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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我擔保她會答應的,我去跟她講就是啦。」
身為貴族,男爵對一七九三年所發生的事件本能地懷有反感;但他那哲人的氣質和所受的非正統的教育,使他痛恨暴政,當然這種痛恨也就只限於無關痛癢地發發牢騷而已。
宅邸對田野的一面,有一個種著蘋果樹的大院子和村路隔開。這條村路兩旁都是農家的田園,走半法里路的樣子,便接上從勒阿弗爾通往費崗的公路了。
男爵夫人又向前走了幾步,很吃力地上了車子,把車身的彈簧壓得咯吱咯吱地響。男爵坐在她身旁,約娜和蘿莎麗坐在對面的板凳上,背向著馬。
這種慷慨好施倒也是他們生活中的一大樂趣;在這一點上,他們彼此心裏都有同感,毫不介意。
由於她有阿黛萊德這麼一個華貴的名字,她丈夫一叫她時,便總要帶上「夫人」這個稱呼,表示尊敬,其實卻是含有幾分譏笑的意味。
這時約娜欣喜若狂。在這光輝壯麗的大自然面前,一種醉人的快樂,一種無限的柔情,淹沒了她那軟弱的心。這是她的日出!她的黎明!她生命的起點!她希望的再現!她用雙臂伸向光輝燦爛的空間,想要和太陽擁抱;她要說出、她要大聲高呼像這黎明一般神聖的事物;但她只是木然凝固在這股無從表達的熱情中。於是,她感覺兩股熱淚奪眶而出,她用雙手抱住額頭,如醉如痴地哭了。
白楊山莊這個名字就是由這些白楊樹而來的。在這圍圈之外,伸展著一大片未經開墾的荒地,長滿了金雀花。不分晝夜,海風都在那裡呼嘯。然後海岸突然傾下,形成一道陡直的高達百公尺的白色懸崖,崖腳浸沒在海波里。
父女倆出發了,先是穿過白楊山莊所在的埃都旺村。三個農民,彷彿一向就認得他們似的,對他們敬禮。
約娜問道:「我那莊園,現在很美觀嗎?」
約娜正要上車時,男爵夫人才從樓梯上被攙下來,一手是她丈夫扶著,另一手是一個高個兒的使女,這位姑娘結實矯健得像一個小夥子。她是諾曼底省格沃地方的人,年紀至多才十八歲,不過看去少說也像有二十歲了。這一家人拿她當第二個女兒看待,因為她媽媽原先是約娜的奶媽,這樣她和約娜就成了同奶姊妹。她的名字叫蘿莎麗。
蘿莎麗主要的職務是攙扶她的女主人走路,因為近幾年來男爵夫人由於害了心臟擴大症,身體變得異常肥胖,她時刻都為這個叫苦。
她重新抬起頭來的時候,黎明的燦爛景象已經消散。她覺得自己心境也平靜了,感覺有點疲倦,剛才那種興奮彷彿已經過去了。她沒有關上窗子就倒在床上,又空想了一陣,然後才沉沉入睡。她睡得那麼香,到八點時她父親喊她,她都聽不見,直到他走進她的房間里,她才醒來。
約娜頓時覺得天已大亮了;她把埋在雙手裡的頭抬起來,然後又閉上眼睛,黎明的光彩使她目眩。
約娜回答說:「爸爸,進來吧!」她父親就走進她的房間來了。
約娜在家裡一直住到十二歲。然後,儘管做娘的哭哭啼啼,父親還是把她送進聖心修道院去寄宿了。
在附近的一個海灣里,可以望見一個港口和一些民房。微波衝擊著岸邊的磧石,發出一陣陣輕微的聲響,它所激起的泡沫,替海岸鑲上了一道白色的花邊。
男爵始終堆著微笑,答道:「這可是您自己拿的主意,阿黛萊德夫人。」
從清早起,約娜觀望天色,該有百來次了。她是昨天剛從修道院回家的,以後可以長此自由下去了。她準備要享受一番嚮往已久的人生的百般幸福,現在她所擔心的是,天氣要不放晴,她父親肯不肯動身。
這是一所諾曼底式的高大的建築,包括農莊和宅邸。正屋全部是用白石建成的,但現在已經呈露灰色了,寬敞得足夠住下整族的人。
一整夜,暴雨嘩啦嘩啦地打在玻璃窗和屋頂上。低沉的、蓄著雨的天空彷彿裂了縫,把水傾瀉到大地上,使泥土變成稠漿,糖一般地溶化了。吹過一陣陣悶熱的暴風。行人絕跡的街道上,陰溝像泛濫了的小溪,發出潺潺的水流聲。街道兩旁的房屋海綿似的吸收著水分,濕氣滲入內部,從底層到頂樓,牆上全是那麼濕漉漉的。
父女倆這才走回莊園去。
「小約娜!」有人在房門口叫她的名字。
二樓有一條貫穿全樓的長走廊。十個房間的https://read.99csw.com十扇門都是對著走廊的。右首最靠里的一間便是約娜的卧室。父女倆走進這個房間里。這個房間是男爵最近叫人重新整修過的,傢具和掛氈都是利用原先存在閣樓上不用的東西。
秉性善良是男爵最大的優點,也是他最大的弱點。這種善良,不論為愛憐,為施捨,為擁抱都是心有餘而力不足的,一種造物主式的善良,佛光普照,來者不拒,彷彿出於意志的遲鈍和魄力不足,幾乎像是一種毛病。
午餐之後,阿黛萊德夫人還是十分疲倦,說是要去休憩,男爵便建議和他女兒到意埠去走一遭。
自從她進聖心修道院以後,她沒有離開過盧昂,因為不到一定年齡,她父親不放心她享受任何娛樂。只有過兩次把她帶到巴黎去,每次住了半個月,但巴黎也是一個城市,而她所嚮往的卻是鄉村。
翻騰著的紫紅的朝霞半掩在白楊樹的大路後面,向著蘇醒的大地投射出萬紫千紅的光芒。
在這不見陽光的岑寂的時刻里,大地上散發出各種氣息。攀緣在樓下窗口四周的一株素馨花不斷吐出濃郁的香味,和嫩葉的清香攪和在一起。海風陣陣襲來,帶著強烈的鹽味和海藻黏液的氣息。
在她面前,首先是那一大片草地,這時在月光下,塗上了一層奶油般的黃色。宅邸正面,挺立著那兩棵大樹,靠北的一棵是梧桐樹,靠南的一棵是菩提樹。
當她稍稍安靜下來時,她把自己的思想引導到更為合理的嚮往中去,她猜測自己的前途,計劃自己的生活。
如今她從修道院回來了,喜氣洋洋,精力充沛,急想嘗一嘗人生的幸福和歡樂,以及種種甜蜜的奇遇,這一切都是她在修道院閑愁無聊的白日里,在漫漫的長夜裡,在孤獨的幻想中一再在心頭出現過的。
他微笑了,擺動著他那留得很長的蒼蒼白髮,一面伸手指著窗外說:
只有幾隻發愁的癩蛤蟆對著月光發出短促而單調的叫聲。
鍾面是彩色瓷質的,嵌在蜂房中間。
從床腳那端的另外一個窗口,約娜望得見一棵大樹,這時也整個浸在柔和的月光里。她轉過身去,閉上眼睛側卧著,但不到一會兒,眼睛又睜開了。
出其不意地,在莊園後面的大路上,她聽到有人在黑夜中走路的聲音。於是,在她極度緊張的精神激動下,她竟把必不可能的事情、天定的機緣、神賜的預感、命運浪漫的巧合諸如此類的東西都信以為真了,她想道:「萬一是他呢!」她放心不下地傾聽著旅人一高一低的腳步聲,以為他必定要停在大門口,來要求借宿了。
床面的罩單和床頂的天幕燦爛如繁星閃耀的天空,那都是用深藍的古式絲綢做成的,上面綉著一朵朵金色的大百合花。
月色反照到牆上,悄悄地撫弄著皮拉姆和蒂絲佩永生的愛情。
緊挨客廳的是一間放滿古書的藏書室和其他兩間空著的屋子;左面是新換了壁板的餐廳,此外還有洗衣房、餐具儲存室、廚房和一小間浴室。
另外兩幅和第一幅差不多,不同的是可以看到從房子里出來四個小人兒,他們身穿弗朗德勒人的服裝,高舉著胳膊,表示萬分驚異和憤慨的樣子。
月光是那樣皎潔,看去像在白天,少女約娜對自己兒時所喜愛的景物,一草一木都還記得很清楚。
這時約娜還未盡興,但也不得不上床了。
在祖遺的三十一處田產中,艾勒多是其中被賣掉的第九處了。他們手頭現有的田產,每年還能有兩萬法郎的進益,如果管理得法,每年收入三萬法郎也是毫不費事的。
暮色降臨時才蘇醒的夜行動物,在黑夜的靜寂中度過默默無聞的一生,這時在月色薄明中悄悄地活動起來。大鳥像斑點,像黑影,無聲地掠過天空;看不見的飛蟲,嗡嗡地在耳邊擦過;輕輕的腳掌穿過浴著露水的草地或是杳無人跡的沙徑。
「好吧,你要能說服你母親,我這方面就不成問題。」
愛情!兩年來在這懷春的少女身上愈來愈成為迫不及待的東西了。現在,她已有了戀愛的自由,只要能夠遇見這個人,遇見「他」,就行了。
樓下右首是一間其大無比的客廳,牆上掛著花鳥圖案的壁氈。全部傢具上都覆著細繡的錦氈,圖案全是拉封丹《寓言》中的故事;約娜發現了她幼年時所喜愛的一把椅子,高興得跳起來了,這把椅子上繡的是《狐狸和仙鶴》的故事。
鐘聲響了十一下。男爵抱吻過女兒,就回到自己的房間去了。
約娜和男爵,臂挽臂,到處察看了一遍,連一個牆角都不漏過;然後父女倆,順著那兩條長長的白楊路,散起步來。白楊九九藏書路所環抱的一帶,總稱為「花園」。樹下生長起來的青草看去已成一片綠茵。灌木林就在花園的盡頭,這一帶最是迷人,曲曲折折的小道交錯在一起,樹木的枝葉形成了一道道分隔的矮牆。突然間蹦出一隻野兔來,使約娜吃了一驚,野兔越過斜坡,躥進懸崖邊的藺草中間去了。
她只知道她會忠心耿耿地崇拜他,而他也會一心一意地喜歡她。在這樣的夜裡,在星光下,他們會一同出去散步。他倆會手牽著手,臉偎著臉走去,能聽得見兩顆心的跳躍,能感覺到緊貼著的肩膀的溫暖,他倆會把自己的愛情和夏夜柔和的月色交織在一起。他們是那樣地結合成一體,只憑相親相愛的力量,就能滲透彼此內心最隱秘的活動。
她這樣夢想了很久很久,這時月亮在天空已將走盡它的旅程,正要隱沒到大海中去。空氣變得愈加清涼了。東方的天色已漸漸發白。右首農莊里的一隻公雞叫了;左首農莊里的公雞隨聲應和。它們嘶啞的啼聲穿過雞舍的板壁,像是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天空無際的蒼穹在不知不覺中發白了,群星一一消失。
當地的漁船,被拉在岸邊,側身斜躺在鵝卵石的沙灘上,在太陽下晾著塗上了瀝青的橢圓形的船舷。幾個漁夫,為了要趕晚潮,正在那裡收拾漁船。
可恨這場大雨從昨夜下起,片刻不停,這真是她一生中第一次遇到的最倒霉的事情。
「啊!爸爸,我求求您,我們走吧!到下午天一定會晴的。」
馬車夫西蒙老爹在雨下低著頭,弓著背,縮在三幅披肩的長外套里,看也看不見了。呼嘯的暴風雨吹打著車窗,路面淹沒在雨水中。
滂沱大雨漸漸過去了;後來只不過剩下煙霧中飄著的極細的雨絲。天空的烏雲撥開了,天色清朗起來;而突然,一抹斜陽彷彿從看不見的洞口照射到牧野上。
可是才過了三分鐘,她就從她母親的卧室衝出來了,滿屋子都聽得見她的叫聲:「爸爸,爸爸,媽媽答應了;快備車吧!」
在這一大片草地的盡頭,有一座小小的灌木林,這是莊園的一道分界線。為了防禦海面暴風的侵襲,這裏還種著五排古榆,它們受海風不斷的折磨,都已枝柯拳曲,樹梢削平而傾斜成像一個屋頂了。
現在她就要到白楊山莊去過夏天,這個古老的莊園是他們家的產業,房子造在意埠附近的高岩上。她相信這種在海邊的自由自在的生活一定是其樂無窮的。而且,莊園的這份產業早已決定是留給她的,等她結婚以後她就要在那裡長住下去。
一個船夫走過來兜售鮮魚,約娜買了一尾大比目魚,她要親自把它帶回白楊山莊去。
他讓她在那裡過嚴格的幽禁生活,和外界隔絕起來,不使她知道人世間的一切。他希望在她十七歲上把她接回來時仍然是童貞無邪,然後由他自己詩意地來灌輸給她人世的常情,在田園生活中,在豐饒和肥沃的大地上來啟發她的性靈,利用通過觀察動物的相親相愛和依戀不舍來向她揭示生命和諧的法則。
「他」是怎麼樣一個人呢?她並不十分瞭然,甚至也沒有考慮過。總之,「他」就是「他」。
從宅邸的背面,也就是從約娜卧房中有一扇窗口對著的那一面,越過灌木林和久經海風剝蝕的一排榆樹,遠遠可以望見大海。
她驀地覺得彷彿他真的就在她身邊,緊挨著她;一種令人銷魂的肉感突然從她腳尖直升到頭頂。不知不覺中,她用自己的雙臂緊摟著胸膛,像是要擁抱住這個夢境;她把嘴唇伸給那不可知的人兒,便像有什麼東西落到她嘴唇上,宛如春風給了她一次愛情的接吻,幾乎使她暈倒了。
男爵是一個理論家,因此他為女兒的教育想出了一套完整的方案,希望使她成為一個幸福、善良、正直而溫柔多情的女性。
雨仍然嘩啦嘩啦地下個不停。而當那輛四輪馬車到門口時,雨反而下得更大了。
約娜看著這一切,覺得新鮮而又稀奇,彷彿在看舞台上的一幕布景。
宅邸的屋頂已經翻新;所有門窗牆壁都修繕過,房間重新裝飾過,整個內部粉刷一新。新添上的銀白色的窗扉和正面高大的灰牆上的修補,使這座褪了色的古老宅邸,看去像是生了許多斑點。
不久,意埠那個小鎮就在眼前。坐在門口縫補衣服的婦女們,望著他們走過。那條傾斜的街道中間有一道水溝,兩旁人家的門口到處都有垃圾,發散出一股刺鼻的鹽滷氣味。棕色的漁網,晾在門口,網上還留有小銀幣似的閃光的魚鱗;小屋子裡,每間房間要住上好幾口人,發出一股難聞的氣味。
她彷彿還在馬車上受九九藏書著顛簸,腦子裡老聽到車輪在那裡轉動。最初她仍然躺著不動,希望靜卧一陣就可以睡熟了;然而不久,焦躁的情緒又侵佔了她的全身。
男爵夫人步行到這所古老的府邸的台階前,已經氣喘得厲害,她望一望院子里滿處淌著水,嘆氣說:「這真是不講道理。」
一條筆直的甬道,從木柵欄的大門起一直通到宅邸的台階面前。院子兩旁,沿著左右兩個農莊的溝渠,各有一排用海濱鵝卵石砌成的茅頂小屋。
一間寬廣無比的廳堂貫穿著這整所住宅,並使它分隔成左右兩部分,廳堂前後對開著兩道大門。進門處兩面都有樓梯,梯級像橋一樣從兩面各向上升,會合到二樓,這樣樓上正中就留出很大的空間來。
約娜收拾好行裝以後,走到窗子跟前,但雨還是下個不停。
男爵答應他不會忘記。
吹過一陣涼爽的和風,彷彿大地滿意地透過一口氣來;而當馬車馳過田園和樹林時,人們偶爾可以聽到一隻晾著羽毛的鳥兒的歡快歌唱。
車上誰也沒有說話;旅人的心情也和大地一樣,彷彿是濕漉漉的。男爵夫人仰著腦袋,合上了眼皮,把頭靠在車廂上。男爵凄然瞭望著雨中田野憂鬱的景色。蘿莎麗膝頭上擱著一個包,像鄉下老百姓常有的那樣,在那裡兀然出神。獨有約娜,在這種溫暖的下雨天,彷彿剛從緊閉的室內被移到露天的一棵植物,覺得自己又復活了;她那濃厚的興緻,像是密集的枝葉,把她的心和憂愁隔絕開了。雖然她也默不作聲,但心裏卻想歌唱,恨不得把手伸到窗外接一點雨水來喝;她欣賞馬兒載著她飛奔,她觀望沿路凄涼的景色,而感到自己安穩地坐在車中,傾盆大雨,淋不到她,心裏真是快活極了。
這一觸動把她驚醒了;她以人們在瞌睡中突然被驚醒時的那種發獃的神色,看了看這個錢包。錢包掉下去,散開了。金幣和鈔票嘩啦一下撒了滿車。這時候她才完全清醒;她女兒樂得哈哈大笑。
鍾本身的式樣是青銅製的一個蜂房,被四根大理石的柱子凌空架在一座滿開金色花朵的花園上。蜂房下端有一條細長的縫,從這裏伸出一根纖細的鐘擺,鐘擺上是一隻琺琅質翅膀的蜜蜂,這隻蜜蜂就在花園上來回不停地擺動。
她長得叫人想起韋洛內茲的一幅肖像畫:閃閃發亮的鮮栗色的頭髮,彷彿使她的皮膚顯得更為光彩,這是生長在貴族家庭里的人所特有的一種白凈而紅潤的皮膚,在陽光的撫弄下,隱約可以分辨出在皮膚上還矇著一層細絨般的汗毛。眼睛是暗藍色的,就像荷蘭小瓷人的眼睛一樣。
於是她開始幻想起愛情來了。
他要帶她去看修繕后的莊園,「她」的莊園。
他走過去了,她像是受了一場欺騙似的感到傷心。但是她立刻明白了,這是她自己的精神作用,並對這種痴情感到好笑了。
先是雲散開了,從隙縫中露出藍色的天幕;然後雲層的裂口,像被撕碎了的面紗,越來越擴大;明凈碧藍的天空終於整個展開在大地上了。
這時她才看懂,原來掛氈上繡的是皮拉姆和蒂絲佩悲慘的故事!雖然這裏圖案的天真使她覺得好笑,但自喜有這個愛情冒險故事做伴,倒是怪有意思的,因為那可以時刻喚起她內心的期待和嚮往,這個古老傳說中的溫情蜜意夜夜都會盤旋在她的夢中。
在整幅掛氈上,還環繞著許多花卉的圖案。
男爵夫人漸漸睡熟了。六股梳理得很整齊的下垂的鬈髮,像框子似的圍住她的臉龐,臉龐慢慢沉下來,綿軟軟地被托住在脖子下三道厚厚的肉褶上,脖子最靠下的幾道褶襇已經和汪洋大海似的胸部連接在一起了。每呼吸一次,她的腦袋昂起來,然後又垂下去;兩個腮幫子都鼓著,同時從半開的嘴唇縫裡呼嚕呼嚕地發出熱鬧的鼾聲。她丈夫向她偏過身子去,輕輕地把一個皮製的小錢包放到她交搭在肥大肚皮上的雙手裡。
男爵喜滋滋地回答說:「孩子,你去看吧!」
兩人相對微笑,在桌上手握著手;父女倆滿懷著孩子般的喜悅,九_九_藏_書最後便一同去察看經過修理后的住宅。
鳥兒唧唧地叫響了。起初是怯生生地從樹葉叢中傳來;逐漸膽大起來,嘰嘰喳喳鬧成一片,枝枝葉葉間都響徹顫動的、喜悅的歡唱。
約娜不了解這裏繡的都是什麼,正想走開不看了,卻發現原來在一個角上還有一隻小得看不清的野獸。圖案中的那隻兔子要真是活的,會把它認作是一片草屑而吞下去。可是那野獸卻是一頭獅子。
她要和他一起在這裏過共同的生活,住在這俯瞰大海的安靜的莊園里。她一定會有兩個孩子,男孩給他,女孩給自己。她想象孩子們正在那棵梧桐樹和菩提樹之間的草地上跑來跑去,做父母的得意地瞧著他們,互相交換著甜情蜜意的目語。
約娜彷彿覺得自己的心擴展了。像這明凈的夜晚一樣,在她心中也充滿了細聲密語;像在她周圍活躍的夜行動物一樣,無數彷徨的慾念都突然在她心中蠕動起來。像有一種吸引力把她和這充滿生命的詩境融合在一起了。在這柔和的月夜裡,她感到神秘的東西在戰慄,不可捉摸的希望在悸動,她感到了一種像幸福的氣息似的東西。
但是當約娜一看到她的床,她高興得叫起來了。床的四個角上,有四隻橡木雕制的大鳥,全身烏黑,上蠟后閃閃發亮,它們像守護天使一般圍抱著床。床架兩旁雕的是繞著花朵和鮮果的兩個大花環;四根帶有哥林多式的柱頭、細刻精鏤的凹紋床柱,托著檐板,上面刻著身纏薔薇花的小愛神。
就在這兩個人物頭頂上,有用寫意法表示出來的遠處的五所尖頂的小圓房子;再往上,幾乎接近天空的地方,是一架紅色的風車。
她向卧室最後環視了一遍,才把蠟燭吹滅。她那張床只有床頭靠著牆,左首臨窗,月光從窗口|射進來,傾瀉在地上,晶瑩清澈,恍如水泉。
「你說這樣的天氣怎麼能動身呢?」
船夫還建議他們以後坐他的船到海上去遊玩。他為了使人記住他的名字,三番五次地重複說:「拉斯蒂克,約瑟芬·拉斯蒂克。」
她覺得兩條腿有些發麻,渾身愈來愈熱。於是她起來了,光著腳,裸著胳膊,穿著一身長睡衣,看去有如一個幽靈,踏著地板上的月光,走去推開窗子,眺望夜色。
但最後一幅掛氈上繡的是一個傷心的場面:兔子仍然在那裡啃草,但在它旁邊,那個年輕人已經倒在地上,像是死去了。少女面對著他,正用利劍刺進自己的胸膛,樹上果子的顏色已經都變成了黑的。
約娜眺望著遠處微波蕩漾的海面,它彷彿正在星光下酣睡。
她數了數,總共是六千四百法郎,然後從從容容地放進自己的口袋裡。
最後馬車終於停住了。男男女女手提燈籠,站在車門跟前。他們已到目的地了。約娜突然醒來,很快就跳下車子。她父親和蘿莎麗由一個農戶照著亮,幾乎是把男爵夫人抬下車來。她已筋疲力盡,難受得直哼哼,卻不斷用微弱的聲音重複說:「啊,天哪!我的可憐的孩子們哪!」她什麼也不肯喝,什麼也不肯吃,在床上躺下,立刻就睡熟了。
他倆順著曲折的山谷,進入通向海邊的斜坡上的樹林中去了。
夜色降臨了。現在車子里除了約娜,人人都瞌睡了。馬車兩次在小旅店前停下來,為讓牲口歇一歇,喂它們點兒水和飼料。
由於他們生活簡單,如果不是因為家裡始終有著一個敞開的無底洞,這筆收入照理也就滿夠開銷的了。那無底洞是什麼呢?就是秉性善良。這種善良吸干他們手心裏的錢,就像太陽吸干窪地里的水一樣。金錢流出去,流得無影無蹤了。到底是怎麼回事呢?誰也說不上來。他們中總不免有一個人說:「究竟是怎麼回事,今天我花了一百法郎,可並沒有買什麼值錢的東西。」
室內其他的陳設和傢具,各種式樣和風格的都有。世代祖傳下來的用物使這種古老的宅邸成了包羅萬象的博物館。一個路易十四時代式的富麗堂皇的五斗衣櫥,邊上鑲著光彩奪目的銅飾件;擺在衣櫥兩邊的,卻是路易十五時代式的兩把圈手椅,還帶著當年的花綢椅套。一張花梨木的大書桌和壁爐遙遙相對,壁爐台上擺著一座用圓玻璃罩罩上的帝政時代的台鍾。
兩匹馬拖著那輛四輪馬車快步沿著河岸馳去,趕過一排排的大船。船上的桅杆、帆架和網繩像落了葉子的光禿禿的樹木一樣凄然挺立在濕漉漉的天空里。然後馬車轉入漫長的里節台山的林蔭大道。
廚娘呂迪芬抱來幾件外套,蓋在他們的膝頭上,又拿來兩個筐子,塞到他們腿底下;然後自己爬上車,坐在西蒙老爹身邊的座位上,用一塊大氈子https://read.99csw.com裹住了全身。門房夫婦走過來關上車門,向全家鞠躬告別;行李是隨後另用兩輪車送的,主人為這事又向他倆叮囑了一番,全家這才起程。
太陽早已落山;遠方響著教堂的鐘聲。他們在一個小村莊里點上了車燈;這時天空已布滿了繁星。一路上,從疏疏落落的村舍中,在黑夜裡透露出點點燈火。猛然,在一座小山背後,透過杉林的枝葉,升起一輪圓月,又紅又大,彷彿還帶著濃重的睡意。
逐漸,撥開耀眼的雲彩,太陽像火球一般出現了,把火一樣的紅光傾瀉到樹木上、平原上、海洋上和整個大地上。
一個貴族青年和一個貴族少女穿著綠色、紅色和黃色的離奇古怪的服裝,正在一棵結著白色果子的青色的樹下談天。一隻大白兔子啃著一點點灰色的小草。
約娜細細地把床觀賞了一番以後,又舉起蠟燭去照牆上的掛氈,想看一看繡的是些什麼。
在滂沱大雨下,兩匹馬兒發亮的臀部上冒出一陣陣的熱氣來。
看見她父親進來,她迎過去抱住他,吻著他,叫道:「到底走不走呢?」
不久車子穿過一片一片的牧野;偶爾一株被淹的垂柳,枝葉像屍體那樣無力地垂著,從雨水迷茫中顯露出它那沉重的神態。馬蹄在路上嗒嗒地響著,四個車輪濺起成團的泥漿。
「但你母親可絕對不會答應呀!」
這就是勒培奇·德沃男爵,名字叫西蒙·雅克。男爵屬於上一世紀的貴族,心地善良,但有些古怪脾氣。他非常崇拜盧梭,熱愛大自然、原野、樹林和動物。
園景的左右兩面,各有一條林蔭路,把正中主人住的宅邸和毗鄰的兩個農莊分隔開來。長長的林蔭路旁都種了長得高大無比的白楊樹;左右兩個農莊,一個歸庫亞爾一家人看管,另一個歸馬丁家看管。
然而她撒著嬌,甜蜜蜜地央求他:
這張床氣派十足,雖然年代已久,木料變暗了,顯得有些嚴肅,但仍然是很雅緻的。
那條大魚真把約娜累壞了,她便用她父親的手杖穿在魚鰓上,這樣兩人各執一端,就可以抬著它走了。他們快活地向山坡走去,像孩子般地談個不停,面迎著風,眼睛里是一股得意的神氣;只是那條比目魚的分量,越來越使他們的胳膊感到沉重,肥大的魚尾巴後來只能掃著草地,被拖著往前走了。
約娜起初放開胸懷,痛痛快快地呼吸著,鄉間寧靜的氣氛,像一次涼水澡似的,使她的心境平靜下去。
約娜發現自己忘了把日曆放在手提包里。她從牆上把一個小小的月份牌摘了下來,月份牌上花邊中間有用金字印成的一八一九年這個年份的日期。她拿起鉛筆,劃掉前面的四欄和每一個聖名,一直劃到五月二日,也就是她離開修道院的這一天。
他們在海灘前站住了,瞭望海面的景色。點點帆影,有如飛鳥白色的翅膀掠過海面。左右兩面都矗立著高大的懸崖。在一邊,有一個海岬擋住了視線,在另一邊,海岸線無窮無盡地伸展開去,到最後只能望見淡淡的一線。
掛氈是弗朗德勒的產品,都已很古老了,這就使房間里增添了許多圖案中古怪的人物。
但當他們在一道牆角拐彎時,她猛然望見了極目無際、碧綠而平靜的汪洋大海。
約娜和男爵,父女倆共進晚餐。
男爵把錢幣拾起來,擱在她的膝頭上,說道:「你看,親愛的朋友,從艾勒多田產得來的錢,全部都在這裏了。我把它賣了,為的可以修理白楊山莊,以後我們常要住在那裡了。」
夜晚非常和暖,車窗都打開了。盡情飽嘗了夢境和幸福的幻想后的約娜,這時也已疲倦,而在那裡閉目養神了。有時一個姿勢坐得過久了,感到麻木,她就又睜開眼睛,向外邊望望。在這滿天星斗的夜色里,她看見農莊上的樹木從她身邊滑過,躺在場地上的幾頭牛聽見車聲昂起頭來。於是,她又另換一個姿勢坐著,想重溫一個恍惚的夢境;然而車輪持續不斷的轉動聲在她的耳朵里隆隆地響著,使她倦於思索,於是她又合上眼睛,感覺身心實在都太疲乏了。
她連忙奔向男爵夫人的卧室,因為她等候這動身的一天,早等得愈來愈不耐煩了。
而此情此景將在一種無法明言的溫情蜜意中,無窮盡地保持下去。
幾隻鴿子在水溝邊走動,尋覓食物。
她在左鼻翅上有一粒小黑痣,右頰上也有一粒,還有幾根初看時分辨不出的和皮膚同一顏色的汗毛。她身材修長,胸部豐|滿,腰身顯出柔美的曲線。她說話時清脆的嗓門有時顯得太尖,但是她爽朗的笑聲可以教她周圍的人們都感染快樂。她常有這種習慣性的動作:把雙手舉到鬢角邊,像是要掠平她的頭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