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去。」

他從來沒有看到，也沒有想到，在這個家庭里會發生什麼風暴，所以，出人意料地聽到這番隱情，他震驚不已。

「您現在可以讓我走了吧？放開我，讓我站起來。」

「僕人們都不在？」

「那麼，您說我該怎麼辦？」

「不在。」

「是的……請放開我。」

「您留下吧。該做的我都做了，該說的我都說了。我對您已經盡了自己的責任。我於心無愧了。您說您想怎麼樣吧，我照辦。」

「您不出去嗎？」

她語氣堅決地接著說：「我再也不回到他那兒去。隨您怎麼安排我吧。」

「我親愛的朋友，您要做的是一件不可彌補的大蠢事。如果您真要離開您的丈夫，那也要把過錯推在他的一邊；這樣，您作為女人的地位，作為無可指責的上流社會女人的地位，才能完好無損。」

他很驚訝。他從來沒有想到那位丈夫會這樣粗暴。那是個上流社會、而且是最富有的階層的人，一個喜愛小圈子，喜愛騎馬、看戲、擊劍的活躍人物；他舉止彬彬有禮，大家都了解他，經常提起他，對他頗為稱讚；他頭腦平庸，缺乏有教養的人那樣思考問題所必不可少的真才實學，但他還是受到不同見解的人應有的尊重。

他強使她坐下，又跪在她面前，然後，他羅列了一條條理由和建議，竭力讓她明白她的計劃是多麼瘋狂，後果會是多麼可怕。為了說服她，該說的話他一點也沒有忘，甚至從他對她的柔情中尋找出頗有說服力的動機。

「您只要告訴我，您的決定，您會痛苦地為之後悔的瘋狂的決定，真的就不可改變了嗎？」

「聽著，雅克。他不准我再見您，我偷偷跑到您這兒來，可不是為了大鬧一場。您必須決定，要麼失去我，要麼留下我。」

「那麼，就把我留下。」

他大九*九*藏*書聲疾呼：

「什麼？您要我解釋什麼？」

她掙扎著，根本不想再聽他說話，眼裡滿含著淚水，斷斷續續地說：「讓我走……讓我走……讓我走……」

他催問：

他每一年都是這樣結束的，獨自一人，寫信或者遐想。他在對去年最後一天以來發生過的事，那些已經完結的事，逝去的事，做一個回顧；隨著朋友們的形象浮現在他眼前，他給他們寫幾行字，送上一個誠摯的新年問候。

她走了進來，就像對這個家輕車熟路的主婦。她一進客廳，就癱倒在長沙發上，兩手捂著臉悲慟欲絕地哭起來。

「我再也不能這樣生活下去了。」

「是的，我再也不能這樣生活下去了……在我家裡……您不知道……我從來沒有對你說過……太可怕了……我再也受不了了……我太痛苦了 ……他剛才還打我。」

「伊萊娜，您的決定就不能改變嗎？」

「是呀……我丈夫。」

在第一陣戀愛的熱情平息下來以後，他以商人算賬那樣的精確，自問對她的感情究竟處在什麼樣的狀況，並且竭力猜測自己將來會怎麼樣。

「再考慮考慮吧，伊萊娜。」

一陣門鈴聲讓他吃了一驚。他有些猶豫。開不開門呢？不過他又想，總歸是要開門的；在這新年之夜，即使一個過路的陌生人，不管他是什麼人，來敲門，也要開門。

等他說完了，她只是回答：

他有一個情婦已經十年了；那可絕不是一個尋常的情婦，一個社交場、演藝界或者大街上邂逅的那種風流女子，而是一個他愛慕已久、終於獲得芳心的女性。雖然他年紀還不算大，但也不是年輕人了，因此他總是以積極和實際的態度嚴肅地看待人生。

「我親愛的伊萊娜，如果這樣的話，您去辦了離婚，我一定娶九-九-藏-書您。」

「我要說，如果這兩個人都是誠實的人，那麼他們的結合，應該比用各種禮儀為其帶上神聖光環的結合更親密，更牢固，更健康。

「是呀。」

她又坐下，看了他好一會兒，然後用十分平靜的語調問：

「不，這樣做既明智又合乎情理。您有一個很高的地位，有一個需要維護的姓氏，還有一些要繼續交往的朋友和一些需要顧全的親戚。絕不能忘記這一點，絕不能因為一時的衝動而失去這一切。」

「您一個人在家嗎？」

她站起來，激憤地說：「可是，不，我再也受不了啦，一切都結束了，結束了，結束了！」

「告訴我，這是怎麼回事？」

她反問：

「您怎麼啦？」

「這個女人甘冒一切風險。正因為她知道這一點；正因為她付出了一切：她的心，她的肉體，她的靈魂，她的榮譽，她的生命；正因為她明知會遭到各種痛苦，各種危險，各種災難；正因為她有勇氣做出一個大胆的舉動，一個無畏的舉動；正因為她已經準備好並且決心經受這一切挑戰，他的丈夫可能殺掉她，社會可能擯棄她；因此她對夫妻關係的不忠值得尊敬，因此她的情夫在佔有她的時候也應該預見到這一切，愛她勝過一切，不管發生什麼事。我沒有什麼要再說的了。我先前是作為一個有義務提醒您的理智的男人說話，現在我僅僅是一個男人，一個深愛您的男人了。請您下令吧。」

「我剛才說的不是真的，親愛的，什麼事都沒有發生，我丈夫什麼也沒有發覺。只不過我想看看，我想知道您會怎麼做，我想得到一些……一些新年禮物……得到您的心……這可是與今天下午的項鏈大不一樣的新年禮物。您現在已經給我了。謝謝……謝謝……天主啊，我真是太高興啦！」

他開始像每年九九藏書所做的那樣，對他的感情生活做一個總結，對逝去的和新交的朋友以及進入他的生活的人和事做一個考量。

於是他拿著一支蠟燭，穿過前廳，取下門閂，轉動鑰匙，拉開門。只見他的情婦站在那裡，面如死灰，兩手扶著牆壁。

「那麼，您留下吧。您很清楚，這兒就是您的家。咱們明天早上就動身。」

她一邊抽泣一邊喃喃地說：

「這樣生活下去？……究竟是怎麼啦？……」

她像一個深知自己說話的分量的女人那樣，嚴肅地、慢慢地接著說：

「您願不願放開我？」

「那麼，您解釋一下。」

見她仍然一聲不響，冷冰冰不為所動，他請求她，哀求她聽他的話，相信他，聽從他的勸告。

「喂，您想想吧。如果您留在這裏，他明天就會把您抓回去，因為他是您的丈夫，權利和法律都在他那一邊。」

她轉身就往門口走，走得很快，快走出客廳時，他才拉住她說：「您聽著，伊萊娜。」

「您聽著，我親愛的朋友。這裏既談不到犧牲也談不到獻身。自從我意識到我愛您的那一天，我就像所有相愛的人在同樣情況下都應該說的，內心裡對自己這麼說：男人愛一個女人，努力征服她，獲得她，佔有她，也就是面對自己，也面對她，訂下了一個神聖的誓約。當然，這裏說的是您這樣的一個女人，而不是一個浮淺輕薄、水性楊花的女人。

「您給我出的主意，豈不是有點太卑劣了嗎？」

他跪在她面前，竭力拉開她的手，看著她的眼睛，連聲問：

她用焦急的目光看著他，問：

他結結巴巴地問：

「這麼快就改變主意是不自然的。」

「您願不願放開我！」

「可是我什麼也沒想過。我剛才不得不提醒您，您要做的是一件瘋狂的事。您堅持要這麼做。我就要求，甚至請求reａd•９９csw.com，分擔一份瘋狂的責任。」

羽筆停下不動了。雅克站起來，開始踱步。

「伊萊娜，伊萊娜，您怎麼啦？我求您，快告訴我，您怎麼啦？」

她便向他講述了一段很長的故事，從她結婚之日起的整個生活經歷。一點微不足道的小事引起的第一次不和，怎樣由於二人性格的對立，致使裂痕一天天擴大，矛盾越來越尖銳。

「因此，當一個女人受到這種法律關係的束縛，而她又不愛她的丈夫，也不可能愛他，那麼她的心就是自由的，她遇到一個讓她喜歡的男人，便委身於他；當一個沒有家室的男人，在這種情況下佔有了這個女人，我認為通過這種互相的而且是自願的情投意合，他們彼此訂下的誓約，比在掛著三色綬帶的市長面前喃喃低語的『願意』更有價值。

他還是不懂。

「我說您還是回家去，忍耐著，在那裡生活下去，直到能在體面的條件下分居或者離婚。」

就像那些有錢而又出身高貴的人一樣，他對妻子似乎還是體貼的。他挺關心她的願望、她的健康、她的衣著，另外也讓她享有完全的自由。朗達爾成了她的朋友以後，跟他握手反而更親切了，因為他像所有懂得人情世故的人一樣，知道應該如何對待妻子親近的人。後來，做了一段朋友以後，雅克變成了情夫，他和她丈夫的關係也理所當然地變得更加融洽。

在九*九*藏*書自己對她的愛里，他發現了一種由柔情、感激以及由無數細微的依戀匯成的偉大而又深邃的感情，長久而又牢固的關係通常就是從這種感情中產生的。

「婚姻，它有很大的社會價值，有很大的法律價值，但是在我看來，它的道德價值卻微乎其微，因為它通常都受到許多條件的制約。

「誰……您丈夫？」

說完，她把兩隻手搭在情人的肩膀上，盯著他的眼睛看著：

「真的。」

他坐下來，拉開抽屜，從裏面取出一張女人的照片，端詳了幾秒鐘，又吻了一下。然後，他把照片放在信紙旁邊，開始寫起來：

「愛。」

不管他怎麼說，她站起來，生硬地說：

「是呀，您一定娶我……可是最早也要等兩年以後。您的愛倒真有耐心！」

「把您留下？留在我家？留在這兒？您真是瘋了！那就把您永遠毀了，不可挽回地毀了！您真是瘋了！」

雅克在她對面坐下，他們的膝蓋互相挨著。他抓住她的手：

「一切……您怎麼這麼快就改變主意了，把您所想的一切都說出來。然後，我么，我再看看我該怎麼辦。」

「啊！……」

「我並不要求您把我留在您家裡，雅克，而是把我帶到隨便什麼地方。我原來以為您有足夠的勇氣這麼做。我錯了。再見。」

雅克·德·朗達爾在家中獨自一人吃完晚飯，就打發貼身僕人出去，自己坐在桌前寫幾封信。

「真的嗎？」

「不，太晚了。我需要的不是犧牲，我需要的不是獻身。」

她頓時容光煥發，用自己的嘴唇封住他的嘴，柔聲地對他說：

「您愛我嗎？」

接著就是不斷的爭吵，直到完全分居， 雖然表面上看不出來，但實際上已經無可挽回。現在，她的丈夫變得又多疑，又粗暴，又愛尋釁。他非常嫉妒，嫉妒雅克。今天，他發了一頓脾氣以後，還打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