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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她那裹在連衣裙里的、叉開著的雙腿下,有什麼東西在動了。並且從那裡發出來一種異樣的聲音,波浪波動一般的聲音,一種被扼住了脖子的窒悶的喘息;接著忽然是一種拖長的貓一般的叫聲,一種脆弱而已感到痛苦的哀鳴,這是嬰兒進入人世來第一聲痛苦的叫喚。
她現在已經知道得夠多了,她不想再聽下去;她喊道:
既然她母親、麗松姨媽和男爵都來了,那麼她一定病得很厲害。但是于連呢?他說了些什麼呢?她父親都知道嗎?還有蘿莎麗呢?她在哪裡呢?而且以後怎麼辦?怎麼辦?突然她想出了辦法:像從前一樣,和父母回到盧昂去吧。她就算成了寡婦,一切也不過如此而已。
「鎮靜一些,太太;任何激動都會引起嚴重的後果;因為您已經懷孕了。」
他愕然站在那裡,不知道該說什麼,該做什麼。神甫又來解圍了。
門被猛然地推開了。于連氣勢洶洶地走了進來。他瞥見蘿莎麗在樓梯上啜泣,就知道有人在設圈套,使女一定已經把事情講了出來,所以他要來知道個究竟。一進門看見神甫在那裡,他就突然站住不動了。
蘿莎麗已經精疲力竭,不能動彈了,約娜便招呼她父親說:
她的使女的孩子竟和她自己的孩子是同一個父親生的!她的憤怒平息下去了。她沉浸在一種憂傷、消沉、深刻而無止境的絕望中。
這時蘿莎麗猛一掙扎,就把手從她女主人手裡擺脫出來,她像瘋了一般地逃走了。
「那麼誰來付錢呢?當然又是你嘍?」
她順著林蔭路,穿過灌木林,越過壕溝,在曠野中奔跑。
「但他總不能就這樣把這個女孩子扔了。那這個人就太卑鄙了!我們一定要探問出他的名字來,這個人,我們一定要把他找到,非叫他把事情說個明白不可。」
「孩子,把一切都告訴我吧!」
她也拿不定主意,問道:
蘿莎麗以前是很快活的,經常歌唱,但是近來也變了樣子。她那圓鼓鼓的腮幫子失掉了紅潤,幾乎凹成兩個坑,有時看去帶著土青色。
于連很少和他妻子說話,自從約娜拒絕辭退使女以後,他好像一直對她懷著很大的憤怒。有一天,他又提起這個問題來,約娜便從口袋裡掏出男爵夫人的一封信,信中告訴他們說,如果白楊山莊不留蘿莎麗的話,可以立刻把她送到他們那裡去。于連氣極了,大叫說:
輕鬆而稠密的飛絮無止無休地下降,地面的積雪愈來愈厚。
不,她不願意聽,也不願意讓他的指尖觸到她,她像逃避殺人犯一樣闖進餐廳去。她尋找一條出路,一個可以隱藏的地方,一個黑暗的角落,一種能夠躲避他的辦法。她蹲到餐桌底下去了。但是他已經把門推開,手裡拿著蠟燭,連聲叫著「約娜!」。她像野兔一般又沖了出去,躥進廚房,像被圍的野獸似的兜了兩個圈子,看他還要追來,她就猛力打開那扇通向花園的門,直奔野外而去。
「啊,我看這事情很簡單。我賞給她一點錢,就讓她和那孩子一起滾出去算了。」
他還會不斷地說下去,但是男爵已抓住蘿莎麗的肩膀,把她從地上拖了起來,一直拖到門口,然後把她當作一包東西似的扔在走廊里了。
小使女滿臉露出痛苦而絕望的神色,她慌張地想把手掙脫出來,遮住面孔。
只聽得見蘿莎麗和男爵夫人嚶嚶啜泣的聲音。
「蘿莎麗!」仍然沒有一點動靜。她心想也許她已悄悄地出去了,便更大聲地叫她:
小使女始終不見來。她第一覺睡過去,一定睡得死極了,怎麼也叫不醒的;約娜急了,不顧一切,光著腳跑到扶梯口。
「那麼,事情就這樣說定了;您把巴維勒的農莊給這個丫頭,我來負責替她找一個丈夫,找一個穩重的規規矩矩的小夥子。啊,憑兩萬法郎的財產,就不怕沒有人找上門來!我們會感到困難的,倒是挑選誰的問題。」
「噯!噯!少夫人,我聽人說,不久我們又要來一次新的洗禮了吧?啊!啊!啊!這一次可不是一隻小船了。」接著又用莊重的語調補充說,「將來一定是個祖國的保衛者;」然後,又一動腦筋,說,「要不然就是一位賢妻良母,像您老夫人一樣。」說時向男爵夫人彎一彎腰。
「我同意,但是我病好之後,我決不能再留在這裏了。」
在她面前是陰暗的深淵,沉默的、望不見的大海從那裡散發著潮退時海藻的鹹水氣息。
農莊孤零零地被隔絕在四方的院子里,藏在綴滿霜雪的大樹後面,就像是穿上白色的睡衣睡熟了。再不見有人和牲畜從那裡出來,只有茅屋的煙囪吐出縷縷炊煙,飄升到寒冷的天空中,顯示出這裏還隱藏著生命。
男爵最不習慣對人記恨,他也最缺乏一種持久的意志力,這時輕聲地說:
一小時之後,神甫來了,他比以前更胖了,和男爵夫人一樣,氣喘得厲害。他坐在她旁邊的一張圈椅里,肚子垂到兩條張開的腿中間;他照例用他那條方格子的手絹擦著前額,一面用詼諧的口吻開始說:
神甫和男爵夫人還在那裡低聲商談,這時約娜精疲力竭,已快睡熟了。
他踱來踱去,愈來愈激動了,氣憤地說:
她不聲不響地摸上閣樓去,摸到了門,推了進去,叫喚「蘿莎麗!」。她再往前走,撞在床上,用手在床上摸了一下,發覺床上並沒有人。床是空的,而且冰冷,不像有人在上邊睡過。
於是蘿莎麗又哭泣起來,約娜便趕忙退出去了。
她已經失去時間的觀念。這種狀態延續了很久很久。
的確,這話是真的,他也同樣有過這類事情,而且決不止一次,問題就看有沒有機會;他也並沒有尊重過夫妻之間的家庭生活,只要太太的使女長得漂亮,他也就毫無顧忌了!難道因此他就是個下流東西嗎?既然覺得自己這樣的行為不算一回事,為什麼對於連就要這樣苛刻呢?
「我們總不能在家裡收留一個私生子呀。」
于連已從床上跳下來,急忙穿上衣服。她聽到他的行動,聽到他的腳步聲。她要躲開他,就立即站立起來。這時他正在下樓,他叫喊著:「聽我說,約娜!」
「事情不是這樣的,媽媽,我發現蘿莎麗睡在於連的床上,我不願意再和他生活下去了。你把我帶走吧,像從前一樣,帶我回到盧昂去。」
這所大宅邸現在顯得空空洞洞,完全是一副陰森的氣象,雨水在牆上留下了一道一道灰色的痕迹。
她跪在地上的姿勢就像畫像中的瑪德蘭娜一樣。她的軟帽歪在一邊,圍裙鋪開在地板上,她又用雙手把面孔掩蓋起來了。
「我決不讓人把蘿莎麗趕出去;如果你不願意把她留下,我母親會要她的;遲早我https://read•99csw•com們一定要把孩子父親的姓名弄個清楚。」
于連忽然也變得更可親了,年輕的妻子展望未來,又有點樂觀起來。她的心情比以前快樂了,只是偶爾生理上出現某種異樣不舒服的感覺,不過她從來也不談起。冰雪還沒有解凍,五個星期以來,白天天空明凈得像藍色的水晶,夜間繁星閃爍,有如嚴寒季節中的滿天冰霜,覆蓋在純潔、堅硬而閃光的雪地上。
「這是一樁不幸的事情,但是有什麼辦法呢,孩子?你一時軟弱了;不過這也是很多人都免不了的。如果那孩子的父親娶了你,以後也就沒有人談論了;我們可以僱用他,讓他在這裏和你一起工作。」
蘿莎麗哆嗦起來,支吾說:
但是男爵夫人又重複說:
「睡吧,小寶貝,安靜一些,想法子睡吧。」
這時又有許多隻老鼠,十隻,二十隻,幾百隻,幾千隻,都從四面八方鑽出來。它們往床柱上爬,在掛氈上跑,後來滿床都是老鼠了。不久它們就鑽進被窩裡;約娜覺得它們在她的皮膚上溜過,使她腿上感到痒痒,又在整個身上跑上跑下。她看到它們從床腳邊跑出來,鑽進被裡,撲向她的胸口;她掙扎著,伸手想要捉住一隻,但總是撲一個空。
于連面色漲得通紅,怒氣又上來了:
後來就談別的事情了。
蘿莎麗一言不發,一動也不動;她的目光獃獃地盯著女主人。她像是被一種無比的痛苦折磨著,老是喘著氣,然後突然挺直了全身,仰翻在地上,咬緊牙關,發出一聲痛苦的叫喚。
「沒有,我的寶貝。」
約娜常常問她:「孩子,你病了嗎?」小使女總回答說:「沒有,太太。」她臉上會微微泛起紅潮,然後急忙退出去了。
於是神甫握住年輕人的手,拉他到床邊,把他的手放到他妻子的手裡。他在他倆手上輕輕地一拍,像是從此就把他們永久結合在一起了;然後收起他作為神甫的說教的口吻,滿意地說:
「我撞見你們的時候,你正在於連的床上,這完全是事實吧?」
她一想到這,傷心到極點了,倒在被窩裡,放聲痛哭起來。
「算了吧,約娜。」
「你母親和你一樣地蠢。」
「親愛的,我央求你;確實我很不舒服。明天一定能好些。」
她猛然站起來,決心要向空中跳去;她向生命作最後的告別,叫出了人們在臨死時和年輕的士兵在戰場上犧牲時最終的呼聲:「媽媽!」
約娜還是固執地說:
他站起身來,走到床前,把他溫暖的手放到傷心絕望的少婦的前額上。這種簡單的接觸產生了意外的效果,她立刻安靜下來並且感覺疲倦了,彷彿這個鄉下神甫的粗手,經常替人贖罪,給人以希望和慰藉,憑它這一撫摸,給她帶來了不可思議的和平心境。
她喝著水,卻什麼也不說,但她再也睡不著了;她竭力思索著那些記不起來的事情,好像她的記憶中有著漏洞,有著整片的空白點,許多事情都沒有留下痕迹。
「自從他來了以後……那麼……自從……自從春天起?」
「那孩子究竟是什麼人生的?」
約娜早早地睡了。于連破例叫人在他睡的屋子裡生起爐子來。等到他們通知他說「爐子生好了」,他在妻子的額上吻了一下,就出去了。
「不要緊,不要緊。」
「說吧……回答吧!」
「我們會很好照顧他的,你放心好了,好孩子。」
但是她還是追問:
于連似乎再也不能忍耐了,怒氣沖沖地說:
使女像平時一樣地回答說:
「是的,太太。」
「自從他來了以後。」
天上沒有月亮;燦爛的群星像是撒在黑暗天空里的點點火種;原野上積雪反射出一片黯淡的白光,一切都凝凍成無聲無息,大地被籠罩在無垠的靜寂中。
不久她看見男僕跑著出去。五分鐘之後,他帶了當地的接生婆唐屠寡婦回來了。
他馬上說出他自己的主張:
她喘不過氣來,停了一陣,又接著說:
但是病人不耐煩起來:
但是直到現在,神甫還沒有說過一句話,他看這正該是由他來訓誡一番的時候了。
「事情就是我們什麼都知道了,你所做的那一切不要臉的事……自從……自從你到這裏來的那一天起……事情就是……那個使女的孩子是你生的,正像……正像……我的那個……他們倒是兄弟了……」
母親的形象突然在她心中出現了,她看見她在痛哭;她看見父親跪在她血肉模糊的屍體面前,剎那間她感到了他們在絕望中的痛苦。
神甫坐在滿臉是淚的男爵夫人身旁,從容地吸著鼻煙,正在想怎樣能做到息事寧人,於是他接著說:
「那麼……你……你的孩子……就是他的?……」
于連不等她說完,緊接著問:
她赤|裸的腳在雪地上有時深陷到膝蓋,這種冰冷的感覺突然給了她在絕望中掙扎的力量。雖然全身幾乎是光著的,她卻並不覺得寒冷;她沒有什麼感覺了,內心的痛苦已使她的軀體麻木,她向前奔跑,臉色慘白得和地面的積雪一樣。
她像挨了一下打,驚傻了;她立刻覺得自己身子里像有什麼東西在動。她獃著不做聲,甚至也不聽別人在說什麼,完全陷入了沉思。在她肚子里懷著孩子的這個新奇的觀念,使她徹夜輾轉不能入眠;想到這是于連的孩子,就使她心裏難過和悲痛;害怕那孩子將來也會像他父親,就又使她憂慮不安。天一亮,她就叫人把男爵請來。
這時男爵才承認她還沒有離開白楊山莊;但是他肯定說她就要離開的。
不久,牙齒咯咯作響;兩手發抖;胸口緊壓得難受;心怦怦地跳得很慢,有時簡直像要停止跳動了;嗓子彷彿就要喘不上氣來。
「女人和她們的想法真叫蠢!」
「帶她走吧,拖她走吧。」
在爐子快要熄滅的火光下,她看見她丈夫的頭和蘿莎麗的頭並排躺在枕頭上。
他在樓下回答:「幹什麼呀?」
「你再也見不到她了。」
約娜接著又說:
但是約娜仍然抱吻了她,安慰她說:
于連立刻生氣了:
「她在哪裡呢?我要知道。」
這是正在尋找她的于連的聲音。
這時約娜尖叫一聲,問道:
她驚訝了,自語說:「這是怎麼回事!這樣的天氣,她仍然跑出去了!」
她講完之後,男爵看得很明白,她不是在說夢話,但是他不知道如何來考慮,如何解決,如何回答。
「這樣的晚上兩個人睡在一起多好呢,小貓兒,你說對不對?」
此外她也沒有任何其他事情可做了,因為全部家務的管理已由於連一手包攬,這樣就充分滿足了他做主人的威風和處處節約的願望。他吝嗇到了極點,對下人從來不賞一點酒錢,伙食減縮到最低限度;約娜自從回到白楊山莊以來,每天早晨總要叫麵包店送來一個諾曼底式的小蛋糕,于連把這筆開支也取消了,限定她吃普九*九*藏*書通的烤麵包。
她也覺得他很可愛;正是為了這一點,她才嫁給他,和他結成終身夫妻,終於放棄了任何其他的希望,放棄了原先的種種打算,放棄了日後可能的良緣。她所以掉進這個婚姻的圈套里,掉進這個再也爬不出來的陷阱里,掉進這種不幸、悲傷和絕望的境地里,也和蘿莎麗一樣,因為她當時覺得他很可愛!
一天早晨,約娜叫她坐下,她握住她的雙手,眼睜睜地盯著她,說道:
「她嗎?我倒沒有放在心上!叫我氣憤的是于連。他這種做法是下流的,我要把我的女兒帶走。」
「是的,太太。」
這時神甫對她說:
當她下了樓,她坐在梯級上,兩腳光著,身上只穿著一件睡衣;她出神地坐在那裡。
約娜心中受了震動,也激昂起來:
「孩子,問你什麼,你就回答什麼。我們不是要傷害你;而是要知道事情的經過。」
「爸爸,我已經下了決心;我要把一切都弄個明白,尤其是在現在的情況下;你明白嗎,我一定要這樣做;你知道在我目前的情況下,阻止我是沒有好處的。你聽我說。你去把神甫先生請來。我需要他,免得蘿莎麗撒謊;他一到,你就把使女叫上來,你和小母親也都不要走開。最要緊的是事先別讓于連懷疑。」
受著恐怖的襲擊,她跳下床來,打鈴喊蘿莎麗,等了一陣,又打鈴,又等,身子冰冷地顫抖著。
「那樣我們就要有好名聲了,我們這些人,還有我們的門第和我們所來往的人!別人會到處說我們包庇罪惡,收容賤貨,以後有聲望的人都不敢上我們的門了。你到底怎麼想呢?我看你瘋了!」
她心裏想:「我活不下去了……我就要死了……」
自從蘿莎麗分娩以來,他的脾氣比過去顯得更壞了;他已養成一種習慣,每和他妻子說話,就要大嚷一通,彷彿他總是怒不可遏。她卻相反,總是小聲地說話,採取溫和的、商量的態度,避免爭執起來;不過到了夜間,她常常躺在床上,獨自流淚。
微弱的火在壁爐里燃燒;屋子裡很冷;嬰兒在啼哭。約娜不敢提到那個小東西,生怕又傷她的心;她握住使女的手,不由自主地反覆說:
「我知道你不相信我的話。把爸爸叫來吧,他一定會了解我的。」
神甫一直站在那裡,接著又說:
男爵被弄得不知所措,站著不動了。
這時她在黑暗中奔跑,她已顧不得會從梯級上滾下去,會在石頭上跌斷四肢。她一直向前衝去,急於要躲開一切,什麼事都不想知道,什麼人都不願意看見。
男爵氣得面色比他女兒的還蒼白,神甫等他一回來,便接著說道:
「怎麼?你說什麼?我不知道呀!」
蘿莎麗吞吞吐吐地說:
約娜不懂了。
約娜心裏已想著別的事情,忽然她發覺聽不見小使女的動靜了。她叫道:
「她怎麼樣啦?」
到了第三天早晨,她要見蘿莎麗。男爵不許人叫那使女上樓來,說她已經離開了。約娜不答應,一再說:「那麼派人到她家裡把她找來吧!」
紙牌成了這一對小夫妻生活中的消遣品了。每天午餐后,于連總和他妻子玩上幾盤紙牌,這時他一面吸著煙斗,一面慢慢地喝著白蘭地酒,他漸漸已能喝到六杯或八杯之多。之後,她上樓回到自己的卧室去,在窗口坐下,儘管風雨吹打著玻璃窗,她卻把全副精神用在刺繡裙子上用的一道花邊。有時疲倦了,她便抬起頭來,靜看遠處陰沉的、白浪翻騰的大海。這樣茫然眺望了幾分鐘之後,她又回頭做她的活計。
於是胖子又說:
她又思索了許久,想找出一個解決問題的辦法;終於她說:
「我勸說了蘿莎麗,叫她把那個引誘她的男人的名字告訴我,結果她不肯說。你也從你那方面試一試,我們總要做到叫那個可恨的傢伙娶她。」
她以為自己一定快要死了,希望在沒有失去知覺以前能見到他,便猛然闖進他的卧室去。
老夫婦倆坐在床前,約娜立刻開口了。她把一切都說了:于連古怪的性格、他的冷酷、他的吝嗇和他對妻子的不忠實。她說話很緩慢,聲音很微弱,但敘述得清清楚楚。
這時她母親就哭了。
約娜心裏感到十分傷痛,眼眶裡也掛滿了眼淚,淚珠簌簌地滾落到頰上。
約娜頓時明白了, 她慌亂極了, 趕忙跑到樓梯口, 大聲喊叫:
接著兩人都沉默了。
嬰兒送到鄰居家去寄養了。
她沒有聽懂他的意思,眼睛望著她的丈夫,說道:
整所房子像是受著寒氣的侵襲;連牆壁也輕輕地發出顫動的聲音,約娜在床上冷得發抖。
這時她的心突然跳動得很猛烈,使她喘不過氣來,她的腿很軟弱,她下樓來想去叫醒于連。
「當然這個孩子的父親要負責任;而且只要他娶了蘿莎麗,一切困難也都解決了。」
有時她一點東西也吃不下,看見任何食品都覺得噁心;有時脈搏跳動得非常劇烈;有時稍稍吃進一點東西就要嘔吐;神經緊張得嗡嗡地響,使她不斷地生活在一種難以忍受的興奮狀態中。
男爵夫人滿意了,臉上也有了笑容,只是淚痕已干,面頰上還掛著兩顆淚珠。
「小母親!」
她十分為難地說:
小使女臉色慘白,兩眼發愣地坐在地上,伸著腿,背靠在床邊。
不過從此他也不再堅持了。
男爵一愣,面對神甫站住了。神甫又說:
他們把她放回到床上,她立刻故意把眼睛閉上,免得和他們說話,同時也可以靜靜地想一想。
她內心感到萬分的痛苦,於是她又想逃走。她推開被,跳到地板上,她的雙腿支持不住,跌倒了。
「瞧,她恢復知覺了。」
「是……是蘿莎麗,她……」
約娜感覺很為難了。長時間的沉默以後,她建議說:
整整兩天,她一聲不響,集中精神,獨自在那裡思考。
約娜衝上去問她:
那個肥胖的男人說話了:
啊,她不願意再看見他!深淵就在她面前,她聽到海波輕輕地衝擊著岩石的聲響。
「你打算怎麼處理這個女孩子呢?」
于連那股氣平下去了,又開始踱來踱去:
「講什麼呢,太太?」
她絮聲說:
之後樓梯上忙亂了一陣,像是在搬運一個受傷的人似的;最後于連進來告訴約娜,說她可以回到自己的卧室去了。
「我怎麼知道呢?就是那一天,他第一次到這裏來晚餐,他進到我的屋子裡來了。他先是藏在閣樓里。我不敢叫喊,怕讓人笑話。他就和我睡了,當時我也不知道我在做什麼;他愛怎麼樣就怎麼樣。我什麼也沒有說,因為我覺得他很可愛!……」
「但是我要知道一切,一切……一切。我把神甫先生請了來,就是要你說真話,你懂吧。」
男爵回答說:
後來她做了一場噩夢——真是一場噩夢嗎?她睡在自己的卧室里。天亮了,但是她起不來。什麼緣故呢?她一點都不了解。她只聽見地板上https://read.99csw•com有微弱的聲音,一種爪抓和輕輕擦過的聲音,突然一隻老鼠,一隻灰色的小老鼠從她被上躥過去。另一隻跟著來了,接著又是第三隻,它輕鬆活潑地跳動著,直向她的胸前奔來。約娜並不害怕;她想捉住它,她伸出手去,但是捉不到。
「少夫人,我們應該經常地寬恕人。您看,厄運落到了您頭上,但是仁慈的天主卻用最大的幸福來報償您了,因為您就要做母親了。這孩子將來就是您的安慰。現在我用他的名義懇求您,懇求您原諒于連先生的過錯吧。這孩子將成為您兩位之間的新的結合,也是以後他對您忠實的保證。您身子里懷著他的孩子,難道您和他能老是兩條心嗎?」
「好了,事情就這樣辦妥了:相信我,這樣做是最好的。」
約娜覺得自己又迷迷糊糊地生活了很久,每當她要想什麼,她就昏昏沉沉地要熟睡;她也不去回想任何事情,像是暗暗地害怕記憶中又會觸到過去的種種。
「我的孩子,你做了壞事,做了很壞的事情;仁慈的天主不會輕易饒恕你的。想想地獄吧,今後你的行為再不改好,地獄就等著你哩!眼前你已經有了一個孩子,你應該重新做人了。男爵夫人免不了要給你一點照顧的,我們會替你找一個丈夫……」
「我要見見蘿莎麗,我要見她!」
「當我們回來時……從旅行回來時……他又是什麼時候開始和你在一起的呢?」
晚餐時,約娜對於連說:
這時,遠處有人在叫喊:
下午約娜上樓去看產婦。小使女由唐屠寡婦看護著,她睜大了眼睛,一動也不動地躺在床上,看護把初生的嬰兒抱在懷裡搖著。
到了晚上,終於只留下她和男爵夫人兩個人時,她低聲叫道:
約娜的目光死盯在使女身上,問道:
「但是……目前怎麼辦呢?」
就在這樣一個陰沉的早晨,約娜呆坐在卧室里,雙腳伸在爐邊取暖,這時蘿莎麗正在慢慢地替她鋪床,小使女的樣子已經一天一天地起了變化。突然間約娜聽見自己身後發出一聲痛苦的嘆息,她沒有回過頭去,便問道:
剛才還是那麼激憤的男爵,這時卻一點也不敢做聲了。他害怕神甫的論斷,也怕女婿反過來引用他的例子。男爵夫人又淚如泉湧了;但是約娜用手支起身子,喘著氣,望著這個那樣狠心地帶給她痛苦的人,斷斷續續地說道:
於是她等待,靜聽她周圍的人們在講些什麼,她都聽懂了,但不讓旁人看出來,她慶幸自己又能理解事物了,她很耐心,知道需要用一點手段。
「好的,我的寶貝。」
約娜悶得不堪,有時下樓來站到台階上。從遙遠地方傳來的嘈雜的人聲,在死一般沉寂的陰凄慘白的雪地上發出了回聲。
「親愛的,她不願意說出那個男人的名字來;難道她對我不肯說對你就肯說嗎?……而且,如果那男人不要她,又怎麼辦呢?……我們總不能在家裡留下一個養了私生子的小姑娘和她的私生子,這你懂嗎?」
「蘿莎麗!」她正要伸手去打鈴,這時候,就在她身邊發出一聲深長的呻|吟,她一陣寒戰,立刻站了起來。
當約娜知道她丈夫說了些什麼以後,她一點也不生氣,只回答說:
這一次蘿莎麗把手放了下來,她也激動得想要說話,想要回答問題:
她再三叮囑說:「事情就這樣說定了。巴維勒這份產業,少說也值兩萬法郎,但要寫明產業是屬於孩子的,他父母在世的時候,他們只能有使用權。」
「快走吧,快走吧!」
「你怎麼啦?你怎麼啦?」
「認得,小母親,可是你不要再哭;我們有好多話要說。于連和你說過為什麼我要逃到雪地里去嗎?」
「不過,朋友,也許我們可以把孩子寄養出去吧?」
他用微顫而又鎮靜的語調問道:「什麼事情呀?怎麼啦?」
「在這裏,這是她的腳印;趕快,趕快,快往這裏來!」
於是她軟弱無力地倒在雪地里了。之後于連和西蒙老爹,還有提著燈跟在後面的馬里於斯都過來了,她也就不再躲避了,他們握住她的胳膊往裡拖,因為她的身子已經緊挨在懸崖邊上。
「自從他進了我們家以後?」
男爵從病人的屋子裡出來,做父親的心受了創傷,憋著一肚子氣,便去找于連。他開門見山地對他說:
約娜心裏壓著一連串的問題,這時都倒了出來:
她聽任他們擺布,因為她已一點不能動彈。她覺得他們把她抬走了,後來放到一張床上,用熱手巾替她摩擦;這以後她一切都不記得了,她完全失去了知覺。
「隨你高興吧,親愛的;既然病了,就應該好好休息。」
不久蘿莎麗完全恢復健康了,她也不再那樣傷心,不過她仍然很驚慌,一種不知名的恐懼始終追逐著她。
「于連!于連!」
他十分慈愛地握著她的手,就像從前為要使她入睡,他給她講故事時一樣。
她兩次起來,在壁爐里添一些木柴,又把袍子短裙和舊衣服都找來壓在被上。然而什麼也不能教她暖過來;她的腳冷得發木,從小腿直到臀部都發著抖,使她不停地翻來覆去安不下心,神經焦躁到極點了。
她裝作沒有聽見,什麼也不回答;她很清楚地知道天快黑了,夜已來臨。看護守在她的床邊,時時給她點水喝。
「沒有什麼,太太。」
「是的,我的寶貝,你當時病得很重,病得很重。」
到了正月底,天下雪了。從遠處陰暗的海面上,可以看到從北方飄來的朵朵烏雲,團團的雪花開始下降了。一夜之間,整個原野都被掩埋,到清早樹木都像是穿上了冰雪的冬裝。
約娜每天都要去探望一次,而蘿莎麗每次看到她的女主人時,便傷心地哭泣起來。
接著她又低聲說:
她終於又開口了,但聲音已完全變樣,是一種嘶啞的、女人哭泣時含淚的聲音:
約娜屏住呼吸,飛快地往前跑,她腦海中什麼也不知道,心裏什麼也不想。突然她發現自己已經走到懸崖的邊緣。她本能地急忙站住,在雪地上蹲了下來,什麼也不想,失去了意志和力量。
有些天約娜又沉入在幻想中了。她輕輕地放下活計,雙手無力,目光茫然,重溫起她做女孩子時的美夢來,迷失在動人的浪漫冒險的境界里。但是于連在那裡吩咐西蒙老爹的聲音,猛然打斷了她甜蜜的夢境,這時她重新拿起她孜孜不倦在進行的活計,自言自語說:「完了,一切都成過去了!」一滴淚珠落到她正在穿針的手指上。
她發著抖,像是剛遇見了一樁慘劇似的。她重新在爐火邊坐下,然後問道:
蘿莎麗一動也不動,在顫抖著的雙手間,發出幾乎像是號叫的哭聲。
有一次,她剛醒來,看見於連獨自站在她身邊;突然就像那掩蓋起她過去生活的幕布被揭開了,她想起了一切。
她一句話也不講,為了避免解釋、辯論和爭執;但是每當她丈夫表現出一種新的吝九_九_藏_書嗇作風時,她心中就像針刺般受到痛苦。她覺得那是卑鄙可恥的,因為她生長的家庭,從來沒有拿錢當過一回事。她經常聽到她母親說:「錢本來就是為人花的。」如今于連卻一再說:「難道你總不能改掉亂花錢的習慣嗎?」每次他在工資或是賬單上剋扣到幾個小錢的時候,他便沾沾自喜地把錢放進自己的口袋裡說:「積少就能成多呀。」
「是的,太太。」
「我很了解你心裏感到的羞愧;但是你看我並沒有生氣,我耐心地和你談。我所以向你追問那個男人的名字,這是為了你好,因為看你悲傷的樣子,我想是他拋棄了你,不過我不能容許他這樣做。于連會把他找來,我們可以迫使他和你結婚;我們要把你們兩個人都留在這裏工作,我們一定要他使你幸福。」
許久她呆在那裡,精神和肉體都已麻木了;然後突然她開始發抖,顫抖得就像在風中搖擺的船帆。她的胳膊、她的手和她的腳被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所震動,猛烈而急促地抖動起來;她的知覺突然清醒了。
「你怎麼啦?」
突然他像激怒起來,大聲嚷著說:
「您千萬不要送,男爵夫人,千萬不要送;我知道對您我來說,走一步路是多麼費力啊!」
她一聲叫喊,兩個人都坐了起來。這一發現使她驚傻了,約有一秒鐘光景,她站在那裡不能動彈。然後她逃跑了,逃到自己的卧室里;于連驚惶地叫著「約娜!」,這使她引起了一種劇烈的恐怖:她怕看見他,怕聽到他的聲音,怕聽他辯解和說謊,怕面對面地遇到他的目光,於是她又衝到扶梯口,衝下樓去。
男爵夫人這時也突然哽哽咽咽地哭泣起來;她那抽噎著的哭聲和蘿莎麗的交織在一起了。
「唉,你知道,這件事情我早聽厭了。你捨不得這個使女,你就留下她好了,但是再也別拿她的事情來給我添麻煩。」
「約娜,小約娜,我們現在說話,你聽得見嗎?」
半個月以後,產婦已能起床,並又照常工作了。
男爵夫人以為她又神志不清了,便安慰她:
男爵惱火了,抓住蘿莎麗的雙臂,猛力拉開,把她按倒在地上,讓她跪在床邊:
他出去時正好遇見麗松姨媽,她是來看望病人的。她什麼也沒有察覺,和平時一樣,別人什麼也不和她講,而她也就什麼都不知道。
神甫進一步解釋併發揮自己的看法;男爵夫人總是點頭同意。最後,作為結束,他說:
蘿莎麗一看見女主人就痛哭起來,用被蒙住臉,傷心得渾身顫抖。約娜想抱吻她,她蓋住臉躲開了。看護過來把被揭開,使她露出臉來;這時她不再躲藏,但仍然低聲哭泣著。
淚痕未乾的男爵夫人,一想到她丈夫年輕時代的風流行為,唇角上不禁現出了微笑,因為她屬於多情善感的那一類好心腸的人,在她看來,愛情的浪漫行為原是人生的一部分。
「安靜一些,男爵夫人,現在我可以向您擔保了。不過不要和她講話,什麼也不必講。讓她睡吧!」
但是約娜固執地要說下去:
于連趕忙想去攙她,她尖聲叫喊起來,不准他去碰她。她蜷曲著身子,在地上打滾。門開了。麗松姨媽和唐屠寡婦都跑來了,接著是男爵,最後是男爵夫人驚慌得上氣不接下氣地也趕來了。
「我……我……沒有必要……來盤問你。只看你……在我面前……這副慚愧的樣子……也就夠了。」
約娜渾身發抖,下樓到了廚房裡。她不敢再上樓去,便走進那冰冷的客廳。自從她父母走了以後,客廳里就沒有再生火,她在那裡憂悶地等候消息。
「我的女兒!我親愛的約娜!我的女兒,你認得我嗎?」
卧室靠邊的門開了。蘿莎麗滿臉淚水,驚慌萬分地攀住門框子不肯進來,男爵在後面推著她。他已經不耐煩了,一使勁就把她推進卧室。於是她用手遮掩著臉,站在那裡啼哭。
她自己的聲音使她吃了一驚,彷彿和以前不一樣了。男爵夫人握住她的雙手:
「這種事情已經有多久了呢?」
於是于連暴怒起來:
「但事情是怎麼發生的呢?他是怎麼向你要求的呢?他是怎麼把你弄到手的呢?他當時對你說了些什麼呢?什麼時候你就答應了呢?你怎麼能把自己的身子給了他呢?」
神甫站起身來,和男爵夫人握手告辭:
可憐的小使女偷偷往看護那裡望去,孩子一哭,她就心驚;她心頭的悲傷還沒有完全消除,時而迸裂出一兩聲抽搐的哽咽,她抑止住眼淚,吞回到嗓子里,發出咯咯的聲響。
蘿莎麗像是受了酷刑似的呻|吟著,時時掙扎著想要脫身逃走。
他不堅持。
「這樣欺負我的女兒,太無恥了,太無恥了!這個人,是個流氓,是個壞坯子,是個下流的東西;我要當面說給他聽,我要給他幾個耳光,我要用我的手杖打死他!」
于連懷著心事,焦躁不安,在屋子裡踱來踱去;一陣怒火像是激動著他。起初他一字也不回答,過了幾秒鐘,他站住了,問道:
難以抵擋的寒冷一直透入她的骨髓,同時她精神上也產生了一種極度的恐怖。她從來沒有過這種感覺,從來沒有這樣地受到過生命的威脅,簡直就只剩下最後的一口氣了。
自從他們旅行回來之後,于連很少和他妻子同床,現在他儘管經常要發脾氣,夫婦之愛卻恢復了,難得有相隔三夜他不到他妻子的卧室去的。
于連腳上穿了長靴子,一身破舊的打扮,走到灌木林里,躲在面對荒野的壕溝後面,窺伺著遷徙的候鳥,消磨時光。不時一聲槍響,震動了原野冰凍的沉寂;成群的烏鴉從大樹上驚飛起來,繞空盤旋。
這時醫生握住她的手,低聲向她說:
有兩次當約娜又想追問她時,她都逃開了。
她母親和姨媽在她身邊手忙腳亂地守護著,爭先恐後地問她:
于連兩步並作一步地衝上了樓,衝進卧室,一下撩開小使女的連衣裙,看見一小團難看的起皺襇的血肉,渾身帶著黏液,抽搐著,哀鳴著,在那赤|裸的大腿中間蠕動。
「親愛的,聽我說,我們做事要慎重,急躁不得;在我們沒有決定出一個辦法之前,對你丈夫,暫且遷就一些吧……你肯答應我嗎?」
約娜一看見她,就猛然坐了起來,臉色比被單還白;她的心在那貼身的薄襯衣下突突地狂跳著。她連話也說不出了,呼吸困難得喘不上氣來。最終她開口了,由於情緒的激動,聲音時斷時續。
約娜又一次吻了吻她,小聲在她耳邊安慰她說:
男爵夫人曾經受醫生的囑咐,絕不可違拂約娜的意思,便答應說:
她答不出話來,她的心碎了。她感覺又傷心又疲乏,連憤慨和怨恨的力氣都沒有了。她覺得自己的神經已經鬆懈了,一一地被割裂了,她已只剩下最後的一口氣。
往事的回憶一一出現在她的眼前:和于連在拉斯蒂克老爹小艇上的漫遊,他們的談心,她愛情的開端,那艘小艇的九_九_藏_書命名典禮;然後她回想得更遠,一直想到她初返白楊山莊時那通宵的夢想和陶醉。而如今!啊,如今她的一生已經毀滅了,一切的歡樂已成泡影,一切的期望都成為不可能了;展示在她眼前的,是漆黑的未來,充滿著痛苦、欺騙和絕望。倒不如一死,一切也就立刻化為烏有了。
「孩子的父親!孩子的父親!……你知道孩子的父親……是誰嗎?你也不知道,是不是?那麼怎麼辦呢?……」
男爵夫人很吃力地站起身來,扶著兩根手杖,拖著腳步出去了。幾分鐘以後,男爵攙著她一同進來了。
經過長時間的努力之後,她才逐漸把事情的經過都想起來了。
「是的,太太。」
她不像以前一樣愛跑愛跳,現在連邁步也很吃力了,而且不再注意打扮。那些小販把絲帶、胸衣和各種香水放在她面前時,她卻什麼也不買了。
他用他從前那種孩子氣的笑聲笑著,約娜伸出胳膊摟住他的脖子;但不巧那天晚上她身上感覺很不舒服,心裏煩亂而又異樣地緊張,她便嘴對嘴輕聲地央求他,讓她一個人睡。她向他解釋了幾句,說她很不舒服:
「現在蘿莎麗在哪裡呢?」
「不是這樣的,媽媽。發高燒是以後的事情;可他對你說過我是怎麼發燒的嗎?為什麼我要逃走呢?」
然後她醒了,醒后又疲倦又疼痛,但心裏卻很安靜。她覺得渾身都很軟弱。她睜開眼睛,看見她母親坐在她的卧室里,此外還有一個她不認識的肥胖的男人,這一切她都並不驚奇。
「男爵先生,聽我說句自家人的話,他也不過和大家所做的一樣。忠實的丈夫,您倒認識過多少呢?」他又狡猾地用半開玩笑的態度說,「您看,我敢打賭,您自己年輕時也胡鬧過。我說,問問您的良心,這話對不對?」
「好了,好了,我們不用傷心到這種地步,少夫人,理智一些吧!」
當醫生進來時,她已經非常激動了。他們把一切都對他講了,好讓他判斷。但約娜突然哭起來了,神經緊張到了極點,幾乎喊叫著說:
疲乏不堪的約娜,垂著雙臂,直挺挺地仰卧著,茫然睜大了眼睛,落在悲痛的沉思中。蘿莎麗的那一句話,有如錐子刺進了她的心坎,最使她傷痛:「我呢,我什麼都沒有說,因為我覺得他很可愛。」
但是她的聲音非常凄涼並且微弱得幾乎聽不見。
「那麼,你主張怎麼樣呢?」
「這有什麼辦法呢?這裏的女孩子都是這個樣子。這是可悲的事情,可是誰也想不出辦法來,所以我們只好寬容一些這種人性的弱點。她們從來沒有不先懷孕而後結婚的,夫人,從來沒有的。」他又微笑著說,「這幾乎成了當地的風俗。」然後用憤慨的語調說,「就連孩子們也跟大人學。去年我不就在墳地里碰到過兩個孩子么,一男一女,還都是在教理問答班聽講的孩子呢!我通知了他們的父母!您說他們怎麼回答我?『神甫先生,這有什麼辦法呢,這些臟事情,不是我們教他們的呀,我們也沒有辦法。』所以,男爵先生,您那使女的行為和其他的人是一樣的……」
約娜偏著身子,歪在床邊,眼睛望著她,問道:
「你不必管,走吧!把呂迪芬和西蒙老爹叫到這裏來。」
「是呀,我的寶貝,你當時高燒得厲害。」
「對吧,您也和別人一樣。誰知道您就沒有調戲過這樣的小丫頭呢。我對您說,人人都有過這種事情的。您夫人卻也並沒有因此少得到幸福和愛情,您說對吧?」
一天晚上,寒暑表降得更低了。餐後於連渾身哆嗦著,因為他要節省木柴,餐廳總是燒得不夠熱,他擦著雙手取暖,一面低聲地說:
「先生,我來請您解釋一下您對我女兒的行為。您和她的使女一起做了見不得人的事情,這對她是一種雙重的侮辱。」
「現在我完全清醒了,小媽媽,我不像前幾天那樣語無倫次了。有一天夜裡,我覺得我病了,我就去找于連。蘿莎麗和他睡在一起。我傷心得失掉了理智,我就逃到雪地里,想從懸崖上跳下去。」
說著把臉轉向床上的病人:
兩隻手,合攏了一會兒,很快又分開了。于連不敢親他妻子,在他岳母的額上吻了一下,轉過身去,挽住男爵的胳膊。男爵看到事情這樣解決,心裏已經很滿足,其他也就算了;他們兩人就一同到外面吸雪茄煙去了。
隨後她什麼也聽不見了,除了遠方波浪的衝擊聲和不停地下降的雪花的沙沙聲。
「那是因為我發現蘿莎麗睡在他的床上。」
「可不是,男爵夫人,我看我們是瘦不下去了;我說我們簡直可以成雙搭對了。」
她有多大年紀了?她一點不知道,她以為自己還是一個小女孩子。此外,過去的事情,她一點也不記得。
她被激怒了,想要逃走,她大聲叫喊,但彷彿有人按住了她,不讓她動,彷彿有人用粗壯的胳膊把她拖住了,教她無能為力;但是她並看不見有人。
「第……第一天晚上他就來了。」
於是于連砰的一聲帶上門,十分氣憤地出去了,一面嚷著說:
但于連說這是冤枉他的,他竭力否認,指著上帝發誓。而且他們有什麼證據呢?約娜不是在說瘋話嗎? 她不是剛得過腦膜炎嗎?她剛生病時,有一天晚上,突然發狂了,她不是逃到雪地里去了嗎?而正是在她發狂的時候,她幾乎赤身裸體在屋子裡亂跑,才胡說她看見她的使女睡在她丈夫的床上!
「這個,我怎麼也不能答應。她是我的同奶姊妹,我們是一起長大的。她犯了錯誤,那是她活該;但是我決不能因此就把她趕出去;如果必要的話,歸我來養這個孩子就是了。」
約娜很氣憤,反對說:
約娜焦急地盼望著春暖的日子就會到來,以為她渾身的不舒適都是由於季節寒冷的緣故。
蘿莎麗嗚咽說:
每一句話絞痛著約娜的心。原來第一夜,就在他們回到白楊山莊后的第一夜,他就拋開了她去找這個丫頭了,所以他讓她自己一個人睡!
他大發脾氣;他以提出訴訟來威脅;他表示憤慨極了。男爵倒被弄得糊塗起來,又向他道歉,又賠不是,真心地伸出手去請他原諒,于連卻拒絕和他握手。
蘿莎麗從指縫間哭泣說:
「那麼,這個男人真是可惡到極點了;但是我們一定要弄清他究竟是什麼人;到那時候,我們就去和他辦交涉。」
男爵氣得發抖了,截斷他的話說:
她把全副精神都用到這上面去了。
「爸爸, 他撒謊, 但是我們最後一定有辦法叫他承認的。」
她還是非常鎮靜。
他面色兇惡地站起身來,把那嚇壞了的妻子推到門外,說道:
原野、籬垣和御風的榆樹林全像被寒氣殺害了。時而可以聽到樹木的折裂聲,彷彿它們的肢體在樹皮下碎裂了;偶爾一截粗大的樹枝斷下來落到地上,那是由於嚴寒凍結了樹液,把纖維折斷了。
小使女已經完全伏倒在地上,訥訥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