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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于連不說也不動,她便把目光慢慢轉移到他身上。她發現他已經睡著了!他半張著口,泰然自若地真的睡著了!
之後他一定對她說過話,她也一定回答了。接著他又想再來嘗試,她驚慌地推開他;當她掙扎著時,她接觸到他胸前濃密的硬毛,和他長在腿上的一樣。她猛然一驚,便把身子躲開。
說著他首先下了床。他自己打扮好了,就殷勤地替他妻子在梳妝時幹些零星事情,他不肯讓她使喚蘿莎麗。
老小姐轉過臉來,眼圈發紅,像是剛哭過似的。這一對情侶卻絲毫沒有注意到;但是青年人忽然發現約娜薄薄的涼鞋上已沾滿了露水。他有點擔心,溫柔地問道:
她這樣傷心地躺了許久,眼睛轉來轉去,望著牆上的掛氈,尋思那環繞著她卧室的古老的愛情傳說。
最後他像不能再忍耐了,發愁地說:
他似乎失望了,略微有點生氣,雖然還是央求著,但語氣卻更急躁了:
快到六點的時候,當她正陪她母親坐在那棵梧桐樹下,子爵來了。
那一對未婚夫妻在草地上來回不停地散步,從灌木林到台階前,又從台階前回到灌木林。他們緊握著手,都不做聲,心靈彷彿脫離了形骸,而和大自然活生生的詩情詩景合而為一了。
他就和他妻子一同離開了客廳。
她已經越過了一道防線,幻想中未來的種種歡樂和幸福都已在眼前。她覺得一扇大門已經在她面前打開,她就要進入她所夢想的境界里去了。
於是他又接連迅速而急促地吻她的鬢角和頸部靠髮根的那一個角上。這種男性的接吻,她還沒有習慣,每一吻到時,她本能地把頭歪在一邊,躲避那使她快樂的戲弄。
男爵一面玩兒牌一面回答說:「孩子們,去吧!」他又繼續玩兒他的牌。
「小爸爸,我們到宅邸前面的那片草地上散一會兒步去。」
時候晚了,他倆還不想轉回來。男爵夫人已經疲倦,要上樓回她的卧室去。「把那對情人叫回來吧。」她說。
這句話很引起她的反感;但出於順從和退讓,她又一次地重複說:
她背朝著他,但他還是立刻把她摟在懷裡,貪婪地吻著她的脖子、她睡帽上飄著的花邊和睡衣上的繡花領子。
她只偶爾到她姐姐家裡來住上一兩個月。
有時候,男爵夫人談到自己遙遠的青年時代的往事,為了指明發生在什麼年代,便說:「就在麗松頭腦發瘋的那時期。」
雖然從她住到鄉間以來,已經懂得了許多事情,但她心裏所想的,還只是愛情的詩意的一面,因此她覺得驚訝了。他的妻子?難道這還不算是他的妻子?
父女倆便一同出去了。
男爵和男爵夫人低聲地爭吵著。比平時更喘不上氣來的阿黛萊德夫人,像是正在那裡拒絕她丈夫的一個要求;最後她幾乎大聲嚷著說:
她的身子僵硬地躺著,一動不動,心裏真是又急又怕,她用雙肘夾著胸脯,但這時她感覺到一隻粗壯的手,正向胸脯上摸來了。她的呼吸急促起來,全身被這種粗暴的接觸所震動了;她真希望能逃走,逃出屋子去,把自己禁閉起來,遠遠地躲開這個男子。
麗絲,也就是不久以後的麗松,從此就被人看作是一個神經不很健全的人。一家人對她的淡然的輕蔑心理,逐漸感染給她周圍所有的人了。就連小約娜,出於孩子天然的敏感,對她也滿不放在心上,從來不上樓去到她床上和她親吻,從來不進入她的卧室。只有使女蘿莎麗,由於替她料理必要的打掃,彷彿是唯一知道她的卧室是在哪裡的人。
他卻不動了。他熱乎乎的體溫傳到她的背上。這時她的恐懼就又平息下去,她突然想到:只要轉過身去,她就能和他擁抱了。
訂婚後最幸福的季節開始了。他倆單獨地在客廳的角落裡談心,或是面對著靠海的曠野,並坐在灌木林里的斜坡上。有時他們一同在白楊路上散步,他談說著將來,她呢,低著頭,眼睛望著男爵夫人在泥土上留下的腳印。
出卧室時,他又叫住她說:
全家的人、本區的神甫、意埠的神甫、新郎和當地富農中挑選來的證婚人,都先用了茶點。
這時麗松姨媽也站起身來,她把手上的活計、絨線和鋼針都擱下,放在圈椅的靠手上,走向窗口,倚著窗欄,欣賞動人的夜色。
男爵向月光下寬闊的花園裡望了一望,只見一雙人影正在月光里慢步徘徊。
當只剩下這對年輕人時,兩人互相望著,覺得有趣而又難過。約娜悄悄地說:
「可憐的姨媽呀!……」
他們一直走回家去,誰都沒有再說話。午後這段時間過得很慢。
她就像一個影子,或是一件常見的物品,一件活動的用具,大家天天都見到它,卻無人去注意它。
「不行,我的朋友,我干不來,我簡直不知道怎麼開口。」
「您的意思是說迦納吧!」read.99csw.com
儀式完畢了。他們進入聖器室,那裡顯得冷冷清清,因為他們沒有邀請任何來賓;接著他們就退了出來。
她感覺有點眼花繚亂,特別是感覺有點驚惶。昨天晚上,她生活里還沒有起一點變化;她長期以來的希望不過是更接近了,幾乎伸手可及了。她睡下去時還是一個年輕的女孩子;而現在,她成了別人的妻子。
他語氣中的不滿,使她感到難受;她便立刻向他轉過身去,求他原諒。
「啊,先不要,好不好,我央求您。」
約娜幾乎也要哭了,她匆匆吻過了她父母,便逃走了。
「我們回去吧。」她說。
結婚前的兩個星期,約娜過得很平靜,彷彿這一階段來卿卿我我的柔情已使她疲乏了。
歡笑快凍結時,鎮長說了一句話,才算又鼓起大家的興緻。時間已快到九點;就要喝咖啡了。在屋外第一個院子的蘋果樹下,田園風味的舞會正在開始。從開著的窗口,可以望得見喜慶的全部情景。掛在樹枝上的彩燈,照得樹葉發出青灰色的光彩。附近的農民,男男女女,圍成一圈,邊跳舞,邊唱著古老的曲子。兩把提琴和一支笛子微弱地伴奏著,樂師高坐在廚房用的一張大案桌上。農民們喧囂的歌唱有時完全淹沒了樂器的聲音;那微弱的音樂,通過喧嚷的歌聲,割裂成支離破碎的音節,零零落落,像是從天上降下的破片。
他或許已多少感覺到這場戰鬥的危險性,感覺到應該如何靈活自如,如何運用聰明的溫柔手腕,才不致使一個充滿幻想的少女的心靈——它那種極度的敏感和細微的害羞心理——受到傷害。
雲在天空奔騰,星星一時被遮掩了,一時又露出臉來。
在這嚴肅而緊要的關頭,在他們一生幸福所系的這一時刻,他們卻都不知道說什麼,做什麼,甚至彼此都不敢互相看一眼。
「那就是說您願意在您身旁留一點小小的地方給我?」
舉行婚禮時,除邀麗松姨媽參加,決定不再請其他客人。這位姨媽是男爵夫人的妹妹,住在凡爾賽的一個女修道院里。
她聽懂了什麼呢?她猜測些什麼呢?她開始顫抖了,一種沉重而痛苦的悲傷,像一種預感似的,壓得她透不過氣來。
他問道:「那麼您沒有等著我嗎?」
菩提樹和梧桐樹的影子灑在草地上,那一大片浴著月光的草地,一直伸展到黑壓壓的灌木林邊。
他不回答,只抓住她的雙手,緊握在自己的手中。
他如饑似渴地把她整個抱在懷裡;急促地、猛烈地、瘋狂地吻遍她的面部和脖子,把她撫弄得透不過氣來。她鬆開了雙手,毫不抗拒地任他擺布,她的思想完全混亂了,她再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他在做著什麼,她什麼也不知道了。這時她感到一陣被撕裂似的劇痛,她呻|吟起來,在他的懷裡扭動著。她被他粗暴地佔有了。
這時姨媽忽然站起來,毛線球落在地板上,活計留在圈椅里,她沒有拿燈便跑向黑暗的樓梯口,自己摸著回到卧室去了。
於是他把妻子接過來,讓她在一張圈椅上坐下,這時她還不停地擦著眼淚。然後轉過身來對約娜說:
這一對年輕人想尋找一個幽靜的地方,便往右穿過曠野,走向面對意埠的綠蔭起伏的山谷。他們一走進矮樹林,一點微風也吹不到了,於是他們便離開便道,走向一條樹葉密集的小徑。他們幾乎不能直著身走;這時她覺得有一條胳膊輕輕地伸過來抱住了她的腰。
他在她手腕上熱烈地吻著,然後慢慢地抬起身來,貼近她的臉去,但她又躲藏了。突然,他的一隻胳膊從床下伸過去,隔著被,摟住他的妻子,同時他把另一隻胳膊插到枕頭底下,連枕帶頭一起託了起來,低聲問道:
「是的,麗松姨媽望著我們。」
她的神經震動了一下,輕輕地叫喚了一聲;她探出頭來,看見於連站在面前望著她微笑。
「怎麼啦?怎麼啦?麗松姨媽!」
他立刻進到盥洗室去。她可以清晰地聽到他在室內的聲音和動作:他窸窸窣窣地脫去衣服,口袋裡的錢幣丁丁當當地響著,然後兩隻皮靴先後落到地板上。
他說:「我嗎,啊,好極了!」
如果有人要和她說話,就得派僕人去找她;她不在時,誰也注意不到,誰也想不起她來,誰也不把她放在心上,誰也不會順口提一句:「真的,今天早晨,我還沒有見到過麗松呢。」
他便轉過身來,吻了她一下,安安靜靜地談起天來。他講到他一生的計劃和他的經濟觀點;他多次提到「經濟」這兩個字,這叫約娜有點詫異。她聽著他講,可是捉摸不住他話中的意思,她的眼睛九*九*藏*書望著他,千頭萬緒的思慮都從她心頭飄拂過去。
她從指縫中輕輕地說:
「親愛的,好啦,別和我開玩笑了。」
約娜和于連穿過灌木林,登上斜坡,兩人都不做聲,遠望著大海。雖然正在八月中旬,天氣卻還涼爽,風從北面吹來,熾烈的陽光照耀在一碧無際的天空。
事情既然已經決定,大家都想早日完成婚事;婚禮選定在一個半月以後的八月十五日舉行,然後新夫婦立刻動身去度蜜月旅行。徵求約娜的意見時,她選定到科西嘉去,因為那裡要比去遊覽義大利的城市更清靜些。
她不做聲,喘著氣,心房跳動著,呼吸感到急促。低垂的樹枝撫弄著他們的頭髮;他們時常須彎下身子才能過去。她摘下一片葉子,葉下隱著一對瓢蟲,像是兩個纖細的紅貝殼。
鍾敲八點了。
喜筵和一般諾曼底人的風俗相反,既簡單而時間也不長。客人顯得都很拘束。只有那兩位神甫、鎮長和四個被邀請的庄稼人還開點玩笑,增添幾分熱鬧。
「我愛您呀,我的朋友。」
他們突然發現已經走到叢林的邊緣了。她停住腳步,奇怪怎麼已經走得這樣遠。別人會怎麼想呢?
黎明了,天色起初是黯淡的,漸漸明亮起來,轉成玫瑰色,最後就大放光明了。于連睜開眼睛,打了個呵欠,伸一伸懶腰,望望他的妻子,微笑著問道:
她臉紅到頭髮根,羞澀地回答說:「我也很願意,爸爸。」
從宅邸的另一面,可以聽見農民們快活喧囂的聲音,他們在蘋果樹下痛飲蘋果酒。附近的居民都穿著新衣服,擠滿了院子。小夥子們和姑娘們相互追逐著。
蘿莎麗走開了,始終是哭哭啼啼的;約娜等待著。她焦慮不安地等待那已被她猜到了幾分而後來由她父親用含糊的語言暗示給她的莫測底細的意外事情,這個所謂愛情中最大的秘密。
「我就是您的,我的朋友。」
她害怕了。這是一種出於本能的恐懼,她囁嚅說:
這時約娜已平靜一些,天真地說:「瞧!正好一對。」
原來麗絲二十歲那年,一天晚上,她忽然投水自殺,誰也不知道原因是什麼。她的生活、她的行為,都絕不能叫人想到她會做出這種怪事。她被救起時,已經半死;她父母氣得高舉起胳膊,但並不去追究其中的原因,只說她「頭腦發瘋」,就算完事了。這正像他們談那匹叫作騍騍的馬的遭遇一樣,這匹不幸的馬,就在這事情發生前不久,在車轍里跌斷了一條腿,後來只好宰掉了事。
他把胳膊從她腰間抽出來,兩人都轉過身子,恰好面對面,站得那麼貼近,各人臉上都可以感到對方的呼吸了;他們彼此眼對著眼,相互凝視。這種凝固的、銳利的、能穿透一切的目光,彷彿使兩個人的靈魂都已融化在一起了。他們想從彼此的眼睛里,並透過眼睛,從生命不可窺測的深處,來認識對方;他們默默而固執地彼此探究著。他們彼此的命運將是怎樣呢?他們正在共同開始的生活將是怎樣的呢?在這悠長而不可分解地融合在一起的婚姻生活中,各人能給對方的是歡樂?是幸福?還是幻滅呢?他們兩個人都覺得彼此彷彿還是第一次見面。
這時響起一陣壓抑不住的笑聲。比科神甫和地方上的掌權者原是天生的仇敵,便駁他說:
一天早晨,約娜還沒有起床,男爵便走進她的卧室里,坐在床腳邊,告訴她說:「德·拉馬爾子爵到我們這裏來向你求婚呢。」
男爵急忙趕上前去,勸阻說:
于連用嘴輕輕吻著她的耳朵,說道:「今天晚上您就要做我的妻子了。」
「我們走吧!我們走吧!」她顫聲說。
「神甫先生,我明白我要說的是什麼;既然我說迦納希,那就是迦納希。」
快黃昏時,大家才入席。
約娜不由自主地被溫柔嬌美的夜色,被樹木和林中朦朧的光影所吸引,轉過身來對她父母說:
他煩惱地回答說:
她並沒有注意有人上樓來的聲音,這時卻聽見門上輕輕敲了三下。她大吃一驚,害怕得答不出聲來。又有了敲門聲,接著門上的鎖簧嚓嚓地響了。她把頭藏進被窩裡,彷彿有賊進了她屋子似的。靴聲輕輕地踏在地板上;突然間有人觸動著床了。
她發現他用「你」稱呼著她了。她微微一驚,回答說:
「您願意證明您愛我嗎?」
然後大家在花園裡溜達,等候喜筵。男爵、男爵夫人、麗松姨媽、鎮長和比科神甫都在男爵夫人經常「鍛煉」的那條林蔭路上散步;而意埠的神甫則在對面的那條林蔭路上踱著大步,嘴裏念著祈禱經文。
于連答道:「她今天晚上一定有點瘋了。」
大家站起身來,向客廳走去。賓客們接著又擠到狂歡的人群里去混了一陣,然後才向主人告辭。
那對未婚夫妻站在那裡呆望著她,都發愣了。約娜突然跪下去,拉開她的胳膊,惶惑地一再問道:九九藏書
「只要你高興,爸爸。」
男爵這時突然丟下他妻子,走到約娜身邊。
「親愛的,你睡得好嗎?」
她的態度很和善,目光溫柔而帶有哀愁,雖然才四十二歲,樣子卻顯得衰老了;她在家裡毫不受人重視。小時候,既不美麗,也不頑皮,從來沒有人吻過她抱過她;她總是很安靜很老實地待在牆角里。後來她就一直被人奚落。及至成了年輕的小姐,便也沒有人來關心她了。
結婚了!她終於結了婚!她彷彿覺得自從清早起,連續不斷的種種場面、行動和事件,全像一場夢,一場真正的夢。人生中有些時刻里,彷彿我們周圍的一切都改了樣子;一舉一動都有了新的意義;就連每日的時辰都和平常不一樣了。
男爵讓女兒的胳膊緊貼在自己的身邊,同時溫柔地握住了她的手。他們步行了幾分鐘。他顯出猶疑不決,彷彿很為難的樣子。最後他才打定了主意。
「我就是您的,我的朋友。」
她簡直不能相信有這樣的事。她氣憤極了。他的酣睡比他的狂暴更使她受到侮辱,他竟拿她當做不拘什麼樣的人看待了。他能在這樣的一個夜裡睡熟嗎?那麼他倆之間所發生的關係,在他心上就完全不足為奇?啊,她寧願被鞭打、被蹂躪、受那種種可厭的戲弄直到使她失去知覺!
第二天,他們便全然忘記那老處|女的眼淚了。
她到午餐時才露面。這一天過得和平常一樣,彷彿並不曾起過什麼新的變化。只是家裡多了一個男人。
她是一點地位都沒有的;她就屬於這樣一種人:連自己的親人對她也毫不了解;死了,在這家庭里也不會感覺缺少了什麼,或是引起空虛和遺憾;她正是這樣一種人:不善於參加到她周圍人的生活中去,迎合大家的習慣,使大家關心自己。
出其不意地,于連把雙手搭在他妻子的肩膀上,對準她的嘴,緊緊地親了一個長吻。她從來沒有這樣地被人吻過。這個吻深深地滲透到她的血管里,到她的骨髓里,在她身上引起那樣一種神秘的震動,她用雙臂猛力推開于連,而自己也幾乎跌倒在地上。
姨媽的手指一下子顫抖起來,抖得那麼厲害,她的活計也落在地上了;毛線球在地板上滾得遠遠的;她慌忙用手遮住了臉,抽搐著,傷心地哭泣起來。
「我的寶貝,這個角色本來應當由你母親來擔當的,我來做就很為難;但是她拒絕了,我便不得不替代她。你對人生的事情,究竟知道了多少,我不清楚。人生中有些秘密,一向都是小心地不讓孩子們知道的,尤其是女孩子們,因為女孩子要保住心靈的純潔,白璧無瑕的純潔,直到把她們交到某一個男人的懷裡為止,這個男人就應當照顧她一生的幸福。他有權利去揭開這層隱藏人生歡樂的紗幕。倘若女孩子們根本沒有想過這種事情,到那時,便要對這種沒有夢想到的、比較粗暴的現實,發生反感了。她們在心靈上,甚至肉體上受了傷,便會拒絕她們的丈夫,但是不論從人類的法律,或是從自然的法則來說,這都是做丈夫所應有的絕對權利。我的好寶貝,我不能講得更多了;只是千萬不要忘記這一點:你完全是屬於你丈夫的。」
他突然匆匆地穿過卧室,去把表放在壁爐台上,身上只穿了一條短褲和一雙短襪。他又跑回到那個小房間去,翻弄了一陣,約娜聽到他就要出來了,連忙閉上眼睛,把身子側轉到另一邊去。
當麗松姨媽到餐室來進午餐時,「小傢伙」才照例走過去,伸出前額讓她親吻,這就包括一切了。
「好呀,您呢?」
「啊,您真讓我害怕!」她說。
她總是用急促而無聲的小步走路,從來不嚷嚷,從來沒有碰響過什麼東西。她像是把不聲不響的性質傳給了她周圍的一切用物。她那一雙手像是棉絮做成的,不論接觸什麼東西,都顯得輕柔而靈活。
他們一出現在教堂的門口,一陣驚人的轟響使新娘嚇了一大跳,弄得男爵夫人呼叫起來:這是農民們放的禮炮;禮炮聲一路不停,一直伴送他們回到白楊山莊。
「既然遲早要躺在一起,那還等什麼呢?」
「這雙可愛的嬌小的腳,一點不覺得冷嗎?」
小爸爸攙起男爵夫人,由於白晝的炎熱,他自己也累了,便說:「我也要去睡了。」
他們走回去。到了客廳門口,兩人都驚得愣住了。阿黛萊德夫人正倒在於連懷裡痛哭。她的眼淚,滴滴答答的眼淚,像是被鼓風箱所扇動,同時從鼻孔、嘴角和眼睛一起往下流;那個驚惶失措的年輕人,滑稽地托住這位胖太太。她撲倒在他的懷裡,就是為要囑咐他好好體貼她的小女兒、小心肝、小寶貝。
當他倆走進客廳時,麗松姨媽已經又在那裡織毛衣了;她低下頭在做活計,纖瘦的手指有點發抖,像是十分疲倦了的樣子。
他便說:「隨他們去吧,外邊的月色多好啊!讓麗松等read.99csw.com著他們。對吧,麗松?」
在她們父親去世之後,男爵夫人原想留她妹妹和她住在一起;但是這位老小姐,認定自己給無論什麼人都是添麻煩,既無用又啰嗦,就退隱到一個女修道院里,那裡專門備有房子,出租給寂寞孤獨的人居住。
但是在她內心裡卻異樣地激動,眼睛老是盯住那一對未婚夫婦。她為新娘做貼身的衣物,獨自關在卧室里,就像一個普通的女裁縫,誰也不進去看她,但她卻幹得那麼起勁,那麼專心。
「姨媽,該睡了。」
「那麼真的您不願意做我的小妻子嗎?」
當人稱呼「麗松姨媽」時,這幾個字在別人心目中並不帶有任何感情的成分,就像人們說「那個咖啡壺,那個糖缸」一樣。
這時她獨自沉思起來;她從心靈深處,感到了絕望,這和她夢想中的愛情是多麼不同啊!多年來的希望被打碎了,幸福成了泡影。她在幻滅中自語說:
他倆手握著手,還捨不得分離,溫柔地,十分溫柔地,在麗松姨媽剛剛離開的那張空椅子面前,兩人的嘴唇第一次相遇在一起。
兩個大酒桶,周圍燃著火炬,供應人群解渴的飲料。兩個女僕不停地在一隻木盆里洗杯洗碗。杯碗還滴著水,就拿到酒桶的龍頭下面去接紅色的葡萄酒,或是金黃的純蘋果酒。口渴了的舞客、靜觀的老人、滿頭大汗的姑娘們都紛紛擠過來,伸出胳膊,接住不論什麼樣的杯子,仰著頭,把自己喜歡的飲料一口氣灌進喉嚨里去。
「看哪,這就是他所謂做他的妻子!原來就是這麼回事!原來就是這麼回事!」
她姐姐在父母家裡時,就養成一種習慣,被看成是一個無足輕重、可有可無的人。大家對她也都很隨便,毫無拘束,但這種親密里卻隱藏著一種輕蔑。麗松姨媽原來的名字叫麗絲,她彷彿嫌這名字太漂亮了,聽去不舒服。後來大家看她不結婚,而且已經再沒有結婚的可能,就把麗絲這名字改成了麗松。自從約娜出世以後,她就成了「麗松姨媽」了。這位沒有地位的親戚,喜歡潔凈,非常膽小,連對她姐姐和姐夫也是十分怯生生的。他們待她不錯,不過那只是出於一種泛泛的同情,一種不自覺的憐憫和一種天生的仁慈。
她真想把臉藏到被單里去。
此外再沒有更多的說明,因此,關於「頭腦發瘋」這回事,就像籠罩在霧中。
然後他們繼續夢幻,繼續漫步,互相熱戀著。
一走到門口,從海邊迎面吹來一股涼風。雖然還是夏天,這陣風卻已叫人感到秋意了。
約娜走近去,說道:
她這時忽然安心了,從枕頭上抬起戴了鑲花邊睡帽的頭,微笑著說:
鎮長不接受這番教訓,回敬說:
「瞧,麗松姨媽望著我們呢!」她說。
這對年輕人走出去了,開始在銀色的草地上慢慢地散步,他們一直走到頂端的小樹林邊。
直到在教堂里舉行婚禮的時候,她才重新鎮靜下來。
她又重新為難起來了。她聯想到她父親所說過的話,雖然她並不很明白這話的意思,這時便用來回答說:
子爵抬起頭來,不假思索地應聲說:
她不斷把親手鎖了邊的手絹,或是綉好了號碼的餐巾,拿給男爵夫人看,問:「阿黛萊德,這樣行嗎?」而男爵夫人不過順手翻一翻,回答說:「你用不著這樣費心,我可憐的麗松啊!」
「孩子,你願意和我出去溜達溜達嗎?」
約娜忽然望見窗口被燈光映出的那位老小姐的側影。
一再要求沒有成功,最後他也倦了,便仰身躺著不動了。
約娜的心突突地跳動起來。年輕人不慌不忙地走到她們跟前,吻了男爵夫人的手指,然後又握起少女顫動著的手,把嘴唇貼在上面,溫柔而懷著感激地印上了一個長吻。
父親凝視著她的眼睛,始終微笑著,低聲說:「我猜得差不多,小姐。」
她不回答。他穿著晚禮服,露出美少年的一副正經面孔。約娜覺得在一個穿得這樣整齊的男人面前,自己卻躺在床上,實在太害羞了。
她完全慌亂了,後來的經過,她已不很記得;她只感覺他感激得在她的嘴唇上,雨點一般,不停地吻了又吻。
他輕輕地握住她的一隻手,拿起來親吻,然後他像在祭壇前一樣跪倒在床邊,用輕如呼吸的聲音,悄悄地說:
她很感動地回答說:
她躺著不動,用肘支著身子,望著他,聽他從唇邊發出輕微的呼吸,這呼吸時而像帶著鼾聲。
「我們回去吧。」約娜說。
「您愛我嗎?」
決定她終身的那天早上,她也沒有時間去思索。她只感到全身都有一種空洞的感覺,彷彿她的肉、她的血、她的骨骼,全在皮膚下溶化了;她發現接觸東西時,自己的手指顫抖得厲害。
這一天,從早到晚,她渾身都像飄飄然似的,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隨手抓起一件東西,卻把它錯當成是另一件東西,雖然並沒有走什麼路,兩條腿卻軟綿綿read.99csw.com的,感覺疲乏不堪。
約娜又驚訝,又覺得可憐,只是一想到果真有人來和麗松談情說愛,就使她忍不住想笑;子爵早已轉過身去,為了掩藏起自己的笑臉。
「啊,別做戲了,別哭哭啼啼啦,我求求您!」
「該起來了,」他說,「晚了,別人會笑話我們呢!」
她穿好睡衣,上了床;被單有點涼,使她的皮膚寒戰,這更加深了兩小時以來重壓在她心頭的那種寒冷、悲哀和寂寞之感。
「你要知道,我們之間,從此可以『你』『我』稱呼了,但是在你父母面前,暫時還不能這樣稱呼,等到我們蜜月旅行回來,那時聽著就自然了。」
麗松姨媽早已回到自己的卧室去了。男爵夫婦倆單獨和于連留在客廳里。三個人都覺得很窘,誰也找不出一句話來講:兩個男人身穿晚禮服,站在那裡茫然若失,阿黛萊德夫人倒在圈椅里,不時還有點抽噎。這局面的窘迫已到不能忍受的地步,於是男爵便開始談起新婚夫婦旅行的事情來,他們準備在幾天之後就要出發。
「他剛才問你……說這雙……可愛的……嬌小的腳……不覺得冷嗎?……從來沒有人對我講過這樣的話……這樣的話……從來沒有過……」
麗松姨媽是一個矮小的女人,不大講話,不愛露面,只在進餐時才出來,然後又上樓去,整天關在自己的卧室里。
他們等著這結婚的一天到來,心裏倒並不過於焦急;他們被纏繞在一種細膩的柔情中;輕微的愛撫、手指的接觸,都使他們體味到一種不可言傳的甜情蜜意;有時從相互熱情的凝視中,兩顆心彷彿就連接住了;但是朦朧地希望緊緊擁抱在一起的慾念,也常使他們暗暗地感到苦惱。
蘿莎麗正在約娜的卧室里,幫她解衣服,使女哭得淚如泉湧。她的雙手慌亂地摸索著,連帶子和扣針都找不著了。她顯然比她的女主人還激動得厲害。但是約娜並沒有注意到使女的眼淚,她彷彿覺得已走進另一個世界,到了另一個天地,過去她所熟悉的和她所心愛的種種,都已恍若隔世了。她覺得自己生命里和思想里的一切都引起了劇變,甚至她產生了這樣一個奇怪的念頭:「她真的愛她丈夫嗎?」這時他在她眼裡成了一個幾乎不相識的陌生人了。三個月以前,她完全不知道有這個人的存在,而今她卻成了他的妻子。這都是為什麼呢?為什麼要這樣快落入結婚的圈套,就像走路不當心跌到腳下的窟窿里去一樣?
老小姐抬起那雙發愁的眼睛,用她那膽怯的聲音回答說:
於是這個可憐的女人,聲音里滿含著哭聲,全身傷心地抽搐著,斷斷續續地哭道:
「難道我現在不是嗎?」
他們就回來了。
「當然,我等著他們。」
她父親接著又說:「我們沒有立刻答覆他。」她激動得說不出話來,只是喘氣。過了一會兒,男爵又微笑著補充說:「沒有你的同意,我們決不會硬作主張的。我和你母親都不反對這門親事,卻也不想替你來做主。你遠比他富有,不過說到人生的幸福,就不能夠光從財產上來著眼了。他是個沒有了父母的人,倘若你和他結婚,那就等於我們家裡招進了一個女婿,如果嫁給別的人,那就是你——我們的女兒,到陌生人家去過活了。這孩子討我們喜歡。不過你呢……你喜歡他嗎?」
他把他妻子纖巧的指頭貼在自己的唇邊,由於把嘴堵住了,從指縫中發出壓抑的聲音:
「來吧,小東西,趕快親親你母親,然後就去睡吧!」
夜露沾濕了草地,涼氣使他們略微有點寒顫。
一張桌上擺著麵包、黃油、乳酪和香腸。隨時有人過來,抓在手裡,吞下一口。在這燈光照明的綠蔭叢中,這番健康而狂熱的節日景象,引誘得那些在餐廳里待得發悶的上賓,也都想來跳一次舞,從圓而粗的大肚皮的酒桶里倒一杯來狂飲,嚼一口抹上黃油的麵包和生蔥頭。
一條毛茸茸的涼腿擦到她腿上時,約娜驚跳起來,像要撲到床下去;她慌慌張張地用雙手蒙住臉,縮進被窩裡,驚惶和害怕得想要叫喊起來。
麗松姨媽是七月中旬來的,這場婚事使她感到無比的興奮。她帶來一大堆禮物,但就因為是她送的,誰也沒有放在心上。
她到達后的第二天,人們就不再注意到有她這個人的存在了。
那是七月底的一個夜晚。白晝逼人的炎熱過去了,月亮已經升起來,夜色明凈而溫暖。正是這種令人煩惱、令人感動、令人興奮的夜,它似乎要喚醒一個人靈魂深處隱藏的詩情。田野溫暖的氣息飄向安靜的客廳里來。遮著燈罩的燈在桌上投射出一輪光圈,男爵夫人和她丈夫,無精打采地在那裡玩紙牌,麗松姨媽坐在他們身旁織毛衣;那一對年輕人,憑倚窗欄,從開著的窗口眺望月光下的花園。
鎮長用手裡的餐刀敲著音樂的拍子,叫道:「天哪!這真不錯,正像人家說的迦納希的婚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