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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此她只有一個念頭:她的孩子。她立刻成了一個盲目地溺愛的母親,正因為她在愛情中受了騙,她的希望幻滅,她的母愛也就顯得特別狂熱。她一定要把搖籃晝夜擱在她自己的床邊,後來當她能起床時,她就整天坐在窗口,輕輕地搖著嬰兒的小床。
他們三個人出去了,漫步到白楊路的盡頭,商談得很起勁,這時留下於連一個人在約娜身邊,他對這種秘密的舉動,心裏感到詫異、不安而又氣憤。
八月底,替孩子舉行了洗禮。男爵做了教父,麗松姨媽做了教母。孩子取名為比埃爾·西蒙·保爾;平時就叫他保爾。
「我才管不了這許多呢;事實上,她知道得很清楚。這種盜竊就是叫她受損失啊!」
當他們稍許平靜下來,約娜連自己都感到吃驚了:「這真是怪事,這一切早都不在我心上了。現在我已經把他看成是一個與我無關的人了。我都不能相信我還是他的妻子。你們看,他這種……他這種不要面子的行為都使我覺得好笑了。」
看護和醫生都歪在她身上動作起來。他們取出了一件什麼東西;馬上一種她曾經聽到過的憋悶著的聲音使她顫抖了;接著是初生嬰兒脆弱的呱呱的哭聲鑽進了她的靈魂、她的心臟和她那精疲力竭得可憐的全身;她下意識地動了一動,企圖伸出手去。
隨時都能哭笑的男爵夫人,當她想起她女婿那副憤怒的臉色、他的怒吼,想起他堅決反對別人拿出一部分與他不相干的錢給那被他誘惑而失身的小使女時,約娜的這番打趣使她也開心起來,她仰頭大笑,笑得眼淚也出來了。這時男爵受到她們的感染,也跟著笑了;這三個人,像在過去快樂的日子里一樣,樂得連肚子都快笑痛了。
過了兩天,午餐之後,正當於連騎馬外出的時候,一個年紀約在二十二歲到二十五歲左右的小夥子,鬼鬼祟祟地從木柵欄門外溜進來了。他身上穿著一件全新的、熨得筆挺的藍布罩衫,鼓著寬大的袖管,袖口上扣著紐扣。他彷彿從早晨起就潛伏在門口,這時順著庫亞爾家農莊的水溝,繞過宅邸,躊躇不前地向男爵和他的兩位女眷走來。他們一家三口子當時正坐在那棵梧桐樹下。
小夥子滿意了,謙恭地微笑起來,馬上話也多得說不完了:
「不許再說了!想一想您妻子就在您面前哩!」
但是男爵聽了這番叫人摸不著頭腦的話,心裏有些著惱了:
「先寫一個字據,行不行呢?」
他們一點也沒有把這件事情告訴于連。婚書是在極其秘密的情況下準備的,等到結婚公告在禮拜堂里張貼之後,婚禮就在一個星期一的早晨舉行了。
「于連先生對你怎麼說的呢?」
「親愛的,你爹娘瘋了,實實在在地瘋了!兩萬法郎!兩萬法郎!他們真的是昏了!把兩萬法郎送給一個私生子!」
再沒有什麼來驚動他們沉悶的生活。男爵夫婦和女婿曾到福爾維勒家去拜訪過一次,于連像是已經和他們很熟悉,只是誰也不了解其中的經過。和勃利瑟維勒家又互相作了一次禮節上的拜訪,這對夫婦總是隱居在他們死氣沉沉的宅邸里。
他一看見他們,便摘下頭上的鴨舌帽,局促不安地一面鞠躬,一面朝前走。
約娜咬緊牙關,但痛叫聲仍然不由自主地迸發出來,她不斷地想起蘿莎麗,想到她當時並不受什麼痛苦,幾乎哼也不哼一聲,便毫不費力、毫不受折磨地把那個孩子,那個私生子,生下來了。
兩個小時過去了,可以肯定短時間內還不會有什麼變化;但快到天亮的時候,疼痛又突然劇烈起來,而且很快就可怕地發作了。
read.99csw.com個狡猾的諾曼底人聽說另有對手,害怕得著急起來。他下定決心,像買下了一頭牛似的伸出手來:
為了打扮孩子,她又要親自替他綉精緻複雜的衣飾。孩子滿身都裹上了花邊,頭上戴著華麗的軟帽。她一開口,就離不開這些,她不惜打斷別人的談話,為了教人欣賞一塊小毛毯,一個圍嘴或是一條精製的絲帶;她周圍的人在說什麼,她一律都聽不見,她的全副精神都被幾件小衣服吸引住了,拿在手上,轉來轉去,然後再舉高一些,以便更仔細地端詳一番;然後突然問道:「你們看他穿上這個漂亮嗎?」
在她心靈的痛苦和紛亂中,她一再拿自己和蘿莎麗來比較;她就詛咒起一向她都認為是公正的天主,她憤恨命運不可原宥的偏愛,憤恨那些宣揚正直和善良的人們口中的罪惡的謊言。
約娜弄得莫名其妙了,她望著他,訥訥地說:
這時對方下定了決心,終於放低聲音說:
過了十分鐘光景,又一陣疼痛上來了,雖然不及前一次厲害,但時間卻持續得更久。她費了很大的力氣,幾乎由她父親和她丈夫抬著,才走回卧室去。從梧桐樹到她卧室這一段短短的距離,在她覺得遙遠得走也走不完;她不由自主地呻|吟著,肚子里那種難以忍受的沉重的感覺,使她不能不走幾步,就得歇下來坐一陣。
「這兩口子多麼討人喜歡啊!交這種朋友將來對我們是大有好處的。」
「在這個季節里,現在可真是好天氣。不過地里已經下種了,就得不到什麼好處啦!」說完他又不說話了。
小夥子到了必須說明來意的時候,心裏就慌張起來。一雙眼睛時而低下來看看手裡拿著的鴨舌帽,時而抬起來望望宅邸的屋頂,嘴裏支吾著說:
這時小夥子又突然膽小起來,滿臉為難的神氣。他遲疑不決,最後才說:
「你打算什麼時候結婚呢?」
約娜心裏已經猜到了,就站起來,抱著孩子走開了。男爵便說:「你過來。」然後指著他女兒剛才坐過的那把椅子,叫他坐下。
「這就說定了,男爵先生,拍吧!翻悔的不是人。」
男爵覺得沒有必要讓他再說下去了,便打斷他的話頭問道:
一個生得十分魁梧的胖使女接替了蘿莎麗,她攙扶了男爵夫人在那條白楊路上單調地來回散步,那一條特別沉重的腿,不斷在路上留下濕潤而泥濘的印跡。
當福爾維勒伯爵夫婦告別的時候,伯爵夫人轉過身來對他說:「親愛的子爵,星期四我們騎馬去散步好嗎?」
直到七月末,再沒有發生什麼新的事情。
「那麼,想娶蘿莎麗的就是你了?」
但是他暴怒得跺腳說:
她挺著身子,使出生平最大的力氣,要扔掉身上的這個包袱。她突然覺得她肚子里的一切都倒出來了;她身上的痛苦也平息了。
男爵在他手上拍了之後,便喊道:
一天下午,四點光景,一男一女騎著馬跑進了白楊山莊的前院,于連大為興奮,跑到約娜的卧室里。
「啊,照這麼說,我就答應。原先我心裏不踏實,就是為的這個。神甫先生對我說的時候,我馬上答應了,這還用說,當時我就這樣想,男爵先生這樣照顧,我也一定要讓他老人家稱心。話可不是這麼說嗎:利己利人,彼此幫忙,大家都得好處。可是後來于連先生出頭了,他說只給一千五。我就想我要弄個明白,所以我自己來了。這並不是說,我九-九-藏-書不相信男爵先生,而是我想弄個明白。常言說,先小人後君子,男爵先生,您說這話不對嗎?……」
于連大吵了一場,男爵夫婦終於提前離開了白楊山莊。約娜看他們走了,並不感到過分的傷心,因為在她心中,保爾已經成了她取之不竭的幸福的泉源了。
約娜覺得很驚異,走下樓來。一個面色蒼白的、漂亮的年輕婦人,不慌不忙地替她丈夫作了介紹。她的面容帶有病態,雙眼閃閃發光,金色的頭髮枯黃得像是從來沒有見過太陽;男的像個巨人,那種滿臉長著大紅鬍子的怪物。之後她又說:
男爵對這番討價還價,感到心煩,便直截了當地說道:
「但是一千五百法郎也就足夠了。這些女人,結婚之前,早就有過孩子。至於孩子是什麼人的,誰也不會去追究。現在您給了她價值兩萬法郎的一個農莊,不僅讓我們受了損失,反而使大家看穿了這是怎麼回事;至少您也應該替我們的名聲和地位想一想呀。」
小夥子十分為難地把眼睛望著自己的腳,說道:
「倘若是照神甫先生所說的,我就娶她;倘若是照于連先生所說的,我就不娶她。」
他一到門口,顧不得約娜也在那裡,便向他岳父和岳母喊道:
春天悄悄地來到了人間。赤|裸裸的樹木還在陣陣的寒風中顫抖,溝渠里,秋天的敗葉正在腐爛,但那裡,黃色的蓮馨花已在潮濕的草叢中開始探出頭來。從整個原野上,從農莊的院子里,從滲透了水分的耕地里,到處可以聞到一種潮濕的、發酵似的氣息。無數嫩綠的幼芽從褐色的泥土裡鑽出來,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小的向男爵先生和太太小姐問安。」
「呂迪芬!」
男爵把胳膊伸給約娜挽著,她現在身體已一天天笨重起來,而且總是不很舒服;麗松姨媽在另一邊扶著她,她為約娜即將到來的大事十分操心,並對這項她自己無緣體會的神秘感到憂慮。
「你說的是什麼事情呀?我可不明白。」
她說話自然、親切而又文雅。約娜受她迷惑了,立刻覺得她很可愛。她想:「這真夠一個朋友。」
「伯爵夫人生得小巧玲瓏,怪討人喜歡的,我覺得我一定能和她合得來,但她丈夫卻真像是個老粗。你在哪裡認識他們的呢?」
男爵激烈的態度使于連吃了一驚,他目不轉睛地打量著他,然後用更平和的語氣回答說:
但是約娜望著父親束手無策的臉色,竟哈哈大笑起來,這種爽朗的笑聲,是她從前一遇到什麼滑稽的事情才有的。
「老天爺,您兩位可真發瘋了,為這麼個丫頭,一扔就是兩萬法郎。」
他們都大吃一驚,誰也不答話。他怒吼著又說:
「我就是代西雷·勒科克……代西雷·勒科克就是我。」
福爾維勒伯爵恰巧相反,就像跑進了客廳的一隻大熊。他坐下后,把帽子擱到身旁的椅子上,遲疑了一陣,不能決定把手擱在哪裡,先放在膝頭上,然後又放到圈椅的靠手上,最後把指頭交叉起來,彷彿在做禱告。
這時伯爵夫人握住約娜的手,深情地微笑著,用溫柔而懇切的音調說:
這時于連忽然進來了。約娜吃了一驚,簡直不認得他了。他颳了臉,顯得就像他們訂婚時期那樣漂亮、整齊而誘人了。他一進來,伯爵彷彿也醒了。于連握了握伯爵毛茸茸的大手掌,吻了伯爵夫人的手,這時伯爵夫人象牙般的面頰上微微一紅,眼皮一上一下地跳動著。
庄稼人還是很固執:
「幸而一切都還沒有說定;我認識那個準備娶她的小夥子,他倒是一個頂好的人,和他一定什麼都好商量。這事情由我來九九藏書辦吧。」
她反覆說:
天氣很涼爽,幾乎已帶寒意,一家人都又回到客廳里。他們都有點睡意了,這時于連突然回來了,面紅耳赤,彷彿很氣憤的樣子。
「你這個鬼東西!將來你不是有結婚證書嗎?那不是最好的字據是什麼?」
他們就這樣一起走著,幾個鐘頭也不說話,這時于連卻騎著馬在鄉間馳騁,他這種新的愛好是突然產生的。
「我是偶然在勃利瑟維勒家遇見他們的。丈夫顯得有些粗魯。這傢伙真愛打獵,但不失為一個真正的貴族。」
約娜若無其事地聽著,一點也不生氣,她這種鎮靜使她自己也奇怪起來了,現在只要與她孩子無關的事情,她全不放在心上。
她氣哭了,她哀求;但是大家都不理會她。孩子每天晚上被放在奶媽身邊了;母親卻夜夜起來,光著腳,把耳朵貼在房門的鎖孔上,靜聽他是否睡得安穩,有沒有醒,要不要什麼東西。
這時于連向她轉過身來,想要她也站在同一條戰線上,因為這筆財產的意外的損失是牽涉到他們兩個人的利益的。他立刻把嫁蘿莎麗的秘密談判,和贈送價值至少兩萬法郎的巴維勒農莊這回事情,都向她講了。他一再不斷地說:
他一面鞠躬一面低聲說道:「一定奉陪,夫人。」
一個女鄰居抱著那個小娃娃到教堂來,站在新郎新娘的背後,作為財運的可靠保證。當地人誰也不以為奇;大家反倒羡慕代西雷·勒科克,都說他生下來運氣就好。說這話時雖帶會心的微笑,但一點也沒有惡意在內。
有一次,于連在福爾維勒家晚餐,回來晚了,發現她正在那裡窺伺孩子的動靜;從此,為了使她能睡覺,他們便把她鎖在卧室里。
他說話的語調很厲害,就像一個人確信自己很有道理,講得合乎邏輯。男爵被這番料想不到的論據弄得不知如何是好,反倒在他面前呆住了。于連這時覺得自己佔了上風,便下結論說:
他剛一出去,男爵驚異和氣憤得實在忍耐不住了,大聲喊道:
「于連先生說給我一千五百法郎;可是神甫先生說給我兩萬法郎;兩萬我就要,若是一千五百我就不要。」
他馬上就出去了,顯然害怕再繼續爭論下去。他很高興大家都沒有做聲,這就被他看作是默認了。
「暫時我們不妨先寫個小紙條,那總沒有壞處。」
當他走近到覺得他們可以聽得見他說話的聲音時,他便訥訥地說:
這時身子癱在圈椅里的男爵夫人,望著鄉下佬這種焦急的表情,不禁咯咯地笑了。庄稼人不懂她笑什麼,懊惱地從眼角里望了望她,就又等著了。
她懷孕還沒有足月,生產預計要在九月間;但怕發生意外,就由西蒙老爹套上馬車,飛奔去接醫生了。
「做人不能愚蠢到這種地步,那麼您兩位連一個銅子兒也不給我們留啦!」
「就是神甫先生為那件事情向我提過兩句……」
小夥子立刻又不安起來,這種擔心表現出諾曼底人小心謹慎的特性。他懷了戒心,用比較興奮的語調回答說:
「我對神甫先生說過,把巴維勒的那個農莊給你,你活著時一輩子歸你享用,將來就留給那個孩子。農莊值兩萬法郎。我說過的話就算數。這樣說定了,行不行呢?」
「真是見鬼!爽爽快快地回答吧:你是不是為這件事情來的?你到底想不想娶她?」
他說了就等著,彷彿再沒有別的話要說了。沉默了好大一陣子以後,他終於又下了決心,抬頭望著青天,說道:
「您真是太好啦。」
一天晚上,晚餐之後,神甫來了。他顯得有些坐立不安,彷彿他身上帶來了什麼秘密一般;他不著邊際地閑聊了read.99csw.com一陣之後,要求和男爵夫婦單獨談幾句話。
她要看一看自己的孩子!孩子由於早產,還沒有頭髮,也沒有指甲;但當她看到這個幼小的軟體動物蠕動著,張開小嘴呱呱啼哭,當她摸著這個帶皺紋的、怪樣子的、動彈著的不足月的孩子時,她沉醉在一種不可抗拒的喜悅中了。她知道自己得救了,不怕再受任何絕望的侵襲了。她的愛情有了寄託,其他一切都可以不顧了。
他快活地搓著雙手:
「想一想您說的是什麼話,這簡直太無理了。不能不給這個養了孩子的丫頭一份嫁妝,這件事情該怪誰呢?孩子是誰生的呢?您現在倒想把他一扔就算啦?」
半夜時,醫生趕到了,他一看情況,就肯定是早產的徵象。
他們自己也不很知道為什麼,竟激動得互相擁抱起來,一面還是快樂地笑著。
不久,她對孩子的疼愛到了這種地步,她可以整夜坐在搖籃邊,望著他睡覺。這種狂熱而病態的守護耗盡了她的精力,她一點也不休息,她逐漸衰弱和消瘦下去,她咳嗽了,醫生只好吩咐把她和孩子隔離。
這一次,男爵真生氣了:
有時陣痛來得那麼劇烈,她腦子裡任何想頭都沒有了。力量、生命、知覺,一切都用來抵禦痛苦了。
展示在她眼前的是一幅新的幸福的圖景,喜悅頓時在她的心頭歡騰起來。僅僅一秒鐘,她已經得救了,她輕鬆了,她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感到幸福過。她的心情和肉體都復活了,她覺得自己已經做了母親!
「真是豈有此理!真是豈有此理!」
廚娘呂迪芬和麗松姨媽一直悄悄地隱藏在靠近走廊的門口。
一個星期二的晚上,他們都坐在那棵梧桐樹下,圍著一張木桌,桌上放著兩隻小酒杯和一瓶燒酒,約娜忽然叫喊了一聲,手抱著肚子,臉色變得非常蒼白。一下子她渾身感到一種急劇而尖銳的疼痛,但很快就過去了。
「那得看情形了,也許是的,也許不是,那得看情形了。」
在幾分鐘平息的時間里,她的眼睛就盯在於連身上;這時便有另一種痛苦,一種心靈的痛苦吞噬著她。她想到那一天,她的使女就是倒在這同一張床的床腳邊,雙股間夾著那個孩子,而那孩子卻正是如今使她痛裂臟腑地翻騰著的這個小生命的弟兄。她十分清楚地記起了她丈夫那天在那個躺在地上的使女面前的動作、目光和言語;而現在從他的一舉一動上,還是反映了他的思想,她可以看出對她也和對蘿莎麗一樣,他所表現的是同一種苦惱,同一種冷淡,總之是一個自私自利的男人不願做父親的那種漠不關心。
「啊!將來等您身體好了的時候,我們三個人一起騎馬到鄉下跑跑。那該多有意思呢!您願意嗎?」
蘿莎麗已經離開白楊山莊,約娜進入了痛苦的懷孕時期。她絲毫沒有因為要做母親而心裏感到快樂,數不盡的憂傷壓在她的身上。她毫無興緻地等待著孩子的降臨,內心沉重地懷著不可知的災難的預感。
這一天的晚餐吃得有說有笑,彷彿家庭里不知不覺中又有了新的幸福。
神甫告辭時,于連要送他,他倆在晚禱的鐘聲中,一同往教堂的路上走去。
產婦時時發出微弱的呻|吟。
她妒忌孩子的奶媽;每當那個飢餓了的小生命張著手偎向那滿布青筋的豐|滿的乳|房,貪婪的小嘴吸住褐色起皺的乳|頭時,她面色發青,渾身顫抖地望著那個強壯安詳的農婦,心裏真想搶過她的兒子來,用指甲把他貪婪地在吮吸的乳|房抓個稀爛。
約娜躺在床上,痛苦雖然稍稍緩和了,但心中感到一種難以忍受的恐懼,像是整個生命已絕望地癱瘓下去,自read.99csw.com己已面臨死亡的邊緣了。生命中有時有這樣的時刻,死神離我們那麼近,從我們身邊輕輕擦過,他的氣息使我們的心都感到冰涼了。
「你想幹什麼呢?」
這時一次可怕的抽搐又襲來了,這陣劇痛是那樣殘酷,她就想:「我可要死了,要死了!」於是她心靈中充滿了一種憤怒的反抗,一種詛咒的慾念,她對這個給她惹起這一切痛苦的男人,對這個正在殘害她的不相識的嬰兒,痛恨到了極點。
「你是願意還是不願意,回答一句話就行了,要快!你不願意,你就說出來,還另有人等著呢。」
九月初麗松姨媽默默無聲地離開了;反正她在與不在,都是無人注意的。
「爸爸,爸爸,你可聽見他說『兩萬法郎』時的那股腔調嗎?」
「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呀?」
他又不響了,怕話說多了對自己不利。
「就是您府里的使女……那個蘿莎麗的事情……」
廚娘從窗口探出頭來。
那個庄稼人馬上就坐下了,訥訥地說:
當他們轉過木柵門不見了的時候,于連得意洋洋地叫道:
男爵夫婦對這種狂熱的母愛,一笑置之。但是于連卻因這個吵吵嚷嚷而勢力高於一切的小暴君的來臨攪亂了他的生活,削弱了他的威嚴,奪取了他在家庭中的地位,不自覺地對這小傢伙懷著妒忌,他忍耐不住,一再憤怒地說:「她和她這個小東西可要煩死人了!」
「拿一瓶酒來!」他們互相碰杯,慶賀這件事情的圓滿解決。小夥子走出去時,腳步顯得很輕鬆了。
男爵實在忍耐不住了,就乾脆開門見山地問他說:
這時男爵恢復了鎮靜,想要阻止他:
「我們已和德·拉馬爾先生會面過好幾次了。我們從他那裡知道您身體很不舒服;我們不想再耽誤時間,就作為鄰居,毫不拘禮節地來看望您了。您看,我們騎著馬就來了。前幾天,承蒙令尊和令堂光臨舍間,我們感到十分榮幸。」
這個名字一點也不說明問題,男爵便問道:
「趕快,趕快下樓去。福爾維勒夫婦來啦。他們知道你的身體情況,作為鄰居順便來看看你。你就說我出門了,就要回來的。我去換一下衣服。」
約娜不知道為什麼也很高興,答道:
男爵氣得喘不過氣來,想不出用什麼話來回答他。最後他實在忍不住了,跺著腳嚷道:
男爵不願意再談下去,便站起身來,說道:
他說話了。他像從前一樣和藹可親。那雙大眼睛,像愛情的明鏡,又顯得非常動人;剛才還是黯淡而枯澀的頭髮,經過刷子和香膏的潤飾,突然恢復了柔軟而光亮的波紋。
滿屋子都是人。男爵夫人倒在圈椅里,喘得透不過氣來。男爵雙手發抖,忙亂地張羅著,遞送東西,和醫生商量,腦子弄得糊裡糊塗了。于連踱來踱去,面色很緊張,心裏卻很鎮靜;唐屠寡婦站在床腳邊,不動聲色,類似的場面她經歷得多了,什麼也不會使她感到驚慌的。看護、接生和守屍都是她的職業,她迎接那些新生的嬰兒,第一聲聽到他們啼哭,第一次用水替他們洗乾淨新生的肌膚,第一次將他們包在襁褓里,她用同樣安靜的態度,聽到垂死者最後的遺言、最後的喘息和最後的戰慄,最後一次替他們打扮起來,用醋擦凈他們衰亡了的軀體,裹進到屍衣里,面對生生死死的任何場面,她已養成了一種絕對冷靜的態度。
她順手撩起騎馬服的長后襟,鳥兒般輕捷地跳上了馬鞍,這時候,她丈夫笨拙地行完了禮,跨上他那匹諾曼底種的大馬,四平八穩地安頓在馬背上,就像神話中那個半人半馬的怪物。
因為沒有人答話,他又自我介紹說:
男爵沒有聽懂,追問說: