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隱士

隱士

我摸索著走下黑暗的樓梯時,聽見她回答:「星期二見。」
「我認識兩個與世隔絕的人,一個男的和一個女的。女的可能還活著。那是五年以前的事了,她當時住在科西嘉島海邊,一座人跡罕至的山頂的廢墟里,離最近的人家也有十五到二十公里遠。她和一個女僕一起在那裡生活。我去看過她。她以前肯定是一個上流社會的婦女。她接待我的時候彬彬有禮,甚至可以說心情愉快。不過我對她的事一無所知,而且也無從猜測。
她猶豫了一下,接著說:「說實在的,我也不知道有什麼用。我不相信他會來認我。」
我聽人談起他以後,就決定去認識認識他。三月的一個早晨,我騎馬從戛納出發。到了納普爾,我把馬留在客店,就開始徒步攀登那座奇特的圓錐形的小山。山高約莫一百五十米到二百米。山上長滿了芳香植物,尤其是金雀花,香味強烈刺鼻,讓人頭昏眼花,渾身難受。地上到處是石子;可以經常看到長長的游蛇在碎石地上穿過,消失在草叢裡。由此看來蛇山這個俗稱也真是名副其實。有些日子,當你攀登向陽的山坡時,游蛇就好像從你腳底下冒出來似的。它們多到讓你不敢再往前走,讓你有一種異乎尋常的不舒服的感覺,倒不是因為害怕,這些蛇是不傷人的,而是一種神秘的恐懼。我就有好幾次產生過這種奇特的感覺,彷彿自己在爬一座古代的聖山,一個香味繚繞、神秘莫測的山丘:滿坡金雀花,游蛇麇集,頂上有一座寺院。
這就是我那位隱士的故事。
總之,我就是這樣不知不覺、轉眼之間到了四十歲。為了紀念四十歲生日,我獨自在一家大咖啡館吃了一頓豐盛的晚餐。我在這個世界上形隻影單;我認為孤身一人慶祝這個日子也挺有趣。
我單刀直入地問他:
我又去看望過他兩次,後來就離開了,因為五月底以後我是從來不會待在南方的。
我也空,而且已經空了一兩個月了。我一邊看著這羽毛未豐的愛神在桌子間穿梭,一邊思忖著是不是跟她訂一個合同,包她一段時間。一直到這裏,我跟您講的只不過是一件巴黎的男人們生活中平平常常、司空見慣的事情。
那是南方處處飄香的一個晚上。就像北方普遍種小麥一樣,這read.99csw•com個地區的人種花,讓婦女們的肌膚和連衣裙散發出香味的各種各樣的香精幾乎都是這裏出產的。那也是這個地區的花園和山溝里種的無數橘樹花香四溢的一個晚上,香味攪得人心癢難熬,連老年人也會昏昏然做起懷春的夢。
我猛地把那張照片抓過來仔細端詳。我沒有看錯……事情是那麼突然而又荒唐,我幾乎笑出聲來。
我囁嚅道:
請各位轉過身去。你們會看到在納普爾城的背後,埃斯特萊爾群峰的前面,有一個綠樹茂密的尖尖的小山,孤零零的清晰可見。當地人叫它蛇山。我說的那個隱士,大約在十二年以前,就生活在那個山上的一座古老的小寺院的圍牆裡。
吃過晚飯,接下去做什麼呢,我猶豫不定。我起先想去劇院;後來靈機一動決定去我當年學過法律的拉丁區舊地重遊。於是我穿過半個巴黎,漫不經心地走進一家啤酒館,那裡的侍者其實都是些妓|女。
我走到河邊,看見一條長凳,就坐下來。雨還在下。不時地有幾個打著雨傘的行人走過。我感到生活是那麼卑污可憎,充滿了有意無意的劣跡、醜行和罪孽。我的女兒!……我剛才佔有的也許就是我的女兒!……而在巴黎,在這陰沉、憂鬱、泥濘、凄涼、黑暗、門關戶閉的偌大的巴黎,通姦、亂|倫、強|暴幼|女之類的事情比比皆是。我不禁想起聽人說過:在一些橋上經常有無恥的色狼出沒。
我請他喝了一點葡萄酒,他已經沒有喝酒的習慣了。趁著酒興,他對我講起他過去的生活。我猜想,他以前一定一直住在巴黎,而且是個快樂的單身漢。
他接著說:「我知道;不過,我,卻幾乎因此而發瘋了。看來我的心靈特別脆弱,自己卻從來也沒有發現。現在,我害怕巴黎,就像信教的人害怕地獄一樣。我挨了迎頭一棒,事實就是如此,這打擊就好比一塊瓦掉下來,正好砸在一個行路人的頭上。最近我已經好些了。」
我跟他談了半個小時就離開了。不過一個星期以後我又來了,再過一個星期又來了,以後每個星期都來;就這樣,不到兩個月,我們已經成了朋友。
她回答:「是我父親;不過我沒見過他。媽媽留給我的,囑咐我保存好,說不定有一天有用…九*九*藏*書…」
「天啊,多美呀。」
總之,我跟她到了她的家,—— 因為我對自己的被褥多少還有幾分敬意。那是一間小小的女工的居室,在六樓,寒酸但是挺乾淨。我在那裡美美地過了兩個小時。那個小姑娘,真是少有的嬌媚和溫柔。
我告別了這位隱士。他的故事讓我激動不已。

招呼我這一桌的是一個年紀很輕的姑娘,長得挺俊,有說有笑。我請她喝一杯飲料,她爽快地接受了。她在我對面坐下,用她那雙老練的眼睛打量著我,想知道在跟一個什麼樣的男人打交道。那是一個金髮女郎,更準確地說是個金髮少女,一個鮮嫩、十分鮮嫩的女孩子,可以想見她那脹鼓鼓的上衣下面的肌體一定紅潤而又豐|滿。我像一般人對這類女子常做的那樣,對她說了些調情的蠢話。這姑娘確實討人喜歡,我突然一時衝動,要帶她去……還是慶祝我的生日唄。我沒有多費口舌,也沒有遇到什麼困難。她告訴我,她已經空……了半個月了,她答應下班以後先陪我去中央菜市場吃夜宵。
我從青少年時代起就過著獨身生活。您應該知道獨身生活是怎麼回事。我自由自在,沒有家庭,而且也打定主意不娶一個合法妻子,有時候跟這個女人過三個月,有時候跟那個女人過半年,然後又有一年沒有固定的伴侶,只是去尋花問柳。
請原諒我跟您叨叨這些粗俗的細節。沒有經歷過富有詩意的愛情的男人,挑選女人也只能像去肉鋪選購排骨一樣,別的不管,只看肉的質量。
我在這一帶海岸遊盪的時候,發現了這座山,就在這兒留下了……會待到什麼時候……我也不知道!

「您對我做的這一切……有什麼想法呢?」
臨別的時候,我跟還躺在床上的小姑娘約好了下次見面的日子,便走過去按規矩把酬金放在壁爐台上。就在這時,我隱約瞥見爐台上放著一個座鐘、兩個花瓶和兩張照片,其中的一張已經很舊了,是那種俗稱達格雷照片的印在玻璃上的照片。我隨意俯身細看,那是一張肖像。我頓時愣住了,這太意外了,我簡直弄不懂是怎麼回事了……原來那是我的照片,我的第一張肖像照……我從前在拉丁區上大學的時候照的。九九藏書
而我卻在無意中,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干下了比這些無恥之徒還要卑劣的事情。我鑽進了自己女兒的被窩!
就這樣,三月的一個早晨,我借口觀賞當地的景色,登上了山。到了山頂,果然看見一道圍牆,還有一個男子坐在一塊石頭上。他不會超過四十五歲,雖然頭髮已經全白,可是鬍鬚幾乎還是黑的。他輕輕愛撫著一隻蜷縮在他膝頭的貓,似乎對我並沒有絲毫戒心。我圍著廢墟繞了一圈;廢墟有一個部分用樹枝、麥秸、乾草和碎石蓋住、封住,該是他住的地方了。然後我就走到他身旁。
從那裡看去,景色真是優美動人。右邊,是埃斯特萊爾高原尖尖的重巒疊嶂,奇形怪狀;繼而是無邊的大海,一直延伸到海岬的連綿、遙遠的義大利海岸。在戛納的對面,是鬱鬱蔥蔥、地勢平坦的萊蘭群島,就像漂浮在大海上一樣;而在最近的一個島嶼上, 臨海矗立著一座古老的城堡,炮樓上築有雉堞;這城堡幾乎就是建在波濤里。
在戛納和納普爾之間廣袤平原的腹地,我和幾位友人見過一個隱士,蟄居在一片大樹覆蓋下的昔日的墳灘上。

於是,依然借用那個沒人認識的朋友的名義,我把我的一半財產,大約十四萬法郎吧,給了這個孩子,規定她只能動用利息;然後我就辭去職務,來到這裏。
公證人按照我的要求做了。那個女人是在臨終前的病榻九九藏書上,當著一個教士的面,對她說這照片上的人就是她父親的。人們還把那位教士的名字告訴了我。
第二年我再來時,他已經不在蛇山;此後我再也沒有聽人說起過他。
「您怎麼會有這樣古怪的念頭,跑到這山頂上來住呢?」
我問:「那位先生是什麼人呀?」
我做了看來是最明智的事:我自稱受朋友之託,請一位公證人把那個小姑娘找來,問她母親是在什麼情況下把她當作父親的那個人的照片交給她的。
再遠處,高聳著阿爾卑斯山脈,山頂依然白雪皚皚,俯瞰著綠色的海岸;視線所及,那海岸上一長串白色的別墅和市鎮掩映在綠樹叢中,就像沿著岸邊產下的數不清的雞蛋。
回來時,我們談起這些並非出家人但卻離群索居的怪人,這樣的人過去屢見不鮮,今天幾乎已經絕跡了。我們探討造成這種現象的心理上的原因,試圖弄清是什麼樣的憂煩把這些人推向了孤獨。
這麼說我的這位隱士也說話,也與人交談,也有煩悶的時候。他算落在我手裡了。
五月底的一個晚上,我認為時機已經成熟,就帶了一些吃的,準備和他在蛇山上共進晚餐。
我生在巴黎,在巴黎接受教育,在這個城市成長和生活。父母給我留下一筆財產,每年能有幾千法郎的利息。經人保薦,我又獲得一個平凡然而穩當的職位,能過上對單身漢來說可謂富裕的生活。
這寺院如今還在。至少有人對我說過那曾經是一個寺院。為了不破壞情緒,我也沒有多加打聽。
總之,從二十歲到四十歲,我的生活就是這樣說慢也快地流逝了,沒有任何突出的事情可以說的。巴黎單調的歲月過得真快,頭腦里沒有留下任何值得紀念的往事。這樣的歲月既漫長又短促,既快樂又平庸,稀里糊塗地吃呀喝呀,有什麼可嘗的食物、可吻的女人,就把嘴唇伸過去,哪怕根本就沒有什麼慾望。那時還年輕,老了才知道虛度了年華,沒有依靠,沒有根基,沒有關係,沒有親人,沒有妻子,沒有兒女,幾乎連朋友也沒有!
我幾乎要投河自盡。我已經瘋了!我四處遊盪直到天明,然後就回家去閉門思考。
走到外面,我發現在下雨;我便隨便沿著一條路大步離去。
他接待我的時候顯然很愉快;他高興地答應和我分九*九*藏*書享晚餐。
這種平淡的生活——或者說平庸的生活,您想怎麼說都可以 ——對我很合適,它滿足了我天生的東遊西逛、多動好變的習性。我在大街上、劇院里、咖啡館里混日子,總在外面,幾乎成了流浪漢,儘管我有自己的住所。我是成千上萬個像軟木瓶塞一樣在生活中漂浮的人中的一個;對這些人來說,巴黎的城牆就是世界的邊緣,他們對什麼都無所謂,對什麼都沒有熱情。我是個人們所說的無憂無慮的年輕人,沒有多大優點,也沒有多大缺點。就是這樣。我還是有自知之明的。
我驚魂未定,心亂如麻,一面往前走一面絞盡腦汁在記憶中搜尋。這可能嗎?——是的。—— 我突然想起一個姑娘,在我們斷絕了關係一個月以後,給我寫過一封信,說她懷了我的孩子。我把那封信撕毀燒掉,就把這件事拋在腦後。我真應該好好看看小姑娘爐台上那張女人的照片。可是我還能認得出她來嗎?印象中,那好像是一個老年婦女的照片。
這一天我沒有待多久,我只是試圖了解他的厭世帶有什麼色彩。他給我的突出印象是:他憎恨世上的人,厭倦了世上的一切,萬念俱灰到了無可救藥的地步,對自己也像對其他人一樣嫌惡。
他隨即回答:「啊!那是因為我遭到了人生最沉重的打擊。不過何必對您隱瞞這件不幸的事呢,也許您聽了會憐憫我哩!再說……我還從來沒有對人講過……從來沒有……我很想知道……一旦……別人會怎麼想……怎麼評論。」
一個夥伴突然說:
「至於那個男的,我倒是可以給你們說說他的悲慘遭遇。」
「您已經做了應該做的事。對於這種在劫難逃的可怕遭遇,很多人也許不會像您這樣認真呢。」
那人抬起頭來,說:「是呀。不過整天看著這個,也就乏味了。」
我怕她悄悄離開我,—— 誰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情況,會有什麼人闖進這家啤酒館,女人的頭腦里會颳起一陣什麼風,—— 所以我整個晚上都待在那裡等著她。
我的心像一匹受驚的馬狂奔時那樣怦怦亂跳。我把那張照片平放在爐台上,把口袋裡僅有的兩張一百法郎的鈔票全都壓在上面,連自己也不知道在做什麼,然後就一邊往外跑一邊喊:「回頭見……再見……親愛的……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