眼神那麼羞澀、那麼膽怯、那麼謙虛,這雙美麗的眼睛仍然是那麼稚氣,充滿了少女般的好奇、年輕人的敏感,也充滿了往日經歷過的憂傷,這非但沒有讓這雙眼睛變得渾濁,反而使它們更顯得溫柔。
他緊握著我的手,說:「是的......是的……誰都有難過的時候……」
舅舅又說:「聽,那條狗又叫了;我這就去讓它領教一下我的槍法。還是這樣乾脆。」
他放下左手拿著的那個檯球,用兩隻手抓著那塊粉擦捂著臉,嗚咽起來。他哭的樣子既可憐又可笑,就像擠海綿一樣,鼻涕、眼淚、口水一起流。他咳嗽,吐痰,用粉擦擤鼻涕﹑揉眼睛﹑打噴嚏,然後臉上的各個縫隙又開始往外流湯兒,同時喉嚨里發出令人聯想到漱口的響聲。
我呢,依然面對著他,背靠著牆,兩手拄著那根已經沒有用場的檯球桿。
得到面臨飢荒的警報,尚塔爾太太就巡視尚余的食品,並且在她的記事本上詳加記錄。寫下很多數字以後,她首先專心致志地進行長時間的計算,繼而同珍珠小姐進行長時間的討論。不過最後總是達成一致,並且確定未來三個月所需的各種東西的數量:糖呀,米呀,李子干呀,咖啡呀,果醬呀,罐裝豌豆、扁豆、龍蝦呀,鹹魚或者熏魚呀,等等,等等。
按照慣例,我跟尚塔爾先生、尚塔爾太太和珍珠小姐擁吻,並且對路易絲和波麗娜小姐行了一個深深的鞠躬禮。他們向我打聽各種各樣的事情:巴黎林蔭大道上發生了什麼大事啰,政局有什麼變故啰,公眾對於東京事件有何想法啰,我們的議員們的動態啰。尚塔爾太太身體肥胖;她的所有想法,在我的印象中都是正方形的,就像方石那樣。對於所有政治問題的爭論,她總習慣用這句話加以總結:「這一切都不會有好結果。」 為什麼尚塔爾太太的想法在我的想象中都是正方形的呢?我也不知道;不過她所說的話,確實在我的腦海里全都具有這種形狀:一個正方形,四角對稱的老大的正方形。另有一些人的想法,在我看來總是圓形的,並且像圓環一樣能夠滾動;如果他們就某件事說點什麼,一開口那些圓形的想法就滾動而出,越來越多,十個,二十個,五十個,有大的,有小的,我眼看著它們一個接一個地朝前滾,一直滾到天邊。還有一些人的想法是尖形的……不過,這都是題外話。
多麼美的嘴!多麼美的牙齒啊!但是她卻好像連笑都不敢笑!
但是我舅舅只拿了一根手杖,就立刻同那個僕人一起出去了。
就要慶祝三王來朝節了,我們都很高興,真的很高興!就九九藏書在大家在客廳里等著吃晚飯的時候,我大哥雅克忽然說:「有一條狗在平原上叫了有十分鐘了,這可憐的畜牲想必是迷路了。」
「我?娶誰?」
不過,尚塔爾一家過日子的方式也實在很奇特;他們雖然生活在巴黎,卻猶如居住在格拉斯、伊弗托或者季風橋
他開始用那塊擦石板上的各種標記已有兩三年之久的破布仔細地擦臉;後來臉露出來了,但變成了白一塊紅一塊,額頭、鼻子、兩頰和下巴都染上了白粉;眼睛還腫腫的,滿含著淚水。
啊!我們回家的情景才有意思呢。我們首先費了好大勁把車子從城牆內的暗梯抬上去;不過我們還是成功了,並且把它一直推到門廳。
說完,他就把臉浸在臉盆里。當他的臉從水裡出來時,我覺著還是見不得人;不過我想出一個小小的計策。見他在鏡子里看到自己的樣子正有些犯愁,我就對他說:「只要您說眼裡掉進了一顆沙子,您就可以盡情地在大伙兒面前哭了。」
她的整個面孔清秀而又矜持,那是一張並沒有經受太多勞苦、磨難或生活中的大喜大悲就已經凋謝和失去光彩的面孔。
我聽見通向平原的那扇門打開了;接著,舅舅又罵起來:「媽的,他又走了!這狗雜種,只要看到他的影子,我就一槍幹掉他。」
就在人們切三王來朝餅的時候,它果然又響了。所有的人都不約而同地站起來。我舅舅弗朗索瓦剛喝了一點香檳酒,發誓一定要去殺了「他」。見他怒氣衝天,我母親和舅母連忙跑過去攔住他。我父親雖然很鎮靜,而且有點兒腿腳不便(他從馬上跌下來摔斷了一條腿,從那以後就拖著腳走路),可是他呢,表示想看看究竟是怎麼回事,他也要去。我的兩個哥哥,一個十八歲,一個二十歲,跑去拿槍。看到沒有人注意我,我就抄起一支氣槍,也準備跟著去探險。
她不禁哆嗦了一下:「怎麼,他哭了?」
我父親語氣堅定地說:「不,還是捉住它。」
我們坐下來吃飯;但是都有點緊張,尤其是年輕人。直到吃烤肉的時候一切都還好,後來鐘聲突然又響了,而且接連響了三下,這三下又重又長的鐘聲震得我們連手指尖都打戰,氣都透不過來了。我們面面相覷,手裡空舉著叉子,內心充滿神秘的恐懼感。
我忽然拿她和尚塔爾太太做了個比較!可以肯定地說,她強過尚塔爾太太,強過一百倍,比她更優雅,比她更高貴,比她更自尊。
我呢,這時已經走到珍珠小姐身邊,端詳著她。強烈的好奇心折磨著我,這好奇心正在變成一種痛苦。的確,她早先一定很漂亮;她那雙溫柔的眼睛,那麼大,那麼寧靜,那麼開朗,似乎從來也不曾像常人那樣閉上過似的。她的打扮是有點兒怪,地道的老處|女的打扮,但這隻減少了她的姿色而並沒有讓她顯得笨拙。
直到這時,我才生平第一次仔細打量珍珠小姐,思忖她究竟是怎樣一個人。
「因為我?」
尚塔爾太太和珍珠小姐一起,神秘兮兮地做這次旅行,直到晚飯時分才乘那輛像搬家大車似的、頂上堆滿紙盒布袋的馬車回來,雖然還很興奮,但是在車裡一路顛簸,已經筋疲力盡。
探險隊立刻出發了。父親、舅舅和手拿提燈的巴蒂斯特走在前頭。哥哥雅克和保爾緊隨著他們。我也不顧母親的勸阻,跟在最後。母親和舅母以及我的幾個表姐在房門口等著。
我大聲疾呼:「快來呀!快來呀!珍珠小姐不好啦。」
而她,可憐的老姑娘,卻慌了神;她渾身發抖,神情惶恐,結結巴巴地說:「這可不行......這可不行……這可不行……別選我……我求您啦……別選我……我求您啦……」
這個溫柔、可愛的孩子,滿懷熱烈的報恩和甚至有點誠惶誠恐的盡忠之情,連我母親也被深深感動了,開始叫她「我的女兒」。有時她做了什麼對人厚道、體貼入微的事,我母親就把眼鏡推到額頭上——這是她心情激動的表示——一迭連聲地說:「這孩子,真是一顆珍珠,一顆真正的珍珠啊!」——這個名字就這樣留給了小克萊爾。克萊爾變成了珍珠小姐,我們從此一直這麼稱呼她。
我大步流星地走開,內心卻在劇烈地震撼,又是後悔,又是歉疚。不過有時我也暗自高興,因為在我看來,自己做了一件值得稱讚而又很有必要的事。
克萊爾有著罕見的智慧和驚人的本能,她了解自己的處境;而且她知道接受並且嚴守留給她的這個地位,總是那麼有分寸,那麼心甘情願,那麼善解人意,常常把我的父親感動得流淚。
「你父親從來沒有跟你說過?」
雪又下了有一個鐘頭了;樹木都覆蓋著積雪。樅樹幾乎被這沉甸甸的灰白色的外套壓彎了腰,看上去就像一座座白色的金字塔或者一個個巨大的糖錐;透過細密的雪花織成的灰濛濛的帷幔,只能隱隱約約看到那些較小的灌木,它們在黑暗中已經變得十分模糊。雪下得那麼大,只能看到十https://read•99csw•com步遠。多虧那盞提燈在我們前面投下一道耀眼的亮光。開始沿著在城牆體內鑿成的轉梯往下走的時候,老實說,我害怕起來。就好像有人在我身後走來,就要抓住我的肩膀,把我拖走似的。我真想往回走;可是回家又要穿過整個花園,我更不敢。
「怎麼,你不知道?你不知道珍珠小姐的身世嗎?」
他又停下來,透過夜色,朝著四邊的天空放聲大喊了四遍:「我們把他收下啦!」然後,他把手搭在我舅舅的肩膀上,低聲說:「弗朗索瓦,要是你朝狗開了槍,會怎麼樣呢?……」
我自問:「我是做錯了?還是做對了?」以前他們把這一切藏在心底,就好像鉛彈埋在封閉的傷口裡。現在他們是不是輕鬆些了呢?讓折磨他們的舊情重新開始也許為時已晚,但是讓他們柔情地懷念那段時光總還來得及。
晚飯剛結束,尚塔爾就拉住我的胳膊。他抽雪茄的時間到了,這可是神聖的時刻。他一個人的時候,總是去街上抽煙;如果有客人來吃晚飯,他就上樓到檯球室去,一邊打球一邊抽。這天晚上,因為是三王來朝節,檯球室里甚至生起了火;我的老朋友拿起檯球桿,一根十分精緻的檯球桿,用白粉仔細地打磨了一會兒,然後說:
我已經習慣於在這個家裡看到她,不過就像我從小就常坐的那些繃著絨繡的古色古香的安樂椅一樣,經常看見它們,卻從來沒有注意過它們。有一天,不知為什麼,只因一縷陽光落在那個座椅上,你會突然對自己說:「嘿,別看這件家私,倒挺有意思呢。」進而你會發現它的木架原來是一位能工巧匠精雕細刻的,布面也美輪美奐。總之,我從來也沒有留意過珍珠小姐。
但是我父親心腸很慈善,他說:「最好還是去找找它,這可憐的畜牲是餓極了才叫的。這不幸的東西,它是在呼救;它像遇到危難的人一樣,在呼喚我們。咱們快去。」
他沉靜了片刻,又說:「天呀,她十八歲的時候多麼漂亮……多麼優雅……多麼完美……啊!漂亮……漂亮……漂亮……善良……誠實……迷人的姑娘喲!……她的眼睛藍藍的……清澈……明亮……這樣的眼睛,我從來也沒有見過……從來也沒有!」
「您本來應該娶她的,是不是,尚塔爾先生?」
然後,我又連忙跑到她丈夫身邊,抓著他的兩肘,說:「尚塔爾先生,我的朋友尚塔爾,聽我說;您太太在叫您,鎮靜些,快鎮靜些,該下樓了,鎮靜些。」
大家又重新坐下,分食糕餅。我當上國王,並且像您剛才做的那樣選珍珠小姐做我的王后。那一天,她肯定沒有想到會有人給她獻上這份榮幸。
舅舅沒有回答,但是他在黑夜中畫了一個大十字;別看他愛說大話,他可是個虔誠的教徒哩。
這就是珍珠小姐在出生才六周的時候來到尚塔爾家的經過。

1

他們在天文台附近有一所房子,那房子坐落在一個小花園裡。他們待在自己家裡,在那兒,就像生活在外省一樣。對於巴黎,真正的巴黎,他們一無所知,也根本不去猜想;他們離它是那麼遙遠!那麼遙遠!不過,有時他們也出去走一趟,做一次長途旅行。用這家人的話說,就是尚塔爾太太去大辦糧草。且看他們是怎樣去大辦糧草的。
她是尚塔爾家的一員,僅此而已;可是她是怎樣成為尚塔爾家一員的呢?又是以什麼身份呢?——這個身材瘦長的女人,雖然竭力不去惹人注意,卻不是一個可有可無的人。家裡人待她都很友善,勝過一個僕人,但是又不如一個親人。我突然察覺了在此以前從未在意過的大量的微妙差別!尚塔爾太太叫她:「珍珠」。姑娘們喊她:「珍珠小姐」。尚塔爾先生卻只稱呼她小姐,也許態度比她們對她更要尊重些。
我父親徑直朝它走過去,撫摸著它。那狗舔著他的手;這時我們才發現它被拴在一輛小車,一輛用三四層毛毯包得嚴嚴實實的玩具似的小車的輪子上。我們細心地揭開毯子,巴蒂斯特把提燈移近這個像帶輪的小窩棚似的車子的小門,只見裏面有個睡著的嬰兒。
我打開門,大聲說:「是的,太太,我們這就下來。」
現在你已經很清楚那地方的情況了,是不是?另外,那一年,三王來朝節的時候,大雪已經連綿不斷地下了一個星期。簡直就像是到了世界末日。我們到城牆上去看平原,只見一望無垠的白色原野,白晶晶,結了冰,像塗了一層清漆一樣閃亮,不禁感到寒徹骨髓。真像是老天爺把大地打了包,準備送進古老世界的頂樓雜物間似的。我敢向你保證,那景象實在凄涼。
「為什麼!為什麼! 她不願意……不願意。儘管她有三萬法郎金幣的家資,而且曾經有好幾個人向她求過婚……可她就是不願意!那段時間她好像心情很不好。也就是我娶了現在的妻子——我的表妹小夏洛特的時候,我和她六年前就訂婚了。」
八月十五日,他們還邀請幾個朋友;而三王來朝節那天,我卻是唯一的客人。
它身後果然有一個東西,一個灰顏色的東西,沒https://read•99csw.com法看得清究竟是什麼。我們又開始小心翼翼地往前走。
他回答了,不是回答我,而是回答一閃而過的「結婚」二字:
父親又自言自語地說:「一定是個私生子;可憐的母親聯想到聖嬰,所以選在三王來朝節的夜晚來叫我們的門。」
「珍珠小姐呀。」
見我們走近,那條狗蜷起後腿坐下。它並沒有露出兇惡的樣子,倒不如說它因為終於把人吸引來了而感到高興呢。
我看著尚塔爾先生,彷彿深入到他的靈魂,突然看到發生在誠實、正直、無可指摘的心靈中的無數平凡而又殘酷的悲劇中的一幕。這悲劇往往埋藏在心裏,從不向人吐露,從未有人探索,任何人——哪怕是默默忍受著痛苦的悲劇的犧牲者們——都不知情。
他真的用手絹揉著眼睛走下樓。大家都很著急;每個人都要來找那顆根本找不到的沙子,並且還舉出一些類似的情況,都是弄到後來不得不去找醫生。
我們又吃起飯來,不過心裏都惴惴不安,明顯地感到這件事並沒有完,就要發生什麼事,那個大鍾馬上還會響。
那天晚上,我居然選珍珠小姐做我的王后,說真的,這是多麼古怪的主意喲。
所有的人都齊聲歡呼:「國王萬歲!」我頓時臉紅到耳根,就像人們遇到有點尷尬的局面常會不由自主地臉紅一樣。我低著頭,兩個指頭捏著那豆大的瓷人,好不容易露出笑容,卻一時間不知道該做什麼、說什麼。這時尚塔爾又說:「現在,該選一個王后啦。」
我舅舅說:「多奇怪呀,它不衝上來,也不後退。我真想給它一槍。」
她好像很激動。我回答:
而我呢,每逢八月十五日和三王來朝節都要去他們家吃晚飯。就像天主教徒在復活節要領聖體一樣,這成了我的一種義務。
「瞧,瞧,多麼奇怪呀!哈哈!多麼奇怪呀!啊!不過,這可是一件十分奇特的事喲!」
我媽媽的神情多麼逗呀,她又是高興又是驚慌。而我的四個表妹(最小的一個當時才六歲),就像四隻小雞團團圍住一個雞窩。最後我們把還在酣睡的孩子從小車裡抱出來。那是一個約莫六周大的女孩。在她的襁褓里還發現了一萬法郎金幣,是的,一萬法郎!爸爸把這筆錢存了起來準備給她做嫁妝。這說明她不是窮人家的孩子……而可能是某個貴族和城裡一個小市民家的女子生的……要不然就是……總之我們作了種種推測,卻永遠一無所知……一無所知……甚至連那條狗也沒有人認得出來。那狗不是本地的。不過不管怎樣,可以斷言,到我家門口敲了三次鍾的那個男子或者那個女子,十分了解我的父母,才選中了他們。
「請問,尚塔爾先生,珍珠小姐是您的親戚嗎?」
「為什麼?」
我們留下的人戰戰兢兢,憂心忡忡,吃不下飯,也無心說話。父親安慰我們說:「你們等著看吧,不是一個乞丐就是一個路人在大雪裡迷了路。他先敲了一次鍾,見沒有人立刻給他開門,就想再去找一找路,可是沒有找到,便再回到我們的門口來敲鐘。」
我對自己的觀察結果大為驚訝。這時香檳酒斟好了。我向王后舉起酒杯,說了一段字斟句酌的讚詞,向她祝酒。我看得出她多麼想把臉埋進餐巾里。後來,當她的嘴唇終於浸入那清澈的美酒時,大家齊聲高呼:「王后喝酒啦!王后喝酒啦!」她頓時臉羞得通紅,激動得說不出話來。大家都笑了。我看得很清楚:在這個家庭里,人們都很喜愛她。
也許在即將來臨的春天的某個晚上,一縷穿過樹枝灑在腳邊草地上的月光,會令他們觸景生情,互相依偎著,互相緊握著手,一起回憶那隱忍在心中的殘酷的痛苦;也許這短暫的親近會在他們身上激起從未領味過的震顫,向這些蘇醒片刻的人身上注入轉瞬即逝的、神聖的陶醉和瘋狂的感覺;而這種陶醉,這種瘋狂,在一陣戰慄間賦予情人們的幸福,可能比其他人一輩子所獲得的還要多呢!
我敢說,當我們帶著這個嬰兒進入飯廳的時候,那情形真是有趣極了。她已經醒了,用那雙矇矓、迷離的藍眼睛看著她周圍的這些人和燈光。
當時我們全家住在一起,人口多,很多,有我的父母、舅父舅母、兩個哥哥、四個表妹;這四個表妹都是標緻的姑娘,我娶了最小的一個。這些人當中,活在世上的只有三個人了:我妻子、我和我的大姨子,她現今住在馬賽。見鬼!好端端一個家庭,凋零到什麼樣子啊!一想到這兒我就不寒而慄!我呢,那時十五歲;可不,我都五十六歲了。

3

我呢,什麼也沒看見;於是緊跑幾步,趕到其他人身邊,這才看到它。那條狗看上去既可怕又奇特。那是一條大黑狗,一條毛很長、頭很像狼的牧羊犬,四腿直立,站在提燈在雪地上灑下的那一長條亮光的盡頭。它並不走開,而且頓時安靜了下來,注視著我們。
他結結巴巴地說:「好……好……我就來……可憐的姑娘……我就來……請告訴她我這就來。」
我們感到舅舅似乎去了一個鐘頭之久。他終於回來了,氣急敗壞地罵著:「什麼也沒有,他媽的,肯定是個搗蛋鬼!此外https://read.99csw•com,只有那條該死的狗在離城牆一百米遠的地方叫個不停。我要是帶了一桿槍,就把它斃了,讓它住口。」
「為什麼哭?」
我突然受好奇心的驅使,冒失地問:
他沉吟了片刻,然後接著說:
忽然,尚塔爾太太的聲音從樓梯里傳來:「你們的煙快抽完了吧?」
我舅舅弗朗索瓦站起來。他是個大力士,常以自己強壯有力而驕傲,而且天不怕地不怕。我父親對他說:「帶一支槍去吧。誰也不知道會是怎麼回事。」

2

「你開球,小夥子!」
他打了個哆嗦,看著我,說:
「因為您愛她勝過愛您的表妹。」
啊!為什麼!你聽著。那已經是四十一年前的事了,四十一年前的今天,三王來朝節。我們那時住在魯伊-勒托爾的老城牆上面;不過先得跟你交代一下我們那所房子,你才能聽得明白。魯伊城建在一個山坡上,更確切地說是建在一個山崗上,俯視著一片廣袤的草原。我們在那裡有一所房子和一個高懸著的美麗的花園,因為那花園被古老的護城牆托舉在半空。也就是說房子在城裡,朝著街道,而花園卻高居於平原之上。那花園也有一個門通向田野,就像小說里常見的,城牆裡鑿了一道暗梯,下了暗梯就是這個門。門前有一條大路;門上裝了一個大鍾,因為鄉里人給我家送採購的生活必需品,都愛走這個門,免得繞個大彎子。
我們繼續前進,穿過那雪幕,穿過那持續、濃密的大雪,穿過那充滿黑夜和空氣的飛絮。飛絮冉冉舞動、飄灑、跌落,在把我們的肌肉凍僵的同時它也融化了;就像火燎一樣,每當一朵小小的白色雪花觸及皮膚,皮膚就會感到迅疾、劇烈的疼痛。
我每年都要到世交尚塔爾家去過三王來朝節。他是我父親最要好的朋友。當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父親就經常帶我去他家過這個節。後來我一直保持著這個習慣,而且只要我還活著,只要這世界上還有一個尚塔爾家的人,我都會一如既往。

4

孩子就這樣收留下來,在我們家裡撫養。她長大了;多少年一晃就過去了。她善良、溫柔、隨和。所有的人都喜愛她;要不是母親阻攔,我們一定會把她慣得不成樣子。
女兒如今一個十九歲,一個十七歲;這兩個姑娘都長得很美,身材修長,眉清目秀,而且很有教養,甚至教養得有些過分,成了兩個漂亮的布娃娃,即使走在大街上也引不起人們的注意。我從來也沒有產生過向尚塔爾小姐們獻殷勤或者求愛的念頭;她們給人的感覺是那麼純潔無瑕,跟她們說兩句話也要鼓起幾分勇氣;向她們致禮,也生怕會有所冒犯。
就像孩子們寧可把玩具砸碎也要看看裏面到底是怎麼回事,我把聲音壓得低低地對她說:「要是您看見尚塔爾先生剛才哭得多麼傷心,一定會可憐他的。」
我抓著他的手,把他拉到他的卧室,一邊小聲對他說:「對不起您,非常對不起您,尚塔爾先生,讓您難過了……不過……我並不知道……您……您一定能理解……」
只見她那蒼白的臉拉長了一點;那雙始終睜大的眼睛,那雙寧靜的眼睛,一下子合上了,快得彷彿再也不會張開了。接著她便從椅子上滑下去,輕輕地、慢慢地癱倒在地板上,就像一條滑落的披肩一樣。
珍珠小姐有櫥櫃的鑰匙(因為衣櫃是由女主人掌控的);珍珠小姐告知:糖快要用完了,罐頭已經吃光了,口袋裡的咖啡所剩不多了。
「是啊。他對我說,他從前曾經是多麼愛您;沒有娶您而娶了他現在的妻子,他付出了多大的代價……」
在尚塔爾一家看來,塞納河對岸的那一部分巴黎都是新市區,住在那裡的人都奇奇怪怪、喧喧嚷嚷、不登大雅之堂,白天不務正業,夜晚尋歡作樂﹑揮金如土。不過他們仍然有時帶著兩個年輕的女兒去喜歌劇院或者法蘭西劇院觀看演出,當然所看的劇目都是尚塔爾先生常讀的那份報紙推薦的。
他眼睛睜得圓圓的,露出驚異、慌張的神色,注視著我,然後吞吞吐吐地說:
至於她們的父親,那是個和藹可親的人,很有學問,很直率,很真誠,但是他最愛的還是悠閑、恬靜、安寧;在他的強烈影響下,這個家變得死氣沉沉,而他就在這一潭死水的氛圍中自得其樂地生活。他愛讀書,喜歡閑談,而且很容易動感情。由於缺乏和外界的接觸、碰撞和衝突,他的表皮,他的精神的表皮,已經變得十分敏感和脆弱。一點點小事就會讓他激動、煩躁和痛苦。
因此,這孩子剛懂事,她就讓她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並且以很委婉、甚至很溫存的方式向小姑娘的腦海里灌輸了這種觀念:對尚塔爾家的人來說,她是個養女,是被收留的,總之是個外人。
到了吃甜點的時候,三王來朝餅端了上來。以往年年都是尚塔爾先生做國王。是連續的巧合,還是家裡人的默契,我就不得而知了,反正他總是萬無一失地在分給他的那一角糕餅里發現那個小瓷人,而且他總是宣布尚塔爾太太為王后。因此,當我咬了一口糕餅,感到裏面有個硬梆梆的東西, 差點兒崩了我的一個牙的時候,不免大感意外。我慢慢地把那東西從嘴裏掏出來,只見是一個並不比蠶豆大的小瓷人。我驚訝地叫了聲:「啊!」 大家都看著我,尚塔爾鼓著掌大聲喊道:「是加斯東,是加斯東。國王萬歲!國王萬歲!」read.99csw.com
尚塔爾先生沉默不語了。他坐在檯球桌上,兩條腿晃動著,左手玩弄著一個檯球,右手揉搓著一塊擦拭記在石板上的得分的抹布,也就是我們所稱的「粉擦」。他的臉微微漲紅,聲音低沉。他現在已經是在對自己說話了,就彷彿步入了回憶之境,在重又浮現於腦海的聯翩的回憶和往事中緩緩前行,就好像我們重遊故居的花園,我們在那裡長大,那裡的每一棵樹﹑每一條路﹑每一種花木:帶尖兒的冬青、撲鼻香的月桂、鮮紅肥美的果實一捏就破的紫杉,每走一步就喚起我們過去生活中的一件小事,一件微不足道而又饒有興味的小事,而正是這些小事構成了我們人生的實質,人生的內容。
終於還是我的母親說:「真奇怪,過了這麼長時間又回來敲鐘。巴蒂斯特,再去看看,不過別一個人去;讓在座的一位先生陪你去。」
不過,我們叫她珍珠小姐,那是後來的事了。最初人們給她洗禮起的教名是「瑪麗-西蒙娜·克萊爾」,「克萊爾」就算是她的姓了。
「沒有。」
「為什麼?」
這一下我更是不知所措了。剎那間,各種各樣的想法,各種各樣的猜測,閃過我的腦海。會不會是想讓我在兩位尚塔爾小姐中指定一個呢?會不會是想用這個法兒讓我說出更喜歡哪一位小姐呢?會不會是做父母的在慢慢地、輕輕地、不露痕迹地促成一樁可能成功的婚事呢?須知婚姻的盤算經常在每一個有大齡女兒的家庭徘徊,而且是採取各種形式、各種偽裝、各種手段。我非常害怕被牽連進去;同時路易絲和波麗娜小姐那端莊得讓人捉摸不透的態度也讓我膽怯至極。從她們之中選一個而冷落另一個,對我來說就像從兩滴水中選一滴一樣困難。再說,想到可能因為這毫無意義的王位,被人用委婉、不易覺察、平平和和的手段拖進一場婚姻的冒險中而不能自拔,我真的怕得要命。
於是我就開了球;我打了幾個連撞兩球,也有幾次打空。由於我的腦子裡一直在想著珍珠小姐的事,我貿然地問道:
且說我們像以往一樣坐下來吃飯,直到晚飯結束,也沒有說過什麼值得一提的話。
「不知道。」
他又沉默不語了。我便問:「她為什麼沒有結婚呢?」
系著狗的繩子已經解開,它就跟著我們。
他好像很驚訝,停止打球,望著我:
我呢,又驚慌,又愧疚,真想溜之大吉,因為我不知該說什麼,做什麼,怎麼辦才好。
儘管我都已經二十五歲了,他卻總是對我以 「你」相稱,因為他在我還是個娃娃的時候就認識我了。
「我……我愛她?……怎麼愛?誰告訴你的?……」
我們驚異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了。我父親首先恢復了鎮定。他心地非常善良,又有點容易衝動,當即把手放在車頂上,說:「可憐的棄兒啊,你從此就是我們家的人了。」他隨即吩咐我哥哥雅克推著這意外的發現走在前面。
「這還用說,一看就知道……您就是為了她才拖了那麼久才娶您的表妹,讓她苦等了六年。」
我剛才在尚塔爾先生的心靈中看到的一切,彷彿在她的身上一目了然;這女子的謙卑、淳樸、忠誠的一生,彷彿從頭至尾展現在我的眼前。不過我還是嘴唇痒痒的,忍不住要問問她,想弄明白她是不是也愛過他;她是不是也像他一樣默默地承受過漫長、劇烈的痛苦,沒有人看得出,沒有人知道,也沒有人猜得到;但是到了夜間,孤獨一人在漆黑的卧室里,就會禁不住暗自悲傷。我望著她,彷彿看到她的心在高領短上衣下面跳動;我尋思:這張純真溫柔的臉是否每晚都在淚水浸濕的枕頭裡嘆息,這身軀是否在燥熱難眠的床上抽噎得戰慄?
我們的膝蓋都深陷在這柔軟、寒冷的積雪中;必須把腿高高抬起來才能邁進一步。我們越往前走,狗的叫聲越清晰、越響亮。舅舅突然大喊:「在那兒!」我們就像在夜間遭遇敵人似的,停下來觀察。
計劃已畢,她們便選定採購的日期,乘出租馬車,就是那種車頂上有行李架的出租馬車,去橋對面新市區的一家很大的食品雜貨店。
他的話音還沒有落,花園裡的大鍾就響起來。那鐘聲像教堂的鐘聲一樣低沉,令人聯想到死人。大家都不禁打了個寒戰。我父親喚來僕人,叫他去看看。我們都屏聲息氣地等著,不過都想著那覆蓋大地的積雪。僕人回來報告說,他什麼也沒有看見。可是狗還在叫,不住地叫,而且叫聲也沒有改變地方。
「今天是三王來朝節,你偏偏在這樣一個日子問我這件事,真是太奇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