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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顆心越是接近,他們越是彬彬有禮地互相稱呼著「先生」和「小姐」,他們的眼睛也就越發含笑相對;他們彷彿感覺在心頭滋生了一種從未有過的仁慈,一種更廣闊的愛,一種對千萬事物的興趣和關懷。
風完全靜止了;水浪也平靜下去;帆葉在晚霞中染成通紅,無聲無息地飄著。無際的沉寂籠罩了整個空間,在大自然的交合中,一切都靜默了;這時候,大海在天空下袒露出它光潤起伏的胸腹,等候那火一般熱烈的情郎投入到她的懷中。太陽被愛情的慾望燃燒著,急忙撲下身去。終於他們合併在一起,大海逐漸把太陽吞沒了。
「瞧,我們可以到那兒坐一下!」她說。
她在指頭上感覺到的,難道只是一種神經質的戰慄嗎?她內心的苦惱,會不會已經通過她自己的血管傳達到她身旁站著的那個人的心坎上去了呢?他明白嗎?他猜想到嗎?他也和她一樣沉醉在愛情中了嗎?或是他只從經驗里知道什麼女人也抵抗不了他?她突然覺得他在按她的手,起初是輕輕的,越來越重,快要把她的手捏斷了。他的面容上一無動靜,誰也注意不到他在輕聲對她說,是的,很清楚地說:「啊,約娜,如果您願意的話,這就算是我們的訂婚吧!」
他們向前走去。
之後,他倆也都沉默了。
另外兩個船戶幫著把船拖進水裡去。他們用肩膀抵著船舷,使出全部力氣把船推出去。在海灘的砂石上要推動船身是十分費勁的。拉斯蒂克用塗了油的圓木棍塞到船身底下,然後回到他原來的位置上,拉長了嗓子,有節奏地喊出「嗨唷嗨」的聲音,使大家跟著他一起用力。
德·拉馬爾子爵到了。他的褲腿是筆挺的,褲管緊裹在一雙精緻的漆皮靴里,從皮靴的輪廓可以看出他的腳型是很細巧的。他的禮服在近腰處剪裁得十分合身,胸前露出襯衫的花邊;一條講究的領巾,圍著脖子繞了幾道,使他棕黑頭髮的腦袋顯得很挺直,完全是一副高貴嚴肅的氣派。他的神情和平時大不一樣。在最熟悉的面孔上,一經打扮,都會突然給人這種出奇的印象。約娜驚呆住了,凝視著他,彷彿過去從來沒有見到過這個人似的;她覺得他從頭到腳都顯得是一個極有氣派的貴族。
「就我所知,夫人,那位老侯爵彷彿是落馬死的;兩位小姐,一位和英國人結了婚,另一位據說被一個叫巴梭勒的富商利誘,後來就嫁給了他。」
寧靜明朗的晨景在這兩顆心裏喚醒了迴音。
下一個星期日,為了對神甫表示一點敬意,男爵夫人和約娜去望彌撒了。
教區神甫左右跟著兩個唱詩班的兒童,走向船的一端。在船的另一端,那三個唱聖詩的老人,身穿白色法衣,面容污濁,滿腮鬍髭,態度嚴肅,眼睛盯著唱本,放開喉嚨,在明凈的晨空里大聲歌唱。
在這酷熱的天空下,再也聽不到別的聲音。天色蔚藍耀眼,帶著那種即將變成火紅的橙黃,就像金屬過於挨近爐火時一樣。
她慢慢低下頭去,意思或許就是表示同意。這時神甫還在灑著聖水,有幾滴正落到他們的手指上。
一輛車子進到院子里來,車身上寫著:「費崗勒拉麵包房,專辦喜慶筵席」;廚娘呂迪芬在一個助手的幫助下,從後邊車門口取出許多平扁的提籃,香味撲鼻。
一頓豐盛的午餐,正在白楊山莊等候著他們。
男的保持著一個美少年的莊重面容,那少女卻由於過分的激動,身子發軟,顫抖得連牙齒都打戰了。這一時期以來久久在她腦海中盤旋的夢想,猛然在一種幻覺里,彷彿已成了現實。她聽到人們用了「喜事」這個字眼,神甫又站在那裡,為他們祝福,身穿白色法衣的人們唱著聖詩;這難道不是在為她舉行婚禮嗎?
第二天她換上了一身淺色的新裝,更顯出青春動人。當她下樓來時,她看見客廳的桌上堆滿了糖果盒子。一把椅子上,放著很大的一束鮮花。
難道這個男人就是平日自己內心裡隱隱約約盼望著的終身伴侶嗎?這個人就是主宰一切的天意投在她生命途中的人嗎?他不就是為了她而創造的嗎?而她自己不就是要把一生奉獻給他的嗎?他倆不就是命定要心連心,永遠緊抱在一起而產生愛情的嗎?
這樣,他倆談遍了全世界,討論著從南北兩極直到赤道每一個國家的美妙之處,嘆賞著他們意想中的某些國家的景物和人民奇異的風俗習慣,如像中國的和拉波尼人的;最後得出結論,認為世界上最美麗的國家,還是要數法蘭西,因為它有宜人的氣候,冬溫夏涼,有肥沃的田野、蔥綠的森林、漫長的平靜的河流,以及從偉大的雅典時代以來世界各國所未曾有過的藝術上的成就。九*九*藏*書
他總在下午四點光景到來,陪著男爵夫人在「她的林蔭便道」上散步,挽著她的胳膊幫助她「鍛煉」。遇到約娜沒有出門,她便在另一邊挽著她母親,這樣三個人不斷順著那條筆直的路,從這一頭到那一頭,緩緩地來回走著。他很少和約娜說話,但他那黑絨般柔和的目光卻時時和約娜藍瑪瑙色的眼睛遇在一起。
忽然間,艾特勒塔巨大的拱門出現了,就像懸崖的兩條腿跨在海上,高得船隻可以穿行。在第一道拱門前面,矗立著一柱尖形的白色山岩。
儀式完畢了。婦女們全站起來。回去時,一路上是亂鬨哄的。唱詩班兒童手中的十字架已經失掉了尊嚴,在人群中穿來穿去,東歪西撞,有時幾乎要撲倒在地上了。已經不再念經的神甫,跟在後面直跑;唱聖詩的和那蛇形管的吹手,因為忙著要脫去法衣,抄著一條小路,早走得無影無蹤;船戶們也成群結隊地急忙趕路。他們腦筋里都只轉動著一個念頭,這一個念頭就像廚房裡送來的香味,使他們的腿伸得更長,使他們嘴裏流著口水,並鑽進到他們的肚皮里,使他們飢腸轆轆地歌唱。
他們回到船上。小艇順著風緩緩滑行,沒有一點動蕩,幾乎不像是在前進。和風一陣陣地吹來,一下子把帆揚開,但緊接著它又癱瘓地垂在桅杆上。不透明的海水像是靜止的;消失了熱力的太陽,循著弧形的軌跡,漸漸接近水平線了。
此外還有幾家暴發戶,他們互通聲氣,這裏買田,那裡置地,但是子爵並不認識他們。
他那厚密的鬍子,又光澤又細密,掩蓋住了他那過方的腮骨。
海的波動曾使他們有些失去平衡,感覺睏倦,海上飽含鹽味的空氣卻刺|激了他們的食慾,加上這頓喧囂歡快的午餐時所產生的激動,此刻他們興奮得真想在田野上飛奔。約娜聽到耳朵里嗡嗡地響著,整個身心被新奇的突如其來的感覺所擾亂了。
他對她凝視許久,說道:「兩個人一起,也不妨礙沉思呀。」
小艇靠岸了。男爵第一個跳上去,拉住船索,使船停住。這時子爵把約娜抱上來,免得讓她的雙腳沾水;然後兩人並肩走上崎嶇的沙灘,心中都為那一瞬間的擁抱激動著;他們聽見拉斯蒂克老爹在對男爵說:「我看這真可以結成一對小夫妻呢!」
從海上吹來陣陣微風,使水面漾起片片漣漪。帆扯上了,略微鼓著;小艇在微波上靜靜地滑行。
拉斯蒂克老爹在餐桌前坐下時,小心翼翼地把那還在冒煙的煙斗收在便帽里;大家便都笑起來了。一隻蒼蠅,一定是受了他那酒糟鼻子的引誘,屢次飛來想停在他的鼻尖上;當他用手去抓,可又慢了一步,沒有抓到,蒼蠅就飛向蠅屎斑斑的洋紗窗帘上棲息下來,但對船夫的酒糟鼻子彷彿仍然戀戀不捨,因為它立刻又飛起來要去停在上面。
他回答說:「于連。您以前不知道嗎?」
她垂下了眼睛,心裏想:這話中有什麼含義嗎?也許是有的。她凝望著水平線,像是想要看得更遠;然後,慢吞吞說:「我想到義大利去……到希臘去……啊,是的,到希臘去!……還要到科西嘉去!那裡一定很粗獷,但也一定很美!」
男爵在山坡上漫步了許久,直到傍晚五點鐘才回來。
大家各說了一番客套話之後就分手了。
晚上她回到卧室里的時候,感覺心亂如麻,同時卻又那樣地受到感動,看到什麼,就止不住想流淚。她凝視著壁爐台上的那座時鐘,心裏在想那隻小蜜蜂的來回擺動,就像一顆跳著的心,一顆朋友的心;這小蜜蜂將是她一生的見證人,它將用那活潑而有規律的滴答聲分享她的歡樂和哀愁;於是read•99csw.com她捉住那隻金色的蜜蜂,在它翅膀上接了一個吻。她見到什麼,就想親什麼。她記起在抽屜里藏著一箇舊日的洋娃娃,便去尋找,找到時快樂得像是重見一個心愛的朋友;她把它緊抱在懷裡,熱情地吻著那洋娃娃紅潤的雙頰和淺黃色的鬈髮。
他倆一直走去,穿過當地的幾家茅舍,後來又越過一個不大的莊園,便來到了一個空曠的山谷面前。
這時天邊吹來一股涼氣,使海面激起一陣戰慄,彷彿那被吞沒了的太陽向天空舒出一口滿足后的嘆息。
每當他們停聲換氣的時候,那個蛇形管的吹手便獨自繼續嗚嗚地奏樂;他鼓脹著雙頰,吹得那麼起勁,連前額和脖子上的皮膚彷彿都已和肉脫開,那雙灰色的小眼睛縮小得看也看不見了。
海波的蕩漾使約娜感覺有點眩暈,她一手攀著船舷,目光瞭望著遠方;她彷彿覺得在大自然中只有三件東西是真正稱得上美麗的,那就是光、空間和水。
「子爵,請告訴我,您可曾聽到談起過索諾瓦·德·瓦弗勒這一族人嗎?老大貢特朗,娶了庫爾西家的一位小姐,老二娶了我的一個表姐妹德·拉羅舍·奧貝爾小姐,她和格里臧日家是親戚。而格里臧日先生原是我父親的至交,因此也一定和您父親是熟悉的。」
「正是他。我姑母艾勒特利伯爵夫人寡居以後,他曾經向她求過婚;我姑母不肯答應,就因為他吸鼻煙。談起這件事,我不免想問問您,後來維洛瓦茲這一家的景況變得如何?他們家道中落以後,於一八一三年光景離開土蘭,遷到奧弗涅去居住,後來就一直沒有他們的消息了。」
他們把從幼年起在長輩聊天中印在心上的這些姓名都托出來了。這些名門望族之間的婚事,在他們心目中,就如同一般社會大事件一樣重要。他們談論這些從來沒有見過面的人,彷彿就和談論熟人一樣;而這些人,在其他地區,也以同樣的方式在談論著他們;儘管相隔很遠,彼此卻都很熟悉,幾乎就像是朋友或親戚,這沒有別的,只因為他們都屬於一個階級,門第相同,血統相等。
他們已遠離海灘。一眼望去,地平線上水天相連。靠陸地的一面,陡直高聳的峭壁在腳下的水面上投出一大片暗影,只有浴在陽光下的小片草坡在黑影上形成幾個缺口。遠處,在他們身後,望得見棕色的帆船正在離開費崗白色的碼頭;往前看時,有一塊圓而帶孔的山岩,樣子非常奇特,就像一匹大象,把象鼻伸進在水波中。這正是艾特勒塔小港的入口處。
好幾回他倆和男爵一同到意埠去。
他倆坐下了,頭躲在樹蔭中,腳伸到陽光下。他們觀望著那些在陽光下浮動的小生命;約娜感慨起來,嘆道:
她還從來沒有經驗過這種全身心所感到的騷動的情緒,這種如痴如醉的歡樂,這種內心深處的激動,而她相信這就叫作|愛情;她覺得自己開始愛上他了,因為每一思念到他,她常感到自己有點魂不守舍,而她又不斷地想起他來。他在面前時,她心就要跳動;目光相遇時,她的面色就紅一陣白一陣;聽到他的聲音,渾身就感到戰慄。
子爵站起身來;但約娜的父親卻寧願到沙灘上去躺一躺,晒晒太陽,說道:「孩子們,你們去吧,一個鐘點之後再到這裏來找我。」
子爵挽著約娜的胳膊,兩人走在最前頭。
拉斯蒂克老爹就是這艘由男爵出資建造的遊艇的船主,他走上前來,迎接這一行人。所有男人一齊脫帽致敬;一排信女,身穿寬大的黑道袍,肩上帶有下垂的大褶襇,當她們一望見十字架,便圍成一圈跪倒在地上。
他告辭時,最後又向約娜瞟了一眼,那目光彷彿是對她表示的一種更親切更溫柔的特殊告別。
望完彌撒,她們等候神甫,想要約他在星期四到家裡來午餐。神甫從聖器室出來時,一個高大漂亮的年輕人和他親密地挽著胳膊同行。神甫一看到這兩位女客,顯出驚喜交集的樣子,叫道:「真巧呀!男爵夫人和約娜小姐,請容許我給你們介紹你們的鄰居德·拉馬爾子爵。」
到了禮拜堂門前,人們都站住了;唱詩班的一個兒童直挺挺地捧著一個銀質的大十字架走了出來,後面還跟著一個白衣紅袍的孩子,手上端著一個聖水盂九-九-藏-書,裡邊浸著一把洒水刷。
男爵說:「一會兒你就知道了。」
他答道:「這是個秘密。」
她不做聲,心中卻在想:「這個名字,今後我會不斷地掛在嘴上。」
「答覆我呀,我央求您!」她緩緩地抬起眼睛望著他;在這目光中他已看到了她的答覆。
他到來時,主人們正在研究一張田園風味的長凳子,這是當天早晨剛安放在對著客廳窗口的那棵大梧桐樹下的。男爵的意思想在另一面的菩提樹下也擺一張,形成對稱;男爵夫人討厭對稱,表示反對。他們徵求子爵的意見,他卻贊成男爵夫人的看法。
然後他環繞小艇走了一圈,一面灑著聖水,接著又開始喃喃地誦讀祝福的禱告,這時他是站在船邊,面對那兩個手牽手一動不動站著的教父和教母,即遊艇的保護人德·拉馬爾先生和約娜小姐。
男爵生性不愛交際,他所受的教育也使他和自己同一階級的人們的信仰和偏見頗有距離,他與住在周圍的一些望族都無來往,因此他向子爵探問底細。
她懷裡抱著那個洋娃娃,沉思起來。
大家剛喝完咖啡,約娜便建議說:「我們出去散散步吧!」
濃長的睫毛使他的目光中添上一種熱情的感染力,會在客廳中使高傲的美婦人心亂,在街頭上使頭戴便帽手提籃子的貧家女兒顧盼。
第二天天剛亮,約娜就起床了。她等候她父親,因為他穿著起來需要更多的時間,然後父女倆踏著朝露,穿過田野,走進鳥聲啁啾的叢林。子爵和拉斯蒂克老爹已經都坐在拴船用的絞盤上了。
當船已推到斜灘上時,一下就輕鬆了。小艇順著圓卵石滑下水去,發出撕裂布匹似的喧聲。船在激起泡沫的小浪花上停穩了,大家就都上了船,坐定在長板凳上;那兩個留在岸上的船戶便把船一送,推向海面。
在一聲拖長到有五分鐘之久的「阿門」之後,唱聖詩的聲音就停止了;神甫用滯重的聲調,喃喃地背誦著一段拉丁文,人們聽出來的,只是拉丁文響亮的語尾。
子爵接應說:「是的,不過一個人獨自旅行太孤單了,至少應該有兩個人,彼此可以談談各人的印象。」
落日像血一般地鮮紅;一道寬廣的耀眼的光波,在水上閃閃跳動,從海洋的邊際一直伸展到小艇的周圍。
她說:「不,我喜歡的要就是像科西嘉那樣新鮮的地方,要就是像希臘那樣古老而令人懷古的地方。這些民族的歷史,我們從小就知道,今天要能去遊覽他們人民遺留的名勝和古迹,該是多麼有意思呢!」
烈日當空。道路兩旁,成熟的穀物在炎熱下彎著腰,低著頭。蚱蜢多得像草葉,在小麥和黑麥地里,在岸邊的葦草叢中,四外都發出微弱而嘈雜的鳴聲。
「明天早晨,你多打扮打扮吧!」
男爵坐在船頭上,佔著船夫坐的位置,管著船帆。約娜和子爵並排坐著,兩人都感到有點不大自在。一股不可知的力量,使他倆的目光時時相遇,像是有什麼吸引力叫他們同時抬起眼睛;在他們之間已經交流著一股微妙的、朦朧的感情,只要男孩子長得不醜,而女孩子又很漂亮,在年輕的男女之間,這種感情原是很容易產生的。他們相依在一起都感到快樂,也許由於彼此都在思慕著對方。
有兩棵老樹已經枯死了,它們彷彿在周圍的綠葉叢中打開了一個天窗樣的窟窿,一道陽光從這裏射進來,溫暖了大地,使青草、蒲公英、葛藤都發了芽,使地面布滿了薄霧似的小白花和卷絲似的狐尾草。蝴蝶、蜜蜂、肥短的黃蜂、像癟蒼蠅似的大蚊子、帶紅色斑點的瓢蟲、閃著綠光的硬殼蟲、長著甲角的黑殼蟲,各種各樣的飛蟲,都麇集在這一塊井口似的明亮溫暖的地方,在這周圍,四面都是濃密的陰暗冰涼的樹蔭。
海上沉滯的氣氛又一次使大家沉默起來。
她沉思了一下,說道:「這話是對的……不過我還是喜歡一個人出去散步……一個人獨自沉思,該是多麼有意思啊!……」
「子爵,您同意嗎?我們可以在那邊用午餐。」
到了意埠,大家便下了車;當他們穿過小鎮時,船戶們身穿帶著褶痕的新衣服,都從屋子裡出來,向他們敬禮,並和男爵握手,然後跟在他們身後,像是列隊前進。
子爵回答說:「對呀!真美麗!」
https://read.99csw.com灘上,一大群人圍住一艘系著花環的新遊艇,正在那裡等候。船桅、船帆和繩索上都纏了綵帶,迎風飄揚,船尾用金色漆上了這艘遊艇的名字:「約娜」。
她就問:「那是為什麼,爸爸?」
太陽上升了,像是要從更高的地方,來窺探仰卧在它下面的大海;海卻像一個調情的女郎,用一層薄霧裹著身子,擋住了陽光。這是一重透明的金黃色的霧幕,貼近水面,但遮掩不了什麼,只是使遠方的景色更顯柔和罷了。太陽射出它的光芒,把閃亮的霧幕溶化開了,當它發揮了威力的時候,霧氣便蒸發和消失了;這時候,大海光滑如鏡,在陽光下閃閃跳動起來。
子爵比較更實際,他說:「我呢,倒很想去英國,在那裡一定可以學到很多東西。」
子爵彎腰行禮,說自己早就希望能認識男爵夫人和小姐,然後自自然然地交談起來。由於他是一個有社會經驗的人,一切都做得恰到好處。他生有一副漂亮的面孔,讓女人見了鍾情,讓男人見了生厭。烏黑的鬈髮遮蓋著光潤的棕色的前額;兩條勻稱的長眉毛,像是特意修飾過的,使一雙眼白微帶藍色的憂鬱的眼睛顯得幽深而溫柔。
德·拉馬爾先生回答說:「啊,這一地區的貴族不多。」他說這話時的語調,就像說山坡上兔子不多一樣的自然;然後他就詳詳細細地介紹他們的情況。附近一帶可以算得上貴族的不過三家:古特列侯爵,他是諾曼底貴族階級的首腦;勃利瑟維勒子爵夫婦,他們都是世家出身,不過不大與人來往;然後就是福爾維勒伯爵,這人是個怪物,據說把他妻子都折磨得快愁悶死了,他住在建築在湖邊的佛麗耶特莊園里,終年的消遣就是打獵。
終於約娜開口了:「我是多麼喜歡旅行啊!」
他卻喜歡瑞士,喜歡那裡的木屋和湖水。
約娜高興得拍起手來:「啊,爸爸,我們去吧!」
誰也不說話。拉斯蒂克老爹把著船舵和帆腳索,不時從他的坐凳下取出酒瓶,喝上一口;一面片刻不停地吸著他的瓦煙斗。那煙斗像是永遠也不滅的,一縷青煙從他的煙斗中冉冉上升,同時另一股煙又從他嘴角邊飄散出來。人們從來不見他需要點燃那比烏木還黑的瓦煙斗,或是添裝一些煙草進去。偶爾他用手從嘴裏取出煙斗,從噴煙的嘴角里,向海中吐出一大口濃痰。
他一鞠躬,微笑著說:「親家,您準備好了嗎?」
一條狹窄的小徑穿行在兩個斜坡中間,路旁大樹參天,濃蔭蔽日。他們一進去,便感到一種清涼的潮氣,這種潮濕教人毛孔發冷,沁入肺腑。由於缺乏日光和流通的空氣,這裏長不起青草,只有一片青苔掩蓋著地面。
男爵夫人認為他很可愛,尤其是很懂道理。男爵回答說:「是呀!確實是這樣,這是一個很有教養的年輕人。」
他們望見右首稍遠處有一個小樹林,便朝著這個方向走去。
男爵轉過身去,問德·拉馬爾先生:
然後他談起當地的風光,認為真是美麗「如畫」,又說他在孤獨的漫步中,已發現了許多悅目的「景緻」。他的眼睛,像是出於偶然,常常和約娜的眼睛打個照面;這突然掃射過來而頃刻又避開的目光,在約娜心裏挑起一種極不尋常的感覺,在這目光中既有親切的讚揚,又有愛慕的情意。
約娜坐在子爵身邊,夢遊在幸福中。她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聽不見。她默默地坐著,腦袋裡快樂得嗡嗡直響。
一天晚上,她父親對她說:
隨後又出來三個唱聖詩的老人,其中一個是跛腳的;接著是一個吹奏蛇形管的樂師;然後是那個肚子上佩著金十字繡花聖帶的教區神甫。他用微笑和點頭道了早安;然後眯上眼睛,嘴裏念著禱告,那頂四角形的法冠已經壓到鼻子上,他跟在一群穿白法衣的侍僧後面,一直朝著海邊走去。
一天傍晚,當他們正站在海灘邊上,拉斯蒂克老爹就湊上去和他們打招呼了。這個船夫的嘴上總是銜著一根煙斗,他要沒有這根煙斗,就會比缺了鼻子還更教人詫異。拉斯蒂克老爹張口說:「老爺,趁這樣的風,明天滿可以到艾特勒塔去逛一逛,來回都不費事。」
兩天之後,德·拉馬爾先生第一次到男爵家裡來拜訪。
她問他:「那麼您的小名叫什麼呢?」
馬車過來read•99csw.com了。阿黛萊德夫人由蘿莎麗攙著,盛裝從卧室走下樓來。蘿莎麗看見德·拉馬爾先生這麼漂亮,羡慕極了,以致男爵小聲對子爵說:「您看,子爵,我猜想我們的使女可看中了您啦!」子爵臉紅得一直到了耳根,假裝沒有聽見,捧起那一大束鮮花,獻給約娜。她接過來,但越發感到驚異了。四個人都上了車;廚娘呂迪芬替男爵夫人端來一杯冷肉汁,為的給她提提精神,同時說:「真的,夫人,別人會說這是做喜事呢!」
社交生活!她卻很想經歷一番;不過她預料那必然不及鄉間快樂。
「生活是多麼有意思呀!鄉間是多麼可愛啊!有些時候我真想化成一隻蒼蠅或蝴蝶,藏在花朵里。」
他們在海灘附近的一家小旅店裡共進快樂的午餐。一路上遼闊的海面,彷彿使他們的思想靜止了,各人都沉默無言,而這時在餐桌面前,就像度著假期的小學生一般,言談就熱鬧了。
他們談起自己來,談到各人的習慣和愛好,用低微親切的語聲,互訴衷曲。他說自己對社交生活早已厭煩了,倦于再過那種無意義的生活;天天都是老一套,從來遇不見一點真心和誠意。
一點點小事情都教他們高興得歡笑不停。
她低下頭去;他又囁嚅地追問說:
一張長餐桌擺在院子里的蘋果樹下。船戶和農民約有六十人都已入座。男爵夫人坐在正中,意埠的神甫和本區的神甫,分坐在她兩邊。男爵坐在對面,他左右兩邊是鎮長和鎮長的妻子。鎮長的妻子是一個細瘦的上了年紀的鄉村婦女,她向四處點著頭,打招呼。她那狹窄的面龐,緊裹在一頂諾曼底式的大帽子里,看去真像一個長著白冠的雞腦袋,一雙滾圓的眼睛總是帶有驚惶的神情;她吃東西時,小口小口地吃得很快,像是用鼻子在盤中啄食一般。
他的眼神里那種懶洋洋的惑人的魅力,令人相信他的思想深刻,使他所說的一言一語都增添了力量。
她囁嚅地問:「怎麼回事呀?究竟是怎麼回事呀?」
德·拉馬爾先生去年去世的父親,恰巧生前認識男爵夫人的父親居爾托先生的一個要好朋友;這一重交誼的發現,就使他們滔滔不絕地談論起婚姻、年代和親戚關係來了。男爵夫人表現出驚人的記憶力,敘述著各家族的祖先和後裔,她在錯綜複雜的家譜的迷宮裡繞來繞去,卻能談得有條有理,絲毫不亂。
事情立刻這樣決定下來了。
「對呀,夫人。不就是那位亡命到國外,後來兒子弄得傾家蕩產的格里臧日先生嗎?」
吃完午餐,院子里只剩下船戶們了,其餘的人都轉到宅邸的另一面去。男爵夫人開始她的「鍛煉」去了,她由男爵攙著,還有兩位神父簇擁著。約娜和于連一直向灌木林走去,然後進入枝葉密集的小路;突然,他握住她的雙手問道:「說呀!您肯做我的妻子嗎?」
平靜而透明的海,彷彿也變得十分嚴肅,在那裡參加這艘小艇的命名典禮;它只漾起指頭般高的小浪花,輕擊著海灘邊的砂石,發出輕微的聲響。白色的大海鷗展開雙翼,在蔚藍的天空盤旋,飛過去,又轉回來,在那些跪著禱告的人們頭上飛翔,像是也要看看人們究竟在做什麼。
每當蒼蠅飛動一次,便引起一陣鬨笑;老漢被刺癢得不耐煩了,嘰里咕嚕地說:「這傢伙真夠啰嗦!」這時約娜和子爵都忍不住了,捧腹大笑,笑得眼淚也出來了,他們趕快用飯巾堵上嘴,來抑止住笑聲。
那一夜,她幾乎沒有入睡。擾人的愛情的慾念在她心中一天強似一天。她總是問自己,問雛菊,也問流雲,還把錢幣拋向空中來預卜自己的命運。
黃昏是短促的;夜色展開了,星光滿天。拉斯蒂克老爹盪著雙槳;他們看見海面發出點點磷火。約娜和子爵並肩凝視著被小艇拋在身後的蕩漾的點點波光。他們幾乎什麼都不想,茫然默視,在一種舒適甜蜜的境界里欣賞著夜色。約娜的一隻手擱在長凳上,子爵的手指,似乎出於偶然,放下來時觸到她的皮膚;她並不縮回,這輕輕的接觸使她感到吃驚、幸福和慌亂。
他們約他下一周來晚餐。從此他就經常來拜訪了。
他們走回來;但是男爵已經步行去遊覽懸崖頂上的那個「宮女洞」了;他倆便在小旅店裡等著他。
約娜感動極了,低聲說:「多美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