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男爵說「我太太的心臟擴大症」,約娜說「媽媽的心臟擴大症」,就像在說「連衣裙、帽子,或是雨傘」一樣。
每次在餐桌上,他總興緻勃勃地講起他的這些遠征;而這位被稱作「小母親」的男爵夫人,這時也向他報告她曾經在白楊路上散步了多少趟。她指的是右首靠庫亞爾家農莊的那一條,因為另外那條白楊路上沒有足夠的陽光。
晚餐快完的時候,美酒佳饌使神甫已有點飄飄然,他的興緻就愈來愈高了。
她拖著她那不大靈便的左腳,從宅邸的牆角直到灌木林的第一排灌木跟前,在這一條直線上無休止地走她那走不盡的旅程。這隻笨重的左腳,不斷走在這條路上,一去一來,已踏出兩道灰濛濛的印跡,這裏青草也長不起來了。她叫人在路的兩頭各安置了一條靠背長凳;每走五分鐘,她便停住腳步,對那耐心地攙扶著她的可憐使女說:「孩子呀,我們坐一下吧!我有點累了。」
他們喝完咖啡,回到客廳去的時候,神甫要求到花園裡去散散步,因為他在餐后照例要稍稍活動一下。男爵陪他一起去。他們順著宅邸正面的白石牆壁來來回回地從這一頭走到那一頭。他們在月下的影子,一個是瘦削的,另一個是滾圓的,而且頭上還覆著一頂香菌式的帽子。當他們面向月光時,影子就落在他們的身後,當他們背向月光時,影子又趕在他們的面前。神甫從口袋裡掏出一支煙捲,叼在嘴邊吸著。他以鄉下人坦率的口吻解釋著煙草的好處:「這可以幫助消化,因為我的消化力不強。」
於是這位對貴族最感興趣的阿黛萊德夫人,便問長問短,提了許許多多的問題,終於知道了這個年輕人為了償還他父親的債務,把老家的莊園賣掉了,他在埃都旺這一村還有三個農莊,如今就在其中之一安頓下來。這些農莊的產業每年總共有五六千法郎的收入;但子爵生性儉樸,為人正派,他打算在農莊的住宅里過上兩三年樸素的生活,積蓄起一筆錢來,然後再到社會上去露面,結一門有利的親事,既無須乎借債,也可不必把農莊抵押掉。
彷彿一個得九九藏書意的念頭一下掠過他的腦筋,他突然叫道:「我的教區里新來了一個教民,那就是德·拉馬爾子爵!我真應該把他介紹給你們。」
這是一位地道的鄉村神甫,性情快活寬容,健談而又仁慈。他講了好些故事,談論當地的居民,但彷彿並沒有注意到他這兩位教民還沒有去望過彌撒;男爵夫人對信仰淡泊,自然就懶得到教堂去,而約娜在修道院里早就膩透了這一套,現在剛解放出來,正感到舒服呢。
她回到莊園時,面色已餓得發青,但仍然感到輕鬆愉快,唇邊浮著微笑,眼睛里充滿著快樂。
一天下午,當母女倆在白楊路盡頭的長凳上休息時,突然瞥見一個肥胖的神甫,正從路口向她們走來。
她把這位本教區的比科神甫早已忘得一乾二淨了,現在看見他未免臉紅。她請他原諒這次回來竟沒有能事先通知他。但是這位好好先生倒像毫不見怪;他瞧著約娜,稱道她的氣色好,然後坐了下來,把那頂卷邊的三角帽放在膝頭上,用手絹擦著額上的汗。他很肥胖,滿臉紅光,冒著大汗。他不時從口袋裡掏出一條浸透了汗水的大幅的方格手絹,擦著臉部和脖子;但是他剛把手絹放回到道袍里,新的汗珠又已從皮膚里鑽出來,滾落到裹著肥大肚皮的道袍上,和路上沾來的灰塵攪和在一起,形成一塊一塊的小圓斑點。
因為人家勸她「要活動活動」,所以她現在努力散步。每天早上,等夜間的寒氣消散盡了,她便扶著蘿莎麗的胳膊走下樓來,身上裹著一件斗篷和兩方披肩,頭套在黑風兜里,外面再包上一條紅圍巾。
神甫點頭說:「正是,夫人!他就是去年故世的約翰·德·拉馬爾子爵的公子。」
在這鄉間溫柔清新的氣氛里,在這水天交接的寧靜的境界里,她很喜歡孤獨,她會許久許久獨自坐在山岡上,聽憑那些小野兔在她腳邊蹦著過去。
至於男爵呢,他正在那裡考慮農業上的遠大計劃;他想做各種試驗,推廣新法,試用新農具,移植外國種子;他每天一部分的時間用來和農民交談,但他們總是搖搖頭,懷疑他的九*九*藏*書那些做法。
男爵夫人對本省的貴族世家一向是了如指掌的,便問道:「難道就是歐爾省的德·拉馬爾這一家子的人嗎?」
這位教區神甫還補充說:「這是一個很可愛的年輕人;多麼穩重,多麼沉靜!只是他覺得當地沒有什麼可以消遣的地方。」
男爵夫人年輕時長得很漂亮,苗條勝過一根蘆葦。帝政時代的軍官都和她跳過舞,她讀《柯麗娜》這部小說時淌過許多眼淚;從此這部小說像是在她心靈中打上了烙印。
她管這一切叫作「她的鍛煉」,正像她說「我的心臟擴大症」一樣。
她對海水浴發生了強烈的興趣。由於她強壯、勇敢,從來不想到什麼是危險,她就每每游泳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清涼、透明而碧綠的海波托著她,輕輕地搖晃著她,她真覺得舒服。當她游得離海岸很遠的時候,她就仰卧在水上,雙臂交搭在胸口,凝望著深邃而蔚藍的天空,那裡不時掠過一隻飛燕,或是海鳥白色的側影。除了海浪衝擊岸邊磧石時遙遠的微響,除了由隔著水波傳來的、地面上模糊得幾乎分辨不出的嗡嗡的喧聲以外,什麼都聽不見。這時約娜會欠起身來,欣喜若狂地,雙手拍著水,尖著嗓子叫喊。
在和風的日子里,寬邊的漁船張著帆,在海波上滑行,從船舷兩邊撒下長線,一直沉到海底,便有成群的鯖魚追逐過來,於是男爵用慌張得發抖的手握住那根細繩子,魚在釣鉤上掙扎,繩子就震動起來了。
小使女便打開櫃門,取出抽屜,拿來放在女主人身邊的一把椅子上。男爵夫人一封一封地細讀著那些舊信,偶爾還掉下一滴眼淚在上面。
末了,他回到客廳里,向女主人們告別。
遇到下雨天,她就躲在自己的卧室里,把她稱為「老古董」的那些東西,拿來檢閱一番。那是她全部的舊信件,有她九*九*藏*書父親母親寫給她的,有她訂婚後男爵寫給她的,也還有各種其他的信。
男爵夫人愛惜他,大概是出於一種物以類聚的吸引力。這個大胖子充血的面色和短促的呼吸,配著他那喘不過氣來的肥腫,怎麼能不引起她的同情呢!
她時常到懸崖上去奔跑,被海面的和風吹拂著,不知疲倦地穿梭來往,像水底的游魚和空中的飛燕一樣,渾身感到一種說不出的痛快。
她常常好幾個鐘頭動也不動坐在那裡,沉浸在她的幻想中;她非常喜愛白楊山莊,正因為這裡有使她陶醉的傳奇小說中所需要的背景:周圍的樹林、荒野,近在咫尺的大海,都使她想起幾個月來她在耽讀的司各特的作品。
約娜開始過起閑適的自由自在的生活來。她讀讀書,幻想一陣或是獨自跑到附近一帶去閑逛一番。她順著大路慢步徘徊,整個心沉浸在夢幻中;有時她蹦蹦跳跳,走下那曲折的小山谷,山谷兩面的岩石上如同披著金線的圍巾,長滿了整片的金雀花。濃烈而芬芳的香味,受著熱氣的蒸發,使約娜如飲了醇酒般地沉醉;從遠方傳來的拍岸的波濤聲,使她的心靈像坐在搖籃中似的感到睡意。
許多能力極其平凡的人,由於機會偶然把他安置在一個管轄別人的地位,就會不知不覺中養成一種狡猾,這位神甫就是這樣,由於他的職位在於如何巧妙地去處理人們的靈魂,他就懂得討人的喜歡。
有時,當她游得實在太遠的時候,便有小艇來把她接回去。
他遠遠就行了禮,笑容滿面地走近來,快到跟前時,又行個禮,喊道:「怎麼樣,男爵夫人,一向都好吧!」這是當地的教區神甫。
正像人們在大地上播種一般,她處處留下紀念,這些紀念生下了根,除非到了死亡,否則就會一直保存下去。在約娜看來,這些山谷的每一個隱蔽處,都播種下了她的一分心意。
男爵夫人出生在哲學昌盛的十八世紀,在革命的年代里,由一個並不篤信宗教的父親教養成人,所以她難得進教堂去。她對神甫有好感,只因為自己是一個女性,本能地帶有一點宗教情緒。九*九*藏*書
男爵說:「神甫先生,帶他到我們這兒來,這可以不時讓他散散心。」
午後,男爵夫人再繼續散步,但腿力較前更軟弱了,休息的時間也拖得更長了。有時甚至在一張躺椅上一打盹兒就是一個小時,這張躺椅是專為她推到外邊來的。
他每每趁著月光,乘船出發去收回前一個晚上撒下的漁網。他愛聽船桅咯吱咯吱的響聲,他愛呼吸夜間拂過的涼爽的海風;他憑山岩的脊背、教堂的鐘樓和費崗的燈塔來測定方向。長時間地在海上探尋浮標之後,他喜歡在日出時安靜地坐下來,欣賞甲板上在晨光中閃閃發亮的扇形滑背的鯿魚和大肚皮的比目魚。
每一次休息時,她總要在這兩頭的長凳上留下一點東西,最初是包頭的圍巾,然後是一方披肩,接著又是另一方披肩,再就是風兜,到最後是那件斗篷;所有這些東西,在林蔭路兩端的長凳上,各積成一大堆,到午餐的時候,蘿莎麗便用那隻空著的胳膊抱了回去。
當她的身材一天天肥胖起來,她在靈魂深處像是愈來愈充滿了詩意;過度肥胖的身子使她離不開靠手椅時,她的思想卻飄遊在種種浪漫故事的情節中,而她設想自己就是故事中的女主人公。她所喜愛的有些情節,會反覆地在她幻想中出現,就像那種音樂匣子一樣,上緊了發條,那同一支曲子就老彈不完了。一切哀艷的傳奇小說,裡邊講到燕子,講到女主人公的落難,都會使她眼眶裡含著眼淚;她甚至還喜歡貝朗瑞一部分輕鬆的歌謠,因為這些歌謠表達了懷舊的情意。https://read•99csw.com
十年以前,她患氣喘,請了一個醫生診治,當時醫生用過心臟擴大症這個名稱。雖然她並不很懂是什麼意思,但從此以後,這個字卻深印在她的腦海里了。她老讓男爵、約娜和蘿莎麗摸她的心臟,只是心臟深埋在肥厚的胸膛里,誰也摸不到它的跳動;但是她堅決拒絕再請任何醫生檢查,害怕醫生檢查出其他的毛病來;這樣時時刻刻她就提到「她的」心臟擴大症,彷彿這種病是她獨有的,只是屬於她的,任何人都無權侵佔。
這些她都收在一張桃花心木的寫字檯里,檯面四個角上各裝有一隻銅的人面獅身像;她有專為在這種情況下用的語氣:「蘿莎麗,我的孩子,替我把那隻裝『紀念品』的抽屜拿來!」
有時候,一陣懶洋洋的感覺使她在山坡上茂密的草叢裡躺下去;有時候,在山谷拐彎的地方,在一方長著淺草的窪地里,她猛然望見一角藍色的海在陽光下閃爍,海面上漂著一葉孤帆,這時她便喜出望外,好像一種神秘不可捉摸的幸福就要落到她身上來了。
到這裏談話就轉到別的方面去了。
有時候,約娜代替蘿莎麗,扶著母親出去散步,男爵夫人便把她兒時的回憶講給約娜聽。少女在母親當年的這些故事中照見了自己,很吃驚她母親當年所想的,她自己也都想過,她母親當年的渴望和嚮往,也和她自己的相彷彿;這因為每一個人都以為那些觸動人們心弦的感情只有自己經歷過,其實最初的人類經歷過的,直到最後一代的男女也都一定會經歷到的。
他也常常和意埠的船戶們到海上去。當他遊覽了附近一帶的岩洞、泉水和山峰之後,他就想作為一個普通的漁民那樣去捕魚了。
母女緩緩地散著步,這和男爵夫人緩慢的敘述正是節拍相合的,有時一陣氣喘,故事就被打斷;這時約娜的思想,越過故事本身,飛翔到充滿歡樂的明天,盤旋在種種希望和嚮往中了。
然後,突然望望月色皎潔的天空,神甫感嘆說:「這樣的景色真是永遠看不厭的。」
男爵過來了。這位泛神論者對教義是漠不關心的。但他認識這位神甫已多年了,殷勤地留他共進晚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