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流浪漢

流浪漢

「這些傢伙都這麼說。不過瞞不了我。」
「你在這兒幹什麼?」
「啊!兔崽子!這下好啦。」
他在沒有盡頭的大路上不停地走,不論白天和夜晚,不管日晒和雨淋,但總也走不到那工人們找得到活乾的神秘的地方。
他們像是沒有看見他,邁著軍人的沉重步伐,跟鵝行似的一搖一擺地走過來;等走到他面前,突然裝作剛發現他,停住腳步,用威嚇和兇狠的眼光打量他。
朗岱爾什麼也沒回答,就上路了,也不知道去哪兒。他一直往前走了約莫一刻鐘,也許二十分鐘;他頭昏腦漲,什麼也不再想。
「要把我到過的地方都告訴你,怕是一個鐘頭也打不住。」
朗岱爾感到飢餓,那是一種野獸般的飢餓,狼吃人就是受這種飢餓的驅使。他累極了,把步子跨得大一些,為的是能夠少邁幾步。頭很沉,血在太陽穴嗡嗡響,眼通紅,口乾舌燥。他緊緊握住那根木棍,真想遇到隨便哪個回家吃晚飯的過路人,就狠狠抽他一頓。
他等了很久,注視著從他面前穿梭來往的鄉下人,想找一個相貌和善﹑看上去富有同情心的,再開始懇求。
村長火了:「還要管你吃!哈哈哈!真是天大的笑話!」
村長板起臉來說:
兩個憲兵於是抓住蓋房木匠的胳膊,把他拉了出去。他並不抗拒,再次穿過村子,回到大路上。憲兵把他帶到離界石二百米遠的地方。班長說:「到了,滾吧,千萬別讓我在這一帶再看見你;不然,有你好看的。」
所有的人家都敞開著大門,因為人們都知道出了大事,男女鄉民無不義憤填膺,彷彿每個男人都曾被他盜竊,每個女人都曾遭他強|奸,他們都想看看這壞蛋被抓回來,好罵他個狗血噴頭。
「靠人家給點兒。」
等她又站起身來,想到那兩桶潑掉的牛奶,立刻火冒三丈。她脫下一隻腳上的木鞋,這回可是她撲向那男的了,如果他不賠償她的牛奶,她就砸碎他的腦殼。
這千篇一律的搪塞之詞終於激怒了班長,他轉過臉去朝著隨從的憲兵,氣憤地說:
那工匠說:「至少,您也要讓人給我點兒吃的呀。」
他們就向村子走去。透過掉光了葉子的樹叢,已經可以望見四分之一法里遠的村舍的瓦頂。
「找工作?……在大路上?」
「那麼,你靠什麼活?」
他用最後一塊已經破爛不堪的手巾圍住脖子,免得冰冷的雨水流到前胸後背。但是沒多久,他就感覺到雨水已經滲透了他的那層單薄的布衣。他向四面張望著,眼裡充滿了憂鬱,因為他是個走投無路的人,不知道何處可以藏身,何處可以安枕,世界雖大卻沒有他的存身之地。
「見鬼,你嚇了我一跳!」
「走!」憲兵班長發令。
那牲口慢吞吞地站起來,沉甸甸的乳|房也耷拉下來。他仰面躺在牛的兩腿中間,喝起奶來,喝了很久很久,一邊喝一邊用兩隻手擠那個脹鼓鼓﹑熱乎乎﹑帶著牛圈氣味的乳|房,一直喝到這活生生的源泉里滴奶不剩。
然後,他喜出望外地說:
他神色不驚地回答:
於是他帶著身份證件和工作證明,兜里揣著七法郎,用一塊藍手巾包著一雙替換鞋﹑一條短褲和一件襯衫,拴在一根木棍的頭兒上往肩上一扛,就出發了。
四十天以來,他走呀走,到處找工作。他離開家鄉芒什省的維爾-阿瓦雷村,是因為沒read•99csw.com有活干。他是蓋房子的木匠,今年二十七歲,手藝好,也勤勞。他在家吃了兩個月的閑飯;他,作為長子,在普遍失業的環境里,竟然只能叉著兩隻有力的胳膊,一籌莫展。家裡的麵包越來越緊缺;兩個妹妹去外面打短工,但是掙得很少;而他,雅克·朗岱爾,最身強力壯的人,卻什麼也不做,因為沒有什麼可做,只能分吃別人掙來的湯。
朗岱爾實在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嘟噥道:「您要是樂意,乾脆叫人把我抓起來,我求之不得;至少,我不會餓死了。」
一隻公雞打鳴把他叫了起來。晨曦就要出現;雨已經不下了;天色明凈。那母牛還在休息,嘴伏在地上。他彎下身,兩手按著地,吻了一下它那濕潤肥厚的大鼻子,說:「再見啦,我的美人兒……下次再見……你是個好心的牲口……再見啦……」
他覺得這酒果然好,因為他已經很長時間滴酒未進。他又給自己滿上一杯,兩口就喝光。他幾乎立刻感到精神煥發,因為酒精讓他心滿意足,就好像一股巨大的幸福感也隨之流進了肚子一樣。
「一個蘇也沒有。」
母牛又吃力地躺下。他在它旁邊坐下來,撫摸著它的頭,感謝它為自己充了飢。牛鼻孔里出來的氣息像兩股水蒸氣噴在夜晚的空氣里,掠過這工匠的臉。他心想:「你這裏面倒不冷。」
「不幸啊……不幸啊……這幫豬玀……竟然讓一個人……一個木匠活活餓死……這幫豬玀……一個錢也沒有……一個錢也沒有……瞧,下雨了……這幫豬玀!……」
他在一條大路上一直往前走,走了兩個鐘頭;後來,他實在太累了,就在一片草地上坐下。
可是朗岱爾仍然堅定地說:「如果您還讓我餓著肚子,那就是逼我去幹壞事,你們可別怪我,你們這些闊佬。」
班長回答:「一個流浪漢,沒著沒落的流浪漢,村長先生;據他供認,他既沒有經濟來源,身上也沒帶錢;他在乞討和遊盪時被當場抓住。證明和紙張倒是都完備。」
這當兒雨下得更緊了,整個平原光禿禿的,看不到一處可以躲雨的地方。他很冷,只能遠遠地望著樹叢中一家的窗子里閃亮的燈光。
「你有證件嗎?」
「我就知道你會再落到我手裡!」憲兵班長幸災樂禍地說。
「我在找工作。」
「那是你的家鄉?」
真叫美!
「那是我的家鄉。」
她發現了他,仰起臉,笑了起來,大聲對他說:
真叫美!

所以,他先後做過挖土工﹑馬棚夥計﹑開石匠;他劈過木頭,修過樹枝,挖過井,和過灰漿,捆過柴,在山上放過羊,每回只能掙幾個蘇;因為他必須把價錢壓到低得可憐,才能打動吝嗇的老闆和鄉下人的心,偶爾得到兩三天的工作。而現在,他又有一個星期什麼活兒也沒有找到;他身無分文,只能吃上幾口麵包,那還是他沿路挨家串戶哀求,主婦們發善心施捨的。
「你應該讀讀村口貼的那張告示。——本鄉轄區嚴禁乞討。——告訴你,我是這裏的村長;你要是不趕快滾開,我就叫人把你抓起來。」
「剛才唱歌的是你嗎?」
過了一刻鐘,果然,兩個憲兵出現在大路上。他們慢慢地走著,肩並肩,大搖大擺;漆皮的帽子﹑黃色的皮飾件以及皮飾件上的金屬扣子在陽光下熠熠閃耀,彷彿專門在嚇唬壞人,好讓他們老遠就可以望風而逃。read•99csw.com
「我歇一會兒。」
他沒有回答,徑直跳到窪地里,儘管那個坡面至少有六尺高。
村長似乎有些不知所措。他只得又向工匠發問:
「有,我有。」
「一點也沒有。」
「拿給我看。」
可惜那季節已經過了,他只能去田壟里拔一個生蘿蔔啃。
「您倒說說看,要是我躲在樹林里,怎麼能找到工作?」
從進村第一家起直到村政府,叫罵聲此起彼伏。村長也在村政府門口等著,他也要向這個流浪漢報仇。
他一邊赤著腳在滾動的石子上踉踉蹌蹌地走,一邊抱怨:
天已經大亮。教堂的鐘聲響了。身穿藍色罩衫的男人,頭戴白色軟帽的女人,或步行,或乘馬車,開始在路上來來往往,去鄰村和朋友或者家人共度星期日。
他去村政府打聽;秘書回答說,在中部大區找得到活干。
朗岱爾站起來,行了個禮:「您沒有什麼活兒給我這個快要餓死的工匠做嗎?」他問。
他現在走在一片厚厚的青苔上。那青苔濕潤而又鮮嫩,踩著就像綿軟的地毯。他忽地心血來潮,像個孩子似想翻幾個跟頭。
他一遍又一遍地說:「現在,既然他們聽憑我餓死也不管,我連活命的權利都沒有了……我的要求僅僅是給我工做,可即使這樣……這幫豬玀!……」四肢的痛苦,肚子里的痛苦,心裏的痛苦,像一股可怕的醉意衝上腦袋,他的腦海里生出這樣一個簡單的想法:「我有權活命,既然我會呼吸,既然空氣是大家的。因此,他們沒有權力讓我連麵包也沒得吃!」
不過,他中間也醒了好幾次,不是因為脊背冷,就是因為肚子冷,這要看是身體的哪一面貼著牛的肋部;於是他就翻個身,以便溫暖和煨乾暴露在夜間寒氣里的哪個部分;很快又沉沉入睡。
這憲兵磕磕巴巴﹑費勁地念了一遍,確認它們倒也都正規,就還給了他;不過他卻滿臉的不高興,好像感到讓一個比自己更鬼的人耍了似的。
天漸漸黑下來,雅克·朗岱爾精疲力竭,兩腿癱軟,肚裏空空,灰心喪氣,赤著腳在大路邊的草地上走著,因為他捨不得穿他的最後一雙鞋,而另一雙早就報廢了。這是個星期六,臨近秋末了。風在樹叢里呼嘯,也推動著天空的灰色濃雲迅速翻滾。眼看就要下雨了。在這禮拜日的前夕,白日將近的時刻,鄉間空無一人。田野上東一個西一個矗立著的脫過粒的麥秸垛子,就像大得嚇人的黃色蘑菇;地里已經播下來年莊稼的種子,看上去光禿禿的。
對方惡狠狠地看了流浪漢一眼:
他恨命運不公,但卻把自然這既偉大又盲目的母親的偏心、兇殘和詭譎歸罪於人,歸罪於所有的人。
他看著牛,牛看著他。後來,他朝它肚子上狠踢了一腳,說了聲:「起來。」
他繼續吃著,不過沒有那麼快了,而是慢慢地咀嚼,麵包蘸著肉湯吃。他渾身的皮膚都變得發燙;特別是腦門兒,血直往上沖。
半個鐘頭以後,他們來到村裡。
說完,他就穿上鞋,上路了。
他抓住她的肩膀,一句話也不說,把她翻倒在路上。
一個肥胖的鄉下人走過來。他趕著二十來只驚惶咩叫的綿羊,一隻敏捷的狗維持著羊群的隊形。


啊!采草莓,
他琢磨了一會兒,又問:
「維爾–阿瓦雷。」
他不停地向大路兩邊張望,眼裡出現的是翻過的地里還殘留著刨出來的土豆的景象。如果真能找到幾個土豆,他九-九-藏-書一定會撿些枯枝,在溝里生一堆小火,把圓圓的土豆烤熟,先在冰冷的手裡捧著,因為太燙,然後好好地美餐一頓。
他沒等再下令,就自動站到兩個憲兵之間,還加上一句:
可是他已經聽不清她在說什麼了,他醉了,瘋了,一股比飢餓還難壓抑的癲狂已經讓他忘乎所以,酒精和憤懣已經令他極度亢奮。一個男人兩個月以來一無所獲,那盛怒是無法克制的,何況他喝醉了酒,而且他又年輕,充滿活力,大自然在他男性的強壯肌體里播下的慾望的火種燃燒得正旺。
「找工作。」
他探出身,窺伺著她,眼裡冒著火花,就像狗見到鵪鶉。
他絮叨著:「在大路上看見他的時候,我就這麼說來著,我就這麼說來著。」
兩個憲兵把朗岱爾帶進村議會大廳。他在那裡又見到村長,端坐在議事桌前,村裡的小學教師坐在旁邊充當他的助理。
「今天早上,你在大路上幹什麼?」
啊!采草莓,
他靠著一棵樹榦坐下來。
「一點也沒有?」
「一個蘇也沒有?」
這兩天他想得很多,連邁著大步走路的時候,也會禁不住大聲自言自語。在這以前,他把精神和僅有的那點能耐都用在找工作。而現在,疲倦,千方百計找工卻每每落空,到處碰壁,頻遭辱罵,睡在草地上過夜,經常挨餓,時刻感受到居家常樂的人對流浪漢的輕蔑,天天被人責問:「你為啥有家不待?」總要為替力大勁足的勤勞的臂膀找活兒干而發愁,惦記在家裡生活困頓的父母,這一切讓他的怒氣每一天、每小時、每分鐘地積聚,終於令他義憤填膺。這義憤又化作簡短的咒罵,不由自主地脫口而出。
「沒有。」
他被人猛地推醒,睜開眼,模模糊糊看見兩頂漆皮三角銅帽俯在他身邊,早上打過交道的那兩個憲兵正抓住他,捆綁他的胳膊。
「把他的紙張給我看看。」村長說。他接過來,看了又看,還給了他,然後下令:「搜他的身。」把朗岱爾搜了一通,什麼也沒搜出來。
然後,他就命令兩個憲兵:
朗岱爾堅決地回答:
他唱起那首古老的民歌:
「別啰嗦。」
他們倆就像屬於兩個敵對種類的野獸一樣,懷著深仇大恨似的對視了好一會兒,那行政官員才又說:「我這就讓人把你放了,不過當心別讓我再抓到你!」
不過,突然,遠處響起了鐘聲。彌撒快結束了。如果說是因為害怕,不如說是出於本能,那指導所有面臨危難的生靈並讓他們變得機敏的本能,蓋房木匠站了起來;他把剩下的麵包塞進一個衣兜,把那瓶燒酒塞進另一個衣兜,然後躡手躡腳地走到窗邊,向大路上窺望。
沒有一點動靜。於是,他走到窗邊,推開窗戶。關在廚房裡的空氣,那滿含著熱肉湯﹑熬熟的肉和白菜香味的空氣,衝到戶外的寒冷空氣里來。蓋房木匠縱身一跳,就進了屋。桌子上已經擺好兩份餐具。房主人大概望彌撒去了,把午飯,也就是特為禮拜日準備的美味燉肉,還有帶葷腥的蔬菜濃湯,都放在火上煨著。
他開心地搓著手,難得這麼開心。
那姑娘被他的臉﹑他的眼睛﹑他半張著的嘴和他伸出的兩隻手嚇壞了,直往後退。
「你幹嗎離開那兒?」
「你上哪兒去?」
朗岱爾從衣袋裡掏出證件和證明,遞給這憲兵;這些紙張已經骯髒和磨損得快要成碎片兒了。
他們走進村子的時候,正趕上望彌撒。廣場上擠滿了人,立刻形成了兩道人籬,觀看壞人經過,後九九藏書面還跟著一群興高采烈的孩子。男男女女的村民,看著這被捕的人夾在兩名憲兵中間,眼裡都冒出同仇敵愾的火花,恨不得用亂石砸死他,用指甲抓下他一層皮,用腳把他踩成肉泥。人們互相打聽著,他是偷了東西還是殺了人。肉鋪老闆曾在北非殖民地當過騎兵,他斷言:「這是個逃兵。」煙草零售商自信認出來:就是這個人當天早上給了他一張五十生丁的假幣。而五金製品商則不容置疑地認定:他就是警察當局找了半年還沒有抓到的殺害寡婦瑪萊的兇手。
大路上一個人也沒有。他於是跳到窗外,又趕起他的路來;不過他沒有走大路,而是穿越田野向一片已經在望的小樹林逃去。
「您願意去哪兒都行。」他說。
他一鼓勁兒,翻了一個跟頭;爬起來,又翻了一個。每翻一個跟頭,他就唱一遍:
「這地方在哪兒?」
「我找工作找了兩個月,」他說,「什麼也沒找到;我口袋裡一個錢也沒有了。」
「好呀,把我關起來吧。下雨的時候倒有個遮頭。」
而他呢,沒料到會有這次猛烈的攻勢,酒也有點兒醒了,不知如何是好,對自己剛才幹的事也有些后怕,於是撒開兩腿急忙逃跑。她連連用石子砸他,好幾次擊中他的脊背。
他一看倒進杯里的酒,就認出是燒酒。管他去,燒酒就燒酒,這傢伙是熱性的,正好可以給他暖和一下筋骨;挨了那麼一場凍,這可是好東西。他就喝起來。
蓋房木匠只得又回到溝邊坐下。
壁爐台上,一個新鮮麵包,兩邊各有一個似乎還裝得滿滿的酒瓶,等待著開飯。
村長已經站了起來,又說了一遍:「快把他帶走,不然我可真要發火了。」
「你身上有錢嗎?」
他起初固執地認為,既然自己是蓋房的木匠,那就只有蓋房子的木工活才能做。可是,無論他到哪個工地薦工,人家都回答說剛剛解僱了一批人,因為沒有人訂活。他實在走投無路,只好決定在路上遇到什麼活兒都干。
「是的,只要能要到。」
於是,他把兩隻手伸到牛的腿下面,在它胸脯上來回摩擦,好得到一點兒熱乎氣。這時他忽然來了一個主意,就是躺下來,偎著這個溫暖的大肚子過一夜。於是他找了一個位置,舒舒服服地卧下來,正好把頭貼在那個剛才喂他奶吃的厚實的乳|房上。他身心俱疲,立刻就睡著了。
五分鐘以後,他就睡著了。
班長走到跟前,問:
真叫美!
瞧他突然立在自己的面前,那姑娘驚呼一聲:
朗岱爾首先沖向那個麵包,使出能掐死人的狠勁兒把麵包掰開,就狼吞虎咽地吃起來。不過燉肉的香味很快就把他吸引到壁爐旁,他打開鍋蓋,把叉子伸進鍋里,叉出一大塊細繩捆著的牛肉。他又取了些白菜﹑胡蘿蔔﹑洋蔥,直到把盤子裝滿。他把盤子往桌子上一放,就像在自己家裡一樣進起餐來。等他把那一大塊肉全吞下肚,而且還吃了許多蔬菜,他又發覺渴得厲害,便走去把放在壁爐台上的酒拿過一瓶來。
夜來了,黑暗籠罩著田野。他遠遠看見一片草地上有一個深色的東西,原來是一頭母牛。他邁過路邊的溝,朝那頭牛走去,其實並不清楚自己要幹什麼。
他走到牛跟前,牛朝他抬起了大腦袋。他想:「要是有個水罐,我就能喝點兒奶了。」
他此刻覺得自己又機靈﹑又能幹,因此很愉快,對自己剛才的表現十分滿意。他覺得自己又變得非常靈巧了;田間的藩籬,他並著兩腳,一蹦就越了過去。九*九*藏*書
蓋房木匠明白他們是衝著他來的,可是他並不著慌,反倒突然產生了一種意願,要頂撞他們一下,讓他們抓去,以後再報仇。
他選中了一個身穿禮服﹑肚子上掛一條金鏈子的鄉紳。
「這麼說,你要飯?」
一走到小樹林,他就掏出那瓶酒,一邊走一邊大口大口地喝起來。他的頭腦已經昏了,眼睛也發花了,兩條腿像彈簧似的一縮一伸。
可是突然,路過一座小屋的時候,那屋子的窗戶半開著,一股燉肉的香味沁入他的胸膛。他乾脆停在這個小屋前面,不再往前走。
「哈哈!」這位行政官員嚷道,「又見到你啦,兔崽子。我說嘛,我會把你關起來的。喂,班長,是怎麼回事?」
真叫美!
「你從哪兒來?」
她一撒手,兩個奶桶咣咣噹噹滾了開去,把奶潑得滿地。她先是大叫,後來明白在這曠野里叫也沒人聽得見,而且看出他並不想害她的命,也就順從了,既不太勉強,也不很生氣,因為這小夥子雖強壯,可是說真的並不太粗暴。
他跑了很久很久,後來累極了,還從來沒有累到過這種程度。他的兩條腿疲軟得再也支持不住了,腦子裡亂糟糟的,什麼都記不得,什麼都不再想。
「你們把這個人押到村外兩百米的地方,讓他繼續走他的路。」
蓋房木工回答:「您還是把我留下吧,我求之不得啦。老在大路上東跑西顛,我受夠了。」
他們動身了。夜晚正在來臨,把秋天濃重凄涼的暮色布滿大地。
然後他又問:
朗岱爾一言不答,站了起來。那兩個人推搡著他,並且隨時準備著,只要他稍有一個動作,就狠狠揍他一頓,因為他現在已經是他們的獵獲物,註定要關進監獄的。這些專門逐獵罪犯的人,既然抓住了他,是再也不會放過他的。
他看著在這晚飯時分從各家房頂上冒出的縷縷灰色的炊煙,咬牙切齒地連聲咒罵:「這幫豬玀!」他恨不得闖進其中的一家,打死房裡的居民,在飯桌上取而代之;卻沒有想一想,那又將是另一種不公,而且是人為的,叫作施暴和盜竊。
他憤怒地大喊:「他媽的!這一次,非要他們給我些吃的不可。」說著,他掄起木棍使勁敲起門來。沒有人回答;他敲得更用力了,還一邊叫喊:「喂!喂!喂!裏面的人!喂!開門!」
「啊!無賴,骯髒的無賴,二十年大牢,你是坐定了,兔崽子!」
「我有活也不會給路上碰見的人做。」
「在芒什省。」
雨還在下,又細,又密,又涼。他停下來,喃喃地說:「不幸啊,還要走一個月才能到家……」他現在的確是在回家的路上,因為他已經明白,還不如回自己的家鄉,那裡的人認識自己,不管做點什麼,總比在大路上流浪,到處招人懷疑要好。
他又回到那溝邊坐下。
那位半紳半鄉的先生回答:
即使蓋房木工的活兒不好找,還可以當小工﹑灰漿工﹑挖土工﹑碎石工。哪怕一天只掙二十蘇,總有什麼可以糊口了。
那憲兵於是宣布:「你既無經濟來源也無職業,在大路上流浪和乞討,被我當場抓住;我命令你跟我走。」

飢餓,強烈﹑難忍﹑令人發狂的飢餓,讓他滿腔怒火,差點兒激使他像野人一樣朝這房屋的牆上撞去。
一看見流浪漢,他老遠地就喊道:
突然,他發現自己來到一條地勢低洼的路的邊沿,向下一看,只見一個高個兒姑娘,像是一個回村裡去的女僕,兩手各拎著一桶牛奶;桶上都有個鐵箍,免得碰著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