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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客廳中一扇高大的門被推開,勃利瑟維勒子爵夫婦進來了。兩個人都瘦小利落,看不出多大年紀,裝腔作勢,顯得很不自然。女的穿著一件花絲袍,頭上戴著一頂系絲帶的小帽,嗓音尖酸,說話很快。
第二天,當男爵夫婦離開后,白楊山莊只剩下約娜和于連了。
如今樹葉落盡了,蔓草不見了,只有枝柯在冬天的樹林里發出乾枯的聲響。
他們把他請到餐廳里,招待貴賓似的替他準備了午餐。因為他有這項專門技能,他就同本省的所有貴族經常有來往,他對有關紋章學及其專門術語的各種知識,使他成了專家一樣的人物,士紳們可以同他握手而無愧色了。
她不知道這以後該做什麼,她的心需要有個寄託,她手上需要有件事情可做。她不想再下樓到客廳里去,那裡她母親正打著瞌睡;於是她想出去散散步;但是野外的景色顯得那麼凄涼,僅僅從窗口眺望,已使她心頭感到一種沉重的憂傷。
每個農莊之間,都留有一片空曠的平地,一處接著一處,遠遠地伸展開去。
于連自己也修飾了一番,挺直了腰板,多少恢復了一點他過去動人的儀錶;但是他的長鬍鬚,仍然使他擺脫不了那股土氣。
最後車子由兩匹搭配得不相稱的馬拉著,終於來到窗前了。但是馬里於斯卻不見了。他以為天黑以前不會有他的事情,一定跑到附近閑遛去了。
終於,在十二月的一天里,快用完午餐的時刻,他們看見一個人推開柵門,從筆直的白楊路上走來。這人背上背著一口小木箱。他就是巴塔伊。
「孩子,你看,這就是人世間最可愛的東西:爐邊,一家人團聚在爐邊。沒有比這更有意思的了。但是大家該去睡覺了吧。孩子們,你們一定都疲倦了吧?」
他是一個身材矮小的人,頭髮已灰白並且剪得很短,滿手帶著油漆的痕迹,身上發出一股煤油味兒。據說他從前在男女問題上出過一些醜事;但是因為他受到所有世家的重視,這個污點也就早被忘掉了。
男爵夫人靠在她丈夫的胳膊上,從卧室走下樓來,十分吃力地上了車,坐下身去,背上放了靠墊。約娜也出來了。她首先就笑那兩匹馬的配搭,她說那匹小白馬是黃毛大馬的孫子;及至看到牧童馬里於斯,面孔埋在那頂綴有帽徽的大帽子里,全靠鼻子把它托住,兩隻手消失在那又長又肥的袖管里,兩條腿被號服的下擺像裙子似的圍著,下面滑稽地露出套在大鞋子里的兩隻腳,要看東西時,必須仰著腦袋,每走一步,必須像過河似的弓起膝蓋,全身淹沒在肥大的號服里,一聽到吩咐,動作簡直像一個瞎子,當她看到這副樣子,她怎麼也忍不住放聲大笑,而且簡直笑得不可收場。
為了不觸犯男爵夫人,他們就不做聲了,可是過了一陣,父親和約娜互相望著,禁不住又開起玩笑來了。男爵先是規規矩矩地一鞠躬,然後用莊重的腔調模仿說:
父女倆走到農家的溝渠邊時,一陣陣搗碎了的蘋果氣味撲面而來,在這個季節,所有諾曼底的鄉村裡,都散發出這種新鮮的蘋果酒的香味。偶爾還從牛欄里吹來一股濃烈的氣味,這是牛糞里發出來的一種好聞的熱乎乎的氣息。從小小的窗口,透出一線燈光,說明院子的盡頭住著一戶人家。
被連綿的秋雨浸濕了的林蔭路在顫巍巍的白楊樹下伸展著。白楊樹幾乎都已光禿禿的了,枯葉落了滿地。瘦長的樹枝在寒風中搖擺,抖動著那即將飄向空中的殘葉。這些黃得和金圓一般僅存的殘葉,整日里,像不停的秋雨,凄凄切切,離開枯枝,迴旋飄舞,落到地上。
聖誕節到了。他們請了神甫和鎮長夫婦一同晚餐。新年時又邀請了他們一次。這是他們日復一日的單調生活中唯一的調劑了。
她覺得自己再沒有什麼事可做了,從此再沒有什麼事可做了。在修道院時,她青春的歲月全部指望著將來,沉湎於夢想。在那個時期,盼望和期待無時不激動著她,所以她注意不到歲月的飛逝。及至她一離開了那曾經使她遐想奔放的嚴峻的圍牆,她的愛情的期望就立刻實現了。她遇見了、愛上了她心目中所希望的男人,並且像那些一見鍾情的男女一樣,在幾個星期之內就結了婚,她來不及作任何考慮,已被那個男人抱在懷裡了。
「照我看,您沒有發笑的資格。如果您不坐吃山空,浪費財產,我們還不會弄到這步田地呢。家道衰落,這應該怪誰?」
別離前夕,雖然結了冰,夜色很明凈,行李收拾好了,約娜和她父親決意到意埠去走一趟,因為從科西嘉旅行回來之後,他們再沒有到那裡去過。
後來她又在面海的斜坡上坐下來,這是于連第一次和她談戀愛的地方;她懵懵懂懂地呆坐在那裡,心灰意冷,幾乎什麼也不想,她巴不得能躺下身子睡一覺,來躲開這愁悶的日子。
父女倆不再從樹林回去,他們走上大路,慢步順著山坡走去。他們都不說話,眼看就要分離,心頭感到悲傷。
約娜覺得自己的心靈擴大起來,並能洞https://read•99csw.com察目力所不及的事物。分散在原野上的點點燈光,猛然使她強烈地感覺到一切生命的孤獨,他們被分散、被隔絕,遠離開自己所心愛的一切。
晚餐時于連反顯得比平時更可親些,好像並沒有發生過任何事情一樣。約娜和她父母本著那種息事寧人的厚道氣質,很快把過去的事忘了,他們看見他這麼和悅,也就帶著病後恢復健康時的那種舒坦心情,跟著他高興起來;約娜又談起勃利瑟維勒夫婦來,于連也一同打趣,但他很快補充說:「到底他們是很有氣派的。」
主人想要打鈴喚僕人去叫馬車開過來。但鈴是壞了的。主人急忙親自趕出去,回來時說馬已經牽在馬房裡了。
他接管了全家的財產和房屋,修訂契約,刁難農民,緊縮開支,並且由於改換成土財主的裝束,他在訂婚時期的那種光彩和儀錶也都不見了。
忽然她望見一隻海鷗,乘風掠過長空;這使她回想起在科西嘉陰沉的奧塔山谷里曾經見過的那隻蒼鷹。想到那已逝的歡樂,她心中感到一陣酸痛;她眼前突然又出現了那瀰漫著野花香味的明媚的海島,那使橙子和檸檬成熟的陽光,那薔薇色花崗岩頂峰的群山和碧綠的海灣,以及那湍流奔瀉的深谷。
「什麼事情會有這麼可笑;你們一定都瘋了!」
男爵回頭一望,看到這小傢伙手足無措的那副狼狽樣子,立刻受到傳染,也哈哈大笑起來,笑得簡直說不上話來,他拚命叫他的妻子:
早晨,一片通紅的日光照在她的床上,把她催醒;結霜的玻璃窗也映得通紅,像是整個天空都著了火。
門口還在卸行李的時候,約娜已在客廳里的爐火前講述他們旅行的經過了。她談得十分起勁,除了有些細節在這匆忙的敘述里不免被遺漏掉,其他一切在半小時之內,全被她說盡了。
「雅克,快攔住他呀!」
但是如今,溫柔的蜜月已成過去,擺在眼前的,將是日常生活的現實,它把無限的希望之門關上了,把不可知的美麗的嚮往之門關上了。確實,再沒有什麼可期待的了。
只有那棵菩提樹和那棵梧桐樹,受到防禦海風的榆樹林的保護,還是枝葉繁茂,在這初寒天氣,根據樹液不同的性質,一棵像是披上了紅色的天鵝絨,另一棵穿上了橙黃色的錦緞。
不久,西蒙老爹肩著鏟子到菜園去,也停住腳步來觀望了;巴塔伊來到的消息,傳到了那兩個農莊,兩家的主婦少不得立刻趕來。她們站在男爵夫人兩旁,讚歎不止,連連地說:「干這細巧的活兒,得要多大本領啊!」
最後,為了要有駕車的馬,他便在庫亞爾和馬丁家的佃約上附加了一個額外條款,規定兩個農戶每家每月在他指定的那一天,必須出一次馬來拉車,並以免繳他們貢奉的雞鴨作為交換條件。
自從結婚以來,這是第一次她獨自一個人睡在床上,于連推託說他疲乏了,睡到另一間卧室去了。他們原已同意各人有各人自己的房間。
對於他的冷淡,她何以並不感到更深的痛苦呢?難道人生就是這樣的嗎?難道雙方都看錯了人嗎?難道她一生就是這樣了嗎?
已經商量好了,新年之後,這對新婚夫婦將單獨住在這裏;男爵和他的妻子要回盧昂的宅邸去住幾個月。這對年輕人今年冬天不再離開白楊山莊,為的可以定居下來,使他們對自己要過一輩子的這個地方能夠習慣,並且對它產生好感。此外,這裏也有幾家鄰居,是于連準備帶他妻子去拜訪的。那就是勃利瑟維勒、古特列和福爾維勒這幾家人。
客廳里冰冷的空氣刺人骨髓,連說話時嗓子都發啞了。男爵夫人既咳嗽,又打噴嚏。於是男爵表示要告辭了。勃利瑟維勒子爵夫婦卻竭力挽留:「怎麼?那麼急嗎?何不再多坐一會兒呢?」儘管于連作著手勢,認為拜訪的時間過短了,但約娜已經站起身來。
窗外,暮色中一線餘光,還能讓人分辨出歲末大自然的凄涼景象,和沾上污泥般的灰暗的天空。
一股爽朗透骨的寒風侵入室內,使她覺得皮膚上冷如針刺,眼淚都流了出來;在紅艷艷的天空中,旭日像醉漢的面孔般漲得通紅地從樹后出現了。大地上覆滿了白霜,乾燥而堅硬,在農莊里的人們的腳下,被踏得簌簌作響。一夜之間,白楊樹上的葉子完全落光;在那片荒地後面,望得見一條長長的碧綠的波濤,翻騰著白色的泡沫。
「快點燈!快點燈!屋子裡陰暗得好難受呀!」
但是地中海這個名字一到了她口邊,不免又刺痛了她的心,把她的種種思想吸引到寄託著她的夢想的遙遠的國土去。
男爵老夫婦預定一月九日離開白楊山莊。約娜想要留他們,但是于連沒有表示挽留,男爵看到女婿的態度愈來愈冷淡,便派人到盧昂去雇了一輛長途馬車來。
然後轉過身來對他女兒說:
事實是男爵已把家裡的這輛舊馬車讓給他女婿用了;而於連堅持要把德·拉馬爾家的紋章和勒培奇·德沃家的紋章畫在一起,否則他決不同意到鄰read.99csw•com近的莊園去做客。
漁人們的妻子,個兒高大,在單薄的連衣裙下,可以看出她們結實的骨骼。她們守在海邊,一直等到最後一個漁夫上了船,才回到靜寂沉睡的小鎮去。她們尖銳響亮的語聲驚動了黑夜中街巷的睡夢。
這時男爵夫人從車窗口探出頭來,一看這情景,笑得渾身發抖,使車身在彈簧上跳個不停,像是走在高低不平的路上一樣。
再沒有什麼事可做了,今天如此,明天如此,以後也永遠如此。她模糊地意識到這種幻滅的心情,她的夢想消沉了。
於是約娜就模仿他妻子那種裝模作樣的神氣,像鴨子洗澡一般,迅速地擺一擺腦袋,又嬌又媚地說:
于連由於想節省開支,已經進行了一些改革,這就必然要作許多新的安排。
最後他們進入和大路連接著的一條寬闊的大道,道旁都種上了松樹。車子在泥濘而深陷的車轍上東倒西歪,把男爵夫人震得叫喊起來。大道盡頭,是一道關著的白柵欄門;馬里於斯跳下車去把門推開,車子便進到一條環抱著一大片草地的便道上,最終在一所高大而陰森的宅邸前停了下來,宅邸的百葉窗都緊閉著。
「你把這孩子打得還不夠嗎?」
他從年輕時穿過的衣服里,找出了一身帶銅紐扣的絨料的舊獵裝,雖然都是污斑,穿上后卻不再脫掉了;他覺得沒有講究修飾的必要了,因此臉也不刮,鬍子又長又亂,看去簡直不成樣子。他從此不再修飾他那雙手;而且每當餐后,總要喝上四五小杯白蘭地酒。
馬丁一家人招手歡迎她;主婦在她面頰上接了吻;接著他們一定要她喝乾一小杯果仁酒。然後她又到另一個農莊去。庫亞爾這一家人招手歡迎她;主婦在她耳邊上吻了一下,她又被灌下一小杯覆盆子酒。
兩扇車門上的紋章,直到第二天上午十一點,才算完工。立刻人人都趕了來,他們把車子拉到外面,以便仔細觀看。
他在壁爐面前坐下來。他那雙沾濕了的鞋子,在爐火邊冒出熱氣來,鞋底上的泥濘被火烤乾了,碎落下來,他快活地摩擦著雙手,說道:
他把那兩匹馬、那輛馬車和那個小跟班,一一觀察了一遍,覺得都還滿意,因為他唯一看重的東西,是車門上新漆的紋章。
但是她父親不服氣地說:「地中海!那就像油和糖水,或是洗衣桶中發青的漂白水。你看看這個海,翻騰著洶湧的泡沫,多可怕呀!再想想那些出發的人們,現在都已無影無蹤了。」
然後她去解開那些小包。蘿莎麗也很興奮,從旁幫助她整理。當一切都安排妥當,襯衫、連衣裙、化妝品也都歸了原位,使女才離開她的女主人;約娜也有點疲倦了,這時才坐了下來。
男爵夫人又有點生氣,又覺得好笑,一再勸導說:「不許可這樣譏笑我們自己階級的人。」
他們立刻叫人取來鉛筆和紙張,在巴塔伊用午餐的時候,男爵和于連便在設計兩家紋章如何安排的草樣了。男爵夫人一遇到這類事情,便異常興奮,提出自己的意見;連約娜也參加了討論,彷彿某種神秘的興趣把她也喚醒了。
梧桐樹和菩提樹的葉子在疾風中紛紛凋落了。每吹過一陣寒風,經霜的樹葉猝然脫離樹枝,像一群飛鳥一般在風中飛舞。約娜穿好衣服,走出門去,由於無事可做,便去看望左右兩個農莊中的農戶去了。
「夫人,你們那白楊山莊,整日面臨海風,其冷無比吧!」
不久,男爵進來了,于連跟在他身後;一走進這間陰暗的客廳,男爵就打鈴叫人,嚷著說:
于連吃驚地回過頭去,說:
「你們不應該這樣嘲笑人,他們都彬彬有禮,不愧是世家出身的人。」
他剛喝完咖啡,他們就帶他到車房裡,揭開了蓋在車上的油布。巴塔伊察看了一番,隨即對圖案上所用的尺寸認真地發表了他的意見;經過又一次互相磋商之後,他便著手工作了。
小得可憐的鳥兒,畏寒啁啾,四處跳躍著,尋覓棲身之地。
她的目光偶然落在那座時鐘上。鐘擺上的那隻小蜜蜂,依然輕鬆而連續地、在金色的花朵上、左右擺動著。於是一種突然的感情衝動,使她面對這個像是有生命的、替她報時而像胸口一般躍動著的小機件,傷心得落淚了。
如果於連還是像從前一樣漂亮、整齊、優雅、動人,是否她會感到更痛苦呢?
之後,她回家午餐。
路上走得很久,氣氛是令人愁悶的。車裡的人誰都不說話。三個人都心情黯淡,很不自在,誰也不願意提到自己的心事。他們都感覺到只要這痛苦的思慮還糾纏在心頭,就無法談別的事情,與其觸到這個令人難堪的題目,倒不如保持憂悶的沉默。
約娜嘆了一口氣,表示同意:「是的,如果你愛這麼說。」
他們走到那個小鎮上。街道上靜寂無聲,不見一個人影,只留下那股海水、海藻和魚的氣息。棕色的大漁網依舊晾在那裡,有的掛在門前,有的鋪在沙灘上。灰色而寒冷的大海,載著永遠起伏動蕩的泡沫,正在開始退潮,費崗那邊,懸崖腳下灰綠read•99csw•com色的岩石已經露出海面。斜躺在海灘一帶的大漁船,看去就像一條條死了的大魚。夜降臨了,漁夫們穿著水手的大靴子,邁著沉重的步子結隊而來,脖子上裹著毛圍巾,一手提著酒瓶,一手提著船上用的風燈。他們在斜躺著的漁船四周轉來轉去,轉了很久,以諾曼底人固有的從容不迫的姿態,把漁網、浮漂、一大塊麵包、一罐黃油、一隻酒杯和一瓶烈酒一一放到船上。然後把船躺正了,向水裡推去,船在沙灘上摩擦著,發出嘁嘁咔咔的響聲,隨後沖開泡沫,漂到水浪上,搖晃了一會兒,張開棕色的帆翼,帶著桅杆頂上的小燈光,在黑夜中消失了。
這樣,庫亞爾家牽來了一匹黃毛大馬,馬丁家帶來了一匹長毛的小白馬,兩匹馬並駕在一起;馬里於斯縮在西蒙老爹穿的那套舊號衣里,把馬車帶到宅邸的台階前。
大家都坐下來,等著。可以聽得見樓上走廊里慌慌張張的腳步聲。被驚動了的莊園的主人正在那裡急忙打扮起來。那是需要費很長時間的。喚人的鈴聲響了好幾次。下樓來上樓去的腳步聲都很緊張。
她對遠方的懷念逐漸淡卻了。她慢慢在生活中習慣於聽天由命,就像有些水使水壺逐漸積起一層水鹼一樣。她的心思用到對日常生活中瑣瑣碎碎的事情上去了,簡單而平凡的每天例行的事務也都成了她的牽挂了。對生活失去了幻想,她的心情逐漸變得憂鬱。她還需要什麼呢?她所希望的是什麼呢?她全不知道。她沒有任何世俗榮華的嚮往,沒有任何人間樂趣的渴望,連任何歡樂的念頭都沒有;再說,有什麼可歡樂的呢?正像客廳里那些古老的圈椅年久而褪了色,在她眼裡,一切都逐漸失去了光彩,一切都暗淡了,顯出一種蒼白而幽暗的色調。
她感到無可奈何地說:「人生,可並不總是快樂的。」
「真是既叫人害怕而又吸引人。看這片大海,黑夜漸漸地降下來,多少人的生命正在受著威脅,但它又是多麼壯麗啊!小約娜,你說對不對?」
「我說,小寶貝,你又回到了家鄉,回到了自己的家裡,和老人團聚在一起,你滿意嗎?」
他們穿過那個樹林子,這正是她在結婚那一天和那個已成為自己終身伴侶的人散步過的樹林子,那時她心中只有他,就在那個樹林里,她接受了他第一次的愛撫,她第一次從愛情中感到渾身的戰慄,至於肉|欲的愛,那時她還只有一種預感,這是直到她在荒僻的奧塔山谷里,在泉水旁嘴對著嘴吸水時,才真正體味到的。
她裹上一件厚厚的浴衣,跑向窗口,把窗打開。
男爵面帶笑容,走進爐邊,伸開手指在跳動的火上取暖,一面說道:
約娜害怕得說不出話來,頻頻地呼喊著:「爸爸……啊,爸爸!」
于連面色變得鐵青,問道:
經過見面時的客套和寒暄之後,大家都找不到什麼話可說了。於是東一句,西一句,憑空地互相恭維了一番。雙方都表示,希望這種親密的來往能保持下去。因為常年住在鄉間,大家互相見見面,是最好不過的事情。
丈夫穿著一身綳得很緊的華貴的禮服,向客人答禮時膝有點屈。他的鼻子、眼睛、長長的牙齒、打過蠟似的頭髮、華貴的禮服,像受人們細心保護的東西一樣,都閃閃發出光亮。
約娜沿著庫亞爾家的農莊男爵夫人經常散步的那條小道,慢慢地來回走著。她的心情十分沉重,像是預感到展開在眼前的,將是單調生活中數不盡的煩惱。
男爵和約娜一動也不動,默默地看著漁人們在黑暗中消失,他們為飢餓所迫,夜夜都要這樣去冒生命的危險,然而他們還是那麼貧困,嘴裏從來吃不上肉。
確實,當她和她父母擁抱時,她也沒有這麼感動過。人心中原有許多秘密,不是任何理性所能窺測的。
他們一上了馬車,約娜和她父親儘管心裏還沒有忘掉于連先頭那種粗暴的態度,卻都笑了起來,模仿著勃利瑟維勒夫婦談話時的姿勢和音調。男爵裝丈夫,約娜扮演他的妻子,但是男爵夫人心裏不樂意,覺得這有傷對貴族的尊敬,便說:
巴塔伊一面用午餐,一面發表他的意見,有時拿起鉛筆,畫出一個草樣,舉了好些例子,描述了本省各貴族家庭馬車的式樣,彷彿在他的見解里,甚至在他的聲調里,都帶來了一種貴族的氣息。
壁爐里白天微紅而無力的火焰,這時變得活潑、明亮,發出嗶嗶卟卟的爆炸聲。有時突然射出亮光,照在圈椅褪了色的錦氈上,照見狐狸和仙鶴,還照見憂鬱的鷺鷥、秋蟬和螞蟻。
于連氣極了,叫人關照他走路回去;雙方再三行禮告別,然後客人便上路回白楊山莊去了。
她很久不能入眠,自己身旁少了一個人,感覺很是異樣。她失去了獨自睡眠的習慣了,而且陰慘的北風嗖嗖地吹打著屋頂,也使她心煩。
在這間無人來往的寬大的客廳里,頭上是黑魆魆的高大的天花板,所有東西都罩上了布套,這一對那麼嬌小,那麼潔凈,那麼講規矩的夫婦,在約娜看來,正像是封在罐頭中保存read.99csw.com起來的貴族。
她冷淡地微笑說:「遠比不上地中海。」
他們不再去拜訪其他鄰居了,因為大家都害怕又惹起馬里於斯的問題來。他們決定在新年時發個賀年片,等到明年春暖時節再去訪問。
然而這一帶只有一個人還懂得紋章圖案這項專門技術,那就是博耳貝的一個油漆匠,名叫巴塔伊,諾曼底省的所有貴族家庭都約請他去描繪用在車門上的這項珍貴的裝飾,所以他忙得東跑西奔。
男爵嘆息說:「孩子呀,這有什麼辦法呢!我們誰也無能為力。」
于連跨坐在一把椅子上,守在他岳母身旁。他吸著煙斗,隨地吐痰,一邊傾聽,一邊看著巴塔伊用油彩描繪他家的紋章。
大家只好等著。每個人都想找一兩句話來說。於是就談到多雨的冬天。約娜愁悶得直打寒噤,便問主人,兩個人孤單單地成年做些什麼。但是勃利瑟維勒夫婦卻為這個問題吃驚了;因為他們整天都很忙碌,他們經常要和散布在全法國境內的貴族親戚們通通信,平日有那麼多瑣瑣碎碎的事情要處理,夫婦間像在陌生人面前一樣保持著各種禮節,還要像煞有介事地商討著無聊的芝麻般大的事情。
全家的人,上上下下都在磚柱子的白柵欄門前等候著。驛車到來了,大家抱吻了許久。男爵夫人哭了;約娜一陣心酸,也掉了眼淚;男爵興奮得來回地走著。
「這算什麼!何必粗暴到這種地步!」
她站起身來,把額頭貼在冰冷的玻璃窗上。她向那陰霾的天空望了一陣,便決心到外面去走一走。
大家都很滿意。巴塔伊受過一番誇獎,背起他的小木箱告辭了。男爵、男爵夫人、于連和約娜都一致承認這個油漆匠是大有天才的,如果遇到好的環境,毫無疑問一定是個藝術家。
男爵這時急忙放下前座的玻璃窗,伸手牽住他女婿的袖子,聲音氣得發抖,嚷著說:
兩個女人,臉色發青,一動也不動地坐在那裡,人們可以清楚地聽到男爵夫人胸口突突跳動著的聲音。
他剛趕上車子,于連就彎腰一把抓住他的衣領,把他提了起來放到身邊,丟開韁繩,舉起拳頭,照準他的腦袋就打,打得那頂帽子一直罩到孩子的肩膀上,擊鼓似的咚咚作響。孩子在帽子里嘶叫,掙扎著想要從車座上跳下去逃走,于連用一隻手把他按住,另一隻手還在打。
這一天和前一天一樣,在不知不覺中過去了,所不同的只是寒冷代替了潮濕。一個星期里的其餘各天和這兩天並沒有不同;一個月中的每個星期也都和第一個星期一樣。
「噢,男爵先生,我可整年忙不過來呀!我們有這麼多親戚,都要給他們寫信。勃利瑟維勒子爵萬事不管,一切都堆在我身上。他呀,他光和貝勒神甫做研究工作。他們一起在寫一本諾曼底的宗教史。」
男爵夫人經不起刺骨的寒冷,接連打著噴嚏。于連來回地踱著步,約娜垂頭喪氣地坐在她母親身邊。男爵低著頭,背靠在壁爐的大理石台上。
男爵夫人不顧寒冷,叫人端來一把椅子,為的坐在那裡看他工作;後來她的腳涼了,又叫人送來一個腳爐。她同那個油漆匠靜靜地談著天,向他打聽她所不知道的各家生男育女、婚喪喜事等近況,用來補充那牢記在她心裏的貴族家譜。
男爵把頭插到他們兩個人中間,說道:
「我看就要結冰了;北面的天色晴朗起來;今晚是滿月;夜裡一定冷得很!」
正中的大門忽然開了,出來一個上了年紀的老僕人。他穿著一件黑條紋的紅坎肩,外面系著一條工作時穿的白圍裙;他側著身子邁著小步從台階的右側走下來。他問過了客人的姓名,把他們引到一間寬大的客廳里,一面很費力地打開那些一直關著的百葉窗。客廳的傢具上都罩了套子,座鐘和高腳燭台上矇著白紗布;一種發霉的氣息,一種陳腐、冰冷和潮濕的氣息一直滲入到客人的皮膚、心臟和肺腑中去,叫人感到十分憂悶。
歡笑完全被凍結了,鴉雀無聲,誰也不再說一句話。約娜這時幾乎要哭,一聲不響地上了車子,坐在她母親身旁。男爵也驚得怔住了,默默無言,面對母女倆坐下;于連先把那個打腫了臉、流著眼淚的孩子舉到車子前頭的座位上,然後自己就坐在他的身旁。
男爵夫人也氣憤極了,抓住她丈夫的胳膊說:
但是這對年輕夫婦還不能出去做客,因為馬車上的紋章還是原來那個樣子,而直到目前,那位專畫紋章的油漆匠始終沒工夫來。
「啊,今晚這火燒得真旺!要結冰了,孩子們,要結冰了。」
約娜一直漫步到灌木林中。這裏如今凄慘得如同死人的卧室。圍繞著曲折的小徑並使它隱蔽得分外幽靜的碧綠的枝葉都已凋零。嫩枝交織成花邊似的密植的灌木,只剩下枯瘦的樹榦;風掃落葉,在地面捲成一堆一堆,瑟瑟作響,有如垂死的季節發出深沉的嘆息。
然而在她的周圍,卻是落葉飄零,陰霾愁人,這一種潮濕凄涼的景色,使她陷入在那樣深沉的悲傷中,她再不回去,簡直要放聲痛哭起來了。
上樓回到卧室,約娜不禁自問read.99csw.com,為什麼兩次回到她所心愛的老家來,這一次和上一次竟是那麼不同呢?為什麼她覺得自己像是受了創傷?為什麼這所房子,這可愛的故鄉,以及至今使她心弦為之激動的一切,今天都使她覺得是這麼凄涼呢?
她母親呆坐在壁爐前瞌睡,她已經過慣了這種漫長乏味的日子,也就感覺不到什麼了。男爵和于連到外面散步去了,他們忙著談自己的事情。夜色來臨了,寬闊的客廳籠罩在慘淡的暗影中,只有壁爐偶然投射出明亮的火光。
這時于連怒不可遏地沖了過去。他一巴掌打掉了牧童頭上的帽子,這頂其大無比的帽子一直滾落到草地上;然後轉過身來對著他的丈人,聲音氣得發抖地嘰咕說:
後來回到客廳里,約娜坐在壁爐前沉沉欲睡,男爵夫人在對面已經睡熟了;兩個男人談話的聲音,一下子使約娜清醒過來,她想振作精神,自問以後會不會也和她母親一樣,在無盡的沉悶的常規生活中,陷入到可悲的昏睡狀態中去呢?
「快……快……快看馬里於斯!他多滑稽呀!天哪,真是滑稽,真是滑稽!」
約娜想要委婉地規勸他幾句,他便粗暴地回答她:「不要管我的事情,行不行?」從此她再也不敢給他提意見了。
原來趕車的西蒙老爹已經派作園丁,子爵自己擔任了這個職務;為了節省一筆草料錢,駕車的馬也早賣掉了。
約娜笑得扭成一團,實在按捺不住,便坐在一級台階上。男爵也跟著坐下來;這時在車子里,一陣陣爆發的噴嚏聲,連續不斷的咯咯聲,這說明男爵夫人笑得透不過氣來了。突然,馬里於斯的大禮服也擺動起來了,毫無疑義他懂得了別人為什麼在笑,因此把頭躲在大帽子下面,他自己也盡情地大笑起來。
不過當主人下車的時候,總要有人牽住牲口,於是他把原來放牛的牧童馬里於斯改作一個小跟班。
男爵面對大海,感慨起來,他低聲說:
「您沒看見這畜生把號服糟蹋成什麼樣子了嗎?」
她對這些變化竟能聽其自然,連她自己都覺得驚訝。于連在她心裏已成了一個陌生人,一個在精神上和情感上都使她猜不透的陌生人了。她常常想著這件事,不理解為什麼起初兩個人遇見了,相愛了,並在一股熱情的衝動下結了婚,後來會突然間彼此成了幾乎是素不相識的人,像是他們並不曾在一起睡過似的。
哪裡再見得到五月間的草木和景色?樹葉上陽光的嬉躍、草地上那種蔥綠、那火焰般的蒲公英、血紅的罌粟花、耀眼的雛菊,還有那像是系在眼不能見的樹梢上飛舞的黃色蝴蝶,這詩一般的景色都到哪裡去了?再不見那充滿著花粉和香味、充滿著生命的令人陶醉的空氣了。
但是馬車忽然停住了;于連大聲嚷著,在呼喚後面的一個什麼人。約娜和男爵把頭探向窗口,望見一個怪樣子的東西,像是向他們飛滾過來。這正是馬里於斯使出他全部腳力拚命在追趕著車子:他的兩條腿被號服飄著的下襟牽制著,眼睛掩蓋在那頂不斷下沉的帽子里,兩隻大袖子像磨坊風車的翼子似的揮舞著,他慌亂地踩過一個又一個的大水坑,不斷被路上的石頭絆倒,他蹦著跳著,滿身沾上了污泥。
兩匹步調不同的馬,拖著車子擦過許多農莊的院落,幾隻黑母雞嚇得急忙跑開,鑽進籬笆縫裡躲藏起來,偶爾有一條狼狗吠叫著跟在車子後面奔跑,然後又回到它的窩裡,豎直了毛,迴轉頭來,再對著車子吠叫。一個少年穿著泥濘的木靴,無精打采地拖著兩條長腿,雙手插在口袋裡,藍布罩衫在背上被風吹得鼓鼓的,懶散地走著,看到車子過來時,站在一旁,笨手笨腳地摘下他的鴨舌帽,露出貼在腦門上的光滑的頭髮。
這一句簡單的話,卻使約娜渾身激動了。她撲到父親懷裡,眼眶裡噙著眼淚,興奮地吻著他,像是在請求他的原諒,因為儘管她心裏想強作歡笑,她卻已傷心得不能支持了。她想起原先覺得再見到父母時,一定會很快樂的,而她詫異她所預期的親昵,卻被一種冷漠的心情束縛住了,就像我們在遠地思念自己所愛的人,及至一下見了面,由於許久不在一起,感情彷彿突然中斷,必須經過共同生活中的種種接觸,才能恢復過來。
她和于連的關係完全改了樣。自從蜜月旅行回來之後,他彷彿完全成了另外一個人,就像一個演員扮演完一個角色,現在恢復他平時的面目了。他很少關心到她,連說話也很難得;任何愛情的影子都突然不見了;夜裡到她卧室去已經成為稀有的事情。
晚餐吃得很久;話卻講得很少。于連似乎已經忘掉他的妻子。
于連重新發起火來:「請您不要管,好不好,這和您不相干!」說著他又動手要打,但是他丈人立刻把他的手抓住,往下直拉,用力過猛,使那隻手撞到座位的木板上,一面厲聲喝道:「你再打,我就下車,我有辦法阻止你!」這時子爵才突然平靜了,聳了聳肩,沒有搭話,他在馬背上抽了幾鞭,兩匹馬拉動車子奔跑起來了。
然後把一隻手搭在約娜的肩膀上,指著火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