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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是叢莽,不可探測的叢莽,這裡有青槲樹、杜松、岩梨、乳香樹、水蠟樹、石南竹、月桂、桃金娘、黃楊,在這些樹木的枝葉間,還有如頭髮似的絞纏在一起的牡丹蔓、巨大的羊齒草、金銀花、金雀花、迷迭香、薰衣草、野薔薇,它們在山脊上攤成亂羊毛般無法清理的一團。
「啊,就在現在!別人會怎麼說呢?別人會怎麼想呢?你怎麼敢在白天里問他們要房間呢?啊,于連,千萬不要這樣!」
他不等她說完,就搶著說:
他倆之間產生了一種孩子般動人的親昵,他們在愛情中胡鬧開了,他們製造出種種甜蜜的、無聊的稱呼,替身體上經常吻到的每一線條、輪廓和隱蔽的角落都取了動聽的名字。
約娜說:「那次我們乘拉斯蒂克老爹的小艇到海面去遊玩,你還記得嗎?」
「這是給你當新娘留作零花用的。」
「那是為了一個女孩子,他們兩個都在追逐她,她的名字叫保荔娜·西娜古比。
約娜經歷了初夜的苦惱之後,已經習慣了于連的接吻和溫柔的撫弄,但對夫婦間更進一層的親密關係,仍然抱著厭惡的心情。
他們準備到巴黎購置為在白楊山莊安家所需的一切用物。約娜想到可以用母親給她的錢,帶回許多心愛的東西,不禁快樂起來;但她首先想到的,就是她答應寄給愛維沙那位科西嘉少婦的小手槍。
忽然間,它們都消失了。後來,在很遠的大海上,又出現了一次;從此便再也不見了;約娜為它們的離開,剎那間感到一陣傷心。
「但是……我把那錢交給你……是為了……」
船長接著說:
他們很久才到達山頂,她的心一直在跳,並且已疲憊不堪;傍晚時分,他們到了愛維沙,在嚮導的一個親戚保利·巴拉勃萊蒂家裡住下。
這對青年夫婦驚呆了,睜大了眼睛望著這一樁凶殺案的冷靜的見證人。約娜問道:
有時嚮導伸手指著峻峭的高峰,說出一個名字來。約娜和于連抬頭望去,卻看不見什麼,最終才發現了一點點灰色的東西,像是從山頂滾下來的一堆亂石塊。原來這是一個小村落,一個在花崗岩上的孤零零的小村,像一個真正的鳥巢似的懸貼在那裡,在這高山上幾乎是望也望不見的。
這時船長摘下了帽子,向科西嘉致敬,通過海洋,又向被囚禁在那邊的他的同族人大皇帝致敬。
一個星期以來,他老是愛問這一類事情,而她每次聽到都很煩厭。她顯出有點不耐煩地回答說:「多給點總比少給好。」
他總是和旅館主人、僕役、車夫以及各種商販討價還價,每當費盡口舌才得到一點便宜時,他就擦著雙手對約娜說:「我不願意上人的當。」
他毫無怨言地補充道:「這是本地的風氣。」這聲調正如他說「這是山谷里的涼氣」是一模一樣的。
「那個兇手呢?」
到了比阿納,他們必須像在古老時候僻遠地區的遺風一樣,向人求宿。于連去叩門,約娜等著開門,快樂得渾身發抖了。啊,這真正是一次旅行!在這荒僻的旅途中可以遇到種種意料不到的事情。
幾艘義大利的小船停泊在港口。四五條划子穿梭在路易王號周圍來迎接乘客。
她擦去眼淚,微笑著,聲音有些發抖,說道:
她一看到賬單送來時,心裏就要發抖,因為她料到她丈夫在每一項目上都會有意見,她為這些計較感到很丟臉,特別當僕役們手裡攤著那給少了的酒錢,用輕蔑的眼光望著她丈夫時,她的臉會羞紅得直到頭髮根上。
那個沉著的科西嘉人眼睛里掠過一股自豪的神采。
他們從一條幾乎無法通過的道路上,向著海灣下行,然後轉往右首,攀登陰暗的奧塔山谷。
她真的嗅到了一股草木濃烈而奇特的香氣,一種野生植物的芳香。
于連對於女性的這種神經質是不理解的。她們往往為一點小事可以渾身都震動起來,一股熱情可以使她們興奮得像是遇了大禍,一種不可捉摸的感動會使她們神魂顛倒,會使她們快樂得或是失望得發狂。
她後來的旅行,過得就像一場春夢:夫婦二人難分難解地擁抱在一起,陶醉在百般的恩愛中。她什麼都不放在心上了,不論是風景人物或是她停留過的地方。她的眼睛里只剩了于連。
「是的,太太,九-九-藏-書他是很出名的,真的。他打死過六個憲兵。後來他和尼古拉·摩拉里在尼奧洛被包圍了,經過六天的戰鬥,直到快要餓死了,他才和尼古拉一同送了命。」
他帶領他們到住宿的房間里。這是一間陰暗的石屋,室內一無陳設,但在這個不懂享受的地區里,就已算是很像樣的了;他用科西嘉的方言——一種法語和義大利語的混合語——表達他對他們的歡迎。這時,一種爽朗的語聲插了進來;這是一個棕色頭髮的矮小女人,眼睛又黑又大,焦黑的皮膚,纖細的腰身,不斷地露著牙齒笑著,她搶前一步,擁抱了約娜,熱烈地握著于連的手,反覆說:「好啊,太太,好啊,先生,你們都好吧?」
黃昏來臨了,那是一個燦爛的寧靜的充滿了幸福與和平的黃昏。天空和水面,沒有一絲波動;天和海無限的寧靜沁入到那同樣沒有一絲波動的沉醉了的心靈里。
他們一到巴黎的第二天,她便對於連說:
長時間在馬上蹣跚而行,使約娜有些厭倦起來。「我們跑一陣吧!」她說。她的馬就沖向前去。由於聽不見她丈夫的馬在她身邊奔跑的聲音,她又回過頭去;當她看見他面色發青,揪住了馬鬃,在賓士的馬上撲通撲通地跳動,不禁大笑起來。他那副漂亮的外表,那副騎士的神氣,越發使他的笨拙和膽小顯得滑稽。
「好吧,」她說,「替我寄一支小手槍來,一支很小很小的。」
「如果不是我力氣和他一般大,」她說,「我早被他殺死了。我丈夫並不妒忌,他是了解我的;而且他有病,您知道,火氣也小一些。何況我是一個正經的女人,太太,但是我的小叔子聽見什麼都相信。他替我的丈夫抱不平;他一定不肯罷休。所以如果我有了一支小手槍,我就安心了,不怕不能報復了。」
他們到了利武訥,遊覽了佛羅倫薩、熱那亞,以及沿科爾尼希大道的全部風景地區。
他們都餓了。嚮導趕上來,帶他們到一處美麗的泉眼邊,這種泉眼在岩石崎嶇的山區里是常見的,冰冷的泉水從岩石的小洞里,像一條細線似的噴射出來,然後流進一片栗樹葉子里,葉子是過路行人留下在那裡的,用來把泉水接到嘴裏去。
「我們去睡一會兒好不好,我的小乖?」
船徐徐前進,群山的環抱彷彿就在船的後方合攏了;船在碧綠的湖上緩緩航行著,海水透明得有時可以望得見湖底。
她不再做聲了,垂下了眼睛,不論在精神上和肉體上,她對丈夫這種無休止的慾望都很反感。她雖然嫌惡,卻又不能不忍痛而委屈地服從,她把這看作是一種獸|性,一種墮落,總之是齷齪的。
「但是若望大叫說:『我要去的,瑪提;你不能阻止我。』
「你要多少呢?」
天明時,他們就又動身,不久他們在一座石林面前停下來休息。這是一座紫紅色花崗岩形成的真正的森林,這裡有石峰、圓柱、鐘塔和種種奇形怪狀的形象,都是多少年代來經海風和海霧剝蝕成的。
「夫人,這就是科西嘉的香氣,就是這個漂亮女人特有的香氣。即使離別了二十年,我在海上五法里遠的地方,還是可以辨別出來。我是這島上的人。據說他在那邊,在聖赫勒那島上,也還仍然一直在談他故土的香氣。他和我是同族的人。」
從這個神奇詭異的石林中出來,猛然間他們又碰上了另一個海灣,被一圈血紅的花崗岩的峭壁環抱著。血紅的岩石倒映在碧綠的海水裡。
他們回去晚餐,那個科西嘉的小婦人招待他們,就像她和他們相識已有二十年了。
「若望雙腳同時躍起,如同孩子跳繩似的,是的,先生,他倒下來了,正倒在我身上,打落了我的槍,這桿槍一直滾到那邊那棵大栗樹下。
那座從上到下裂開的山,中間留出一道空隙,小道就在裂縫中穿行。兩邊都是巨大的石壁,一股洶湧的激流在裂罅間奔騰。空氣是冰涼的,花崗岩看著是黑色的,向上一望,一線青天令人目眩心驚。
她微笑著,一面興沖沖地解開那隻受了傷的胳膊上的繃帶,露出https://read.99csw.com雪白滾圓的肌肉,上面有一塊很寬的刀傷,現在已快結疤了。
「沒有什麼……只是神經有點……我不知道為什麼……有點太感動了。我太快樂了,一點小事情都激動了我的心。」
她便把錢包交給了他。
船長指著那一大片綠葉蔥蘢的地帶說:「那就是叢莽。」
他帶領他們走在一條荒僻的小路上,路旁長著參天的栗樹。他忽然停住腳步,用他低沉的音調說:
「這時瑪提端起槍來,我還來不及拿起我的,他就開槍了。
于連忍耐不住了,只好又向他解釋:
約娜超乎尋常地溫柔,偎依在他身上;她的心撲通撲通地跳著,她的乳峰膨脹起來;眼睛顯得嬌弱無力,水汪汪地閃著光。她輕聲悄悄地說:「于連……我愛你!」這次是她來挑逗他了,她仰起了身子,用雙手掩著羞紅的臉。
「是的,一點不錯。既然我們生活在一起,錢放在你的口袋裡或是放在我的口袋裡,那又有什麼區別呢?我並沒有不給你,我不是給你一百法郎嗎?對不對?」
她看見的第一棵樹是棕櫚。
他們剛吃完甜食,約娜站起來想到市上去遊玩,于連就牽住她的胳膊,溫存地附在她耳邊輕聲對她說:
他們去求宿的那家人,恰好是一對青年夫婦。主人接待他們,有如古代的族長接待神所派遣的遠客一樣。這是一所蟲蛀了的古老的房子,木料上全部都有蛀洞,專吃橫樑的長條的蛀木蟲在上面蠕動著,屋架窸窸窣窣地發出響聲,就像活人的嘆息。約娜和于連就在那房子里鋪著玉蜀黍的草荐上睡著了。
她吃了一驚,訥訥地說:
她完全沒有想起過,這時她便把錢倒在膝上。金光閃閃的一大堆,總共是兩千法郎。她拍著手說:「我可以花個痛快了!」然後她又把錢收起來。
島上遍地是香料植物,發出濃烈的香味,彷彿使空氣也變得沉重了。道路在群山中盤旋,慢慢愈伸愈高。
他滿臉不高興地轉過身來,問她說:
約娜這種眼淚在他覺得是滑稽的,他一心只注意山路的崎嶇:「你頂好還是多照顧你的馬吧。」他說。
科西嘉!那裡的叢莽!強盜!山嶽!拿破崙的故鄉!約娜彷彿覺得自己正在擺脫這個平凡的現實生活,睜著眼睛,踏入夢境中去。
「你母親給你的那個錢包里有多少錢?」
他接著說:「我給你一百法郎;可千萬不要亂花。」
他微笑著,張開胳膊,伸長了脖子,頭向後仰著,一口氣從這活的泉眼裡吸盡了泉水,一股熱火般的慾望注入到肺腑。
約娜睡覺時身子總側在右邊,這樣,睡醒時左邊的乳|房便懸在空中。于連注意到了,就稱左乳為「遊盪漢」,而由於右乳峰上薔薇色的花苞被吻時更為敏感,就被稱為「有情郎」。
于連正在把行李集在一起,他小聲問他妻子說:「給服務員二十個蘇不算少吧?」
約娜答應寄槍來,溫柔地擁抱過她新交的朋友,便又起程了。
服務員走來時,于連叫他帶他們到卧室去。這是一個地道的科西嘉人,鬍髭一直長到眼睛邊,他起初不明白是什麼意思,連說晚上一定能有房間。
第二天,一條小海輪路易王號,載他們到科西嘉去,這條船是開往那不勒斯去的,中途要在阿耶佐靠岸。
但是這條小路實在太難走了。于連便建議說:「我們步行怎麼樣?」她十分同意;在剛才那陣感動之後,能夠單獨和他步行,在她是最快樂不過的了。
這位科西嘉的少婦推託了很久,不肯接受。最後才同意了:
她用一隻手臂接過了帽子和披肩,因為她的另一隻手臂是用帶子懸著的,她又叫大家一起到外邊去,她對她丈夫說:「帶他們去散一會兒步,到晚餐時再回來。」
嚮導帶著騾子和兩匹馬在前面先走了,他倆緩緩地步行著。
「啊,于連!」約娜叫了一聲,感動得再也說不出話來了。滿懷的讚美彷彿把她的喉嚨扼住了,兩顆淚珠從她的眼裡滾了出來。于連望著她,驚得怔住了,問道:
他摟著她說:
「我的表兄若望·里納耳迪就是在這裏被瑪read.99csw.com提·洛利殺死的。瞧,當時瑪提離我們十步遠的地方出現時,我就站在那裡,離若望很近。『若望,』他喊道,『你不要再到阿爾貝塔斯那裡去;你不要再去,若望,你去我就宰了你,我先關照你。』
然後船長手指著天邊,說著:「那就是桑吉內爾群島。」
「您的哥哥?是一個強盜?」
巴拉勃萊蒂先生立刻順著她的意思,他走在這對青年夫婦中間,帶他們到村莊上去看看。他慢吞吞地走著,慢吞吞地說話,常常咳嗽,而每一咳嗽便說:「這是山谷里的涼氣吸進到我的胸口去了。」
傍晚時刻,他們穿過了卡耶斯村,這是從前一群希臘的亡命者從祖國被驅逐出來時建立起來的。在一口水泉邊,圍聚著一群美麗的少女,細手纖腰,圓圓的臀部,苗條的身材,姿態十分動人。于連高聲向她們道了「晚安」,她們用故國悅耳的語言,帶著音樂般的聲調答謝他。
她把這家的女主人拉進卧室里,一面說得明明白白並非想送她什麼禮物,可是一面她又堅持一定要在回去之後,從巴黎寄一件紀念品來,而這一件紀念品,在她認為幾乎是具有神聖的重要意義的。
他們離開白楊山莊,已經有兩個月了。這時已到了十月十五日。
「您聞到了嗎,那個女妖精的香氣?」
約娜被一種憂慮苦惱著。回頭被于連抱在懷裡時,會不會像在泉水邊的青苔上一樣,又感覺到那種奇怪的、猛烈的震動呢?
最後她躊躇著說:
在酷熱的天氣里,途中走了一個星期,他們才到達馬賽。
在一個刮著北風的早晨,他們終於回到了馬賽。
太陽在遠方靜靜地沉落下去,沉向那望不見的非洲,那大地如燃燒般的非洲,它那灼人的炎熱彷彿已經有點教人感覺到了;但在落日完全隱沒之後,卻有一陣清涼的氣息,微弱得幾乎不能叫作微風,拂過人面。
這是一個身材高大的漢子,微微駝背,帶有肺病患者的那種憂鬱的神情。
「若望的嘴張得很大,但他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他已經死了。」
他們終於不得不離開了。
她吃了一驚:
於是他們策馬小步前進。這時道路兩旁,伸展開無邊無際的叢林,就像一件大衣一樣,裹著整個山坡。
海船的機輪鼓動著水,驚醒了海的酣睡;船過時,一條長長的航跡,翻騰著香檳酒般白色的泡沫,筆直地拉長到眼界所不及的遠方。
她真不知道怎麼說才好,感到既驚愕而又狼狽。
「我才不在乎旅館里的人愛怎麼說或是愛怎麼想。你就看我來辦好啦。」
他和送他們上岸的船夫又發生了爭論。
他們終於望見了幾座金字塔形的山岩,船馬上就要繞過那裡,駛進一個寬闊平靜的海灣里去,海灣四周都是高山,山坡上看去像是長滿了青苔。
她羞得滿臉通紅,支吾說:
約娜被感動得幾乎要哭出來了。
一小時以後,他們下樓來時,約娜不敢再在眾人面前經過,認為別人一定會在背後竊笑他們,議論他們。她對於連不了解這種心情,不顧一點面子,缺乏天生的細膩和敏感,心裏很是生氣;她感到她和他之間隔著一層帘子,橫著一道屏障,她第一次發覺,既然是兩個人,就永遠不能從心底里,從靈魂深處達到相互了解,他們可以並肩同行,有時擁抱在一起,但並非真正的合而為一,因此我們每個人的精神生活會永遠是感到孤獨的。
于連站在妻子身旁,摟著她的腰,這時兩人都望著遠處,探尋船長所指的目標。
他們不想回到艙里去,那裡散發出海船上特有的叫人噁心的氣味;他們裹著大衣,並排睡在甲板上。于連馬上就睡熟了;但是約娜依然睜開著眼睛,旅行的新奇使她感到興奮。機輪單調的轉動聲在替她催眠,她仰望那燦爛的繁星,在這南方明凈的天空里,水晶般閃爍著奪目的光芒。
她和于連並肩站在海輪的甲板上,眺望那從眼前滑過的普羅旺斯的懸崖。在無垠的蔚藍的天空下,伸展開一片靜止的、碧綠的大海,太陽灼|熱的光芒像是使海凝固了,成為堅硬的了。
https://read•99csw.com利·巴拉勃萊蒂咳嗽了一大陣,接著說:
約娜打了一個寒噤。
約娜心中感動得說不出話來,她緊緊地握住于連的手,面對這瑰麗的景物,她的心渴望著愛情了。
但他插嘴說:
在海灣盡頭的傍山面水處,突然出現了一片耀眼的白色的市區。
「他逃到山裡去了。第二年,我哥哥把他殺了。您知道,我的哥哥菲利比·巴拉勃萊蒂是一個強盜。」
薔薇色或青色的花崗岩的山峰 ,使遠近的景色染上了仙境般的色彩;由於地形起伏的坡度十分險峻,較低的山坡上一望無際的栗樹林,看去就像是綠葉的灌木。
這地方還沒有開墾過,看去是一片荒蕪的景象。山腰上長滿了高高的野草,在火熱的天氣里已晒成焦黃。偶爾遇見一個山上的居民,步行著,或是騎著一匹小馬,或是跨在一頭狗一般大的毛驢上。他們人人背上都有一桿裝好了彈藥的槍,雖然是生了銹的舊武器,拿在他們手裡卻是讓人害怕的。
他們在這個藍色海灣盡頭的小城市裡住了三天。城市包圍在群山中,吹不進一絲風來,熱得像關在火爐里一樣。
約娜得意地呼吸著帶有鹽味的海霧,它一直滲入到她的指尖。四外是海。但在前方,在曙光里已望得見一種灰色的、模糊的東西,像是一簇畸形的、尖尖的、罅裂的雲飄浮在水上。
「這是怎麼回事?……你說多少就多少吧。」
她不敢開口要得更多,就一言不發地接過那五枚金幣來,除了那支小手槍之外,她什麼也沒有買成。
道路最初沿著海灣,不久進入一個淺谷,便對著高山直上了。他們不時越過幾乎乾涸了的溪澗;亂石下還流動著一條細水,像隱伏的野獸般發出微弱的咕嚕咕嚕的聲音。
他按了鈴。
第二天要動身的時候,她幾乎捨不得離開這所簡陋的房子,因為正是在這裏,她覺得她開始了一種新的幸福。
傍晚時,于連問約娜說:
這時服務員從他的濃鬍髭里現出一道微笑,約娜簡直想要逃走了。
一個星期之後,他們起程回白楊山莊了。
約娜睜大了眼睛。那少婦又湊近她的耳邊,像吐露一樁可喜的、內心的秘密似的,悄悄地說:
隨後就顯得更清楚了;在明朗的天空里,輪廓映得更加分明,峰巒起伏的群山出現了:那就是籠罩在薄霧裡的科西嘉島。
「你母親給你的兩千法郎,你現在不用,交給我帶著吧!放在我身邊更穩當些,這樣我也免得再去換零錢了。」
「這是為殺死我小叔子用的。」
約娜把錢包放進衣袋裡,馬就拉著車子走了。
忽然,離船頭不過幾十尺遠的海上,一條大魚——一條巨大的海豚,躍出水面,隨即頭向下鑽進水去,不見了。約娜嚇了一跳,驚叫了一聲,撲在於連懷裡。之後,看到自己的大驚小怪,便又笑起來了;她焦急地望著,想看那條大魚是否還再出來。不到幾秒鐘,果然它又出現了,像一個機械玩具似的跳了起來。它鑽進水去,又鑽出來;後來來了兩條、三條、六條,它們在船身周圍跳躍著,像是護送它們的弟兄——這條鐵鰭木身的大怪魚。有時它們游向船的左舷,有時又出現在右舷,忽而成群,忽而一條跟著一條,彷彿是在遊戲,在追逐作樂,它們會猛然跳起,飛向空中,劃成一道弧線,然後又一條接著一條地沒入水中。
約娜忽然動了愛的靈感。她嘴裏含滿了一口泉水,把面頰鼓得像個小皮囊,然後授意給於連,讓她嘴對著嘴,替他解渴。
太陽從山後升起,把所有突出的尖峰如暗影般刻畫出來,接著山巔上都染得通紅,而島上其餘的部分依然淹沒在霧氣里。
到了巴斯底亞,他們應當付線給嚮導了。于連在口袋中掏了一陣,數目不合適,便對約娜說:
然後他們把旅行的路線確定下來了。為的能穿行任何難走的道路,他們決定騎馬。他們雇了兩匹目光兇猛、瘦小而耐勞的科西嘉種的小馬,便在一天清晨起程了。一個騎著騾子的嚮導陪他們同行,並且帶了食品,因為在這種荒野的地方,是沒有什麼旅店的。
他撲在她身上,熱烈地擁抱她。她在興奮的期待中喘著氣;突然她尖叫了一聲,像是被她所招來的刺|激雷電般地擊中了。
船長走上甲板來,這是一個身材矮小的老人九九藏書,被強烈的帶有鹽味的海風吹成焦黃、乾瘦、起皺、堅硬而枯縮,三十年來的發號施令和在暴風雨中的喊叫,使他的聲音發啞了。他對約娜說:
「我想你。你懂我的意思嗎?已經有兩天啦!……」
作為答覆,于連輕輕地在她耳邊吻了一下。
忽然一陣響聲,使約娜吃了一驚。她舉目看時,看見一隻巨鳥正從一個窟窿里飛了出來:那是一隻蒼鷹。它那展開的翅膀,彷彿探索著這條坑道的兩壁,然後直上青空,就不見了。
他們繼續前行,開始向環繞著薩貢海灣的下坡路走去。
當只剩下他們倆在卧室時,她發愁了,生怕于連的熱情不能引起自己同樣的反應。但她很快就安心了;而那竟成了她愛情的第一夜。
「當時我拉住若望的胳膊:『若望,別去了,去了他會幹得出來的。』
再往前,山的裂縫分成兩股;小道曲曲折折地上升,兩邊都是深谷。約娜輕鬆雀躍地走在前面,踢著腳下的鵝卵石,勇敢地俯瞰著深淵般的山谷。他追隨著她,氣喘吁吁的,兩眼盯著地,生怕頭暈。
「親愛的,你把媽媽給我的錢還給我,好不好?我要去買東西。」
「我的小乖,你怎麼啦?」
那些動作靈活的大魚每出現一次,約娜便全身感到顫動,隨即快活得為它們鼓掌。她的心,跟魚一樣,在一種原始而童貞的歡樂中跳躍著。
當她正欣賞著泉水的清涼時,他把她攔腰抱住了。並想搶奪她在泉眼口用木管接水的地盤。她抵抗著;他倆的嘴唇你推我擠地戰鬥著。在這場爭奪中,他們都有機會搶到過管子的尖端,然後咬住了不肯放開。那一線清涼的泉水,在不斷的你搶我奪中,時而中斷,時而噴射出來,濺在他們臉上、頸上、衣服上和手上。水珠綴在他們頭髮上,珍珠般地閃著光。他們的吻和流水合而為一了。
這些令人驚異的岩石,有高達三百公尺的、有細長的、圓形的、彎扭的、鉤狀的、殘缺的、出人意表而古怪有趣的,它們看去像樹、像草木、像野獸,也有像碑石、人物、穿袈裟的和尚、生犄角的魔鬼和巨型的飛鳥,這全部怪物,這夢魘中的獸苑必然是按一個狂妄的神的意志而塑造成的。
她的性感還沒有覺醒,而她丈夫卻以為她已分享他的熱情了。
約娜覺得那麼幸福,她禁不住要大聲歡呼了。
她有點捨不得離開陽光明媚的南方,因此又把歸期延緩了四天。她覺得她已完成了幸福的旅程。
這次離別是暫時的,並沒有什麼值得悲傷。只有男爵夫人又動了點感情;車子快要動身的時候,她把一個沉甸甸的大錢包塞到女兒的手裡,囑咐說:
四天之後,一輛四輪馬車來到門前,他們就坐著這輛車子去馬賽。
「去睡一會兒?我可並不感覺累呀!」
他們到了一家沒有旅客的大旅館里。旅館是在一個遼闊的廣場的拐角上,他們便在那裡午餐。
那像是從遙遠的諾曼底吹來的寒冷的大風,使約娜感到幾分愁悶。不久以來,于連彷彿變了樣子,既疲憊又冷淡;她心裏起了一種無名的憂慮。
黎明時,她迷迷糊糊地睡著了。喧嘩的人聲使她驚醒,原來水手們唱著歌已在洗刷甲板。她推醒還在酣睡中的丈夫,他們便都起來了。
陽光忽然照耀在他們身上了;他們覺得像是走出了地獄。他們都口渴了,便順著一條水跡,穿過許多亂石堆,找到了一個泉眼。泉水由一條小木管接引出來,是供牧羊人使用的。周圍的地面上覆滿了青苔。約娜跪下身去飲水;于連也仿效著她。
「不,我的意思是現在就要。我們在路上疲乏了,想要休息一下。」
兩乳之間的空道,成了「小母親林蔭路」,因為他經常在那裡遊玩;另一條路更隱蔽,為紀念奧塔山谷中的愛情,被命名為「大馬色路」
她覺得於連很漂亮,她喜歡他;她又感到幸福而快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